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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海

2020-08-31李子胜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梭鱼钓鱼人窝棚

李子胜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去海边混养汪子捡冻鱼的二获,骑着他那辆加了发动机的破三轮车,返回自己在海沟边搭建的窝棚时,他看到从养殖厂那边流过的沟水,正源源不断冒着白蒙蒙的雾气。雾气把海沟笼罩住了,像一条绵长的蚕丝大围脖一样蜿蜒曲折地缠绕着水面。透过雾气,几个巨大的鱼花儿冒出来,在水流中十分显眼。他本来就不平稳的三轮车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身子,——他想刹车,点了刹车的脚很快又抬起来。他想起自己车上只有鱼竿,没有鱼食,只好抬起踩刹车的脚继续前行。好在窝棚不远了,赶紧到窝棚里取铁铲,在沟帮子挖点沙蚕吧。

只捡了三条一斤来重的冻梭鱼,有一条鱼的脑袋还被鱼鹰子鹐烂了。这三条鱼应该够吃了。他那个在电厂当厨子的朋友说,想吃冻梭鱼炖粉条了,有三四条就行,梭鱼就刚熬熟了最好吃,隔夜就返腥,多了没用。海边太冷了,穿了两件防寒服的二获都冻透了,他就赶紧回来了。他把冻鱼拍照,给朋友发了微信,让他自己来窝棚拿鱼。

他的那个让一切过路人觉得很刺眼的帐篷,就搭建在通向一个刚被拆迁的渔村路边海沟的闸门脚下。这个闸门有三四米高吧,钢筋混凝土的,与周围堤埝的颜色很一致,都是土黄色。闸门突兀矗立,真像一扇孤单的大门,恍惚让人以为与它曾经是一体的老宅子不知何时荡然无存,它成了唯一残留物。这道闸门控制着几条交错的海沟的潮落水,暮色中它应该也像个巨人,而它脚下那个蒙着碎花棉被的窝棚,应该很像卧在巨人脚底下的一只懒狗。

距离大海不远的窝棚四周的海沟河道很复杂,几条上水沟、泄水沟纵横交错。沟汊交叉处,是一片很开阔的三角形缓冲水面,这里应该很适合鱼虾栖息。水面上插着很多细竹竿,每根竹竿下都有一个地笼的尾巴。二获窝棚边,有个很奇特的筏子,筏子的浮子是十几个装桶装水的蓝色塑料桶,与西北人的羊皮筏子比,这个筏子的浮力也不逊色,且更有时代感。

这里白天车多人多,过路的车,钓鱼的人,给海沟带来了热闹,但是到了晚上,刺猬、黄鼠狼、野兔子出没,说不准还有从内心跑出来的孤魂野鬼吓唬人。一个人在帐篷里过夜,或者冒着严寒熬夜搬一宿的罾网,的确不是很好玩的事,如果不为了把鱼虾换点钱和内心的难言之隐,谁愿意舍弃自家温暖的床铺被窝呢。

快春节了,他还是不想回家。现在的老婆赵晶隔三差五电话催他一次,他找了一个个借口,说海沟里出梭鱼了,找他预定梭鱼的人不少,咋也得满足人家啊,缓几天就回去。他卖鱼虾的钱,赵晶一分钱也不要,她开了一个发廊,收入还不错。他俩结婚时,他就觉得矮人家好几截,自己没工作,没劳保,跟街头流浪汉差不多,赵晶这是收留他啊。

幸好赵晶的女儿也结婚了,很少来家里,刚和赵晶一起过日子时,他觉得还挺好。后来赵晶的女儿生了孩子,总抱着孩子来姥姥家住,二获就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了,人家母女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赵晶的女儿对二获倒是很客气,当着赵晶的面,也会偶尔喊二获一声“爸爸”。但是只要赵晶不在场,她的脸就像结了层薄冰。就是这种没温度的客气,让二获觉得自己就是来串门的,时刻得看主人脸色准备告辞。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让他难受得如同后背扎满了细小的芒刺,根本拔不干净,随时随地刺痛着他。

尽管住在海边的窝棚里实在是太冷了,夜里盖三层厚棉被,早晨醒来时,鼻毛还是被呼出的哈气冻硬了,鼻孔里像堵了一块硬鼻涕,二获就是不想回家。

这个窝棚搭建了快三年了,他在海边游荡时,看到了海沟沟汊处裸露的大片空地,就生出了搭个窝棚的想法,他从各处踅摸来材料,一点点搭建,越搭越厚实,从一层聚氯乙烯袋子遮挡阳光,到用厚帆布厚毡子破棉被抵御寒风,窝棚越来越像一个舒适的小安乐窝,住在里面的感觉踏实。这三年中,也没人对他说这里不许私搭乱建。他在沟汊中下了地笼、粘网,每天海沟随着大海涨潮落潮,沟水或满或干,总能捕获一些小鱼小虾。好歹弄到市场上,就可以卖百八十块钱,他的烟钱酒钱,就是小鱼小虾给的,他很知足。

二获喜欢待在窝棚里的感觉,尽管大晴天窝棚里面也很昏暗,夜晚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夏天蚊虫肆虐,冬天寒冷刺骨,他还是喜欢待在里面。坐在黑暗的窝棚里独自喝酒时,总是把酒杯碰洒,把酒肴看错,但是大海的涛声与海风的卤味让他格外踏实安宁。每次喝醉了,晕晕乎乎睡着,他就梦到了年轻时候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时他挣了些钱,比在工厂上班的同龄人兜里富裕,每次和几个哥们儿喝酒,都是他抢着结账。他还买了一辆摩托车,总驮着老婆出去兜风,那时她还不迷恋赌博,儿子没有上学,也正是最天真可爱的年龄。

去年初冬,他發了笔小财。地笼里连续几天灌满了蚂餮,蚂餮这种只有冬天才能品尝到的小海鲜,活像沙蚕,味道很鲜,在百里滩大大小小的饭店里,特别受食客欢迎。他联系小贩儿,最多的一天,足足卖掉了八千多斤,收入了万把块钱。他一高兴,给自己买了一个鸭绒睡袋,买了一个充电台灯。晚上睡在窝棚里,再也不用盖三层厚棉被了。棉被太沉了,翻身都得铆足拉屎的劲儿。有了台灯,窝棚里就偶尔有了光明。

在海沟边挖了几铁锨,就挖到了多半塑料盒的沙蚕,二获很高兴,这点沙蚕,足够两天钓鱼用。他给电厂的朋友打电话,让他来拿鱼,一会儿朋友开着他那辆红色吉利来了,拿走了鱼,给他丢下两个热乎乎的餐盒,米饭和素烧茄子。朋友告诉他,熬好了鱼,晚上带过来,和他喝两口儿。

往年到了这个季节,海沟会结层薄冰,他只能冒着刺骨的海风捡点冻鱼,剋一些牡蛎卖钱。那些网眼上糊满泥絮的地笼,基本都拽上堤埝,晒太阳了。今年不知为什么,海沟一直不结冰,沟水总是满满的,每天都有好多水从上游源源不断排泄下来,形成清晰的水流,向大海方向涌动。

二获猜测,一定是随着海潮误入海沟的梭鱼们,迷恋上了海沟里肥美的麻虾、蚂餮,忘了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回到大海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狂喜。

刚才冒出鱼花的位置,是海沟一个胳膊肘弯的地方,那里的水流突然缓和了下来,估计是可以存住鱼。二获找了一个堤埝陡峭的位置,上好沙蚕,砸下了鱼漂。胡萝卜形状的鱼漂在水面上发出清晰的“啪”的声响,鱼漂竖立起来后,随着水流漂移,还没漂出半米远,鱼漂就突然沉入了水下。黑漂!二获狂喜,心跳得撞嗓子眼,他奋力提竿,马上感觉到了水下的沉重与挣扎。他奋力挑起鱼竿,鱼竿竟然没有拽动,反而是竿稍弯弯地扎向了水面。二获凭借几十年的钓鱼经验,他知道,这条鱼小不了。水下那条二获还没见到的大鱼,正拼命挣脱着鱼钩,似乎要把被拽得深弯着腰的二获拉进下水,才肯罢休。

二获上小学二年级,家里人发现他不是读书的料,蹲了两次班,第三次上二年级,刚开学不久,新班主任上门家访,对二获一通奚落,二获的爹妈垂着手毕恭毕敬,跟三孙子似的听老师鞭炮一般的数落,二获一股怒火顶上脑门,大喊一声,干蛋去吧,我不上了,退学!班主任似乎就等二获这句话呢,立刻如释重负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了。从此,二获开始骑着家里的破自行车,往返于海边和家里,用一把江苇做的鱼竿,每天把海鲇鱼、鲈板鱼钓回家。二获的鱼获,从最初的二三斤,到后来的二三十斤,四五十斤。家里吃不了,二获就在门口摆摊,卖给街坊邻居,弄些零花钱。父母都是盐场滩地工人,中午也不在家,见二获能自食其力,也就不再对他多加打骂了。那时候,二获就很喜欢海边那些养虾的混养汪子堤埝上用苇箔油毡搭建的如同碉堡一样的窝铺。那些窝铺,到了养虾的季节,才会有人进出。投放虾苗的五月,二获就去窝铺边,和看汪子的人搭讪,慢慢混熟了,他们就让二货帮忙捎烟酒,捎花生米、兰花豆。到了六月份,汪子里的海鲇鱼有手丫子粗了,二获每天都能提着一大篮子鱼回家。赶上汪子出虾,人家还会给二获几斤新鲜的虾钱儿,让他回家炒辣椒吃。二获的爹妈开始觉得二获是个人才,二获在家里的地位也就升高了一些,可以当着爹妈的面抽烟喝酒了。二获十八岁那年,他已经成了百里滩小有名气的鱼鹰子,成了打鱼摸虾的好手。那时,混养汪子的人开始雇佣他,他吃住都在窝棚。养虾的几年,是二获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光。除了干活睡觉,就是喝酒,顿顿有鱼虾,抽的烟不是红山茶、石林就是良友、希尔顿。喝酒时,他入迷地听他们讲女人,讲黄段子。女人让他无比神往,每天支支楞楞地睡着,隔三差五,早晨起来就得偷着洗裤衩。养虾人偶然间撞破了二获的秘密,从那以后总逗他说,嚯,你小子,性还挺大,赶紧找个媳妇吧。二获对这句话,一直懵懵懂懂。

但是他刚二十岁,就急急忙忙结了婚。

那天下午,二获持续不断地中鱼,他自己都觉得做梦一样,他带去的一个装墙面漆的大塑料桶很快就满了,很多大梭鱼塞进桶里,一拧身,就挣脱出来,在地上滚满了干土,本来青背白肚的俊俏梭鱼,瞬间变成泥猴。很快,他脚下躺满了滚满土的梭鱼,梭鱼偶尔还会蹦跶一下,好像一根干屎橛子要成精。

水下好像有个聚宝盆,梭鱼源源不断被二获拽上堤埝,可钓上再多,水下也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依旧是下钩就黑漂,黑漂就是死口,一提竿,准有鱼,有时候还是两个鱼钩同时中,钓鱼人称之为双飞。

二获中鱼的钓点,就在公路附近,相隔着海沟,他中鱼的场景,引得很多路过的汽车减速,落下车窗,侦查,询问。

就在二获喜不自胜的时候,他身边已经站了几个过路的人,他们的惊叹声引起了二获的注意。他们叫好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一个小时左右,四五辆车停在了路边,下车的人背着垂钓包聚拢到二获身边,他们没有沙蚕,每人都找二获索要了几条,还向二获打听怎么挖到的沙蚕。他们下竿时,鱼漂都精确地砸在了二获的鱼漂周围,二获知道,钓梭鱼屬于“流氓钓”,是可以欺钩的,可他还是觉得有点堵心。他们也很快中鱼了。中鱼的惊喜极大刺激了他们,他们嗷嗷叫着笑着,摘下钩上的大鱼后,急忙又把鱼竿下好。二获被团团包围,他举起鱼竿后,再想下竿,他面前已经横了几把鱼竿,水面也已经挤满鱼漂。二获想发作,心里反复骂了他们几遍傻逼,可一想到自己已经钓了那么多鱼,也就压住了怒火。

好在那些人到来的半个小时后,海沟突然泄水了,沟水汹涌,鱼漂小船一样漂动,梭鱼突然集体停口,无论怎么用鱼漂拍击水面,鱼漂也不再异动了。

那些钓鱼的人又拍了一会儿,绝望地收起鱼竿,每人又都从二获扔在地上的鱼里捡走几条,骂骂咧咧地回家了。二获等他们都走了,开始收拾自己的战利品。足足钓了六七十斤梭鱼,二获笑得合不拢嘴,他把鱼搬上三轮车,直接奔向小城的海鲜街,二获以十元一斤的低价,很快卖掉了梭鱼,留了四条,去送给电厂的朋友。顺便买了一箱啤酒,两瓶牛二,一斤松花蛋,一斤猪头肉,四个馒头,又去药店买了几贴膏药。除了零花钱,卖海鲜余下的大数目的钱,他基本都给了赵晶,他觉得这就如同入了股份,成为了股东,从此就可以直起腰说话了一样。用现在的新词,叫获得话语权吧。

晚上喝酒,他美滋滋地告诉了朋友下午渔运大爆发的经历,他用筷子头指点着眼前的酒肴说,你看,这都是下午的梭鱼换的。朋友帮他分析,为啥鱼情这么好。他们的结论是,春节前,各个养殖场养殖池的鱼虾集中上市,把温水排到海沟,海沟水温一直很高,另外,一定有一群大梭鱼不知从哪里窜进海沟,一看这里暖暖乎乎的,都舍不得不走了。他们的推论是,海沟里一定还有好多大梭鱼。那不仅是梭鱼啊,更是一张张百元大钞啊,而且是属于我二获的钞票,二获喜滋滋地美了一宿。

转天醒来,二获发现海沟还在放水,无法钓鱼。有几辆小汽车开到沟边,看到水流太快,车里的人站在沟边发了一会愣,就开车离开了。

二获突然想起了拴在桥头的搬罾架子。有水流,正好搬鱼。他翻出罾网,拍打着网片上的干硬的泥垢,走向桥头。

二获攥着搬罾的拉绳,手边还有一把长柄的大捞拎。桥东已经有一个老人在搬鱼了。二获的搬罾架子在桥西。二获穿着像壳子一样坚硬的满是泥浆的羽绒服,戴一顶抓绒帽子,整个人就像冬日盐碱滩上一簇凋零的鬼柳。一辆奥迪停在了路边,摇摇晃晃下来了三个人,走到了桥西头。他们走近桥时,他正在拽罾网,罾网不大,直径也就三米吧,外沿是一个金属的圆环,所以很容易拉出水面。罾网出水时,他们看到网底有七八条蹦跳的梭鱼,他们惊呼,嚯,真不少,搬多少了?二获不太愿意接受他们的赞赏,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想捡便宜的,就沉着脸说,刚来。然后低头瞅了一眼脚下的塑料桶。塑料桶里,已经挤满了一层鱼,估摸着有五六斤了。三个人中有人问,鱼卖吗?二十块钱卖给我们吧?此人又回头对同伴小声说,冬天海沟里的梭鱼鲜灵,市场很难买到。二获更加心烦,他含糊地说,看吧,搬多了再说。那人说,你使劲搬吧,我多买点。

桥东的老人也拉罾网了,三个人又凑了过去,这一网也有几条。他们再次惊呼,这么厚的鱼,一会儿不就搬百八十斤啊。老人呵呵笑着说,这哪有准儿啊,要是每次都这么多,那敢情好了。老人用捞拎在网底一杵一杵,网底的鱼弹跳着身子,最后都落进了捞拎里。老人一松手,罾网重新潜入水下,抬起捞拎里的鱼,抖落在一旁三轮车上一个白泡沫箱子里,箱子立刻如受了潮的过期鞭炮被点燃一样,闷闷地响成一团。只这一罾,箱子底儿就铺满了鼓着鱼鳃嘬着嘴蹦楞着身子,大口喘气的梭鱼。

三个人在风中贪婪地看了一会儿搬鱼,寒气彻骨,再多站一会儿,人就要被冻透,就钻进了车里。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老人的泡沫箱子几乎半满了,里面的小梭鱼很多,也有几条尺把长的。钻出奥迪的人问老人鱼卖不卖,老人很痛快,给二十块钱拿走吧。二获心里一哆嗦,二十块钱,买这么多尺把长的梭鱼,价格太低了吧,他又不好做声,只好瞪眼看着他们交易,眼巴巴看人家把鱼装走。三个人走的时候,还不忘路过二获身边时,使劲按了两下喇叭,二获呸了一口,傻逼,都开奥迪了还爱占便宜!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车,下来两个人。来人走向桥西。看看二获脚下的桶,鱼已经满满的了。来人说,哥们儿,我们都买了,多少钱?二获竟然说,嗯,嗯,不卖了,留着家吃。来人说,呦呵,多给你钱也不卖?他坚决摇摇头,不卖了,家吃。来人还不死心,与他东拉西扯一会儿以套近乎,又看他拉了几次罾网。这几次,基本都空网了。对方递过来一支烟,二获接了,对方给他点上。二获微笑了一下,告诉他们,他黑天白天都在这里搬罾,有时候一搬就是一宿。能搬多少?对方问。他吹嘘说,多的时候一百多斤吧。这时候,来人又觉得时机成熟了,话题一转,问,卖吧,卖给我们,你再搬的鱼留着家吃呗。二获脸一绷,还是与刚才一样地坚决态度说,不卖,家吃了,这鱼好吃。

这时,老人拉起了罾网,網底白花花跳成了一片,足足得有二十多条鱼!俩人赶紧凑过去说,大爷,这些鱼我们都买了,二十块钱行吗。行,老人笑呵呵地又答应了。

那俩人走后,二获憋不住了,说,您老把鱼卖便宜了。

老人说,我就是前面渔村的,刚拆迁,我家六间房子呢……我就是出来活动筋骨,不指着卖鱼的钱。呵呵。

二获舔舔嘴唇,不做声了。

这年头,海边的人们都往城市挤,二获却总想躲开城市,逆行向东,孤守大海。

附近那个渔村,为了拆迁,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堵住道路,不让大卡车从盐场的盐坨拉盐,他们要求拆迁的理由是,电厂散热塔整天冒白烟,一定有污染。折腾了一年,渔村真的拆迁成功了,每个村民按人头一人分了三十六万,根据原来房屋面积,每户都分了两三套房子,这下渔民们都乐得合不拢嘴了。政府怕渔民们城市里分了房子,又把渔村的房子强占,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就采取谁家签字领新房钥匙,立马把老房子扒掉的政策。渔村的民居很快被拆得狼牙锯齿的,而渔村里海鲜一条街的那十几家饭馆,还一直营业,继续满足着四面八方的食客;渔港里的渔船,照样出海捕鱼,照样大把大把赚大海的钱。

二获的破窝棚,就像拆迁后渔村破房子下的小崽子一样灰头土脸的,加上二获乞丐一般的衣着,所以,二获在窝棚边出现时,总能招引来好奇的路人到他跟前探询。

在海边守着海沟时,二获也很喜欢和路人攀谈。他喜欢他们向他打听和打鱼摸虾有关的事情。

偶然遇到和他同一个小学毕业的路人,二获一下子就变得很和气。他会先问对方,你听说过一个叫二获的吗,在学校里很有号。有号,是那时的流行词,有名号、有名气的意思。那时学校里有点名气的淘气孩子基本都有外号,有外号,才算有号。

那些曾经有号的孩子,后来要么发了财,成了企业家,大老板,继续出名;要么沦落到社会底层,被时间的车轮碾压成尘土了。二获就是后者。虽然二获也曾经很有钱。

他主动告诉路人,他年轻时曾经做过很多买卖,卖磁带,开台球厅,出租录像带,卖服装,开麻将馆……也赚了钱,但是开了几年麻将馆后,就因为前妻赌博败了家。

哦?你咋发现老婆赌博的?二获回忆到这里,路人通常会礼貌地问二获。

二获通常会说,放高利贷的都围门了,找我要钱,我才知道家里钱都输光了。那些钱,当时要是买房子,早大财了。我和放高利贷的人急了,我说谁敢再借给我老婆钱,我二获就和谁急眼,我弄死个狗操的。我哪有钱给她堵饥荒啊。结果我老婆跑了,临跑前她还害了我儿子一把,让我儿子给她担保了二十万贷款,钱一到手她就消失了。我儿子现在还没还清担保的钱呢,我还在偷着帮他还呢。他一个盐场滩地工人,一个月三千多,连个对象都不好找。

路人一般会很同情地惊叹说,天啊,虎毒不食子啊,咋还有这样的妈妈啊,竟然忍心坑自己亲儿子。

二获得到了安慰,动情地说,说的就是呢,后来,后来我们就离婚啦。

他还反复告诉路人,他再婚的妻子有退休金,还开了一个理发店,对他很好,鼓励他出来打鱼摸虾散心。

我这就是玩儿,他和路人继续说,在家闷得慌了,就到这儿搬点鱼,亲戚朋友要鱼了,给我打电话,我就过来弄点。

他说他靠搬罾下地笼打旋网,自己的生活费都有着落了。钱多少算多?够花得了,我都五十一了,也不咋花钱,就抽抽烟。

吸完路人递给他的香烟,他会礼尚往来地递给路人一支烟,路人看不上二获几元钱一包的劣质烟,一般会赶紧再拿出自己的好烟继续与他分享,一起吸着烟,似乎更加拉近了距离,假如此时他咳嗽了一阵,他一般会说,我身体也不好,烟也戒不掉,医生说我肺气肿。——咳,谁知道谁啥时候死呢?抽吧,抽死拉到。

谈得投机了,假如路人是个钓鱼的,二获会说,以后你钓鱼,就在这里钓,他用手指在三角地上空画了一个圆圈,我哥们来了,谁敢不让钓?他俨然是这块儿小地方的王者。

这些路人都是去渔村的那十几家矗立在废墟中的餐馆吃海鲜的。有喝高兴的人路过时,会摇下车窗,对站在泥水里的或坐在自制渔筏子上的二获高喊一声:

“二获,你老婆投案了吗?”

或者,“二获,你儿子的外债还清了吗?”

抑或是,“二获,还不回家和新嫂子团圆啊,你可不能大意了,新嫂子那块地该耪就得耪啊!”

没等二获瞅清楚是谁,路人就驶过了,只留给二获冒着烟的车屁股,这一辆辆不停冒烟的汽车,二获觉得它们好像是烟卷不离嘴的大烟鬼。

腊月二十五那天,二获上午回了趟城里,理了发,洗了澡,回家时恰好赵晶在家。二获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得和赵晶亲热一下了。赵晶这方面要求特别强,幸好二获身体不错,每次总能把赵晶伺候得嗷嗷叫。二获心里总犯嘀咕,赵晶收留他,是不是就图这个呢。每次想到这个,二获就觉得自己更低人一等。

二获耐着性子,心念海沟,草草事毕,赵晶脸色红扑扑的,说话也温柔多了。听说二获还要去海边,也没阻拦。二获塞给赵晶一千块钱,赵晶也没要,嘱咐二获,大男人兜里别太素了,过年了,抽点好烟,喝点好酒。说得二获心里热乎乎的。

二获如释重负,回到窝棚时,他远远看到海沟边花花绿绿的站了好多人。靠近一些,才看清他们都背着钓鱼包,穿着鲜艳的钓鱼服。

他们远远地看到二获具有身份特点的三轮车近了,就围过来,有人说,二获,你死哪儿去了,大家等你带着刨沙蚕呢,紧着点啊。

二获闻听这么多人都盼望着自己,手下动作敏捷起来,他跳下三轮,顾不上没停稳的三轮车继续向前溜去。把铁锨抓在手里,一脸严肃认真的二获像指挥员指挥冲锋一样一挥胳膊,哥几个,跟我来。

二获把他们领到了海沟末梢,沙蚕最聚集的一段,他说,你们别挖了,把衣服再弄脏了,我挖。说着,二获就像一只勤奋的土拨鼠一样,低下头,挥舞铁锨,把沟帮子的软泥一坨坨翻开。很快,就挖了几斤沙蚕。每个人都抓了一把,塞进自己的塑料餌料盒里。有人又说,二获,昨天的爆连点在哪里?带我们去,紧着啊。

二获故作矜持,直起腰笑着说,哥几个别急,容我抽支烟。他没掏口袋里五元一盒的恒大,而是耐心等待。果然有人甩过来一根烟,二获稳稳接了,看看商标,竟然是中华,二获乐了,这可是好烟啊。他点着了烟,深吸三口,一支烟就没了大半,吸干净中华烟,这才带着大家前行。到了钓点,这些身经百战的钓手们迅速下杆,他们没有上鱼食,先挥舞鱼竿,用主线的胡萝卜形鱼漂猛烈拍打水面,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这样拍打水面,可以把四面八方的梭鱼聚拢过来。

他们猛烈挥舞鱼竿,鱼竿就如同一把把砍刀,劈向海沟。那阵仗,似乎不把海沟砍断拍碎,誓不罢休。

没过一根烟工夫,就有人中鱼了,一条七八两的梭鱼被甩上堤埝。冬天暖阳中白花花的梭鱼刺激了钓鱼人,他们更加奋力拍击水面,水面开始拱起一个个大鱼花儿,那是梭鱼群到来的信号。很快,拍碎在水面的沙蚕刺激了梭鱼集体进食,水下的梭鱼争抢着碎鱼饵,很多梭鱼看到身边的同伴突然失踪,也顾不得思考,继续冲向水中乍现的鱼饵,毫不犹豫张口吸食。

很多人钓美了,开始举着手机录制视频,然后发朋友圈,发微信群,发快手,发抖音,有人吹嘘说要在这个冬天,涨一万个粉丝。二获搞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说什么。他很纳闷,怎么用手机录制一段钓鱼的视频,就会长粉条呢?

第二批的十几位钓鱼人在一个小时后来到了海沟,那时,岸钓的拍杆中鱼频率降低了,而第二批钓鱼人更加专业,他们掏出来的都是精致的海竿。

二获那天没钓多少鱼,因为只要他中鱼,身边就会有人凑过来,他们的钓具很好,一挥胳膊,一串鱼饵就抛向十几米开外的海沟中央,二获的鱼竿,根本够不到那么远。他们中鱼时,竿稍剧烈抖动,渔轮飞快摇动,每次都有两三条大梭鱼被拽到岸边。二获很眼热,主动和他们聊天,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用的海竿牌子,都是什么禧玛诺的,达瓦的,日本产的,一套钓具,动辄就得四五千块钱,惊得二获直吐舌头。一把鱼竿,得换多少梭鱼啊,啧啧。他们钓鱼技术也确实很好,不到一个小时,用海竿钓鱼的人就爆箱了。

二获愈加自卑,想从钓鱼现场撤离,他抬头远看,寻找自己停在路边的三轮车,他看到,马路边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私家车,他低劣丑陋的坐骑,被紧紧包围在了各式各样的日系车德系车美系车里面了。

到了五十岁时,二获躺在窝棚里的每个夜晚,在漆黑的空间里,听着大海的浪涛声,偶尔经过的汽车声,窝棚苫盖物被风吹动的呼哒声,总会想到死亡。在漆黑一片中,人仿佛在漂浮着,二获琢磨,人死了以后,灵魂就是这样的漂浮感觉吧。他看不清自己,恍惚间忘了自己的年龄,寄居在二获开始衰老的肉身中的那个二获,还是孩子一样的感觉,似乎这几十年的尘世生活,忘记了成长。慢慢地,二获很沉醉于这样的感觉,如果死神降临,就降临在窝棚里吧,这窝棚,就算自己的棺材吧。

二获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所以他和赵晶结婚,住到了赵晶那里,把家里的房子让给儿子,这样儿子也算有房了,对儿子搞对象还有利一些。除了这些,他还能为儿子做点啥呢。儿子被他亲妈妈坑了以后,二获就更觉得歉疚,他偷偷攒钱,帮儿子减轻点还债压力,儿子的态度是,钱可以接受,但父母他都不认。他听说儿子总和一些工友们喝酒,每次都酩酊大醉,还不到三十岁,头发就谢顶了,肥胖的身躯,大腹便便,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走起路来,甩着胳膊,像在划船。二获不愿意和儿子见面,他会用手机微信后,二获再给儿子钱,就直接转账了,儿子每次都是秒收款,就像一个老练的厨师,要杀死砧板上的甲鱼,甲鱼头一伸出来就被剁掉了那样,眼疾手快。

海沟出鱼了。

这个消息像场神秘的瘟疫,传染给了小城所有钓鱼人。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疯了一样涌到海沟。

二获挖沙蚕的地方,一大早就聚满了人,他们不钓鱼,专门挖沙蚕卖钱。那些天,沙蚕的价格一路飙升,用塑料盒装好的一两多沙蚕,卖到了二十元,四十元,六十元一盒。钓鱼人开着私家车,买了沙蚕就去海沟寻找梭鱼群。

甚至本该清净一下的大年三十儿,海沟边还是农村大集一样的热闹,来钓鱼的人,有无业游民,工人,机关干部,教师,个体户……他们为了抢占好的钓点,不惜凌晨摸黑占地方,有人甚至戴着头灯,用荧光漂夜钓。海沟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二获的窝棚都被包围了,有人钓鱼累了,干脆躺在二获的窝棚里打个瞌睡。初一从家里回到窝棚,二获发现,自己放在窝棚里的两瓶白酒被喝掉了,地上丢弃了很多烟头、花生壳、鸡骨头,他在枕头里藏了半年多的两千块钱也不见了。那个油腻腻的枕头,被人开膛破肚了。

奇怪的是,只有二获在钓鱼时,海沟里的大梭鱼群才会出现,二获不在钓鱼,那些钓鱼人钓到的都是被钓鱼人戏称“还没小孩鸡巴大”的小梭鱼。二获连续两天用梭鱼给亲戚拜年,海沟竟然没出几条大鱼。而初一上午,二获出现在海沟边,他刚抛下鱼饵,一条大鱼就上钩了。二获周围的钓鱼人,也开始中鱼,大家又美美地爆连了半天,每个人都满载而归。这个神秘规律是一个钓鱼人在正月初三那天发现的,他只偷偷告诉了几个亲密钓友他的惊人发现。他们约定,这个秘密不许透露给任何人。

二获成了那几个钓鱼人眼里的宝贝。这几个钓鱼人早晨到了海沟,先找二获,把给二获买的早点递给二获,死乞白赖请二获上他们的汽车,甩开那些苍蝇般的钓鱼人,然后听二获指挥,在绵延十几公里的海沟的某个新钓点停车,开始钓鱼,每次他们都心满意足。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二获帮几个钓鱼人找鱼这事,还是被其他钓鱼人知道了。他们无比愤怒,初八那天,他们围在二获窝铺门口,向二获讨说法,强烈要求二获陪他们钓一天鱼。如果二获真能找鱼,他们宁愿每天给二获二百块钱。

二获美滋滋地被钓鱼人供着恭维着膜拜着,连续三天渔获丰收,他们请二获喝了三天大酒。

第四天早上,他们又到窝棚门口喊二获起床时,窝棚里只传来了含混又异常的呼噜声,打开门,他们看到二获嘴眼歪斜地躺在床上。

当救护车把昏迷的二获拉走时,从百里外闻讯赶来的别的城市的钓鱼人,正在路上飞快地行驶着呢。

二获中风了。

一批又一批钓鱼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到海沟。

海沟里的梭鱼群突然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情绪亢奋的钓鱼人,仍然坚持每天来海沟边挥舞鱼竿拍打水面,期待连竿的美妙一幕可以重新上演。他们聚在一起讨论梭鱼群的去向,争辩得面红耳赤,甚至互相谩骂。他们想尽了办法,如用面条或者饼丝打窝儿,一只鱼钩上挂两根沙蚕,或者加上锚钩,连钓带锚,但是,直到他们忙活到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他们总成绩也不过是用鱼钩锚到了几条养池厂丢弃的树叶大小的牙鲆鱼苗。

他们终于绝望了,他们离开海沟,回归各自城市,他们咒骂二获和海沟戏耍了他们,把他们正月里的麻将局和酒局都耽误了。

一个绝望的钓鱼人因为锚鱼时,锚钩刺伤了旁边人的左眼,赔了伤者五万块医疗费而怒火中烧,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海沟的,他把二获的帐篷一通猛砸,一把火把二获的被褥点着了。

海沟逐渐安宁了。

二获的窝棚被烧掉后,一场大雪突然降临,给二获窝棚的残骸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潔白外套,远远看上去,被毁掉的窝棚很像商店里给爱浪漫的人们制作的满是奶油的生日蛋糕。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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