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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

2020-08-06方磊

福建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理疗命运生命

方磊

康 复 中 心

因为经年屡遭足球伤病的袭击,我时常来一家大医院的康复中心做理疗诊治。

这是一家久负盛名、有着优越地利和先进科技的凝聚人气的三甲医院。每每一进门,我满眼是汹涌的人丛,缴费、取药,等着拿各种化验结果的人们聚集在大厅,如同海水涨潮般经久不退。医院就像是一片汪洋,病人们仿佛是沉浮在其中的落难者,每一次的就诊就像他们试图寻觅到抱着能充满浮力的器具,不令自己沉没在无底的水中,甚至可以使自己浮游到岸边,重新走进辽阔的自由大地。在这里需要等待救助的人,都更实在地懂得了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在康复中心的人则多少令人心存庆幸,这里就像是无垠海水中的一座孤岛,这里的人还算暂时是安全的,他们不用像深海中遇险的人随时担心自己被海浪和旋风吞噬。他们在这个孤岛上做着各种重返人间大陆的演习,只是并不确定他们真正可以逃离孤岛的时间。

我排队等着做理疗。康复中心里各种护理器具一应俱全,这里有着阔大的场地,理疗者并不算少,但大多数时候人们的分贝是低调的,所以这样的宽广更呈现着逼人的压抑和黯然。人们就像是被遗落在广场的石膏像,面目空洞、冷漠,仿若沉浸在哀悯的世界里或陷入自我情绪中的人。人们机械而不连贯的动作,就像是每一个迟滞而不到位的音符,化成这里一曲充斥着拖沓、混乱、不着边际的乐音,夹杂着凄惶、苍凉、沮丧的一声声惊心的干瘪哀吟。那些残留在往昔正常日子里的音符似乎都已慢慢扭曲变异,直至模糊,现在就像一个留存不当已近报废边缘的老唱片所放出来的脱了轨的浑浊狼藉的曲调。

理疗中心集满了无法正常行动的人,姓名、性别、年龄、相貌都在此消匿,取代的是一个个呆滞的数字符号。四周所悬挂或张贴的医疗宣传标语,像是各种绷带包扎住那些凶险未知的疾患。这里盛放积淤着命运的残缺和生命的囚禁。这里的人似乎都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他们被人间所隔离,他们都是孤独者。他们在努力尝试着种种挽回的可能,竭尽心力想重新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渴盼返回自己原有的哪怕实在不怎么令人心动的生活。

飘落游弋在这里的阳光似乎也是支离、零落的,透过其中,我看到幽暗的灰尘四散飞舞。这间康复中心如同一个忧心忡忡,满怀委屈、怨恨的人,神色忧戚、落寞、怅惋。

我和所有人一样,套上或包裹束缚自己的器具,企望那一件件冰冷生硬的仪器为自己回归自由做一次前景未知的扭转和修复。也许所有的医疗器具都只是象征性履行着似是而非的拯救和语焉不详的挽回,而我们内心的凋零、破败和陷落又有哪个器具能够救济?也许机器真正做到的,只是对我们虚弱心灵的一次次表面上的抚慰,我们都是需要抚慰的人。

眼前的情境是人间剧目的暗室,是人们无法发现的命运演出的后台,是人间剧情间隙中的真实,是世间演出落幕之前的黯淡。残缺与囚禁,我们就像要在拼命的救赎和挣扎中返回人间,这里是人间剧本的断档和乐章行进中的空白。这里暗灰的背影同样属于真实的人间。

这里不少人是在大手术后来的恢复者,即使是曾经最强悍的人,现在在这里也只能像孩童般蹒跚学步,那些最为简单的关节运动现在成为他们为了重返生活必须逾越的艰难沟壑。还有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不住地做着接球练习,身形动作犹如幼儿,似乎重返生命的起点。这被寄望为一次生命的重启。我在其中。

我被动地倚靠着或呆板地躺着,不能接打电话和使用任何电器。我身在人丛中,却仿若与世隔绝。对于我脚上的理疗仪器,我实难把握它有神奇的力量,能将我重新带回曾被我淡漠而今却使我无限珍视的熟悉生活,但身在此间,我只能没有选择地听命和信任于它。我在这个世界之中,却感觉与整个世界天涯遥遥。一切无以把握,无所依附,这里呈现着最真实的人世隐秘。在无限的局限里,谁不是残缺?谁不需要被救赎?

迎向命运无限的局限,接下来的是命运的重启还是难以为继,是命运的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还是被命运步步紧逼,节节败退?穿越生命的中间地带究竟是危局抑或新生?命运的赌局没有人可以下注。

我卧在理疗床位上,想到的是生命中的种种别离。一切都会在时光里渐渐疏离和分别,年华、至亲、健康,包括我爱之愈切的足球……

康复中心是人间的孤岛。孤立于此,才发现真的生命,才看清了自己。

冲击波理疗医师要我找到左脚的痛点,这种理疗将以一种痛的方式抵达疾患。痛点其实密布在我们的身体,任何一刻它都可能显形,透过骨骼、肌肉、血脉、皮肤,用人听不到的方式嘶喊着表达它的存在。生命的楼宇是由不一而足的痛点,由数不清的随时显形的疼痛构建的。无论生辰、种族,无论出身贵贱,无论钱财多少,无论身份高低,无论你在生活里处于何等境遇,没有人可以逃离这所有痛感的随时捕捉。理疗器具带着轰响和尖锐的旋风震动着我的痛,仿佛要以更张扬的声响和痛湮灭我的痛点的嘶喊。

我的身体只是时间和岁月的暂时寄存,只是生命寄居的新址。当生命抵达实现为“我”时,当我幸运地收获生命时,所有那些可能随时飞扬的痛点也一并被我收藏。而疼痛在岁月的磨洗里,在一次次我不经意之时亮出生命的谜底。我逐渐懂得所谓的欢愉是虚妄的,真正实在得以长久留存的是生命的痛感,快乐只是从生命寄居的身体驿站里悠扬地飞舞而出的泡沫。

现在,我突然感到我自己在渐渐爱上我的伤病,像爱足球一样爱上了它们。如果不是它们,我的足球生涯不能算是完整,我的生命也难以圆满。若不是它们,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和命运里有如此多的隐秘。它们使我懂得人的命运和生命里隐藏着令我们视而不见的遍及周身的痛点。

从理疗中心出来,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逃离孤岛,孤岛求生的时光还在继续,隐忍与等待还要继续,我心怀不能丢失的希望走向人群。黑色从天边正一点一点悠悠降临在大地,我仰望那些从四处游出云朵的闪闪星辰,它们布满整个天宇,莫非它们也是神奇浩然的宇宙的痛点?正是它们闪亮了无垠的夜之苍穹,在大地最无助的黢黑中賜予了世间点点星光。

夜 宵 排 档

夜升起来之后,这家夜宵排档睁开了眼睛,这里所跳跃的光亮就像是黑夜里的孩子,顽皮而生气十足。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于此,嘈杂的声音把夜晚盛满。失业者、旁边火车站的铁路工人、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无所事事的混混、加班讨生活的人、打牌赌博晚归者、出租车司机、失眠症患者、放浪不羁的少年男女,还有像我这样,怀抱虚无理想在真实世界里找不到心灵归宿,无所作为,以文为魂的写作者。人们吃烧烤,喝酒、叫嚷、划拳、打骂、讪笑、诅咒……我常常想起尤金·奥尼尔的剧作《送冰的人来了》,他们是否也在等待着那个为我们所有人送冰的人呢?等待一个人们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拯救,等待一个模糊而混沌的未来。

夜宵排档是人们消磨夏夜最直抒胸臆的方式,排档内气味漫溢的烟雾和那些发酵后的液体滚烫,使夜晚变得格外漫长和饱含意味。人们对夜宵排档所保有的持久而强烈的兴趣与向往,使我惊异,他们浸入其中,乐此不疲。不同来历与身份的人们因为消夜,因为啤酒,获得了一个共同的虚妄目标和完整时间,他们投射在地面的光影,飘忽、支离、阴暗,宛若一个个回忆艰难的恍惚梦境。夜深沉,屋外清凉无声,而夜宵排档的光亮闪烁经久不息,像夜晚谜题里的一个咒语。很多男人把上衣脱光,那些躯体散发腥热的气息,混杂在酒精、麻辣烫的种种味道之中。有人不经意踢翻了酒瓶,错乱犀利的声音总是蓦地连绵响起,犹如突兀跳起的关乎命运的警铃,很多人被惊到,冷战连连。直到天空露出光亮,仿佛是天边启开门扉,人们才像海潮退却一样,在酒意的麻醉和燥热刺激过后的疲惫倦怠中,漠然黯淡地渐渐散去,只留给曙光一个狼藉的世界。

夜宵排档凌晨里白亮的光把有形的肉体和呼吸深透地笔直切开。在这里的混沌纷乱之中,我看到的不是颜色,不是形状,而是光影,一个注定跟着人们的东西,那不是停滞凝固的,那是每个人身上流动着的阴影。很多的人已经睡去,但这里的人们让世界醒着。夜晚把城市收藏的时候,无垠黑暗的帷幔背后是众生的乱影纷呈,谩骂、欢笑、诅咒、叹息、饮泣、纵论,世界在混杂、蔓延、交错中无限延伸……

夏季的天空积聚着更多的云团,但空气却更燥热、潮湿。作为一种更为本真的“生活”,在这里,只有在夜宵排档上你才能感受到更多被袒露的真实。到处是纵情呼喊的人们。更多的人像影子一样吸附夜晚,使夜晚变得更加黑暗和暧昧。排档里的夜晚,声音始终在持续流动、旋转。夜晚的凉风呼啸而过,酒精的燃烧与烧烤的灼热,让人们都在不经意间忽视了这寒凉对身体的袭击。

人们白天透支着健康攫取钞票,晚上则疯狂地宣泄着身体以求感官的刺激,以此填满内心的虚空,抑或安慰那只属于自己内心的悲凉。现在,我看到他们在夜宵排档飘摇的光亮中久久地张着嘴巴,仿佛十分痛楚,又犹如在呼喊。灯影中是一个个空白陌生的面目,將生之真相徐徐展开。

黑夜就是这里的白昼。夏季里夜宵排档总是通宵营业的。人丛如织,我时常会揣着不同的心绪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饥饿而来,只是为了来看这里的人,体味这里的情境。人们像棋子一样毫无秩序地散落在排档各处,如同他们的命运呈现着不同的轨迹。如今,他们相聚一起,碰杯、划拳的声音阵阵响起,酒瓶歪倒在桌上、地面,混乱不堪。人们扔去了生活里的卑微、羸弱,在这里成为主角。有人突然高声怒骂起来,骂的声音越来越撕裂,被恶毒咒骂的那个名字的主人可能就是他每天要堆着笑脸相向的人。还有人凄厉地痛哭起来,放眼看过去居然是一个模样粗犷野性的男人,他的声音颤抖着不能自已,仿佛要把自己吞没。究竟有什么悲伤可以让一个阳刚烈性的男子痛断肝肠,变得软弱?

告白者用激越、昂然、恳切的语气在说话,而聆听的人脸上依然显得麻木、冰冷和倦怠,还有不易察觉的自得。这显然是一次不对等的对话,身份或者地位的偏差,抑或一种乘人之危的要挟、威胁,他们的角色也许就在这个夜宵排档得到了完全的转换与对调。

岁月的往昔在向手中的酒瓶和眼前的光影聚拢,但更凌乱、更狼藉、更混沌的是面前的现实。我听见排档里有人在大声争吵、面向黑夜大放悲声,掀翻的桌子底下,是玻璃尖锐的嘶喊,受伤的身体,恶毒的咒骂,喷洒出的殷红的血。两桌酒入正酣的人们撕打起来,那些压抑的不满和怨恨,被连根拔了出来,生活里久久埋藏的愤懑被激发,在瞬间指向当前的某个情境和某个人,随着酒劲蹿上头顶。

夜宵排档仿佛是城市里的中转站台,它可能不是城市夜晚的起点,也不是夜晚剧目的结束,人们从另一个地方来到这里,或者从这里去往下一个地方。夜宵排档这样一个所在,它在黑夜里用不绝的烟火气将那四处的人们集合起来,慰藉和安抚着人们孤寂而不安的内心。

在夜宵排档中我不禁地回忆,回忆使我听清了窗外的风声,看真切了窗台上的那些钉子、落叶是如何陷入砖墙中的。回忆使一些人、一些事渐渐生动地从光阴里走出来,向我一点一点走近,酸涩、伤楚、痛惜、哀怨把我捆绑得动弹不得,很多时候我的眼眶满是湿润。我念想起光阴,和光阴里留下的低微、寒凉、凄清、伤痛的每一个片断……

月亮照在夜宵排档之上,照在人们的头顶,照在午夜静谧的大街,照在漫漫长夜,照在苍凉的过去,照在怅惘的未来。当我走出夜宵排档,夜显得更加黑暗、幽深、逼仄。仔细听,也许你还可以从某个远处的角落听到含混不清的孤独的呜咽,旁边铁道上过往火车的悲怆奔跑声总让我的思绪退回到遥远的往事里不得而出。当我离开夜宵排档时,我的背影飘浮在岑寂寥落的无边黑夜,我能感到这影像的沉重和多年以后才有的沧桑。我看到光阴呼啸而过,我仿佛看到一列疾驰的火车在夜晚的平原上飞驰,荒漠、森林、汪洋、草原,岁月里的画面不断地转换、交错。

无限柔情的晚风,敞开抚慰的胸怀,像夜晚的昙花,一现之后无人知晓。夜宵排档上的天空像是一盆燃烧的炭火。细雨淅沥的夏季,黑暗里摇曳的光亮将夜宵排档掩映成宛若往昔时空里的一个灰暗的年代。所有的事物,都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所有的事物都在雨声中产生关联,又彼此遗世孤立。当所有的人声在时光里消退,景色黯淡模糊之后,只有细密的雨声在黑夜里经久不息。所有关于人世、命运的词汇,都在排档中熠熠发亮、逼人……

夜宵排档的生活,总是我所不熟悉的别样的气息,但它总时时吸引着我,观测洞悉着生活里的真切与一切微小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之外,夜宵排档经历着另一个世界,直抵生活的内核以及真相。残阳似血的黄昏,夜宵排档已经开始了人们夜晚的旅程。我看到有一簇簇的乌鸦从这里掠过,似乎更多的命运与往事被这些冷酷忧郁的鸟儿引入幽缈的深邃之处。

我常常隐匿在众人之中,感觉这仿佛是虚构的夜晚。我看到酒正在汩汩漫流,进入杯中,进入每个人的嘴、每个人的胃,填满它们的酸楚与寂寞。坐在排档里,感觉夜晚在向黑暗深处滑去,就像一首诗歌的写作,安然平和地书写,以致悠悠地画上句号,所有的澎湃与跌宕留驻在了内心;走出夜宵排档,我看到两边的商场、美容院、医院、写字楼、居民楼、电线杆、树,都在黑暗中僵直地挺立,犹如死去,一些久远的事物却似乎正在渐渐复活,仿佛有耀眼的灯火直抵冷寂的暗空……

城市的改建,使曾经这块知名的夜宵排档真正死去,所有的气息,酒瓶、烟火、声音、人影、光亮似乎都只是在瞬间消解无形。这里,有高耸入云霄的一座恢宏、奢华、雍容的商厦。今天,我依旧很多次经过于此,曾经的那些声音仿佛骤然腾跃而出,旋绕在空中,穿越我的耳际,尖锐、凌厉、冷漠、心碎,令我惊骇久久。

所有曾在夜宵排档里的人现在踪影皆无,被生活之流不可挽回地席卷,以至无底地淹没……

血红

血慢慢浸染,弥散,缓缓游移,像一张渐渐延展的网,悄无声息而又带有致幻的迷离,包围起我整个手掌的纹路。血,突兀地通红起来,将目光染成了红色,鼓胀充盈成一片耀眼、晕眩。伤口破损处流出的血,是单调而炽烈的油彩,使我沉陷在冥想的迷宫,不得而出。苏打水的气味涌进我孱弱的鼻腔,它们在其中不住地翻滚,让我内心的怅惘和寥落更繁盛地升腾起来。抬头间,墙壁上时钟的指针僵硬冷漠地走动,声音空泛、断裂、苍白,像是谁心底里一遍遍干涩凄凉的低微呻吟。

撩心的疼痛还不曾远去,我流出的透红的血染在酒精棉球上。我倚靠在椅子上,戴着厚重医用口罩的护士,面容模糊,她洁白的护士服在这个空寂的场景下被整个救诊室的苍白掩映得愈加苍白。她为我的手掌缠上纱布,将一块哭泣的伤口隐匿、包裹住,而这更加重了它的沉重感。我们都沉默着,一个救治者和一个伤员,像一出饶有情趣的哑剧,似乎藏着什么未终了的悬局。这个身材俏丽的女孩显然对鲜血和伤口过分熟悉,她的动作的灵巧,静默无语,坚硬的眼光和神色的漠然,都使她更像一个冷峻沉郁的幽灵。夜晚的风让医院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一场久久不息的雨,向心里沁入无限的哀默凉意。

夜晚的流光溢彩悄無声息地淹没掉这个医院急诊室里的光亮,它无所依附,奄奄一息地在城市奢华迷乱的夜景中,渐渐隐去、消解。现在急诊室是真正只剩下我独自的身影了,小护士已经回了值班室。我看着那些不明的液体从我头上的吊瓶里一滴一滴悠缓迟滞地流入我的身体。像生活的镜子一点点碎裂开,冷寂静默的时间里,生命记忆中的影像轻缓地飘移到眼前,尤似昨天般清晰强烈。我受伤的手已经被密布上了白色,沉痛、哀默、静寂、森然、虚空的白色。围裹着白色绷带的手使我更像一个木偶。时钟的滴答响声拉长的夜晚的身躯,使这样的等待被无限延迟,这样的煎熬让我像一个囚徒一样无望地面对明天。

一个夏季的深夜,一个行走的写作者被异乡的医院揽在怀里,我不知道这是否带有哲学的意味和某种荒诞戏剧的情节。多年来,我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游历、胡乱思想、写作。人更加易感悲伤,但我也知道了自己骨子里的执拗和坚强。多年以前,我的文学导师建议我应该去远方去写作,我当时不以为然,而今天我终于深深体味他话中的真意,尤其是如今拖着这样一个病痛的躯体,在异乡的我更加洞察生命或者是命运,在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在他乡”对于一个作家是多么的重要和绝对。

血,生命与疼痛的行板。因为一次意外,我的手被门挤破,血一下就涌了出来。我想起足球联赛中,我在绿茵场上被对手一次次凶狠铲倒时,血也一点点染红球袜;我想起同样在这个城市,我曾经在工作中为保护我同伴的财物和人身安全不被侵袭,和凶徒扭打起来时,鼻子被擦破时血缓缓流淌出的情境。我时常从我身体的伤口中看到这些暗红的液体舒缓地淌出,痛楚总会使我欣然,我还是醒着的,我是有痛感的。这些纯净的血红里流布着命运多少的隐衷?

人丛迷乱、错综。我越来越不习惯喧闹了。从前,每当我写作遇到阻碍的时候,我都会去车站、酒吧、公园,以一个路人的身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界看那些许许多多的人。我四处游走,去看人们的身形、表情,看各种各样的人从我眼前经过。我突然发现他们身上都有那惊人一致的茫然和局促,无论他们佩带、粘贴着的是什么表情。晚间,从不饮酒的我常常会去酒吧,不为喝酒,只是去看人。我在吧台要上一杯冰水或果汁,然后就透过光影凌乱纷繁的灯光看那些模样虚拟、身形飘忽的人。在点燃了荷尔蒙的音乐里,那些扭曲、斑驳、阴湿的面孔如此心惊而又那么壮阔地跳跃在我的眼前,那么真实,那么强烈。

酒吧里的人们,那些支离的剪影带着他们各自的黑色背影,相继隐埋于烛光暗衬的影像里,他们脸上那不为他们所知的落寞、伤怀和悲戚,总是将悄悄蛰伏在黑暗中的我深深打动。我看到了他们的纵情歌唱、舞蹈、尖叫,他们沉浸在音乐、酒精、灯光的幻境中,他们的精神放逐在失控、迷醉、叛逃的迷途中。那些人疯了一样扭动着身体,歇斯底里地呼叫,挣扎、锐痛、茫然、空虚一次次在黑暗中露出冰冷的面目。很多次我就是这样看着他们。在酒吧,我度过了许多看上去无比虚拟的真实夜晚。那些尖叫,凌厉、惊悸、绝望、心碎,混杂着爱与痛,多年以后今天的我已很少再去酒吧了,而那些声音常常在我耳际一次次猝然响起,惊骇、冗长、空洞,像即将刺透黑夜,像就要划破内心。在呼啸不止的混杂声响里,人们正在被一层层升起的黑暗所遮蔽,就像一个消失的生命,一段死去的时光。

还有很多次我一遍一遍乘着公交车。穿越过一层层一幕幕的累赘和雷同,我清晰地洞悉庸常琐碎的气息是如何消解了无数个年华和激情的。尽管这般,我依旧偏爱于公交车的旅行。我常常在反思自己灵魂某些特质的时候,会独自绕开所有的人群步行。而在更多的出行中我总是选择乘公交车,那些扑面而至的所有浓烈的气息无不裹挟着人世的味道。生命太匆匆,匆匆得让你不能停下来好好想一想那些隐秘的喜悦和哀伤。

很多次我会用大半天的时间来看往来不息的人。站在火车站台,站在地铁口,站在公园里,站在阳台上,在所有市井声息的包裹下,生活戏剧的帷幕永远也不会拉上。那些面孔与表情,一次次在芜杂而宽广的时间隧道里浮现,又一次次怅然地消匿、退却。

我的手缠满了纱布,随着时间的渗透,我渐渐感到这个原本狭小的急诊室正在拓宽延展起来,静谧反衬出一切不为人察的细碎、隐秘的声音,而我,以一个患者的身份,在一个仿佛远离浮尘的角落,孤单地听到了这一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失眠。孑然立于8楼的阳台,我仰望神秘的星空。究竟是什么撑起了浓稠夜色里的丰盛和茁壮?

室内愈发幽寂,似乎暗合着命运里某些奇巧的隐喻。轻飘的、无以安抚的哀愁丝丝缕缕盘绕在我的心房,然后轻缓地揪紧。清浅的往日光景下,遥远的岁月像暗黄的落叶忽闪着飘摇在眼前。现在,当我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渗入我的身躯中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内心里的那些碎片,它们在通过这肉身的委顿,让我拼凑起心灵完整的镜子,也正因为这些碎片,我的心灵与魂魄才得以有更加完整的可能。在命运真相的底色里,有一种深邃而未知的黑,能隐蔽起许多东西,并且将它们铸进灵魂里。

我天真地想从中看到灵魂的颜色。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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