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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门(短篇小说)

2020-08-06史玥琦

作品 2020年8期
关键词:何先生老奶奶叔叔

推荐语:张怡微(复旦大学)

“生门”既是生死之门扣连前世今生,又是生殖繁衍的家族历史命门。史玥琦有极好的叙事节奏,带领读者进入到亦真亦幻的人生故事中去。小说中人也在说故事,近似意识流的方式建构人的生命前史,反衬在世的不安。作家语带戏谑,令“追寻”过程本身有些游戏性。比较有趣的是,史玥琦为读者开辟了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里安置着他对于自我来历的解释。这似乎暗示着,“来历”对于个体发现的重要性,以及“来历”的缺失与历史言说空白之间的关系是同构的,小说也给出了一点人类学指向的暗示。美中不足的是,小说出现了太多死亡的符号,通过轻盈的“死亡”反复检验人的反应,会消解叙事的力量。史玥琦是复旦2019级MFA学生,爱好广泛,对天地人的思考带有天然的悲剧气息。《生门》是他的代表作品,是一部颇有个人风格的个人历险与乡野传奇。

米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告诉我,如果我不和盘托出全部童年,她和我只能到目前这一步了。她侧枕在我膝头,背向我,眼睛半眯着,她指的这步是我们同床时,我试图对她做的事,昨晚我大着胆子摸索到她柔软的肚脐下方,手背立刻齐刷刷多了两道血痕。午后的光照下,两条细长的暗痂趴着,和米佳的发丝一般粗细。我把她耳蜗上的散发捋到耳根后,说我没法平铺直叙地给你讲,它们混在一团,乱糟糟的。米佳说,你就从第一印象开始,假如现在你是我采访嘉宾。她翻过身正视我。我笑着说,你这个眼神一下子切换到职业状态,我有点恍惚。她说,你不是看过我访谈视频吗?我说,看过,在屏幕里和在身边,总觉得是两个人。

我有点头痛,感觉太阳穴有血快迸出,事物失去焦点,我向后靠到沙发背,这大概是旧疾复发。2000年5月18日,我头一次赶上这阵眩晕,我爸一把给我揪到自行车后座綁上,蹬到医院,抱我跑上台阶,来人啊,孩子晕过去了,醒不来。我双眼紧闭,在目送下被一群白影抬到儿科手术室,强灯的光猛地打到我脸上,我大约这时才真正昏厥。

我是被摇晃醒的,一把亮锃锃的菜刀横在餐桌上,我窝在一双厚实而表皮松懈的臂环里,据我爸回忆说那刀是爷爷预备的,爷爷抱着我,说,如果我不能醒着回家就剁了他的手,让他只顾在外面下棋不看着我。我爸唯有回忆往事时,兴头提起来,才不刻意地跟我隐藏他的断指,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打扑克输了,被人砍的,他只是不愿承认,他手掌半握在空中,这么看很完整,甚至你不会去想那一半的小拇指侧影就是它的全部。我爸意识到我一直盯着他手,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身子前倾,他说,就因为你小时候,我可没少遭罪。我说,谁让你生我那么晚呢,不然我跟爷爷还能多见着几年。他颤颤巍巍地拿瓷汤勺去够米佳上班前熬的鸡汤,我要推到他跟前,他哆嗦着摆手,等到嘴碰到勺沿,汤基本洒没了。我在床边站起身来,拍掉刚沾身上的瓜子皮儿,说,爸,我今天有事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爸说,石榴,有空你和米佳一起来,我有话和她说。我趁着护士在低头刷手机,解开运动裤带重新系了一下,说,有啥话就跟我说呗。我爸又摆摆手,你让她有时间过来吧。

热毛巾敷过来了,米佳说你这就是你爸遗传的,没准到医院一查也是脑血栓。我说他是岁数太大了,我是这几天构思剧本,太阳穴才突突的。她没挨着我坐,在对过的茶椅上靠着,看我。她问,这次又是什么故事?我慢慢讲,我想写一个进过九次监狱的人,给人办精神病证,帮忙骗取国家低保费,他得教别人如何表现才能被医院鉴定为精神病,他和这些人打交道,挣着艰难的中介费,最后孤独终老。米佳问,他自己也是精神病、低保户吗?我说,应该是,不然别人也不会相信他。她说,那别人也不一定相信这个国家认定精神病的话。我不说话,看向她叠着的双腿,我只敢这么直接地看这个女孩腿的线条,赤裸又优美,我说,有时间我还是去你单位,跟你一点点讲吧。她笑声很大,嘴唇侧边一点可爱的痣露出来,那对白腿岔开站起来,说,那也行。我也跟着站起来,她比我瘦一圈,我说,你怎么那么想知道我以前呢?她没回应,我苦笑,说,在家我不太愿意跟你说那些事。她问,为什么?我说,在家就咱们两个,我总想着怎么才能亲你。

我在醒来之后开始想起不少事情,那年我不到四岁。我开始经常梦到蛇和野狼,尽管那时还不知道它们叫啥。梦里有一对穿粗衣的农民,坐着黄藤椅,大伯看着很老,脸上的沟壑让我浑身打战,我总梦见他们,有时猛地抽搐醒来,坐床边哇哇大哭。家里人都冲过来哄我,我奶抱起我悠了悠,手盖着我脑门,担心地跟我爷说不能让孩子一个人睡了,你自己回去睡吧。我爷满脸愁容地看着我,像在思考可行办法,但五分钟过后就转身迈步回屋了。

在睡前,我想起那个老妇人总冲我笑,心里发慌,就跑去找我奶奶。她抱着枕头跟我回屋,缓慢拍着我,在我耳边呼气,说睡吧睡吧,高兴了给我唱一首“竹子开花喽喂”,再哄不好,就掀开背心,捡我的手放在胸前,摸到小肉球,我就安静了。这样即便是睡梦照出,我还能强颜欢笑地和他们吃晚饭。梦中的酱茄子的做法我从没见过,我甚至在早上尽力使用全部口语和手语,站在厨房边上,向忙活的我奶描述那道菜,滋味和色泽。那天碰巧有我爸的棋友在客厅,夸奖说,这孩子的记性真好,梦里梦的都记这么清楚。我爸头也不抬,一个小孩,愿意瞎说,下棋下棋。

一个夏日午后,拖拉机厂二里外的红砖墙边,我爷一把提起,直拎我到客厅瓷砖地上,纯白又反光,才松开我家鸡一样的膀子。我不敢生气,只得抖抖肩,听候发落。我爷没像以前那样吼我爸,反而很平静地问我奶,小宇呢?我奶说,没准在下棋吧。我爷嘴唇抿了抿,来,回屋说。我看他俩关上了门,企图扒门缝,可门已反锁。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回犯啥错,昨天梦里老奶奶跟我说,你看见那个人要敬礼,我问什么人,她说就那个人,她手抽巴得跟干柴棒似的,顺衣袖抽出个小红盒,打开,里面有一沓纸,铺平,是一个大头贴,下巴起一个小包。我早上醒来去找工厂的大孩子,溜到临街煤厂玩,煤场中央,竖着一面红墙,爬山虎沿砖缝长,不多,上面就画着那个人。我回想着她教我的姿势,右手指头紧紧并拢,身体故意打了个挺,手臂挥到头上,动作一下摆出来。两秒后,我爷把我揪走。

我在冬天翻出我爸一个本子,自信地识读每一个字,不过还是惨败,翻遍本子也没什么画来辅助理解,只对挂历一样的每页好奇。等我爸回来,我把这战利品交给他,问他上面是什么。他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过来,以后在家别瞎翻,就赶忙回屋了,我觉得这也许和我接连不断的梦有关。爸爸常常有意无意地问起梦,在骑摩托驮我去幼儿园的路上,风吹得我睁不开眼,他装作不经意地问,昨天又做梦了?我双手紧紧抓着他衣腰,假意配合,做了。我爸问又和那个老奶奶说话了吗?我说,对,她还给我蒸馒头了,是黄色的,和咱们家的不一样。我爸说,那是窝窝,你这几天梦里都吃那个吗?我说,这几天就昨天做梦了。我爸不出声,他正在巧妙地穿过菜市场的人群,那些叫卖着鱼和菜的人,车架子踢下来,横在幼儿园的小广场铁栅栏口。他抱我下来,说,晚上再来接你。我说,爸爸,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他正再次踢起车架子,转过身,问,什么人?我说,他叫毛主席。

我能想起梦里事情的概率很大,为了能把这一连串形象的东西都记起来,我开始讲给那些邻居小孩听。我指挥他们挖一个二十厘米的洞,向里面注水,再把旁边的土捣松,蚯蚓就从底下慢慢探头,再等它们半截身子露出时拦腰截断,塞进矿泉水瓶里。我说蚯蚓可以吃,你们可以让家里炸,就一点面粉。他们回家试验后纷纷称赞,作为报答给我送来一瓶子蚯蚓。

我奶从早市回来,邻居就和她嘀咕,一个城里孩子还知道农村插秧那些事。我奶就以小孩瞎编或道听途说搪塞,渐渐对这类闲话置之不理。后来我在车厂和大孩子玩,为了抢一本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红册子,我被大伙锁进车间,就不再讲梦。周末我爸领我去公园抓蚂蚱,足足装了一瓶。我们走到孙悟空雕像旁,摩托车停在那,他问我,你梦里抓过蚂蚱吗?我说,没抓过。我不太想被他小瞧,就说,但我见过狼。他不出所料地愣了一下。

一個清早,我忽然被叫醒,我爷意外地没去早市买油条,他趿着凉拖在门口目送我爸和我,我爸说带我去上坟。我虽然丝毫不懂上坟,但还是乖乖跟着去了,我爷又那副担心的样子,我奶在我爷身后,反复叮嘱着我们要早点回,我爸回着知道了,知道了,就赶忙拉我下楼,驮我一溜烟跑了。风很大,我在高速行驶的摩托车上不愿意睁眼,根本不想在向什么地方走,靠着他就感觉很安全。我也不清楚我爸在头盔里有什么表情。

米佳认真倾听的样子很可爱。她放下录音笔,说,那你小时候到底梦见啥了。我俩在米佳新单位隔音很棒的访谈室,这是她复旦新闻系学长开的媒体公司,总有各种让人吐露心肠的办法,米佳就是“牵肠挂肚”的医生,访谈时我感觉成了采访者,说和她不像情侣,她几乎捧腹大笑起来,你啊你,和母鸡护蛋一样。她吻了我一下,问我去哪。我说,要不去看看爸吧,前天爸还让你去呢。米佳说行,她想核实一下我是不是胡说八道。我说,你只觉得爸讲的更神奇。

爸抱我下来,我被喊醒,勉强晃悠着站好,缓缓睁眼是一片田,两侧是通绿的苞米秆子,从田的侧边能约微瞅见一条路,远处有座山,不高,虚影似的横着。这分明就是我常梦见的地方,爸爸跟我说祖坟就在半山腰上,他指向我身后,公路对面的土山。他背我上山,喘息声越来越重。到了山顶,他放下黑塑料袋,掏出四五摞纸,散开慢慢摆好,又拿出烟盒里的打火机,啪地点着,开始挨个念叨,并让我跟着他说,太爷爷太奶奶,我来给您们送钱了,希望您们吃得好穿得好,我来给您们送钱了。黄纸在火里迅速萎缩成黑漆漆的软体,通红的火星乱飞。在那团灼热的空气里,我远远地看着,嗫嚅着跟他念叨,不经意地向山外看去,成片的田和几处村落,相似的树木,梦里我也在这站着望过。

我估计我刚兀自跑到山脚,我爸就已经暗下决心,把我的腿打折。可我控制不住我的双腿,在我心里有个小人儿占了上风,他举着教鞭一样的长矛,打败其他小人,想探清梦里的场景是否真实。我跑进了那条熟悉的小路,一些场景清晰起来,低矮的平房,葫芦样的水洼,我常梦见的一条岔路上铺了红砖,有一条黑狗趴在窝里,它的链子上有些许红锈。向前路过七家,向左路过三家,靠小沟边有一个柴火垛,再向右走两家就到了。我不出意料地看见狗链,通红的,狗没在,院子右后边的拖拉机也没了,向前走,灰蓝的蚊窗安在铁门上,替换了原来的木门。我拉门就进,不出意料地见到了那个老奶奶。

我上次见她大概是两天前,梦里,我上前直接跟她说,能不能给我整碗茄子,还有黄馒头?老奶奶说,你是谁家孩子,我报上我爸名号,石宇,她说,你认识我吗?我说,我认识啊。她给我抱到炕上,我说,那两张大椅子呢?老奶奶说,早扔了,我说,那狗呢?老奶奶说,狗都死多少年了。她挺惊讶我知道这么多,给我弄来两盘饺子,说是昨天包的。我坐炕上左右看这间房子,结构没有变,色调也相差无几,日光能进来大半,打在水泥墙上。我下来往左边的走廊探望,左手第二间的小屋,一面墙上挂满了长方形贴纸,站在门口,我思忖半天,不知道管老奶奶叫啥,就喊着哎,哎,这墙上有张大画,大的。我怕她弄不明白,努力伸展胳膊比画尺寸,我在指两个胖娃娃,他们抱着苞米,光身子咧嘴笑。她干柴棒的手突然摸了下我后脑勺,说画早没了,你这小崽子咋啥都知道。我向里去翻宝藏,走向落满灰的衣橱柜,可刚伸手就被制止。柜面上有一面大桥贴画,在灰突突的玻璃罩子后,老奶奶突然给我抱走,你这孩子还真有点沉。

我重回到大屋的土炕沿,她仔细端详着我,脸上的沟子一鼓一鼓的。破铁窗冒出光来照到她侧脸,这一刻我必然见过,而且是经常的,但应该还有老爷爷在边上。米佳跟我说法语里有déjàvu 这个词,说的就是这种似曾相识又不能准确肯定的感觉,不过我肯定那时候我考虑的应该不是环境,对我爸追杀上来的恐惧令我正双腿颤抖。

我爸和二人转演员出场一样,从屋门简直过来了,我脸庞立刻灼热,忘记是他打的还是被吓的,老奶奶几乎和我奶一个调门了,你好端端的吓他干什么?她费劲地给我抱起,手护着我头,我爸瞪着我,一转身你就跑没影了,我找你多长时间。我不敢吭声。他像一只老牛,站那和老奶奶怀里的我对峙。她有点抱不动我了,就转身在炕边放下我,我牵起那只老手,在后面怯生地看我爸。我爸命令的口吻说,石榴,走吧,我摇头,我爸说,快走吧,爸爸不吓你了,我说,我不走,我爸说,为什么不走,我说,我认识她。

水果摊前米佳给我展现了高超的讲价技术,她统共多讲出了一个火龙果和两个红富士。往我爸医院去的路上,我给她拎过来,她眼神闪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咽下了,嘴角的痣若隐若现。沉默了一分钟,我问她,你刚才是想说什么吗?她隔着那架好看的木质眼镜看向我,说,其实我想知道你妈怎么走的。我笑说,这没什么,我妈走的时候我不记事,他们就说我妈在我很小时候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这个“走”有两个意思,我觉得他们不愿意说,大概是我妈早不在人世了。米佳说,那你小时候不会难受吗?我说,我都没有过我还难受啥?米佳说,其实现在问问你爸应该能告诉你。我说,我不想问,没准知道了才要难受几天咧,犯不上。

从医院回来,我预设过等我讲到故事高潮部分,米佳会下巴掉下来,靠在我身上,贴我脸颊,沉默良久。可没如我所愿,她极其娴熟地打开电脑,搜索我说的报纸。米佳问,那是什么时间报道的?我说,小学四年级,最完整的一次,她说,那是2007年,我说,差不离吧,你别急着找了,听我说吧。

我被正式确认前世是赵崇毛,和坪村许秋菊的儿子,那已是上坟一年后,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其间我的梦开始越来越具象,清早的我站在木门口,老奶奶叫着我毛毛,蹲我身前教我系红领巾。这一手法,在下发红领巾的那天,得到印证,我给全班都系好,还收了两个可以得到独家秘授快速系法的徒弟。多上幼儿园的好处就在于,你能学懂拼音,很快进入汉语识字体系,至少可以用字典,明白一些别人不懂的东西,我那个梳两条小辫子的前桌女生还在纠结ou和ao有什么区别时,我已经分清了狼狠恨很。我坐后排,正欣赏前面人咬着舌头瞎拼,响起了敲门声,班主任过去开门,是我爸,我欢天喜地地拿过书包就跟着出去了。

午后阳光把我俩影子拉得很长,一大一小,爸爸说要驮我去老奶奶家,我俩刚进矮屋,一个没见过的叔叔迎上来说,辛苦了,来,孩子,坐炕上。我觉得这应该是最高礼遇了,我爸笑容看上去很假,跟和我在一起抓蚂蚱时候差远了。

他们一阵寒暄后,我爸坐在稍远一点的火炉椅子上,那个叔叔坐到我和老奶奶对面,那绿色帆布的小凳子上。他笑着问我,小朋友,你是不是经常梦到这里啊?我说,对。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石榴。他说,石榴,你管她叫什么?他指向老奶奶,我说我不知道。他又说,那梦里她管你叫什么?我说,她叫我毛毛。他身体向后仰,神情很奇怪,你对这周围熟悉吗?我说,我认识这里很多东西,因为我总梦见,但是梦里和这里不是完全一样。他又问,那梦里有这个吗?他掏出一个小红本,上面有个头像,还有五个黄字。我说,有,我天天带着。我指向自己胸前。

老奶奶说,那就是崇毛小时候,我把小红书别在他胸口,梦里我跟你说过什么?她像诱导人背唐诗地问我,我说,说了,毛主席的话要谨记心田。叔叔说,那就是了,现在的孩子上哪知道去。我又说,梦里面还有老爷爷。叔叔冲着老奶奶说,老婶,老叔没几年了?老奶奶眼神定住盘算着,说,四年,快四年了。那个叔叔站起来,拉我出去,说要再问我一点事。我还是第一次碰见戴眼镜的人,之前只在动画片里见过。他拉我走到长廊左边那屋,我又看见墙上的贴纸。我爬到炕上,这回才发现上面有字,我认出了“狼”,指给他看,这字是念狼不?他说,对。我问,那这上面写的啥?他说,是表扬人和狼搏斗,见义勇为。我问,什么是见义勇为?叔叔说,就是做好的事情。我说,把狼打死了吗?叔叔说,没打死,但打了就是好事情。他跟我说,这就是毛毛的房间,对吗?我说,梦里我住这儿,不过一般都出去玩。他问,你都去哪玩?我说,这一片儿我都去,那个爷爷去哪了?他说,他过世了,不过会有人记住他的。我听不懂,想回去找我爸。

我爸正在院子里杵着,我去找他,從背后伸手拉他,他一下子抬起手,有断指那只。我问他啥时候走,他说还得不少人问你事呢。他脸色不太好,跟下棋输了似的。我说,问我做的梦?爸爸说,那些都是真事。我在他身边站着,空气湿漉漉的,我的鼻子又鼓又凉,也许在我没出生以前,这块就是这样的。我问我爸,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呢?我爸说,有些事,比如做梦,你得上学才能明白是咋回事。我说,得上到什么时候啊。我爸说,得一直读,读到博士。我仰脸看我爸,他比别的同学家长都显老,比那个叔叔也老得多,他有不少白头发,我问,爸爸,你有几岁。他说,天命之年。

一辆银色小面包停到院门口,从里面出来那叔叔,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走的,后面跟一个和我爸差不多大的人,也戴眼镜,再后面有两个大哥哥,长得很高,其中一个腿有点跛。另一个戴眼镜的人摆出那副他们经常有的笑脸,指着我说,就是这个孩子吗?叔叔说,对,书记,就是他,他记得很多事。他对着我看,又不像在和我说话,他以前来过这没有?叔叔说,他这是第二次来吧,我爸在旁边眼神表示赞同,他经常做梦梦见这里,关键是赵叔和婶子,他都记得,还知道以前放的家具。眼镜向牛仔裤口袋里掏,摸出一支烟,后面跛脚的人递过打火机。他点着烟,我不自觉地紧了一下鼻子。他吐了一个烟圈,像是在给我表演,不过我不太喜欢他那张脸,坑坑洼洼的。

那支烟抽到第三口,他审视我有好几个钟头,我有点不耐烦,想马上转身走,他开口了,和后面也一直愣着的人说,带他去见何先生吧。那两个年轻人要带着我走,我爸愣在那,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吧。那人说,行,一起上车,不过见何先生只能是孩子一个人。

我爸照例埋怨我俩带的水果太多,不过上次买的丑橘我眼见两天就剩一个空塑料袋了,他吩咐护士拿一个软垫放米佳的凳子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在进门之前嘱咐米佳别问我要讲的这些事,不然这老头能讲上三天三夜。爸床头新挂了一串石榴石,我问是谁给的,他说是老朋友,我刚想问是谁,他说你坐下,爸有话跟你俩说。我俩并排坐在一起,他面对我们抖了下肩膀,特意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又咳嗽了一声,正式开腔,你俩处也有三年多了,我这身体现在越发差劲,米佳你要看我儿子差不多的话,说到这儿他深深看我一眼,他比你小不少,有三年多吧,他有时候贼特性,不过还挺听话,你俩在一块你随便管他。米佳眼神扑闪着答应。我说,爸,你别搞笑了,说这些干啥?我爸很诚恳地看着米佳,你是不也有微信啥的?咱俩加一个。我说,爸,你那微信平常都不和我使,咋就和她使上了?米佳说,没事,叔,我手机和微信都一个号。我工作忙,去年也没怎么过来看你。我爸笑说,其实得病挺好的,儿子回到身边,你在上海的工作也调到东北,关键还见到你真人了。

何先生在日后想来应该是一个社群的权威长老。我在美国做交换生学人类学时,Frank教授曾说过,每一个社群都需要一个权威,权威人通常有可继承的权威物,权威物又通常有隐喻生命的特质。何先生手里正好拿着一个牛鼻环形状的红圈,我第一眼就瞧见了,他坐在炕上,我一点也不敢靠近,心里痛骂那瘸子从车里把我拉进来,而我爸在一旁无动于衷。

矮房子铺了瓷砖,沉寂的空间中顿出两个字,坐下。我看着屋当腰有把小红椅,就坐下了。何先生说话像是不张嘴,也不看人,他问,你来这几次了?我说,今天是第二次。他又问,你在梦里被人叫毛毛吗?我说,对。他后面说的话吓到了我,你的前世是赵崇毛,你梦见的都是他小时候,那个奶奶,是赵崇毛他娘。我问,那他去哪了?他说,他死了。我问,再也不回来了吗?他说,对,他死了你才能梦见他。我不久前看过《聊斋》连环画,前世就是上辈子,那我是赵崇毛吗?或者他钻进我身体,我梦里所见的,都是他看到的吗?我有点害怕,鼓起勇气问对面,我必须在这吗?我得上学。我想着收回刚刚对上学的抱怨,昏暗的室内,何先生的笑声很沉,他说,不用,你知道赵崇毛是谁就行。我问,你有前世吗?他说,这个村子的人都有前世。

米佳的检索系统很发达,她单位的报刊数据库轻而易举就搜到了关于我当年的新闻。她坐地板上靠着床沿,笑着念了出来,“少年自认前世和坪村战狼英雄”“寻找前世——东北往生村再添往生人”“独家采访往生人少年:前世八十年代徒手搏狼牺牲”。她越念越起劲,笑容给眼角挤出了皱纹,显得可爱,我拍下她电脑,使劲吻了下她脸颊,她说,你亲我干吗?我说,你念这些就好像这些都编的一样,她说,要是假的我就不这么乐了,我说,有真有假吧,我不记得那么多事,米佳说,我也想问,你是怎么把赵崇毛生平串联到一起的,总不能从小就打狼吧?我说,所以我一直被这些人教着说呗,那个叔叔说他是见义勇为,当年打狼,全村都知道,但我问过老奶奶,提起狼,她总像犯忌讳,我那时候不懂,就被他们瞎教,我看的第一本书就是《赵崇毛编年史》了。

我大概领先同班同学一千个字,我爷捻捻胡须说这孩子有识字天赋,将来一定能成为作家。周末我会被我爸送到公交站,何先生领着我学赵崇毛的生平。他有一杆写起字很酷的毛笔,边画给我边在旁注诗解释,写的还都是繁体字。画赵崇毛八九岁和他爸赵贤学习插秧,就在旁边写“少小知家苦,老大不等闲,楼外浃背力,腹中主义甜”。画他一九七几年参加中考,就写“男儿金榜英雄记,天下独我不王侯”。我不分明含义,只是听书似的瞎记一通。何先生有时会抽查我对赵崇毛的理解,二年级科技课的老师讲过一个人因为做梦,然后各种阴差阳错,前世救了自己的故事。我便始终怀着热情去和坪村,通常在班车上,没人敢惹我,都知道我有个斗狼勇士前世,我也常常给他们讲我前世是怎么设计把封建老铜像拉倒,连夜将其砸烂的伟大壮举,虽然他没怎么来过市里,赵崇毛起码在我二年级以前带给我的都是好运。

我跟读赵崇毛生平往事时也会偷摸瞥何先生的红圈,那像是一串红水晶,结实得相互挨一起,在他手上捏着。他总让我眼神端正,握笔端正,心态端正。他在我身边坐着,闭眼也能观察到我的一举一动,我得把他写的那些诗通通抄写一遍,还得记住大致的日子,尤其是1962年出生的赵崇毛那时候应该几岁。我跟着他写字,认的字变多,过一阵子我成了全班写字最好的人。我爷逛早市常带一个夹子,里面塞满省级市级少年书法大赛的奖状,四处炫耀。

我向米佳坦白,等到记者采访,我对赵崇毛这人已经了如指掌,我了解他温和的性格,体谅父母,他爸妈也宠他,因为他是还没计划生育时的独生子,另外这个人有点笨,学习挺用功,但连高中都没考上。米佳问,那狼呢?我说,梦里的狼是不动的,但以赵崇毛曾经在村里同伙伴和隔壁村来偷菜的打架来看,这人不怂。米佳认真翻看这些新闻和节目,突然问,他还进过监狱?我说,对,就因为他把人家打伤了啊。

赵崇毛打架大都是除暴安良,我十岁那年和坪村突然被大肆报道,村里有多个鲜明前世的例证,我是其中的典型。我半个月没上课,接受各种采访,有时面对好几架巨大的黑色镜头从早八点拍到晚八点。他们问的問题大同小异,一件事我要反复说好几遍。我家对采访态度不置可否,我爸送我到访谈室,就和几个穿西装的出去了。我怀疑这些问问题的人给了他钱,不然我的零花钱怎么会从十块剧增至五十块,我买的神奇宝贝卡越来越多,超梦都给出去两张了。

在一块很亮很刺眼的板子前,他们总先让我放轻松,说就和平常聊天一样,然后问我相似的问题。我总得从梦讲起,然后和老奶奶初次见面,又去见了何先生,何先生不让我说我和他学习生平,我只能谎称赵崇毛的那些事都是我梦见的。赵崇毛其实是个普通人,不过死法一点也不普通。我和他们说,深夜我见到野狼,想到村里人还在睡觉,如果放任它跑,它会跑进村子,残害牲畜和家人,我就拾一根粗木棍,使劲抡它,它扑过来,先咬了我左大腿,我忍着痛用拳头抡它脑袋,一直打,它发出尖厉的呜呜声,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对面的阿姨问,你觉得赵崇毛对你影响大吗?我想了想,嗯了好久,看向她不高的胸领,说,我觉得我挺勇敢的。全场哄笑。

采访结束后照例有一个酒席,我能吃到最爱的锅包肉。今天的人格外多,我眼见我爸淹没在人群里,和那群戴眼镜的大人一桌,跟我一桌的我从没见过,那些人采访完就不再哄我了,我旁边的叔叔满脸通红,透着酒气,打着嗝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我比你上辈子还大咧。我说,赵崇毛死得早,我爸还比赵崇毛大呢。他笑着说,你不一定了解赵崇毛,我们才知道赵崇毛。我问他们是谁。他说,我是谁不重要,现在村子火了,挣到钱了,这才重要。我说,这怎么挣钱?他说,马上村里就建一个往生运命馆。我说,那应该也能给赵崇毛家钱。旁边的人跟着帮腔,这小孩真当回事了,赵崇毛那个傻逼都死了个屁的了。我有点生气,又不敢骂回去,就说,你们又不知道他。红脸叔叔站了起来,拄着绿棒子说,小孩啊,那个玩意就是个畜生啊,何老今天不在,我说句实在嗑,你知道他咋进去的吗,他妈给人未成年小姑娘祸祸了!我脸涨得通红,你胡说,他是打偷苞米的。对面一个叔叔说,老徐,你跟他说这干吗,坐下,消停的。老徐说,现在也采访完了,告诉他也没事。来,小伙,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牛子。旁边有俩人跟着起哄,对对,让叔叔大爷们看看赵崇毛基因传没传到你身上。我被那个老徐揪起来,扒我裤子。我试图挣脱,说,你们要干啥,别动我。对面那个叔叔站起来,大声笑说,老徐,你喝多了,别逗小孩了。但他加上两个帮腔的已经把我外裤撸到膝盖了,我大叫,但是酒店太吵,后面还有人笑嘻嘻地捂我嘴,没人发现。老徐大叫着,赵崇毛这玩意害老人了,被狼咬死也是报应啊。我哭喊着,我不是赵崇毛!我不是赵崇毛!可始终挣脱不开牢牢控制我的双手,刚刚一个桌上的人抱来一条京巴犬,给它放到桌子上,我面前,叫嚷着,来,崇毛,给叔叔们表演一下怎么弄的。我内裤早被扒下来,不知道他们要干吗,哇哇大哭起来,淹没在他们笑声里。一个酒瓶子飞到我们桌上,碴子崩到我鼻梁上,有点疼。你们他妈干啥呢!是爸爸,我比刚才哭得来劲,几乎是在疯喊。有人给我把裤子提上,走走走,宝。直到回家看到我爷我奶,我哭声还没停息。

明天周末不用上班,米佳靠在我怀里。我们的床褥三件套图案是她选的衔尾蛇,我怕蛇,不过这种胖乎乎的可爱版可以接受。她问,那酒席以后你就不再接受采访了吧?我说,接得很少了。她说,这事对你影响很大对吗?我说,不算吧,因为赶上2008年北京奥运会了,市民可不再关心城郊有个什么轮回村了。而且我越大就越不在乎了,我在乎学校的生活。她哦了一声,寻思了一会,说,那你说赵崇毛真像他们说那样吗?我说,不好说,其实我那时候也不在乎了,除了老奶奶有时候会叫我毛毛,已经很少有人问我赵崇毛的事了。米佳说,那你的梦还继续做吗?我说,两年后才真正终止。

我的梦在2009年冬天之后就再也不做了。下午我在家一边看卡布达变身一边等着住院的爷爷回家。晚上他们都回来了,我奶直接进屋关门,我爸一字一顿跟我说,你爷爷去世了。我脑子嗡的一下,我想到的竟然是赵崇毛死了之类的话。我望着窗户结了厚冰花,抠出五六十个洞,好几天没和人说话。出殡那天,我作为隔代抱着我爷的遗像,坐副驾驶,我爸和我姑对着车隔老远,迎着风冲我这边磕头。他们磕了三个头,我近视,看不清他们流没流泪。一路上小鬼拦车,不计其数,伸手要着一块钱,我们塞了不知多少。我没敢近前看我爷遗容,只是戴着厚厚的白孝帽,听着他作为老工人的事迹悼词,看花圈上挂着“石林同志一路走好”的字条,和那些不认识的来宾握手。我机械地伸出手,头也不抬,面无表情,一只又一只,一只又一只,像车厂的流水线。突然有一只干柴手伸来了,没有血色,糙糙的,很热,我叫道,妈。她露出第一次梦里见我的笑,紧紧攥着我手,轻轻说,还是叫奶奶。

我和老奶奶在一筒电视塔高的大烟囱边站着,我的亲奶奶去招待来吊唁的人了。冷风吹得很猛,昨天还刚下过雪,我爸抱着骨灰盒从焚化场走出来,羽绒服被飘着的火星点破几个洞。他说,爸也有这么一天,到时候你送我。

米佳说,爸昨天还说这话了,什么你们送我不用讲排场,素净就好,我还埋怨他瞎说。我说,你啥时候自己见爸了?米佳说,他微信找的我啊,我下班就过去了。我惊愕,那怎么没叫我啊?米佳说,还不是让你安心写剧本,快点赚钱。我说,爸都跟你说啥了?米佳说,不告诉你,以后再说。昨天医生跟我说,爸那个并发症还得手术,不然危及心脏。我说,也不能全听人家的,手术一次命薄三分,过两天我和医生研究研究吧。

爸的呼吸是比以前微弱了,说话的中气总是跑丢,尾音打战,我让他好好休息别总动弹,又弄点美国好玩电影逗他开心。爸说是时候告诉我一些事了,我说,不会是轮回那些事吧,爸说,你咋知道我要说。我说,我总觉得有哪不对,这几天还和米佳讲了。爸说,那你慢慢听吧,坐住了。他稳了稳坐在病床上的自己,他头发几近全白了,看我的眼神却没啥变化。我说,行,讲得不精彩不给你茶钱。

和坪村每个人都要背一个前世,谁家没前世谁家没后,这是祖训,你爷爹妈没得早,当年不听家里老叔安排,跟邻省来的女工好上了,就是你奶。当时你奶已经怀孕了,你爷就跑到市里租房子结婚了。他出走那天,村里人指着鼻子骂他,你石家等着没后吧!但我还是顺利出生了。我其实到二十二岁就结婚了,但是五年都没孩子,就离了。后来三十岁经过你奶介绍又结过一次,还是要不上,三年就离了。我到三十七岁才碰上你妈,她也是外来打工的,我俩结婚两年也怀不上。你奶听别人嚼舌根,我前面两个媳妇,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全厂的人都说我不行,大儿你不一定了解这感受,你们这一代不太在乎孩子。你爷爷没办法,带我去了他老家。他现在没后了,他求人家,给那个何先生下跪。他们叫他滚,他长跪不起,忏悔好几天。后来何先生终于答应了,说那就从我这永世做和坪村的人,你爷和我都点头。何先生给我吞了一颗红石头,很小,又说必须得砍掉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这只,这只手,就是这么回事。我还得走过一道门,那道门,就是和坪村最早的院门。我被领着,到何先生家里院,有个门架子,贼亮,反着黑光。何先生推我,让我踏过那道门,我闭眼睛踏过去。那年夏天,我四十,你妈就怀上了。

我说,所以真的从我这就有了前世吗,我妈怎么走的?爸说,你妈是难产走的,咱家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妈,每年都管她山西老家寄钱。我们答应了何先生,你出生百天后,要给你送到村里去,我们不能管他们,也没法知道他们都对你干啥了。我问,那我啥时候回来的?爸说,大概两岁吧,你三岁开始记事,后来发烧,你就总能想起那赵崇毛家的事。我问,赵崇毛这人咋样?我爸说,其实不咋的,但何老以前是干部,硬是让市里批下来了“见义勇为”,他死其实不简单。我又问,那赵崇毛是咱什么人?我爸想了一会,应该是我三表哥,很远那样的,他爸他妈是你爷三表哥三表嫂。我安静了一会,问,我妈真像老照片那么好看吗?爸像吃了一惊,说,好看,而且她要不是跟了我,应该命会很好,她嘴上有颗食痣,衣食无忧。

我们和医院最终研究的方案是不做手术,因为爷爷是医疗事故走的,我不想让爸那么痛苦。爸没什么意见,他说,能多见我几面就好了。我拉上米佳开到和坪村看看,小时候觉得很远的路只开了四十来分钟就到了。这里的往生运命馆已经第二遍整修完毕,外表看上去像一个生命科学博物馆,里面主要介绍那些看见前世的经典案例,其中还有我当年被采访的照片。米佳还在那观摩一个前世是别人父亲的小孩的采访视频,我径直走向老房子。许秋菊是爷爷去世后第二年没的,现在这里住的是对面山上的人家,她和我说过这村里的人不扔那些老物件。我敲门说明来因,一个女孩给我领到一间满布灰尘的仓库屋。她指给我说,你自己看吧,当时奶奶搬到这,东西都没动过。我打开手机手电筒,找了半个钟头,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那幅大桥壁画。我把这柜子搬出来,橱柜的木门挂了一把精致的小锁,我用墙上挂着的扳手将灰突突的玻璃砸碎,撬开柜门,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在黑暗里四散。一沓野狼的照片,赵崇毛小时候的布服,还有更小的布服包在里面,一对假奶头。我好像看见小时候的我被抱进那间布置好的屋子,他们在还原三十年前,那是赵崇毛小时候的屋子。

爸走之后的第八个月,米佳已经用喜喪这个概念让我完全脱离悲伤的情绪。我会给爸写写信,趁半夜无人管制,在黄浦江边烧给北方,信里是我们喝酒才说的话。我望向几个醉得快昏迷的俄罗斯人,他们在猜拳决定谁脱光膀子在堤岸上跳舞。我突然有些兴奋,急匆匆地跑回家。我们首付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色调特像《爱在日落黄昏时》女主在巴黎的住房。

今天是我们婚后第三天。我们的婚礼几乎没有长辈,都是同学,米佳说,这未必是人生最幸福的一天,可却是最值得回忆的。我说,以后咱们吵起架来,再回忆这一天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们新婚之夜都太累了,刚亲吻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我们也只是做做饭,躺在她大学的草坪上晒了一天太阳。我此刻冲向她,在灯只开了一半的房间里,我俩打打闹闹,五分钟就脱个精光,我看向她的曲线,一切都和温度一样真实。我快和燃烧的信一样热,她抱住我,我也从底下抱住她,她爬山虎般缠在我身上,我站在躁动的地板上,鼻尖对着她,盯着她眼球看,米佳,米佳。我们跳进床里,我触摸到了脐眼下方柔软的部位,我快到那个终点了,我快到那个终点了。米佳的眼神早已说出那个秘密,她半年来的额外采访,或许为了什么,她炽烈地看向我,石榴,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就在我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前世”将是爸,还没走远的爸。我答应着她,用身体回应着她,我和她柔软的胸脯相互回答,我即将到达那个圣地,出生时也曾看到过,像母亲,柔软又潮湿,米佳将用温柔的牧歌回应我。

我想我知道了赵崇毛最后一天是怎样看向野狼的,他垂涎的火烧遍了所有女人的内裤和胸罩,她们的胸脯和圣地长出一秆秆苞米。他看向那只母狼,饱胀而低垂的乳房,稍一用力奶汁倾泻而下,而那个潮湿的圣地,正在尾巴下面,闪着光,若隐若现。赵崇毛的火棍全部燃起,他眼球抛出野猫一样的钩光,他想燃烧那片圣地,即使有尾巴的掩映,那和一切女人没有任何区别。他拾起火棍,在黑夜向母狼柔媚的眼神发动进攻,让火烧进她的身体,整片和坪村只有他们在闪动。

大火将持续很久很久。五分钟后,野狼衔着赵崇毛跳动的心脏,隐匿在黑暗中。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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