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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次我爱你

2020-08-07伊格言

天涯 2020年3期
关键词:虎鲸人类母亲

伊格言

正如我们所知,起初,没有任何人会将一代传奇科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兼鲸豚生物学家shepresa与“人类的未来”或“人类心智”此类议题联想在一起——起初,她只是那个“能和鯨豚说话的人”而已。她生平的起点似乎并不特别:公元2106年,shepresa生于美国康乃狄克州一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均为美籍华裔科学家(父亲生于台湾,母亲则为台日混血),分别任职于康乃狄克州立大学与辉瑞药厂研发部门。她是家中独女。十岁时父母因故离异,她一度被确诊患上严重的创伤后症候群——长达七个月期间,她保持沉默,拒绝说话,拒绝原先所有人际关系:不意外地同样拒绝任何亲友与心理辅导人员之关切。幸而她随即复原。根据她后来的说法,是海豚拯救了她——祖母带她去看海洋游乐园里的海豚表演。那似乎对当时正经历着生命中首次重大创伤的Shepresa有着无可取代的疗愈作用。也正是在那时,她主动要求父母让她茹素(她成功了),并开始思索,如果她自己曾感觉遭受命运的冷遇,那么动物们也会有被遗弃的感觉吗?

动物们是否拥有如同人类一般的情感?这是个再古老不过的争论:同时也是后来被视为激进动保人士的Shepresa最初的智识启蒙。第二次的启蒙时刻很快接踵而至——那是Richard Russell与母鲸J35的故事。这已不算新闻,因为无数阅听大众早已透过媒体听闻Shepresa本人多次提及此一历史事件,此一她宣称改变了她一生的真实故事——公元2018年8月10日,北美洲西岸一仲夏傍晚,时年二十九岁的西雅图机场地勤人员RichardRussell单独走向停机坪,闯入一小客机驾驶舱,于未经航管许可下擅自将它开上天空。除了Richard本人之外,这架九十人座庞巴迪螺旋桨小飞机并无任何其他乘客:换言之,他等同于窃取劫持或了一架客机,并以其自身为唯一人质。于长达七十五分钟飞行期间(他依赖的是在模拟飞行电玩中学到的有限知识),这位温柔而忧伤的劫机者始终与塔台保持友善通话——事实上也正因为这些通话记录,人们才约略了解他劫机的原因。塔台航管人员以小名Rich称呼他,持续耐心安抚他,试图引导从未受过正规飞行训练的Richard Rus-sell成功降落。然而他显然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某些报导节录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塔台:我们只是想给你找个安全降落的地方。

Rich:我还没想降落呢。天啊,油用得太快了——

塔台:好了,Rich,可以的话请向左转,我们会指引你往东南方向飞。

Rich:我这样得被判个无期徒刑吧?但也没关系啦。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想听你们对我说些好听的废话……你觉得如果我能成功降落的话,阿拉斯加航空会不会给我一份飞行员的工作?

塔台:我想他们会给你任何工作的

Rich:我知道很多人关心我。他们一定对我很失望。我该向他们道歉。我只是个坏掉的人……或许不知道哪里有几颗螺丝松了吧?

根据鲸豚专家Shepresa的说法,她始终清楚记得首次听闻此一故事的情境:2117年初冬,她刚满十一岁,就读于美国康乃狄克州榭蒂·兰恩小学五年级,父母已于一年前正式离婚。她刚刚对自己立下再也不理睬数学老师E.Bonowitskv小姐的誓言——前天她在课堂上指出她算式里的错误。然而她认为Bonow-itsky小姐并未给她应有的尊重。这誓言后来仅仅维持了三天。但在那三天里她可没闲着:她自行破解了教室的网络密码:每逢数学课,她一面心怀怨恨,拒绝听讲,一面瞪大眼睛盯着自己视网膜上的植入式显示投影,偷偷浏览网页。

“我就是在那时读到Richard Russell和J35的故事的……”2148年1月,接受台湾媒体“Labyrinthos”专访时,Shepresa再次提及此事。她与采访者正重回康乃狄克州临海的榭蒂·兰恩小学:芒草原上海风猎猎,变幻的光、潮浪与大片雪白色芒花充塞着空间,海水在嶙岣怪石下升起又破碎,化为玫瑰色的泡沫。对于后来长期被视为争议人物的Shepresa而言,那是个无比柔软的时刻:因为在与塔台的通话中,劫机者Richard Russell主动提到了那只虎鲸。是的,虎鲸,又称逆戟鲸或杀人鲸:那是当时的另一则新闻——海洋动物学家发现,一只编号J35的母鲸在自己的幼鲸宝宝甫出生即告夭折后,背着它的尸体,与之相伴,在广漠的北太平洋中回游了整整十七日,历经长达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哀悼之旅后方才放手,任尸体沉入深海,隐没入无光的黑暗中。于劫机者Richard Russell这段最后的航程中,他向塔台表示想去看看那头悲伤的母鲸:

塔台:如果你想降落,最好的选择是你左前方的那条跑道,或普吉特海湾——你也可以在海面上降落。

Rich:你和那里的人说了吗?我可不想把那弄得一团糟。

塔台:说了。我,还有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你或者任何其他人受伤。如果你想降落——

Rich:但我想知道那条虎鲸的位置。你知道吗?就是那条背着宝宝的虎鲸。我想去看看那家伙。

数学课堂上,十一岁少女Shepresa就此得知了Richard Russell与母鲸J35的故事。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二十一世纪初叶,人类对此类海洋动物的了解与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Shepresa不厌其烦描述此事对她幼小心灵的震撼:教室里她将这则故事看进眼底,四下无声,泪水晕开了光线,周遭景物如铅笔素描般无限褪淡退远,然而视网膜上的幻影却仿佛神秘的心象般无比清晰,像是有人在她脑内深海中对她低语。许多年来她在公开场合多次引述这则古老报导中一则网友的评论:“我们总有未竟的梦想,无法付出的爱”——”我可以确定就是这样:”于“Labyrinthos”专访中,Shepresa强调:“对,‘未境的梦想,无法付出的爱——我完全认同。不,那不是悲伤……那不纯然只是劫机者Richard Russell对母鲸的怜惜或同情,不是。那是某种快乐、某种宁静、某种幸福。我不知道人何时会有这样的情感……”海风吹起了她厚厚的黑发,无数沙粒自她的声音中剥落。“我们总在生命中面临各式各样的伤害:生老病死,情感的无偿,内疚、罪恶感,独自面对际遇的随机、凶暴与无理……我们总会悲伤、愤懑、彷徨;或者相反,因这些负面情境的消解而暂时感到喜悦……当然了,我必须说,动物同样也会——许多人迟迟不肯承认这点:但我知道那不是这样。Rich……Richard Russell并非因为痛苦或恐慌的暂时解除而感到喜悦……那太浅薄了。我知道他的坠毁是世上最美丽幸福的死亡……然而正因为人类的妄自尊大,我们不肯正面承认这样的情感,不肯承认那其实暗示了人类或动物心智最好的可能性,最后的归宿……”

何为“最好的可能性”“心智最后的归宿”?对此,小女孩Shepresa似乎并没有怀疑太久。许多严谨的科学家主张不应率尔将动物的某些仪式性行为视为动物具有意识或情感的证据,因为这中间难免存在太多尚待实证的环节。然而针对此类说法,Shepresa向来嗤之以鼻。“我不是说他们的‘严谨是错的。”她在各种场合重复强调,“科学原本必须严谨。但这件事与其说是个科学上的争论,不如说根本是个语言问题。动物当然有意识——几千年来人类亲眼目睹这么多证据还不够吗?我们顶多能说:对的,动物所拥有的意识或情感,不见得和人类‘相同……所以说,我们确实不宜直接断定它们拥有‘同于人类的情感。但即使是在那时,在我们对动物远不如今日了解时,我们也早该承认,动物毫无疑问拥有它们自己的心智……”

“像……维特根斯坦讨论过的语言问题那样?”2169年,Shepresa六十三岁冥诞后不久,距她首次发表那五篇震惊世界的论文整整二十三年后,我在德国柏林近郊首次与Shepresa的独生子Mike Morant会晤,听他转述他母亲此一早年看法时,我如此提问:“类似维特根斯坦的概念:许多哲学问题,其实只是语言问题?”

“对。有些科学问题,本质上也只是语言问题。”MikeMorant笑得爽朗。“你的反应和我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曾向我母亲提出过一模一样的疑问。她回答,她小学时就想过了。然后她又说,你想想,维特根斯坦多久以前的人了?居然有那么多人到现在还在争论这个问题……”Mike看了我一眼。“她说,你看,人类就是这么笨,怎么可能会比鲸豚聪明?”

我想到了濠梁之辩。那是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与好友惠施之间的争论。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很快乐呢?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没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心智”呢?但我想许多事本质皆是如此——个体们的感官体验终究无法与他人共享:而更为巨大的鸿沟则存在于人与动物之间。事实就是这样:因为我们不是动物,所以我们原本便无法体会动物的感觉,也永远无法确证动物是否拥有所谓“心智”——至少我本以为如此。

我们都曾如此认为。然而我们全错了。一整个时代的人,全都错了。但请容我为自己辩护:没能亲访Shepresa本人并不是我个人的失误——这显然牵涉某些不可抗力因素。作为一位鲸豚生物学家,她原本不应如此声名大噪。2123年,十七岁的Shepresa考入麻省理工学院;2129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她以对虎鲸的中枢神经系统之演化相关研究获颁博士学位。她的求学生涯堪称一帆风顺——除了因天赋极佳而深受师长赏识之外,她似乎也拥有极圆满的人际关系。她待人亲切热情,不吝与人分享资源,对任何挫折皆乐观以对。几乎所有与她有所接触的人都对她持正面看法。就我们所知,至少在当时,童年里那长达七个月的沉默失语似乎没有在她往后的人生中留下任何痕迹。诡异的是,这与那年启发她亲近鲸豚、走向海洋的Richard Russell颇为类似——毫无疑问,自杀者Richard Russell在各方面都是个“好人”:他待人温柔和善,热心助人:拥有再正常不过的社会联结。他的同事们一致表示他工作认真负责,为人善良正直,且于事发前未曾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他的家人则表示他与妻子感情亲密和睦,婚姻美满,既不愤世嫉俗亦无忧郁征候。他是忠诚而负责的丈夫,温暖而慷慨的友人,邻里街坊的好邻居……然而所有这些,都没能阻止他浪漫而决绝地自毁:正如无人能阻d-Shepresa对鲸豚的偏执与爱。2134年她与Bertrand Morant结婚:2136年,三十岁的她生下长子Mike Mo-rant,同时自伊利诺伊州罗德理格兹学院转职至西岸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任教。十年后,2146年,时年未满四十的科学家Shepresa发表了她生命中第一个震惊世界的研究——她宣称她破解了虎鲸的语言。

“‘母爱是个令我感觉非常矛盾的概念……“Shepresa的独子Mike Morant长年于德国柏林北郊Sachsenhausen纳粹集中营遗址附近一所中学担任英语教师:首次采访时,他如此向我谈及他的母亲Shepresa。”对,我小时候不常见到她。她确实就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种工作狂……每日早出晚归:许多时候她必须出海追踪鲸豚,一去至少几个月。“Mike的眼睛黯淡下来。他身材清瘦,嶙岣的脸和颧骨上一双神经质的眼睛,说话时总有些习惯性伛偻,带着暖昧的忧伤。我们正走在集中营外的乡间道路上,铁丝网在灰色石墙上攀行,脚下石砾摩擦,冰冷透明的光線自周遭穿行而过。”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在我身上。对,我当然恨过她。她对婚姻也并不用心。她和我父亲婚姻的失败,我想多数责任在她身上。但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她的研究伙伴、她的学生们,全都爱她……”他苦笑。“当然了,我相信那些鲸豚们——她其他的‘孩子们——也都爱她”

一位母亲能否真正读懂自己的孩子?对Shepresa和她的虎鲸宝宝们而言,这完全不是问题。她关于虎鲸语言的论文共计五篇,于2146至2147年间陆续发表于包括《自然》《细胞》在内的三种权威期刊上。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有人宣称成功破译其他物种的语言。不意外地,虎鲸的语言以波形与频率之组合呈现意义,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Shepresa先是成功区分了虎鲸的“歌唱”与“一般语言”,接着又在一般语言中解析出了可靠的文法规则。而这套文法规则中,居然包含了海水温度与海流速度的变项。“乍听之下这匪夷所思。”时任中国北京师范大学讲座教授的动物学家黎玉临表示:“我记得第一时间里学界其实非常怀疑:因为这相当于告诉你,人类说话时,可以因应空气湿度与温度的变化而改变发音,以求传达精准。这怎么可能呢?”这位中国演化生物学泰斗如此回忆他执教于麻省理工学院时的得意门生:“但当解剖学证据出现后,许多人由怀疑转为惊叹。这成就太惊人了。”

关键的解剖学证据出现于第五篇论文中。Shepresa与厂商合作,以订制的研究用类神经生物植入虎鲸之中枢神经,成功获取了关键证据:当虎鲸发声时,其大脑的语言区神经元与职司海流侦测的部位有着频繁且模式固定的联动。她将此类固定模式归纳为三十九种,并一一指出这三十九种模式如何与语言的波形、频率和文法产生关联。结论是:一头成年虎鲸的语言复杂度,约略等同于一十五岁人类青少年:而在某些特定方面(例如对海洋环境、洋流与色彩的理解与辨识,以及某些谜样的、人类并不熟悉的情绪反应),其语言程度则几可被确证为超越人类甚多。“请看看你的手。”她甚至在论文批注中语带讥讽:“请宝爱、珍惜你的手——要不是这双手,要是虎鲸拥有的是手而不是鳍,人类几乎确定无法称霸地球:因为一头虎鲸的心智能力很可能超越你甚多。它们比我们更高等。”

一夕之间,Shepresa声名大噪。无数邀约如雪片般飞来,而她的后续举动则将她推向风口浪尖。这其实颇令人意外,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将她定位为“激进动保人士”或“激进素食主义者”:事实上,她也未曾公开提出任何与此有关的政治倡议。“所有人都吓呆了。”Shepresa的独子Mike Morant表示,“对,包括我的父亲。后来我父亲告诉我,在此之前,他唯一听她提起过的相关说法,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鲸豚确实比人类聪明而已……”

那时Mike Morant年仅九岁。他始终清楚记得母亲以他完全不认识的形象出现在全像电视上的情景。由于相处时间不多,他与母亲从来并不亲密,即使年龄尚小,敏感的他早已察觉自己与母亲之间的鸿沟。“我后来有种说法,”他自我解嘲,“我说,我和她的关系要不就是‘温柔的疏离,要不就是。彬彬有礼的亲密……”但即便如此,母亲在他心中依旧维持着正面而温和的形象,更何况他仅仅是个九岁小孩。但Shepresa在媒体上的说法却完全把他给吓傻了。“我和父亲在家里看她上电视受访。她居然说,人类这个‘肉食者社会根本彻底养坏了所有小孩,而人类文明本该受到大屠杀或种族灭绝这样的惩罚……”

为何人类需要受罚?因为惩罚人类对文明有益,对地球有益:而被这低素质的文化养坏的小孩们则一点也不值得同情。这是Shepresa的基本论点之一。初时她的某些论述不算新鲜——例如,她主张人类食肉是极不文明的残忍行为,其罪堪比犹太大屠杀。“动物们当然拥有心智。我就不再重复那些一百年前老掉牙的论点了……”Shepresa强调,“我要说的是,现在,我们现在已经听懂了虎鲸的语言,我们甚至可以、也应该跟它们沟通,跟这些非我族类的动物沟通。”摄影棚的白色灯光下,Shepresa的表情扁平而严厉:“所谓‘非我族类,告诉我……对,看着我的眼睛:你认为我们真有权利圉养它们、宰杀它们,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它们的尸体吃掉?”

Shepresa的态度毫无意外引起轩然大波:但她并未就此退缩。数月间,她持续发声,起手无回,变本加厉,且对动物的同情似乎渐渐延伸为对人类的憎恶。“有些人认为蜥蜴的中枢神经构造极其粗陋,鱼、猪和鸡的中枢神经也太过简单,简单到仅具备求生与繁殖功能,而不可能有所谓情感或意识……”于接受英国BBC《世界大运算》新闻节目访谈时,Shepresa语出惊人,显然令主持人尴尬不已:“我也不再重复批评这种看法多么自我中心了。我要说的是,人类婴儿或胚胎的中枢神经根本就比太多动物还要简陋,他们根本就比猪更缺乏‘意识。然而杀猪可以,杀婴却是最大的禁忌。为什么?很简单,那只是人类这个物种的自我保护而已。人类竟发展出了如此自私自利的文化……”她稍停。“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一点也不意外——记得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吗?”她进一步挑衅:“当然,这样的黑暗与自私同样存在于人类群体内部。记得上次被同事陷害的感觉吗?记得那些明争暗斗、巧取豪夺,毫不在意伤害他人的人吗?记得那些以贬低、霸凌无辜他人为乐的嗜血者吗?记得那些策动种族屠杀,毁灭一整个世代的人类魔头们吗?人类根本是咎由自取。这种文明,如果有一天被灭绝,我一定额手称庆……”

如前所述,Shepresa原本恰恰是个在人际关系与社会连结上极为成功圆满的人:也正因如此,她对人类偏激的敌视态度更令人意外。她迅速爆红,瞬间毁誉参半:而她的言行则将周遭较亲近者全数卷入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中——包括丈夫B.Morant与儿子Mike在内。“我们开始感觉,有人总在监视着我们。”Mike Morant回忆,当时除了狗仔队明目张胆于住家附近守候外,他也明显感觉到了周遭其他人异样的目光。这令时年尚幼的他既害怕又困惑。也正是在那时,他与母亲的关系急速恶化——因为母亲未曾带给他任何受保护的感觉。“我太脆弱了。”他眼眶泛红,”对,我很害怕。但我的个性使我也没向父亲求助太多。我太压抑了。但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啊……”Mike提到,母亲和从前同样早出晚归:新开的战场(动物权利)更严重压缩了他与母亲相处的时间。他感觉自己像一艘暴风雨中的孤单小船,被母亲彻底遗弃。某次,一夜凌晨遭到噩梦袭击,他惊醒下床,推开房门正巧撞见母亲回来。他已超过三个月未见到她,怯怯喊了声妈,后者尽管脸上尽是疲态,意识却依旧不知神游何处,仅仅看了他一眼便不发一语转身回房。

“我知道某些更激烈的母亲。我知道。”2169年12月,德国柏林市Tempo e amore咖啡馆,暗影埋伏于窗外的侧光中,我看见MikeMorant眼眶含泪,一张脸上正幻变着众多深浅不一的痛苦,“比如那些因過度疲累而心不在焉,将幼儿禁锁于密闭车辆中转身离去的母亲:比如那些情绪失控,无来由扇孩子巴掌、拿发夹或筷子戳他们的母亲……我知道她不是那种母亲。现在的我也早已不再恨她。但那时,不知为何……我想她那时的态度更令我难受……”Mike哽咽起来,嘴唇颤抖,毫无血色:“我宁可她激烈斥责我或体罚我……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想我已经知道,在我与她之间,所有的亲密都结束了。”

当然,始终承受着巨大使命感驱策的Shepresa并未停下脚步。2148年11月,她召开记者会,宣布启动“忒瑞西阿斯计划”,宣称研究团队将以五年为期,分阶段达成“与虎鲸对话沟通”的目标。忒瑞西阿斯是古希腊神话人物,天神宙斯赐予他听懂乌语的能力,他也因之而能预见未来。“我们已经听懂了它们的语言。”Shepresa强调,“接下来是和它们说话的时候了。这将是对‘虎鲸语言学相关论述的再次验证。在演化史上,我们的祖先连续灭绝了直立人与尼安德塔人等其他人种,在地球上建立了智人唯我独尊的霸权,延续至今。如果人类与动物、与其他物种之间的藩篱能被撤除,那必然是人类文明史上崭新的一页。”

时至今日,历史终究必须承认,Shepresa所言非虚。“忒瑞希阿斯计划”的结果几乎撼动了整个人类文明:说无人能置身事外,并不夸张。历史学者、哲学家、文化研究学者等人文学界对此多有讨论固属必然,生物学界、演化学学者等科学家社群内部亦对此热议不断:后续则进一步启发了人工智能与数学、逻辑学、量子力学(是的,关于“观测者”之意识:一头虎鲸算是有“意识”吗?如果虎鲸伸出它的鳍打开了箱门,看见了内部,那么箱子里薛定谔的猫是生是死?抑或依旧“既生又死”?)等领域连篇累牍的研究与讨论。然而在此一后续效应彻底发酵之前,令Shepresa之名再度攻占媒体版面的,却是她的个人私事。2150年,于忒瑞希阿斯计划进行期间,四十四岁的Shepresa结束维持十六年的婚姻,由独子Mike的父亲B Morant取得监护权。即便已极尽低调,媒体依旧发现了此事并进行追踪报导。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竟使她被卷入数桩恐吓案件之中——其后数月内,几位署名不同的罪犯不约而同寄出恐吓电邮,声称将“处决无情的反人类者Shepresa”。

但对于Shepresa与Mike Morant母子而言,那却是一次意外的契机。“这有点奇怪……但事实是,知道母亲正遭受着生命威胁,我感觉自己与她的距离反而拉近了。”Mike解释,“对,我领悟到,这同样是她为个人信念做出的牺牲。我那时跟着父亲住:但警方依旧派出了编制人员保护我们。发生这种事,我和父亲当然也受影响……”“压力很大?”“很大。但说真的,不比从前来得严重。“Mike平静下来,”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吧?他们结束婚姻时,网络上各种奇奇怪怪的臆测和伤人的不实谩骂……骂她、骂我的父亲,当然也影响到我。我可能在那时就已经被彻底‘训练过了?”Mike苦笑。咖啡馆中灯光昏暗,植栽枝叶扶疏,邻座原本埋首书页的灰发平头青年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那时我突然就理解了一件事:我的母亲是位不折不扣的勇者。”Mike Morant声音沙哑,“当然,直到现在我依旧这么认为……原本在我父母离婚后,我几乎已和母亲形同陌路。他们刚分开的一段时间里,因应她提出的会面要求,我们甚至曾见过几次面,但——”“感觉如何?”“非常,非常别扭。”Mike凝视着自己的掌纹,仿佛长在他手上的是一张张陌生无比的脸,“我不自在,她也不自在。我能感觉她的歉疚,但那样反而令我们彼此都神经紧张。我尴尬起来,不再答应会面。我想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吧?但后来发生了恐吓案……我记得,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我似乎更能理解母亲的言行作为……”

恐吓案件后来不了了之。然而如前所述,这意外事件却为Shepresa与Mike Morant的母子关系带来新生的契机。Mike主动与母亲联系,二人试图修补亲情。“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太天真了。”Mike Morant苦笑,“我想,我的母亲终究也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母亲呢?又为何,有这样的母亲的我,竟会如此平凡呢?”他脸颊上泪痕纵横。“开始时她给我的感觉也非常好。她有诚意,我感受得到。但后来却又逐渐疏于联络……不,我不会期待能和她享有真正的亲密:我们从未拥有过那样的时刻,即使在我幼年时也是如此。但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想,我自己也该负部分责任,因为我长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她的期待……我原本以为她也就是在忙着做研究,忙她的‘忒瑞西阿斯计划……”Mike双手掩面,终于抽泣起来。“她宁愿试着去和她的杀人鲸讲话,却不愿意跟我讲话吗?……我想要的,不过就是……就是……”

Mike表示,Shepresa显然忙于研究工作,消失的时间愈来愈长,即使他试着与她联系,却总是找不到人。这使他修补母子关系的希望再次落空。当然,那时他完全不可能知道,母亲竟是独自身陷于那样的“状态”之中。Shepresa已骑虎难下,她的忒瑞西阿斯计划诱使她只身涉险,而她的热情与偏执则使她做出了难以想象的极端选择,甚至蓄意欺骗了整个研究团队。事后发现,当时她并不仅仅是透过发声器以波形、频率等变项试图模仿或再制虎鲸的语音而已——2151年,她首次秘密订制了以虎鲸大脑语言区为蓝本的类神经生物,将之植入自己的中枢神经,并以特制神经元连接自己的声带、耳内听细胞与大脑听觉区——

她自己当了白老鼠。她打算亲自和虎鲸说话。

没人真正知道她决定这么做的原因。起初,也没有任何人发现此事。“那年冬天我和初恋女友分了手。”Mike Morant说,“圣诞夜我喝得烂醉,福至心灵拨了通电话给母亲,居然接通了。她说可以给我十五分钟。我跑到她的实验室,一个街区外尚且亮着两棵大圣诞树,路边一队队笑闹着的年轻人和送福音唱圣歌的小朋友们……但不知为何,实验室门口一片漆黑,街灯故障,隐约的青白色微光像将散未散的雾。我的母亲在黑暗中向我走来,她看着我,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控,质问她为何忙着和她的动物沟通却不想跟我说话。我崩溃大吼,说,我知道那些虎鲸是你的孩子,但我同样也是你的孩子、你的亲人啊……”

“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2170年2月,我陪同Mike Morant重回现场,于事件过后十九年再访Shepresa团队位于美国西岸华盛顿州橡港的实验室。实验室本身已遭废弃,原先属于虎鲸、连通着北太平洋的大池已被抽干,自上方俯视,落叶与尘土栖居其中,细雪正缓缓沉降,像一个因过度清寂而横遭中止的妄梦。“她似乎心不在焉。她说,说话对人很重要吗?爱或亲密,对人类而言很重要吗?……人们一直在索求着的,到底是什么呢?”四下寂静,我们空洞的脚步回荡在空间中,水光在MikeMorant的瞳孔中无声明灭。“然后,就在那仿佛笼罩着全世界所有暗影的街边,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我突然打了个寒颤,因为那指尖如此冰冷,全无体温,几乎完全不像人类……”

纸包不住火。半年后事件曝光;原因是,Shepresa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外在形体维持原貌,但长期植入的,仿虎鲸大脑的类神经生物显然已侵入并重组了她原本的中枢神经。她已离人类愈来愈远。她能发声,但音节或句法本身已无意义:她能说话,但说出的却已不再是人类的语言。再没有人能听懂她、辨识她的语意。少数时候她或许能说正确的英文或中文,然而仅限只字词组。但当研究伙伴以先前的“虎鲸三十九种语言基本模式”为蓝本试图逆向理解她时,却也并不成功。已无法与人沟通的她无疑已完全失去了领导团队的可能性。然而研究人员却发现,Shepresa显然与她的虎鲸宝宝们更亲密了——她时常在船上,在大池岸边,或贴近池底连通道玻璃凝视着它们,透过扩音器对它们发出既尖锐又温柔的吟唱。而虎鲸们也明显有所回应:它們或者群聚在她面前,或者在船舷旁回游绕圉,或者以规律的喷气与跳跃谱出节奏、海水与浪花的鼓点:或者应答以同样温柔而聒噪的语音……

没有任何人类能再与Shepresa说话。但也没有任何人类会怀疑,她正在与虎鲸们说话。

无人能够预料,当初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忒瑞西阿斯计划”竟会以此种方式收场。2152年9月,Shepresa与虎鲸“交谈”的画面曝光,立刻引起轰动,跃登头条。全世界陷入混乱与疯狂。媒体径以“疯人科学家~鲸女~能和鲸豚说话的人”称之:谈话性节目全炸了锅,社群网站沸腾热议,评论家与学者们纷纷发表长文,而各国领袖则在舆论压力下被迫响应。“这是斩钉截铁的重大事件。”文化评论人A Chufurst表示,“六百年前,哥白尼将地球从宇宙中心的神坛上拉下:三百年前弗洛伊德则摧毁了人以自己的理性为绝对中心的错觉。这是人类史上的两次重大认知革命。而现在,Shepresa跟随达尔文的脚步,再次无情毁弃了‘人类为地球中心、万物之灵的妄想,接力完成了人类史上第三次认知革命……”

这算是忒瑞西阿斯计划的成功吗?客观上我们很难如此认定。然而时至今日,我们也不再能知晓Shepresa心中的真正看法了。她拒绝受访,同样拒绝与他人沟通(就像她童年那长达七个月的沉默?)——事实上,这两项任务对她而言已力有未逮。她和她的鲸宝宝们的亲密时光也并不长久——植入的类神经生物很快开始侵入并破坏她中枢神经的其余部分:病症以一种类似渐冻人混合阿兹海默症的方式蚕食了她的生命。2152至2154年间,逐渐失去记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Shepresa接受了共八次奈米机器人手术,试图清除在她体内与人类中枢神经严重沾黏、绾合,爬藤般交缠共生的仿虎鲸类神经生物,然而终究失败了。2155年4月,Shepresa死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附设医院,得年仅四十九岁。而陪伴她走过最后时日的,依旧是她的儿子Mike Mo-rant。

“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再和她说话的机会。”Mike Morant哽咽起来,“但我感激那段最后的日子。我甚至不曾认真考虑过她疾病的进程……我有点逃避吧?但那算是疾病吗?不,那是她的疯狂、她的偏执、她的信仰,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病,她只是做了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决定。而且我们当然也不会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这世界上没有人得过这种病不是吗?”毫无疑问,在这位传奇科学家与她的独子Mike Morant的最后时光里,外界的纷扰对他们已不再具有意义。热议持续经年,讨论方兴未艾:学术界与科学界姑且不论,因应此一事件而生的社会运动、政治倡议,甚至新兴宗教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随时有人为此自杀,随时有人因此获得重生的勇气:甚至有激进团体主张,动物与人类心智的混种结合才是人类心智演化的正确道路,是最终且必然的结果。然而喧嚣之间,我们甚至无法确定,在这段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Shepresa是否真正“知道”这些因她而起的“后果”。

“我还记得那天……”2170年2月,北太平洋东岸橡港的冬季,我与Mike Morant已漫步至海边。潮浪来回,暴雨般嘈噪的回音,水与浪在近处粉身碎骨,而远处,隐没于无光中的夜海正以纯粹的听觉向我们展示着大自然庞巨而黑暗的力量。“那天清晨,我似乎心有所感,突然惊醒,发现病床上的母亲已自行坐起身来,空洞的眼瞳正凝视着窗外某处。我感觉她似乎想看看外面,于是慢慢扶着她走过长廊,来到尽头面光的落地窗前。云层高而厚重,天光雪白明亮,树与树的枯枝如此抽象而美丽。我看见她蹒跚走到窗前,侧脸把耳朵贴上窗玻璃,像是在专心倾听着什么……

“原本没有任何声音。但我随即知道了答案——那是一架孤零零的飞机。很奇怪,我已经看见了那架飞机,但我的母亲似乎并不想‘看。她只是持续在听着它。听着那些我不可能听得见、不可能听得懂的。我心里想,难道那和虎鲸的语言类似吗?我看见她脸上露出微笑,如痴如醉:像是被某种此生从未亲历的,巨大无比的宁静或幸福感所淹没……我忽然想起了她一提再提的,那位两百多年前的劫机犯,那曾经‘启发了她的Richard Russell……”

Rich:我准备降落了。我会先翻滚几下。成功的话我就会开始下降。今晚就这样了吧。

塔台:Rich,如果可以,请尽量把飞机贴近水面。

Rich:我有点头晕。景色变化得太快了:我想好好看看它们,享受这一刻。一切都很美。

塔台:你能看清楚周遭吗?能见度还好吧?

Rich:很好,没问题。我刚才还绕着雷尼尔山飞了一圈。太美了。我想剩下的油还够让我飞到奥林匹克山去看看。

Rich:我不知道该怎么降落。其实我根本就没打算降落——

这就是二十九岁劫机者Richard Russell最后的遗言。一百六十年前,于天空中独自漫游七十五分钟后,2018年8月10日夜间约9时20分,Richard Russell与他的螺旋桨小客机于西雅图近海一荒岛上坠毁。该小岛全无人烟,是以除了驾驶者本人如愿丧生之外,并无任何人员伤亡。那是北太平洋东岸的夏季,西雅图的黄昏时间漫长,空气与流动的云彩折射了高纬度地区的稀薄阳光,致使天色绚丽多变犹如一场未境的幻梦。Richard Russell不会知道他此生最后的航行如何影响了一位生于一百多年后的小女孩,更不会知道这位特立独行的小女孩如何撼动了人类的文明发展。“飞机消失后,像是过了很久很久……”MikeMorant说,“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她说什么?”

“我当然听不懂。”Mike Morant微笑,无限神往,“但她重复说了好几次,所以我手忙脚乱把它录了下来……”

“那是什么?”

“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意思是。我爱你。”海水在我们脚下舔舐着砾石海岸。MikeMorant已熱泪盈眶。我看见无数细小的雪花,或雪花的幻影在他眼中缓慢融化。“那居然有意义……我事后把录音拿给她的研究人员听……他们查了论文,告诉我,那是虎鲸语言里的‘我爱你……”

那也是Shepresa最后的遗言。2155年4月18日,在说出那句话之后,一代传奇科学家Shepresa面带微笑,平静地中止了呼吸。说话对人很重要吗?爱或亲密,对人类而言很重要吗?人们持续在索求着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相信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人们,也不曾知道。然而我似乎能亲见那个场景:医院窗前,雪白的寂静,一架不知何来的飞机,一段失去了终点的漫长航行。“未境的梦想,无法付出的爱”。我仿佛看见她心中那位在西雅图绚丽的黄昏中孤独翱翔的青年。青年始终未曾死去,他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而我们终将在这个被Shepresa改变了的世界里继续旅行,像一只永不落地的鸟,像一架孤独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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