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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鸿蒙借君手

2020-08-28余世存

福建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古典

余世存

陈初越给我看过他写的诗,是纯正的新诗,跟他的人一样,内敛、沉思,谦谦君子,也有奥登的风格,理智、节制、冷静。朋友从国外买回来两本奥登诗集,我就把其中一本送给了初越。我嘴笨,他的性格也谦抑、自律,只记得有一次在中山大学的校园里,我要他多表达,他回说心性惫懒,尚需修炼。让我心里暗叫一声惭愧。

初越自持极严,他眼高而手不低,这使他获得了朋友们的尊重,也获得了不少市场机会。有几年,我听到他换工作,既羡慕又为他高兴。他为我们这些书生赢得了当代市场的荣誉,他证明了,一个克己而躬行的人,能够在市场上进行持久的创造。从做主流媒体,到做水煮百年的自媒体,到做贞观国学社,到为福州市民做公益讲座,他都做得有声有色。

初越在个人生活上一度进展不顺。我和何满等人聊起初越,都赞叹有加,初越久久单身,我们一度想为初越介绍对象。据说,初越没有拒绝,却一直没有缘分。但缘分会不期而至。有一年,我到广州做活动,见到初越,他说已经结婚,妻子是西昌人,我马上想起因黄河、方晓而接触到的西昌的文化人,我写过“西昌文脉”,初越则有“甲午西昌行敬呈蒋邦泽教授”,其中说:“也知学必由乡始,庆幸西来尚有师。”至于他的婚姻,我没有细问。这次看到他的诗集,2010年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自述”说:“明年生意动,敢领一襟花。”其下自注说:“次年果然成家也。可见诗易成谶,不可轻写。”而前两年我再到广州参加书展,出版社请初越做我的嘉宾,初越带着公子前来,陈公子居然已经五六岁了。

细论起来,我跟初越的行远是我去云南之后,重回北京虽然做过一些事情,但我的生活波动之大,使我最近十年几乎跟外界失联。据说这也是我这一代人的生活常态,大家都从网上、手机上遥望对方的朋友圈,偶尔点赞或联系一两次。据说这也是当下人们的生活常态,我们更多的是跟陌生人组成同而不和的群体,在其中聊天、自我强化、抱团取暖。我们跟亲友之间在微博微信上遥望,到节假日的时候再发出密集的吉利问候。

我在读初越的诗时,经常感慨的是,这才是我们的汉语。借司马迁评论屈原的话,“其文约,其词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初越竭力在恢复汉语的言语道断功能,他也证实了外人的一句话,再强大再厉害的帝国,有时候就坍塌在作家的一张纸上,就坍塌在诗人的一首诗中。

这样说,并非说初越笔下多有阴暗面、负能量,如前说初越笔下有温情的唱和一面,他笔下其实还有更多的生活。清明祭扫,陪父亲爬山,拜见老师,跟朋友雅集,给儿子写诗,这些曾经为网友称为“小确幸”的生活画面,在初越那里又极为郑重。易经有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对初越来说,他是郑重其事于生活。“重来朝绛帐,厚意感能通。”“藤山日寂绿逶迤,遥想衣冠下海陂。”“灯前自写平生乐,妻子相将赋采薇。”所谓的“小确幸”是国人的自我安慰,初越的郑重“确幸”则示范了平易的物理、健康的人情和富丽的文明。

现在想来,初越能够认领历史的任务,其来有自。初越从“水煮百年”的平台退出,一度去万木草堂教孩子们书法。我的《家世》出版,他请我到万木草堂做了一次活动,在康有为讲学的地方,我感到他在触摸历史。我没有细问他的工作和生活,他几次见我,都送我一幅字。从时政转向近代史,再转向传统文化,这个跨度之大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从热烈的现实生活中退出,回到青灯古册之中,这是什么样的机缘和使命?我能猜想他跟我一样,有命运牵引主动被动的问题,但我们对命运并不绝望,我们也从未心如止水。用曾在万木草堂学习的梁启超先生的话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

有一年,他给我发来四十首律诗,我才意识到,新詩人已经转向旧体诗。我读到了杜甫的沉郁,读到了中年之音,但以为他只是一时猎奇,我也囿于自己的生活,没有及时回应他。只是再见他时,把他的一首诗抄写给他,算是支持他的选择。

这次读诗集,才多少明白,他学写旧体诗的时间不长。他受陈肩的影响或说刺激,举意进入旧体诗,认真地拜师学习,把旧体诗当作安身立命之所。我猜测,他敏锐地察觉当代汉语的不尽如人意,而立意寻找新的言说可能,转向另外一种语言。

我对初越的歉疚心情几乎自始至终。在他和他的朋友们以旧体诗、古典文明的眼光打量生活时,如果我能早一些鼓励他该有多好;在他也面临交出古今中外比较的答卷时,如果我能参与该有多好。但他在诗的领域开疆拓土的这十年,正是我狼狈于人生多端的十年。没有我的参与,初越仍能自我变法,凤凰涅槃。他的新诗实践不多,也许只能算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但他十年的旧体诗生活是借重古典的能量而实施的大爆破,他成了一个龚自珍、黄遵宪、郁达夫、陈寅恪以来的出色诗人。

他能成为出色诗人,因为他对古典文明尊重而熟悉。如“独立市桥星似月,纵横心史气无涯”,一联之中能化用活用黄仲则和龚自珍的诗句和意象,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他对古典文化的喜爱,足证古典文化仍有鲜活的生命,用他的话说,“世间有青山白鸟在,则唐诗宋词固在吾目前心上,无片刻须臾之离也。”他能成为出色诗人,还有着他的时政媒体人的经验和眼光,有新诗的经验,用他喜欢的大诗人奥登的原则,就是诗人要写出一个时代的经验。他能成为出色诗人,还因为他对人生有着坚定的信心。他安贫乐道,在大学生们走出校园就得为车为房所奴的时候,骑自行车的意象在他笔下多次出现,蹬自行车一事让他的诗思泉涌不断,“平生快意寻常事,一箭单车猎晚风。”问道不问贫的心性让他写出了“妻子相将赋采薇”的句子,使其老师“大摇其头,盖恐为诗谶,陷家人于荒寒也”。

我没有跟初越交流这些读书心得。但我读初越的诗集时看到了古典的一面,也看到了现代的一面。我敢断定初越并非某些人印象中的“遗老遗少”,并非知识界某派眼中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文不能没有言的观照,新诗不能没有古诗的观照,同理,在今天,汉语也不应失了英文的观照。我们要从人的角度看宇宙,若有可能,还应从宇宙的角度看自身。当我们自另一种角度、另一种语言审视、反观母体与母语,我们收获的将会更多。初越说:“汉语的魅力也是来自于她曾经从各种异质的文明中提取能量,并丰富与转化了自身。今天,如果国人不能充分地理解并汲取印欧语系的文明,那么我们就还远远不能说实现了汉语言文明对我们的期待。”

我对于初越的能力才华笃信不疑。萨特称道加缪的话适用于初越,“从半年前,直到昨天,人们还在揣度:他将要做什么?因为他被一些不可回避的矛盾所困扰,曾暂时选择了沉默。但他属于那种罕见的人,他们迟迟不作选择,可一旦做出了抉择便忠贞不渝;对这种人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总有一天,他会开口的。我们甚至不敢贸然对他未出口的话稍加推测。但我们相信他与我们每个人一样,是随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这就足以使他的存在始终富有活力了。”

是的,初越并没有为在渊在田的爻辞所困,他跟陶渊明一样用人生的实绩激活了易卦爻辞的意义,甚至加倍地偿还了我的期待。他激活了我们的古体诗。他跟陶氏一样淡泊、丰富、坚韧、战斗,而这首要在于他有明心见性的真实。一如他最近的诗作所说:“憎彼苍苍曷不仁,大城忽陷可怜春。冲寒贵有抱薪者,醒梦曾来吹哨人。尔汝一呼还一吸,伊谁相隔尚相親。块然独坐思加缪,抗疫当求一字真。”

初越从新诗转向我们的古典文化和旧体诗,同样有这个道理。白话新诗固然有直白的方便,但容易失之不文而流之于偷。旧体诗有所不同,它有着数千年无数圣贤才子们千锤百炼的加持,它有广大时空的赋能。在对我们心性的发扬和阐述方面,我极为看重我们的旧体诗。以我有限的阅读,我知道屈原、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轼、龚自珍们的诗篇足以照亮人生,他们的很多文字绝不亚于轴心时代圣哲们的经典,他们的文字般若直取无上正法,让我们从中明心见性。

以母语中最精练的言思来参赞天地,这才是社会生活中最值得现代人一生皈依的事业。回到旧体诗,回到屈陶李杜们的队伍,这才是丰富、新鲜、生生不已的人生。正如尼采对自家德语诗人歌德的称道和追随,“做地上的王者,这也是我和众诗人的事业。”比起精神生命的富丽,一切权力和资本王国的威福者们还只是人生的未完成形式,如同李白以诗的语言为我们陈述的一个历史事实,“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旧体诗的极高明之处,在于它伏藏了天地间的消息。如初越和他的诗歌老师都认同的“诗谶”一说,文字本身在诗中承担了踏破虚空、打通生死的功用。这也是我们文化早就洞明的,“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

而一旦人举意弘道,道也就能来弘人。初越的人生证实了这一点。旧体诗的广大而精微之处,就在于它能见道。初越和他的诗活出了性情、道理,活成了参见天地风云的大树。每一个时代的个体,既可以从外邦世界得到参照,也可以从古典世界得到参照,更应该从身边、从自家人这里得到参照。因为这是我们自家的现实成果。初越感叹过,“故邦近已微乔木,秋实依然饱蠹虫”,但他不止于此类观察,更进一步,把自己活成了乔木。他以此耐心吟哦,我们可以从他的诗中,感受到摇曳穿梭于今古间的自得、自度并度人,感受到汉语诗歌在当代生长的另一种可能。

对我们当代世界来说,现代汉语和英语尚未足以凿开其混沌,我愿意相信,是鸿蒙之元借重初越之手,参与了这一重大的工作。他的工作如此富有成效,让我感受到古典世界、千百年眼、传统中国的诸多圣贤才子确实活在当下,如此热烈地注视着并提携着我们。我们活着,并不偶然侥幸,并不唯物孤独。

我在《一个人的世界史》中收录过这么一个故事,曾给爱因斯坦画过像的画家问普林斯顿一位普通的老人:你既不理解爱因斯坦的科学理论,又不明白爱因斯坦的抽象思想,你为什么爱慕爱因斯坦?老人回答说:“当我想到爱因斯坦教授的时候,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已经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在当是时的世界里,知道身边有这样巨大的精神个体的存在,既有一种同事、担当的共情,又有一种慈悲的救赎。我希望初越和他的诗也能为当代的读者所知,让人们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格精神,人们可以在他这里得到休息、安慰,得到人生的力量。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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