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中专毕业后，我去过东莞的工厂，进过西安的饭店，在遵义当过两年兵，回到家乡当过保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工作换得有时比衣服还快。当保安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那种虽然安逸却只能温饱、无所结余的日子也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在我们这个西部三线城市，像我这种一无学历、二无技术、三无经验的待业青年，想要找一份收入不错又不是太累太脏的工作很难。在经过几天慎重的考虑后，我决定跟着村子里的几位大哥一起跑黑车。说起跑车的那段岁月，我还是先要从考驾照那时说起。

2010年6月，由于工资微薄，收入基本月月光，有时甚至还入不敷出或难以接上茬，我下定决心辞去了一份当保安的工作。从此，我就开始天天寻找新的工作。我想尽快找一份待遇不错的新工作，以便攒点钱去考驾驶证，先完成跑黑车的最基本条件。错过了年初的体育馆大型招聘会，等待大学生毕业季的招聘会又苦于学历低下，我就去人才网注册，去赶集网、百姓网、58同城发帖，在路边的报亭买有招聘版的《生活向导》报纸，每天早上8：30准时打开经济广播收听发布招聘信息的栏目，有中意的就记下电话，等节目结束后，在心里一一对比，然后挨着打电话咨询。遇到可以面试的，就骑着自行车从乡下直奔城里而去。结果基本上就是填张表，先回家等电话。一上午时间基本上就这样一晃而过了，酷暑难耐的季节，摸摸裤兜里的钱夹，一支冰淇淋舍不得吃，眼看到了中午，常常一碗四块钱的面也舍不得吃，一口气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回到家里，已经是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候母亲在家刚做好饭，我还没洗手，她就已经盛好饭给我端了出来，而有时候母亲在地里种菜还没回家，我就自己择菜、烧水、做饭。眼看着几个月过去了，我竟然没有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北方已经天寒起来，心灰意冷、萎靡不振的我无心再找新的工作，刚好一个同学叫我一起去学车，我就硬着头皮跟父亲张口要了两千六百元錢走进了驾校的报名大厅。所幸资质还不是太愚钝，三项考试都一次过关，年关将近的时候，邮递员将一本崭新的驾驶证送到了家门口。

那年除夕，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下了一场大雪。远处，听说秦岭山顶卖防滑链的生意人把本来一副不到一百元的防滑链卖到了五百元，就那还供不应求。近处，听说在公园南路路口跑黑车（此地跑黑车的都是五菱、长安等系列的七座、八座面包车，拉人、拉货为主，没有类似出租车那样的小型轿车）的一伙人，戴着防滑链从起点往6公里处的陵园山脚下拉人（每年除夕，人们去陵园祭祖上坟，那年月，私家车还少，大多数人是乘坐公交车到路口再转乘这种面包车到陵园，也有的为了省钱选择那种安装了防雨棚的机动三轮车），车费从平时的一个人五元涨到了十元，一个来回不到一个小时就挣一百多元，一天下来，最多的挣了一千多元，最少的也挣了七八百。

2015年1月4日，辽宁某地出租车罢运，主要源于对网约车兴起的不满

正月初六，等最后一家亲戚刚走完，我就和父母商议可否也买辆面包车去跑车？话刚一出口，首先遭到了母亲的极力反对，原因有三，第一，我驾驶证刚拿到手，技术不过硬，出门开车操心大：第二，我身无分文，买新车的话，至少得三万多，买二手车的话，又不放心：第三，我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还没有对象，万一遇到合适的要结婚，一买车结婚的钱又成了问题。父亲刚开始没吭气，只是慢悠悠地抽烟，母亲说完后，父亲说，他听说跑车这几年不行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稳定。前几年国家政策给农村买面包车补贴，买车的人很多，像这种行业国家也查得严了，一旦遇到运政稽查人员，难逃法网。我看到除夕那天的盛况只是个别现象，如果不下雪，那天生意也不会那么好。听了父母语重心长、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后，我也不好再强求什么。于是我决定再度南下Q004年我曾去东莞一家工厂打过工），找个管吃管住的好厂子，踏踏实实干上一年，先攒点钱再买车，说不定年底过年回家时候还能带回来个媳妇。后来我去了邻居家小文打工的江苏常州一家电子厂，经过一年背井离乡、每天汗流浃背的生活后，年底的时候，我带着一张存有将近一万元的工行卡回到了家乡。

2012年春节刚过，舂暖花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在三番五次软磨硬泡的耐心沟通下、在找份好工作非常不易的实际情况下，我买面包车的想法，家里终于同意了。在父母的大力支持下，我带着一点积蓄和一点朋友那借来的钱，走进了车城，花了总共四万元买了一辆五菱之光面包车开回了家。接下来，买保险、挂牌一切手续办妥后，我便正式开始了整整为期一年的跑黑车生涯。

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车队有个也算是约定俗称的规矩，就是有生意了按先后顺序排队接活。也就是说，谁到得早，接活的机会就大。第一天，我去得很早，我记得6：00起来洗漱完没吃早饭就去了，结果我排了个第三。买了份早餐吃完后，我就和队友们一样，坐在车上开始等活。等活的间隙，有时候各人坐在各人的车上睡觉，有时候几个人坐在一个人的车上抽烟、闲谝，东拉西扯，有时候几个人坐在车上玩扑克。我不抽烟，所以我基本上是自己坐在车上听广播，或看看书。那时候我用的还是诺基亚的直板机，听不了歌，看不了电影，只能偶尔聊聊QQ和登录一下新浪博客，或浏览一下新闻。结果，那一天，我从早上一直等到了下午，都没等到一个活。前面的两个队友都接了活走了，后面的有的接了电话也走了，也有几个跟我一样在那傻等一天的。第二天，我把闹钟又提前了半个小时，结果我如愿以偿地排到了第一，也出了第一趟车。不过不是说刚到根据地就开张，我到的时候6：40，而出车的时候已经快9：00。第一趟生意是一个附近饭店的厨师准备回县上老家结婚，从城中村的出租屋拉点购买的结婚用品回家，再返回来。根据大概地址我估算二十五公里，要价七十元，可是这个雇主很不爽快，死活只给五十元，后来旁边的队友劝说，新车吗，就当磨合车、练技术认路了，去吧。我想了下，就成交了。我开车到附近的城中村装东西一直拉到雇主的老家，卸货，再返回原地，我看了下，总共花了三个小时时间，算个粗账，当时93（后来的92）油价行情在7元/升左右，我的车是0.98排量，一公里路程下来油耗约为五毛五左右，也就等于三个小时挣了二十元。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了，车队只剩下了三辆车。第一笔生意，利润小也得好歹庆祝一下。火锅、炒菜对当时的我而言有点奢侈，我就说请队友们吃碗面吧，以后人家有活了需要的车多了，也就会记得咱，四个人四大碗面再要了一个拼盘共花了三十二元，也算是感情投资吧。吃完饭后，我们就又开始等活，一会儿有的出了一趟车的回来了，有的回家吃饭的也回来了。那天下午，倒舂寒开始来袭，坐在车里的我冻得瑟瑟发抖。我的车没空调，而暖风在车行驶的状态下效果较好，在停放时如果打开，不仅不暖和，还特费油，所以冷也就只能忍。这时候看看路边那些站在寒风中卖水果、卖菜、卖馒头的陌生人，我又顿时不感觉冷了。等活的时候，唯一头疼的就是上厕所。停车的周围没有公厕，如果上厕所开走车，排队的位置就失去了意义，而如果不开车，虽说上厕所小跑着去来回也就不到十分钟时间，但是想起随时会来贴罚单的交警，心里不免吓得发凉。对于我们这些面包车一族，一张违停的罚单一百元罚款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可能两三趟生意的利润就没了，所以大家对于上厕所都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尽量做到万无一失。第二天下午快到五点的时候，已经剩下我一个了，这一行，有时候去得早不如去得巧，等了一天没生意，有时候可能你刚走一分钟就又有人来雇车。所以，多等一分钟就是多一份希望。第三天开始，生意开始逐渐好转。原因一，时间临近正月十五元宵节，停车点南方六公里处的陵园，四面八方前去挂灯笼祭祖的人开始汹涌而来。原因二，又到了几十公里外的临县一座山上一年一度的庙会时间，附近村子主要以五六十岁的阿姨大婶居多的善男信女五六个人组团包车前去上香的不少。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去陵园挂灯笼的人潮达到了顶峰，那一天，我来来回回跑了七趟，中午为了不耽误生意，只吃了一个肉夹馍。收入了将近四百元。这也算是我跑车生涯中捞到的“第一桶金”。

孙亮执导的短片《黑车司机》（2014）剧照

在这个县的活动结束后，大老板组织小老板开了一次庆功会，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的同时，也将下一战的场地确定在了陕南一个县。启程前，大老板给大家放了三天假，说是放假，实际上就是休息。要知道，放假是没工资的。提起陕南，我有点犹豫。因为这一去战线拉得比较长，相亲就成了问题。打电话和家里商量后，我给老板说明了原因，老板说一个多月了，大家也熟了，加点工资，一起好好干吧。后来考虑再三后，我还是婉言谢绝了老板的一番好意。

回到家里后，我计划先休息一天，买点糕点和水果带母亲去舅舅家看看八十高龄的外公。还没出门的时候，手机却紧促地响了起来。电话接通后，我听出了是一位队友的声音，他说在路上见我开车回来了，刚好，一家民办院校暑假招生需要包车，看我去不，三天时间，每天一百三十元，也是管吃管住管油，去的话现在就到车队集合出发去学校具体面谈。生意就像运气，错过了可就无法挽回了，我毫不思索地就同意了。到了学校谈妥后，下午一点我们就开始分头出发。队友们有去陕北的，有去陕南的，因为我车龄短，所以被分在了近点的关中。我这组的带队老师是学校保卫科的科长，和我一样，当过兵，所以一路上也是聊得比较投缘。从学校出发，我们一直沿着关中环线向东行驶，四个小时后到达了此次招生的第一个目的地煤城。第二天，是中考的日子，我们的任务就是开始前往一所初中，给考完试的学生发招生简章。一天下来，去了四所初中，传单发出去了一千多份。下午四点，我们开始从煤城前往毗邻的苹果城，计划晚上住在苹果城，第二天继续招生。结果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这一天，我的运气会差到极点，一下子将我陷入绝境。快要到达煤城和苹果城交界的时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方几十米的地方，一伙身着制服的人挡住了车，示意靠边停车。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也没多想，就是个例行检查，驾驶证、行驶证都有，不会有啥事，就停到了路边。停车后，我才发现这不是交警，这是路政执法的制服。一位路政执法员马上就前来问我去哪，我随口说是去旅游，然后他拉开车门看见三个穿校服的学生，他就说你先下车，签个宇，我也没多想就下了车，结果我刚下车，另一个执法员就拔走了车钥匙，等副驾驶上的招生老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拔钥匙的执法员问这位招生老师，你们是不是招生呢？这位老师脾气不好，说，给你说旅游了你没听见啊！然后招生老师就和这位执法员吵了起来，这一吵，其他的队员就把三个学生又叫到了另一边，三个十七八岁的女生一看这阵势都吓蒙了，就说出了真相，这时有一位执法人员已经从后座上提出了两捆印发的招生简章，到此，已经可以说是铁证如山，无法抵赖了。这时一位中年的执法人员从旁边的一辆黑色越野车上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他们带队的。这位队长过来后，就开门见山的吆喝起来，老实点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包车了，一天给你多钱？这下我已经慌了，就只好开口求饶。我就说，领导，你看太热天的，我也就挣个辛苦钱，你看这事，我也是第一次来外地……在我服软的时候，那位老师却还在硬扛着，我去劝，那位老师却说你别管，没事，我给我战友打个电话。这时候有执法队员已经安排三个学生自己坐路过的班车去苹果城了，有人已开始开罚单，执法员对我说，我给你讲，非法营运，罚款三千元，你看你啥时候交，现在交的话，交完开车走人，今天之内在我们煤城没有人再会罚你。我的天，我想着也就罚个几百了事，可没想到狮子大开口，张口就是三千元。这次出车因为吃、住、油都包，所以我身上也就带了五百多元。那位老师电话打完了，战友说路政里边没熟人，服个软，好好给人家说说，看能少交点不。这下这位老师才换了笑脸过来掏出了烟，而这时已经晚了，那些执法员在心里肯定暗笑，牛，咋看谁牛过谁？一个个满脸严肃，烟不接，只说罚款的事。好说了半天，执法队的领导才发了话，行了，不说了，我们快下班了，看你也可怜，给你优惠下，两千五，这是最低了，一分也不能少，上面有规定的。我和招生老师面面相觑，我说，刘老师，咋办？刘老师狡猾地说，这个你自己想办法吧，我身上也只有几百元，还要给咱们掏生活费了。我说我一天就挣你们一百三十元，你这让我直接掏两千五也不合适吧，我是给你们招生了。刘老师说，你先掏吧，回去了再说，我没钱，不行了那我重新雇车算了。这就是现实，谈到钱，刚还和和气气的兄弟瞬间就摆出了要翻脸的架势。在我们喋喋不休地理论的时候，那边已开始催了。你俩商量好了没，没商量好你们慢慢商量，我们下班了，票开好了，钱取了到东边石门镇街道上有个路政执法所，过来交钱领车，六点之前哦，六点下班以后的话，就明天再来，车在那停一天，停车费五十元，钥匙保管费二十元，你们自己看着办。这一刻，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在家乡，遇到这种事，我还是有熟人说情通融的。可这到了外地，我可是举目无亲啊。这时，我只想花钱了事，我叹了口气说，现在就交吧，可以刷卡不。对方说，刷不了卡，你们坐那个比亚迪车去镇上邮政银行自动取款机取下，交了开车走人。这期间，我看见这伙人也就挡了十几辆面包车，大多数都是煤城和苹果城同属一个城市牌照的本地车，都没啥问题，就放行了。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试想，如果我们晚一个小时路过这里，应该就平安无事了。事已至此，只能自认倒霉了。到了石门镇，我几乎是含着泪从卡里取出了自己刚从平原县辛辛苦苦挣的那两千五百元。交了钱后，一位队员撕了一张票给我，回来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也不是国家统一的税务发票，而是什么行政处罚收据。在我等着人家给我钥匙的时候，一位骑着摩托车的照相馆老板背着相机进了院子，一位队员说，罚款要拍照保存资料，你把照片费一交，三十元。也许人家这也是按规定办事，三十元就三十元吧，两千五百元都交了，我也不在乎这点钱了，不过这三十元是不给发票的。几分钟后，我拿到钥匙、行驶证和驾驶证，开着车走出了院子直奔苹果城而去。一路上，我和刘老师都没有说话。晚上，我给刘老师说你给我把这两天的两百六十元钱工资付了吧，我不干了，如果明天在苹果城再遇上这事，我就没法活了。刘老师却说，你现在走了，我去哪找车，说好的三天，你现在要走就走，一分钱没有。我问他，那我这两千五百元罚款怎么办？你们学校不该承担点吗？他说，明晚回学校你拿着票找校长，这个我也没办法。权衡利弊，我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冒险干完最后一天。第三天下午回到学校后，刘老师带着我去找校长。校长是一位中年女性，这所学校是一所护士学校，占地几十亩，学生有四千多人，来自全国各地，我估摸總资产不下几个亿。刘老师说了具体情况后，校长说这钱学校不能交，我们之前没有说到这些啊，车是你自己的，罚款肯定是车主交。欲哭无泪的我几乎是乞求着校长，我说，校长啊，你看我就一个打工的穷光蛋，好不容易挣几百元，却罚款交了两千五百元，你说我这不是赔大了吗？这时，刘老师也开始说情，说了半天，校长终于在罚款单上签了字，叫去财务处报销。至今回想起来，女性到底还是心软，要知道这学校是民办学校，每分钱都是校长自己的钱，不过这校长确实不差钱，在我们这座西部三线城市，那时候一天在大街上也见不到几辆保时捷越野车，而她的座驾就是一款保时捷白色越野车。这笔钱对她而言，几乎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而对我来说，可就是一座金山、银山，根本没有可比性。报销的钱拿到手后，我感觉就像是一笔在大街上丢了的钱找回来了，失而复得一样。我在心里不停地像感激菩萨一样感激着这位校长的大慈大悲。对刘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我就归心似箭地向家里奔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