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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

2020-08-07梁鸿

天涯 2020年3期
关键词:姨妈丈夫孩子

梁鸿

阳光强烈,植物绿得刺眼。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

小路如同箭光,闪亮刺眼,笔直向前。路边的植物俯在地上,一动不动,根根枝条却昂扬向上,如无数锐利的箭镞。乌黑斑驳的霉点布满路旁房屋的白墙,密麻麻朝小路压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回来。她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她熟悉的地方。

路被不断阻隔。她以为她就要找到了,可还是同样的路,同样的房屋。有那么一个时刻,她似乎终于走到她熟悉的一个广场上。广场后面,应该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斜身走进一条窄极了的小路,两旁的白墙几乎要把她挤扁,奇怪的是,阳光还是能全部照到路上,没有一丝阴影。前面横插过来一排房屋,把路截断,她看到一个拐角。她往拐角方向走过去,那儿应该有条路,路的尽头就是她家。她走到路的尽头。一个死角。死角里面堆积着粪便、纸团、红红绿绿的衣服,它们都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像被风化好久。

她又退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广场上。她像进入了一个迷宫。

小镇静极了,没有一丝生机,没有立体感,如同在一个电影幕布上,人、植物和房屋随风漂浮,又静止不动。她在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她被困在幕布上了。可是,她还在观察,并本能地记住这死一般静寂又蕴含着莫名生机的场景和气息。

她微微低下头去,好像为此有点羞愧。

也或者就是这个小镇。

她最后的记忆是她的二儿子还几个月的时候。她没有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她住在小镇医院一个废弃的后院里。院子里长满荒草,一排土坯房已经坍塌,只有最里面的一间还可以勉强住人。她就住在那里。她不记得她怎么生活,她内心的意愿是那样的,她就那样做了。

有一天,好像是傍晚时刻,她去看儿子和丈夫。她似乎一直没去看过他们。她走出那个院子,走出医院,走到连接医院和小镇的那条路上。荒草沿路蔓生,周围是深陷于地平线下的广袤荒地,再往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树林和越陷越深的河坡,她像走在世界尽头。就像这时候,一切都安静极了,世界好像只在她心里某个角落存在。一种奇怪的漂浮状态。

她走到镇上,走过所有房屋都关门闭户的街道,拐进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她家。门大开着。灯光从门楣上方照出来,刚好形成一束弧形的光,光把她丈夫罩进去。他坐在凳子上,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着小勺,去喂孩子。他的嘴巴微张,专注地盯着孩子,孩子也张着嘴,努力去咬勺子。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就好像这世界不存在。

那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子里青砖铺地,四面种着各种花果树木,梨树、枣树、山楂树、夹竹桃、凤仙花,靠左墙边还有一个砖砌的花坛。花坛旁边一个小秋千架,从粗大的枣树枝悬下来。深秋的微风吹过,一阵凉意,有馨香飘入鼻中,那是成熟的枣子的香味。

也许是听到了声音,她丈夫扭转过脸。他看着她,像看一个熟悉的,但与他无关的人。他的面部表情、身体姿势都保持着平静,没有透露出丁点儿埋怨她的信息。这里面似乎包含着一种了解:她来了,她还会走,他对她并不抱期待。他是经过多长时间才明晰这一点的?

“谁来了?”

屋子里有人扬声问。

她朝房门望去。从逆光的黑暗之中,跨步出来一位女性。高大肥胖,目光严厉。是姨妈。

姨妈手里端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青白水嫩的果泥。看到院子里站着的人,她朝着另一边的他嚷道:“谁讓她进来的?她来做什么?”

丈夫朝姨妈笑了一下,接过果盘,低头又去喂孩子。姨妈大踏着步子,没看她一眼,又进到房间里面去了。房间里传来勺子盆子相撞的声音,姨妈响亮的声音传了出来:“自己亲妈亲爹不管就不说了,亲儿子也不管,世间可有这种人?这就是你说的自由?我看就是自私自利。”

她记得她当时有些羞愧,姨妈的话句句属实,她无可辩驳。

她弯下腰,从丈夫手里接过孩子。孩子很小,脸还没有她的巴掌大,身上的绒毛还没有褪干净,皮肤刚刚有点水分,眉毛黄黄的,很脆弱的样子。他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大?她不太清楚。

她紧张极了,不知道怎样摆弄这柔软的身体,她想把他抱入自己怀里,却又害怕,她害怕自己过于依赖孩子的爱。她似乎一生都在拒绝这种依赖。自己依赖别人,别人依赖她。她不想形成这种债务。

她一只手捧着孩子的头,另一只手把他往自己怀里抱,可孩子的身体太软了,她两只手没有衔接好,孩子的头脱离了她的手,慌乱中她用另一手去捧孩子的头,却忘了孩子的身体,她听到孩子身体触地的声音,一声闷响,柔软的肉体落到坚硬的地面上,并没有回响。孩子哇哇哭了起来。她双手张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看到地上孩子的眼睛,盯着她,杏黄褐黑的瞳仁,似笑非笑的样子,那骤然凝聚而产生的亮光把她推得很远很远。她待在那里,眼睛模糊,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丈夫走过来,弯下腰,把孩子从地上捧起来。

姨妈颠着肥胖的身躯出现在亮光之中,高高的门槛差点把她绊倒。她跑到孩子面前,扒开他的头发,细细检查,又检查耳朵、手、腿。姨妈的脸被阳光照着,光洁异常。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模糊场景,在雨中她哭着扑向姨妈,姨妈用手臂紧紧圉住她,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她就像一个小人儿掉进了棉花堆里。

姨妈抱起孩子,用她的大手抚摸着孩子的身体,直到孩子的哭声变小。她把孩子递还给了丈夫,咚咚踩地,又转身进屋了。

丈夫抱着孩子,在直腰的一瞬间,他微微看了她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你抱得少,出个小问题也正常。”丈夫的声音平淡。

“你怪我吗?”

“我?”丈夫把孩子抱到怀里,轻轻拍着,说,“我不会怪你。早已订好的契约,你严格遵守,没什么错。”

他们是订有契约。她总和别人订契约。她认为应该这样。人之为人,第一条便是单独的个体。她强烈地要求自我。因此,她要求距离。当丈夫追求她的时候,她给他订了十项原则,第一条就是必须给她空间。她会随时离开,她需要独处。姨妈说得对。母亲生病时,她曾经下定决心要住到家里,陪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在家住还不到两天,她就无法忍受。她不能忍受衰老,不能忍受每天围在床边聊天感叹的人们。明天还要继续,太阳照常升起。惋惜和泪水只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冷漠。于是,在姨妈来探望母亲时,她溜走了。她留下纸条,说她出去静两天就回来。两天之后,母亲已经去世。她在殡仪馆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也许是意识到她仍在盯着看,那女人仰起头,挑衅地回视她。

那个站在院子深处的男人。一个粗暴野蛮的男人。他懒洋洋地看着她,浑身洋溢着原始的蛮力。他身上的道德是单一的,他只看见纯粹的恶与善,只懂得最为简单的美与丑,他心目中的人只分为两类:好人和坏人。这使他成为世间最好的人,也是世间最可怕的人。譬如此刻,如果她离开他,她就是坏人。他就不会再怜惜她,因为她是他的。她有些迷惑,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是他的?她并不认为他们之间发生过亲密关系,可他确定无疑的样子,又让人不得不想到点什么。

她想起她年轻时代,还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在篮球场边看一群高中生打球。她看见一个身材均匀、肌肉突起的男生,阵阵眩晕。她想象如果那样一双胳膊箍着自己,会是怎样的感觉。她总觉得,那样的人,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天使,他们检验人性,检验人最纯粹的冲动和最纯粹的美好之间的距离。为了研究这样的男性,她不惜献上自己的身体,哪怕是在书中。

那个站在院门口的男人。他手中的刀在黑色皮裤上来回摩擦,过一会儿,就把刀举到阳光下,眯着眼睛,用手试刀刃,薄薄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精光。他不看屋里的这些人,他只看他的刀。他眼睛里没有他人,没有世界。他不对阳光、植物感兴趣,也不对美女、美食感兴趣。他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他的人性深处,有某一处断裂了,他无法连接到世界,无法感受人间的酸甜苦辣,他只是吃饱、穿暖,跟着一个人走。

她看着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们,却又无比熟悉。她肯定认识他们,却想不起在哪儿认识的。她好像并不真的恨他们,甚至,还有点喜欢他们。她隐约意识到,她害怕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绑架了她,而是因为,她担心自己过于喜欢他们,她担心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

“你想忘记我们?你别想后悔。”那女人的声音既凶狠,却又像对自己的母亲撒娇耍赖。那女人似乎能够读懂她的心思,一边说着,一边扬起胳膊,把指甲剪往花坛里扔。一道光飞出去,指甲剪掉进了砖缝里,消失了。

“我跟你们有契约吗?”

“當然有。我们说过要彼此奉献。不只是青春,而是一生。”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们从哪儿来?”

“从哪儿来?”那女人朝着另外两个男人喊到,“她问我们从哪儿来,她居然有脸这样问?”

那两个男人抬头盯着她。她被那灼人的眼神逼得低下头。

“每次你想逃跑,想毁掉我们时,你就说你想家了。诺,家就在这儿了,你回来了,你想了吗?”

那女人朝她走过来,黑色的皮裙包裹着她丰满的臀部,从前面就能看到后面的左右移动,风情,老道。

“你说你爱我们,你不厌其烦地描述我们,创造我们,你给我们安排各种人生,游历世界,并借此完成你对人性的探索——这是你常说的,天知道我一听见这句话就想吐。你说你喜欢这种既性感又纯洁,既粗野又单纯的形象,你把我搞成这样,你看……”那女人开始脱自己的黑皮上衣,“你看,我里面穿着棉质的白背心,这是他妈的什么搭配,每次你让我这么穿时我都紧握着手以防我伸出手打你,你以为棉质白背心就是纯洁,你天天叫嚷着那个叫什么的作家太俗气,其实你还不如她。你就是名气不如人家小说卖不过人家你嫉妒。”

那女人又开始脱黑色皮裙,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边儿内裤,说:“你看,这简直就是妓女的打扮,这么说就是污辱妓女,你以为这样就是风情,你的观念落后多少年了?要不是我们忠心耿耿地跟着你,维护你,你还有什么?”

她愣在那里。那女人说的每句话她似乎都听过。甚至,她扭着屁股往下褪皮裙时的动作她似乎都见过很多次。

那女人走近她,逆光而立。她的五官更加立体,眼角的黑色眼线斜刺出来,狰狞凄惨,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女王,居高临下,以暴躁又狂野的伤感逼视着她。

“你热衷于塑造我们,你说这就是自然界的法则,是自然界之所以美和充满奥妙的原因,可你看看,我们像什么?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美好的事物。所以,你塑造不出美好的形象。”

“美好?”她被那女人暴风骤雨般的话给轰炸得有些头晕。这么多年来——如果她知道到底多少年的话,她孤独地行走于人世间,难道不就是想寻找真正的美好吗?难道“美好”不是藏于复杂的事物内部吗?

“你是世上最伪善的人!”那女人朝她的头俯过去,说出这样一句结论性的话,回转身,拾起黑色皮裙和上衣,重又穿上,靠回到枣树上,看着院子外面。

“可你和我们签有契约。契约!魔鬼契约!”她扭过头,恶狠狠地补充一句,带着某种虚张声势。

像晴空突然炸几个霹雳,她的心被劈开一刀,她瞥见了深渊里的秘密。她早已把灵魂交付了出去。她创造了他们,同时也被他们要挟。她害怕要挟,却又沉迷于这被要挟的快感之中。

阳光强烈。外面灼白一片。

她回过头,看着她丈夫。

丈夫说:“你看,你喜欢他们胜过喜欢我。胜过喜欢你的儿子。”

她艰难地问:“为什么是二儿子?大儿子呢?为什么不偏不倚是三十二年?”

她看到他的眼神就明白,他知道她还没有走出来,她在想关于这个数字的象征或寓意的时候,她离他仍然无限远。

“就是三十二年而已。没有任何意味,三十二的意思是,你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你儿子三十二岁了。他还没有多大成就。可也没有关系,不是谁都能成才的。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他认真地给她解释,声音中带着怜悯,“就是如此简单。你儿子三十二岁了。你离开我们三十二年了。这是一个单纯的、确定的事实。没有象征,没有寓意。”

三十二。三十二岁。三十二年。这个数字是在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不是某种可能,而是一个真实,一个因为干燥怪诞的数字而显得极为清晰的真实。因为失败就是这样突兀和傲慢,它随时而来,不给你象征或隐喻的机会。三十二年了,她被自己追逐着,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这不是梦。她使劲摇摇头,想确定一下自己到底在哪儿。梦不会给出“32”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数字来,梦没有这样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只有现实生活才有。只有现实生活才是真正残酷的、毫不留情的存在。

三十二年,她在哪儿生活?如何生活,依靠什么?

时间断掉了,她无法接续起来。她的丈夫仍然年轻,她已经老了。她的二儿子已经长大,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她依稀记得自己有过荣光的时刻。她从那个粗暴野蛮的男人眼睛里看出他对她的崇拜。他像个孩子,双手紧抓母亲的乳房,纯洁又凶猛,试图宣示自己的绝对主权,世间最绝对的纯洁和最纯粹的自私。

她曾经站到过高台之上,站在强烈的聚光灯下,面对黑暗中的人说话。她的眼睛被刺得模糊生疼,她想象着台下崇拜的眼神和山呼一样的掌声。她和观众、读者也签了契约,她出让自己所在意的自由去换取那些。

她背叛了自由,背叛了这三个人,背叛了丈夫、儿子。现在,她回来了,又想索取她当初背叛的。她太贪婪了。

好像在汹涌的大河里漂流了漫长岁月,终于被波浪冲到沙滩上,她睁开眼睛,仍然有些眩晕,有些漂浮的感觉,她还不适应着陆时的硬度。她努力回忆梦的最后一幕。

他们就那样坐着。那群人坐在她身后,长发女人仍在修理她的指甲,他们根本不看她,但是,她能感觉到她和他们之间的张力,他们在撕扯她,警告她,她必须乖乖地跟他们走,一旦发现她背叛他们,他们将会毫不留情。她的丈夫坐在她对面。她感觉到丈夫还愿意接受她。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无家可归的亲人,还是怀着一点残留的爱意?她不清楚。梦没有给她暗示。

她留恋那个植物翠绿、阳光强烈又荒凉死寂的小镇,或者说,她留恋走在那个小镇上的感觉。强烈的孤独,万物归一的荒凉,走向死神时的恍惚。在一刹那,她突然明白,那群人就隐身在小镇之中,一旦发现她要走出小镇,走出那个迷宫,他们就会扑过来,把她拽回来。

窗帘后面,缕缕阳光透进房间。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对着床头的桌子上面放一台电脑,别无他物。房间另一侧靠里墙是一个小小的灶台,单灶,加一个极小的水池,灶台上面的横挡上放着两只碗、两个盘子,盘子上面放一双筷子、一把勺子。紧靠灶台是一个单人沙发,沙发前面摆一张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圆桌,圆桌上一盤绿萝浩浩荡荡铺满桌面,又往地下肆意蔓延,枝条昂扬凌厉,四面出击,那沙发底部似乎已经陷落入无底的黑洞中,马上就要被吞噬。她俯身看了一下床,床脚已经没进绿色海洋之中,无数枝条正蓄积着力量,朝床上进攻。她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躺在一堆锋利无比的绿色箭镞之上,稍有所动,就会万箭穿心。她明白了梦中小镇路边的植物从何而来。这些箭镞监视着她的梦。在紧靠门的位置,竖着一个薄薄的书架,书架底部几层堆着一些书和一些杂物,顶部两层放着各种各样的奖杯,木头的、玻璃的、陶瓷的,书本、灯塔、海浪,材质和形状不一而足。它们排列整齐、威武骄傲,和下面几层的随性放弃、灰尘蒙面形成鲜明对比。

她有些疑惑,这是哪里?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太阳穴处隐隐作痛。她经常这样,在醒来的一刹那,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身在何方。右边胳膊疼得厉害,她发现,她手里一直攥着手机。她抬起手,手机的屏幕亮了,一张照片闪了出来。

一个中年男子正看着她,目光严肃忧郁,很有心事的样子。她在脑子里回想一下,她并不认识他。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手机里?她是看有多久、多累以至于抱着手机就睡着了?

她起身下床,踩在柔软又坚硬的箭镞上,忍着钻心的疼痛,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上徘徊,绯红的霞光平和地环绕着它。她分不出是落日还是朝阳。那红日既不刚健,也不温暖,只是一个冷淡的红色圆球,被涂抹在一个巨大的幕布上。层层叠叠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之外。地面的立交桥上,小汽车一辆挨一辆,尖锐的喇叭声经过空气的层层阻力传到她耳朵里,仿佛铁锨被拖过水泥石子路的声音,那是她小时候听到的最恐怖的声音。耳朵被刺破,心脏被割裂,横膈膜被震破,她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在变形,脱离她的身体,直接飞了出去。

“幕布”?“画面”?“海市蜃楼”?她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不停重复这几个词语,又试图去找其他词。她紧张得浑身发抖,脑子里越发空白。窗外的风景变得阴沉,慢慢地竖起来,积蓄着力量,仿佛如果她不能给它以命名的话,它就会扑过来,压倒在她身上。它要那唯一的、唯一能够表达它的词语。这世间每样事物都应该只有一个最恰切的表达。她找不到。她被下咒了。被困在词语的方阵里了。

她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疼痛她很熟悉。随之而来的,是麦子的清香,枣树的涩香,楝香的苦香,她想起荒草覆盖的大地,想起那在年深日远的岁月里跟随她的人们。那是更遥远的梦。她永远丧失了它们。为了找到命名它们的方式,她丧失了和它们赤裸相对、肌肤相亲的感觉。那命名就是对她的诅咒。谁又能够为上帝的造物命名?你只需要在现实的泥淖里哭喊、欢笑,只需要认真地接过那一团血肉,享受那眼睛里天然的依赖。而不是像现在,面对窗外,张口结舌,绝望到面目扭曲。那是僭越上帝所必然遭受的惩罚。

她拉上窗帘,转过身,一步一步踩在箭镞上,箭镞剌穿她的身体,鲜血汩汩流出,溢过绿色的叶片,朝无边无际处蔓延……

她听见自己“啊”的惨叫一声,她从床上弹起来,后背一阵尖锐的疼痛,像被什么利器刺中。她看到床上那副眼镜。镜片已经破碎不堪,眼镜腿也被压断。她捏起一个碎片,仔细看那尖锐的三角形状,一股遥远的疼痛慢慢袭来,她记起那漫长、痛苦的经历——她可怕却又充满诱惑的人生。那是未来生活的预演,还是现实生活的再现?她有些恍惚。她是真的醒来了吗?那眼镜从何而来?她不曾记得自己有过眼镜。她拿起眼镜碎片,狠狠刺自己一下。疼的。火辣辣的疼。那么,这次,她是真的醒过来了?可是,刚才,她也明明已经醒来,明明看到窗外的风景,明明看到手机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她还记得他的样子——三十岁左右,无所欲求却又郁郁寡欢,他似乎在掩饰某种哀伤,他疲倦炽热的眼睛出卖了他。他是谁?

近处传来阵阵呼吸声。很近很近。她侧耳倾听,那呼吸悠长、均匀,仿佛整个灵魂都是轻甜的、自在的。她扭转身,看到床的另一边,一个身形在薄薄的被子下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在熟睡之中。他背对着她。

她躺下来,一阵突然的舒适和放松涌了上来。她挪过身体,紧紧贴住他,抱着他,怀着波浪一样阵阵涌来的感激和爱意,她进入沉沉的梦中。

那男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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