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延国

2013年春天，一百零二岁的杨绛先生着手对“杨必在钱锺书指导下翻译的《名利场》从头校对一遍”，先生“找来萨克雷原著进行校订，文字语句，并加点烦”。2014年8月“修润完毕”。2016年10月，即先生辭世五个月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名利场：杨绛点烦本》。

笔者将是书与1957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杨必译《名利场》并参阅英文原著进行了一番比读，发现杨绛先生的“点烦”或曰“修润”又可细分为删字、正字、易字、纠字、增字、修改、紧缩、调整、重复、避重、规范等十一种操作手法，现不妨举例若干一一说明之。为行文方便，杨必原译本中的译文以“必”字引出，杨绛点烦本中的译文以“绛”字引出。

一、删字

必：有在笑的，也有在哭的，还有在抽烟的（开幕以前的几句话）

绛：有笑的，有哭的，还有抽烟的

必：马车在女学堂发光的铜牌子前面一停下来（第一章）

绛：马车在女学堂发光的铜牌子前面一停下

必：她在大庭广众之前责备利蓓加（第二章）

绛：她在大庭广众责备利蓓加

必：和其他许许多多不好的勾当（第九章）

绛：和其他许多不好的勾当

点评：以上例句显示，点烦本或删去表明动作正在进行的副词“在”，或删去表结果的副词“来”，或删去表示时间、排列次序概念的“之前”，或将叠字删为单一的字。

二、正字

必：赶车子的速度不过一小时四哩（第一章）

绛：赶车的速度不过一小时四英里

必：萨谬尔·约翰生博士（第一章）

绛：塞谬尔·约翰生博士

点评：点烦本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某些词语的译法匡正为时下流行的译法。

三、易字

必：已经哼哼唧唧哭了好几回（第一章）

绛：已经呜呜咽咽哭了好几回

点评：原译本“哼哼唧唧哭”源于原著中的whimper一词，在点烦本中，被易成“呜呜咽咽”。

必：当时马车正在懒懒地沿着河边走（第二章）

绛：当时马车正在缓缓地沿着河边走

点评：原译本“懒懒地”源于lazily一词。此词一义为disliking and avoiding activity or work，即中文的懒惰、懒散;另一义为moving slowly，即中文的缓慢移动、慢吞吞。点烦本将“懒懒地”易为“缓缓地”。

必：一下子就把克里斯泼牧师结果了（第二章）

绛：一下子就把克里斯泼牧师降服了

点评：原译本“结果”源于dead一词。善于使用比喻的萨克雷说爱上了夏泼小姐的克里斯泼牧师居然被这位小姐火辣辣的眼神给being shot dead。点烦本以“降服”替代“结果”。

四、纠字

必：卖艺的倒也费了好些心血刻划她的面貌（开幕以前的几句话）

绛：卖艺的倒也费了好些心血刻画她的面貌

必：扬扬洒洒的训了一篇话（第一章）

绛：洋洋洒洒的训了一篇话

必：讲讲人家的阴私（第二章）

绛：讲讲人家的隐私

必：他心底里一向自以为一表堂堂（第三章）

绛：他心底里一向自以为仪表堂堂

必：牛津镇上最利害的拳手都打不过他（第十一章）

绛：牛津镇上最厉害的拳手都打不过他

点评：“刻划”、“扬扬洒洒”、“阴私”、“一表堂堂”、“利害”无疑都是原译本的硬伤，点烦本一一进行了纠正。

五、增字

必：显见得她不是个心地忠厚、胸襟宽大的人（第二章）

绛：显而易见，她不是个心地忠厚、胸襟宽大的人

必：回家打老婆女儿（第二章）

绛：回家打老婆和女儿

必：而且几乎是修院性质的慈善机关慢慢的发展成一所走读学校（第五十二章）

绛：而且几乎是修道院性质的慈善机关慢慢的发展成一所走读学校

点评：“显见得”增为“显而易见”，“老婆女儿”增为“老婆和女儿”，“修院”增为“修道院”。

六、修改

必：她遭难之后，被带到林荫道去（第二章）

绛：她遭难之后，有人带她到林荫道去

点评：此句原文为The catastrophe came，and she was brought to the Mall。点烦本将原译本的被动译法改成了主动译法。

必：只有对于温柔好心的爱米丽亚·赛特笠，她还有点儿好感（第二章）

绛：只有温柔好心的爱米丽亚·赛特笠，对她还有点儿好感

点评：此句原文为The gentle tender-hearted Amelia Sedley was the only person to whom she could attach herself in the least。点烦本则将原译本的主客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

七、紧缩

必：等你回到家里坐下来读书做事的时候（开幕以前的几句话）

绛：等你回到家里坐下来读书做事时

点评：点烦本将原译本中的“做事的时候”紧缩为“做事时”。

必：还会做许多别的千奇百怪的、在他正常状态中所不能做的事（第二十三章）

绛：还会做许多千奇百怪正常状态中所不能做的事

点评：此句原文为performs other wonders， of which， in his own private normal condition， he is quite incapable。点烦本对原译本中所译的定语从句“在他正常状态中所不能做的”进行了紧缩。

必：她总是在低三下四的圈子里可怜巴巴的讨生活（第六十章）

绛：她老是低三下四可怜巴巴的讨生活

点评：此句原文为that low sphere in which she had been creeping hitherto。点烦本将原译本的“在低三下四的圈子里”紧缩成“低三下四”。

八、调整

必：也有人爱看男孩子们跳的一场舞（开幕以前的几句话）

绛：也有人爱看男孩子们的一场跳舞

必：说不定乔瑟夫·赛特笠本人就会无意之中听见这话（第三章）

绛：说不定乔瑟夫·赛特笠本人无意之中就会听见这话

点评：点烦本未添一字，也未减一字，将原译本“男孩子们跳的一场舞”调整为“男孩子们的一场跳舞”;将原译本“就会无意之中听见这话”调整为“无意之中就会听见这话”。

九、重复

必：琼斯在他的俱乐部里看这本书看到这些细节，一定会骂它们琐碎（第一章）

绛：琼斯在他的俱乐部里看这本书看到這些细节，一定会骂这些细节琐碎

必：三菩嘻皮扯脸的把箱子递给车夫，车夫也嗤笑着把它装在车子上（第一章）

绛：三菩嘻皮笑脸的把箱子递给车夫，车夫也嗤笑着把这只箱子装在车子上

点评：点烦本将原译本中的“它们”改成“这些细节”，将“它”改成“这只箱子”，分别与前文的“这些细节”、“箱子”重复。

十、避重

必：不管在现实生活里面还是在小说里面——尤其在小说里面——可恶的坏蛋实在太多（第一章）

绛：不管在现实生活里面还是在小说里面——尤其在小说——可恶的坏蛋实在太多

必：我巴不得他回去搬嘴，巴不得叫老太婆知道我的利害（第二章）

绛：我巴不得他回去搬嘴，叫老太婆知道我的厉害

必：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第二章）

绛：哪能在这一刹那间给忘掉呢

点评：点烦本将原译本中的重复部分，即“里面”、“巴不得”、“短短的”，一一去掉。

十一、规范

必：这本书的名字是“名利场”（第八章）

绛：这本书的名字是《名利场》

必：在“泰晤士报”最后一页上面（第十七章）

绛：在《泰晤士报》最后一页上面

必：老夫人写了一封信到好望角给“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的作者（第四十五章）

绛：老夫人写了一封信到好望角给《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的作者

点评：上述译例中，点烦本将原译本以引号作为书名号的方法规范为正式的书名号。

显而易见，杨必的《名利场》译本经过杨绛的“点烦”或曰“修润”之后，真正做到了“精益求精，锦上添花”，且“行文十分紧凑、干净、流畅、明快、传神，质量达到了至臻的境界”（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室语）。

杨绛先生对杨必《名利场》译本的“点烦”，表明了百岁长姊对未及不惑之年的小妹译作的特别关爱，其呕心沥血的点烦、修改和润色，无疑是中国翻译史上的一段佳话。毋庸置疑，这段佳话是对所有翻译工作者的一种鞭策和提醒：即便是被人称道的优秀译作，仍然有许许多多需要改进的空间。唯有像杨绛先生这样，反反复复对译文进行不厌其烦地打磨，才有可能使译作成为历史上的一流名译，熠熠生辉，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