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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三炮

2020-08-23李国伟

少男少女·校园 2020年8期
关键词:三炮海权手榴弹

李国伟

我曾经有过一段十分诡异的短暂失忆—

时间:1979年2月17日。

地点:广西边境15号界碑附近。

那天上午6时25分,南疆自卫反击战打响。总攻开始后,我所在师属炮团加农炮八连3门火炮采用了大炮上刺刀战术,潜伏在敌阵前三夜两晚后,近距离向549高地上敌驻守的一个炮楼实施直接瞄准射击,发射炮弹48发。

在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下,敌军这个炮楼被彻底摧毁,守敌33人还来不及穿衣服就全部被击毙。我步兵495团1营2连发起冲击后,进展非常顺利,仅用35分钟就占领了高地。后来步兵报告射击效果时提到,敌尸中有5具尸体没有一点伤痕,看来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波震死的。

这是我军一次经典的步炮协同作战成功战例,由于情报准确,准备充分,敌人基本没来得及抵抗,战斗便结束了。在这次战斗中,我军可以说是零伤亡。

但后来发生的战斗,便没有那么顺利了。

7时15分,战斗结束,我的连队撤出阵地。7时45分,我连和两个步兵营、一个坦克连、一个工兵连共一千余人汇合,从十五号界碑出击,计划奔袭到敌后方。抄敌军12团的后路并攻占同登火车站时,我们在途中的狭窄山道上中敌埋伏。

当时两侧山头上敌枪炮弹不断打来,不断有步兵战友倒下,场面十分恐怖、血腥、惨烈。

在纷乱的枪炮声中,有一个班的步兵从我所在3炮(班)左侧向前运动。突然,敌人一发60迫击炮弹落在步兵战斗队形中炸开,“轰”的一声,三位步兵战友当场倒下。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枪林弹雨,什么叫尸横遍野。我不想逞英雄,对于我这个第一次打仗,第一次见血的人,很难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当时的紧张、恐惧和无助。

不光是我,我的许多战友,包括一些指挥员,也有些失措了。

这时,正在附近指挥战斗的师副参谋,这支一千余人的特遣支队最高指挥官,指着前方一个山头影影绰绰的人影,命令我连连长赵广迎立刻向山上开炮。

赵连长谨慎地用望远镜看了一下,说:“那上面会不会是我们的人?”

副参谋长火了,挥着手枪骂道:“快打,再不开炮,老子毙了你!”

军令如山,赵连长不敢不执行。正当我们要开火时,我们的通讯兵用步话机跟步兵联系上了,那山上影影绰绰的,正是我们的步兵战友。

开炮的命令及时中止了,我们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了没多久,前面的步兵又鼓噪起来,步话机传来了步兵的报告:“左前方300米山梁上发现敌人一个火力点!”

这回是来真的了!

连长立刻命令我所在的三班(炮)出击。

我和战友立刻推着火炮,冒着枪弹,在距离敌三百米处展开,开架就打!

什么叫开架就打?那时候我们装备的是需要用汽车牵引的火炮,如果按正常的程序,加农炮射擊时先要把两边的炮架成八字打开,在炮架的尾部驻锄的位置,分别挖两个半米深的驻锄坑,然后将两边炮架的驻锄插入坑内,防止火炮发射时后移或下陷影响射击精度,还防止火炮射击时的后助力对炮手造成伤害。

而开架就打,就是说战况紧急,没时间按部就班挖驻锄坑了,也不管火炮射击的后助力是否影响精度,是否安全,把两边炮架打开就射击。

“轰!轰!轰!”连开了三炮,敌军火力点哑火了。根据我连的《连队战斗日记》记载,这三发炮弹发射的时间应是:1979年2月17日上午9时30分。

这是我在20多天的战争中最近距离接敌,且十分惊险的战斗经历,应该有极深刻记忆。而且,一门60迫击炮要有好几个人操作,我们那三炮轰击下操炮的敌人灰飞烟灭,这也是一个战果呀!

1981年元旦,我从部队回到工厂,一年后,调至广东省作家协会当编辑,一天到晚忙于为孩子编报纸、编杂志,为孩子写作。战争的画面渐渐淡化,我偶尔与朋友同事谈起这次战争,但从没有提及此次战斗。

直到2006年我写回忆录《战场上,我对妈妈撒了谎》时,才从箱底把我珍藏多年的《连队战斗日记》翻了出来,当看到《连队战斗日记》中关于此次战斗的记录,“二月十七日……九时三十分,部队在班头东面开阔地受敌交叉火力点阻击,步兵出现伤亡,三炮奉命距离三百米处展开,发射炮弹三发,摧毁火力点一个……”我吓了一跳!脑袋里是一片空白。当时第一反应是:真的?真的有这事?为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怀疑究竟有没有打过这三炮。

那场战争,我耳闻目睹亲历,记下了许多的事件,可这件与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事件,为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但我手上这份珍藏了多年,由我执笔的战场记录《连队战斗日记》,当时每一个字,每一句,每一个数字、时间、地点、人名,我们连长、指导员以及班、排长们都核实过,绝不会出错,军人更不会谎报军情。对了,战后,我曾担任过一段时间连队的文书,撤回老营区后,我还把这个《连队战斗日记》抄到营地的墙报上呢!

后来我写回忆录时,这件事本应大书特书,比如:我和全班战友们一道,怎么冒着敌人枪弹开炮,怎么英勇……可因为脑海里没有关于此战斗的一丁点记忆,我不敢凭想象乱写,更不能说谎。

所以在2007年出版的那本关于这次战争的回忆录中,我只用一两句话就轻轻带过了。

关于这次战争的回忆,特别是我所在连队的记忆,绝对是真实的。最好的证明就是,这本书我给我连队的所有参战的战友每人都送了一本……

但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是我人生中一件很诡异的未解之谜。

一直到2016年,我见到了失联30多年的、战时我所在三班副班长兼瞄准手袁海权,当我向他问及“我们班在第一天究竟有没有打过这三炮”时,袁海权立刻跳起来,破口大骂,说:

“你有没有搞错,咁都唔记得(这都记不住,袁海权是广东南海人,他说的是粤语),当时你还骂我,打得太快了,炮弹都来不及装。”

他是副班长,也是瞄准手,负责扣扳机,所以有这么一说。

他还回忆起,后来曾埋怨过我,说我当时没有就这次战斗向营里、团里要一个班集体三等功。

以后我每次见到他,他都这样絮絮不休地埋怨我,我每次也只能拿起酒杯,说:“咁多野讲(说那么多干吗),饮啦!”

我真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一次战斗经历,为什么竟然完全失忆了?

在那场战争中,我所见到的真正的敌人并不是像电视剧那样,用手一捅就灭了。真正的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顽强得多;

我所遭遇的真正的战争,也比电影,甚至比现在网上转发的战场照片,要残酷得多(因为绝大多数照片都是战斗结束后补拍、抢拍的。一边打仗一边拍片,极鲜有)。

或许,作为一个未经战阵的菜鸟,突然四面遇敌,枪弹炮弹如蝗射来,周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当时应该是懵了,极度地紧张,加上极度的恐惧,脑袋是一片空白……

当时接到命令后,应该是完全凭平时的训练,机械地来完成所有的战斗动作。而且打三发炮弹只用了十几秒时间,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过后就像什么都事都没发生过,根本没来得及留下任何的记忆……

难道这次失忆,才是人性的真实体现?

但同是那次的穿插战斗,有许多画面,41年后,在我脑海里恍如昨天才发生,记得清清楚楚。也是那天,遭遇敌人伏击时,因为当时山路九曲十八弯,而我所在炮连处于大部队的中间,只听到前面枪声炮声震天动地;头顶,我军炮弹呼啸飞过;身边,运送伤员的队伍络绎而行;不远处更是不断有冷枪冷炮打来。我很记得当时确实有些惊惶,但同时也跃跃欲试,有一种想跑到前面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冲动。

还有,因为遭遇强敌狙击,当天晚上,我们一千多号人被困在一条狭窄的山沟里。

指挥部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就地组织防御。这时,天色已暗,为了防止敌人狙击手的冷枪冷炮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连长命令人、车、炮分离。车、炮留在原地,人员除了派出的警戒哨外,一律在路边的山体挖防炮洞。连长还严令,一人一洞,所有人今晚都必须在防炮洞内过夜。

激战一天,整整20多小时过去,一天没吃没喝,又累又饿又渴。

我支撑着,用军用工兵铲在山坡上挖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浑身乏力。看看刚挖出来的小山洞,大约只有半米左右深,人进去后,只能曲着身子坐着,根本不能躺下。可这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挖下去了。忽然,我想起战前发下来准备修筑工事用的草袋,于是心生一计,拿了几个草袋装满泥土,放在我那个又短又窄的防炮洞洞口外。搁在洞口外的草袋,就像现在常见的一个词—“违章建筑”,一下子把我的防炮洞纵深延长了。

我躺在洞内,头朝内,双脚则搁在洞口外的草袋上,子弹带和手榴弹袋也放在草袋上,这样,我就可以抱着枪伸直四肢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胧中我似乎被人推了一下,接着在一阵地震似的剧烈颤动中惊醒。泥土不断掉在我脸上和军衣上,洞口的草袋坍了,搁在上面的手榴弹袋和子弹带也不见了,一个钢铁庞然大物堵住我的洞口。

天哪,是一辆坦克!

那是一輛从前边撤下来的我军坦克,因为道路太窄,一边又停着我们的炮车,坦克只能挨着山边行驶,结果,将我搁在洞口外的“违章建筑”—草袋撞坍了。

一个坦克兵拿着电筒站在坦克前,正挥着电筒引导坦克向前移动。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搁在草袋上边,装了四颗手榴弹的手榴弹袋,正被坦克履带的前端压着。如果坦克再向前移动手掌那么一点点,几十吨重的庞大钢铁躯体就会整个压在手榴弹上并引起爆炸—

我疯似的窜出洞口,用手拍着坦克外壳,冲着那引路的坦克兵尖声叫喊:“停下,快停下,压着手榴弹啦!”

那坦克兵闻讯上前,当他看见已经压在坦克履带前端的手榴弹时,也有些慌乱了,他也跟着我尖声叫喊起来,手舞足蹈地向坦克发出后退的指令……

(战后,我曾经就“整辆坦克压手榴弹上会不会引起爆炸”这一问题咨询过不少人,包括刚刚从桂林步兵学校毕业回来的新任指导员黄仕明、步兵团的战友等。据不完全统计,70%的人,包括黄仕明指导员认为会爆炸,30%的人不敢说会爆炸,也不敢说不会爆炸。)

也有些细节我都忘记了,后来经过战友提起,豁然想起来了。

比如,前几年见到老是埋怨我的副班长袁海权时,他又提起了一件事,那天在穿插路上刚遭遇伏击时,开始有伤员往后方运送。当时,一位军衣上沾几摊鲜血的步兵,肩上扛着两挺轻机枪,边往回走边和身边的战友说着话。

我指着他对袁海权说:

“海权,他是你老乡。”

袁海权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们的南海话。”

海权是广东南海人,他立刻用家里的土语问那步兵:

“老乡,你受伤了?”

那位步兵战友听到乡音,露出了很开心表情,也用南海土话回答说:“不是,这血是我救伤员时沾上的。”

海权指着他肩上的机枪又问:“缴获的?”

步兵战友有些黯然:“这也是伤员的。你要不要,留一挺给你?”

海权摇了摇头……

海权说起这事时,我也想起来了,当时的情景,当时我说过的话,恍如发生在昨天。

可是,为什么我和全班战友当年一起打了那三发炮弹,消灭了敌人一个火力点,我却偏偏失忆了。不仅仅是那段战争记忆碎片,还把当年大家希望我为自己班争取一个集体三等功的事也失忆了。甚至重遇海权后,证实确有这事,并在海权把前后经过对我进行详细描述后,我仍然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我仍在纠结。

但是,有一点我却记得刻骨铭心,那就是面对血流成河的惨烈,面对随时可能遭遇的死亡,我和我的战友虽有点害怕,甚至有点惊惶,但是,我们仍义无反顾,与敌血拼!践行了战前的誓言: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一仗,我们虽然面对强敌,遭遇挫折,但是最后还是打赢了!

后来,我们参加了一系列同样惨烈的战斗,又发生了许多同样惊险的事……不过,我们已经淡定多了,经过这次血与火的洗礼,我们一夜之间成为一个老练、成熟的军人。

而关于后来亲历的那些战斗,还有一些战场上的经历,包括一些细节,我全部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都记录在那本《战场上,我对妈妈撒了谎》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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