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紫欣

南方小镇，盛开在冬季的蒲公英，乘寒风飞向北方，捎一封家书，等你回来。

1

小念对“妈妈”这个概念很模糊，同大多数男生一样，脑子里整天就是玩。小念妈妈在一个开满蒲公英的寒冬离开了家，爸爸很伤心，抓住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念，希望小念能留住妈妈。或许男生的情感细胞天生就更弱些。抱着篮球的小念只想往外跑，甚至心中一阵窃喜。这样玩得一身脏回来也没有人骂了，作业即使再糟糕也没有人管了，嗯，每年的腊八节也只用挑腊八粥里的肉吃，而不是苦涩的蒲公英……没心没肺的小念满脑子的幻想。爸爸是个蒲公英种植户，经验丰富，而那年的收成却很差。

妈妈走了，带走了飘飞的蒲公英。

腊八节在冬天，小镇的人们都要喝腊八粥。黏稠的白粥，咸香的腊肉，苦涩又清甜的蒲公英，加上一个小时的文火慢熬，是一道温暖的美味，渗入每个人的心房。既作为观赏植物又作为食用材料的蒲公英被销往全国各地。爸爸工作繁忙，从那一天起，小念再也没有喝过腊八粥。

光阴荏苒，蒲公英开了一季又一季。

小念突然觉得没有妈妈的寂寞。和同学打篮球，近晌午，一个个都被各自的妈妈叫回家吃饭，小念听着他们电话里妈妈们咆哮又溺爱的声音“还不回家吃饭！”看着同伴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空落落的。自己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腊八节。

晚自习归来的小念推开家门，见到正清算账目的爸爸，小念看着他，叫了一声：“爸，我想喝腊八粥。”

一碗粥很快放在了小念的面前，黏稠的白粥，没错;咸香的腊肉，没错。将蒲公英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一丝苦涩蔓延在味蕾，再嚼，又是一股清甜。明明很地道的粥，小念觉得还少了什么。“小念，想妈妈了？”爸爸轻轻一问。都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很坚强的小念，却哭了。

十五年来，在小念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哭。

2

站在蒲公英田，望远方，是山;看近处，是水。依山傍水，蒲公英飘飞在这个童话般的小镇。已深夜，没有霓虹灯火，没有喧嚣夜市，小镇是寂静的。任风吹过耳边，蒲公英拂过脸颊，一切都是静的。但一切又来得那么突然。

那天下午，小念推开家门。迎面是灯火辉煌，客厅，餐桌，两张大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围坐在一起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小念愣在门口。

家里少有的热闹，让小念很不适应。

“爸，我写作业去了。”人群之中，小念找到了爸爸。他今天穿戴得很整齐，头发也特意地整理过。小念觉得很别扭，平时埋头于蒲公英田的爸爸，头上总会带一点土屑、蒲公英，似乎那样更可爱、自然。

房间门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小念盯着眼前的习题发呆。“小念。”爸爸打开门，轻轻叫了一声，随即又关上门。小念瞥了一眼跟在爸爸身后的人，手在草稿纸上杂乱地画着。“这是林阿姨。”小念没有抬头，他默默祈祷着，爸爸又说，“林阿姨是我三年前在北京蒲公英展览会上认识的朋友。”小念松了一口气。屋子里的空气似乎放松了，许久，爸爸打破沉默。

“我们结婚了。”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小念划动的笔停住了，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爸爸说：“林阿姨人很好，她也很喜欢你，小念，出来吃饭吧，互相认识一下，林阿姨会是一个好妈妈的。”

“她不是我妈！”小念一声怒吼，噌得站起来，“爸，你不喜欢妈妈了吗？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你有了林阿姨，你是高兴了，可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妈妈永远是我妈的！”说完这些，小念扑在桌上。眼前的高难度习题搞得他的思绪乱糟糟的，林阿姨，林阿姨，小念心里一团乱麻，他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可是，眼前还是模糊了。爸爸的手不知该往哪放，看见默默流泪的小念，他也哭起来：“小念，不是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小念侧头看见爸爸，他心疼，林阿姨走上前，将手轻轻搭在爸爸的肩上：“别急，小念是个好孩子。”

窗户透过的阳光，照在林阿姨白净美丽的脸上，白色的羽绒服没有显得她很臃肿，反而勾勒出她修长的身体，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从容，她的声音温柔得可以融化每个人的心。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又像姹紫嫣红的俗气中一朵清新脱俗的蒲公英。妈妈，小念默默地念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3

阳光正好，蒲公英呈温暖的黄色，它将要舒展身姿，去拥抱整个大地。

中考，小念毅然选择了遥远北方的高中。他执拗地认为，是林阿姨霸占了妈妈的位置。但是懂事和理智告诉小念，不能把爸爸心爱的人赶走，更不能和林阿姨作對。小念无法坦然面对林阿姨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她的宽容，所以他选择离开。即将远行的前一个下午，小念的爸爸坐在蒲公英田里，默不作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林阿姨走过去坐在爸爸身边，托起他被熏黄的手安慰道：“让小念去吧，这是他的选择，小念会长大的。”

从温暖的雪白中走来，来到这寒冷的白雪。南方小镇长大的小念不会想到北方的冬天如此厉害，两床被子抵挡不住纷飞的大雪，冷，是彻骨的寒冷。

寒假，小念孤零零地待在学校。腊月初八，校园堆满了雪。来到食堂，饭点已过，小念嚼着冰冷的饭菜，望窗外白雪。那个南方小镇，此时此景，也是这样的吧。花开满城，雪白一片。小念陷入沉思，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做的腊八粥。

突然，一股熟悉的香钻进小念的鼻子。“腊……八粥？”小念很疑惑。转过身，是林阿姨。她坐在小念身旁，将腊八粥放在桌边：“小念，吃吧，你爸爸选的这季最好的蒲公英给你做的。”说着，林阿姨又推了推那碗粥。

含着粥，小念看向林阿姨：“林阿姨，你是大城市的人，愿意待在小镇和我爸在一起？”

“小念，南方小镇的蒲公英很美，我喜欢你爸爸的沉稳、安静，而且，那里有人需要我。”林阿姨的声音轻轻地，她给了小念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从她的眼睛中小念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小念，等你回来。”林阿姨走了，身着白衣的她淹没在白雪之中。

其实，那碗腊八粥是林阿姨做的。煮腊八粥的工序很繁杂，爸爸是个连蒲公英都洗不干净的人，连泥带根扔进锅里。而那粥，是那样白，蒲公英绵而不断。熬粥，倾注的是爱。

4

又是一年腊八节时。

这个冬季，温暖如春。阳光暖暖地斜照着，蒲公英蒙上一层金黄。肩上挎着书包，手上抱着篮球，小念推开家门，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餐桌上，爸爸正在放碗筷。“爸。”小念喊着。

这时，林阿姨端着盛好的腊八粥从厨房里走出来。小念眼睛咕噜一转，甜甜地叫了声：“妈！”

蒲公英，无色无味;正如爱，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