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说瓷

2020-08-06姚雅丽

福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德化观音

姚雅丽

泉州开元寺是每年都得去好几次的。每一次都循着记忆的路径而往,生怕淡漠了旧物、故交。寺里东塔北面假山旁的古船陈列馆陈列的是泉州后渚港挖掘出的宋代古船。在海底沉睡的古船残损的躯壳无法负载沉重的故事,所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机缘,让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随着沉船的挖掘而浮出水面。大量的香料、药物、玳瑁、珊瑚、钱币、陶瓷、铜器在时光的荡涤与海浪的冲击下,或破损,或褪色,或锈迹斑斑,但它们却以另一种光芒惊艳了世人。这些重见天日的宝贝们寄存于泉州海交馆的橱窗里。

我的目光与玻璃橱窗里的陶瓷器相遇。在相遇的那一刻,我似乎忽略了它们的残缺、破碎,也忽略了漫长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而醉心于它们的坚韧与波浪为它们绘上的釉彩。这些重见天日的陶瓷器以瓮、罐、碗为多,多出自德化的建窑、龙泉窑等民窑。其中瓷器残片43件,陶器残片428件。这些碎片,被时光碾压,被海水侵蚀。青釉、黑釉、白釉、彩釉、酱色釉都模糊了原色,器形也几无完好,但上面的花鸟依然不失清雅明媚之态。那些鸟雀或振翅初试啼声,或收拢羽翼屏息聆听;那些花草纤细娇嫩,伸展自如,仿佛有清晨露珠的清香。

瓷片在深海里听涛,在颠簸不定的生涯里,在挤压、碰撞和侵袭中,每一道裂痕都说着离散的殇,每一次震荡都探头遥望出发的方向。在以“土”的形象寄存于大地时,瓷器们就注定了一生的灼痛与漂泊。在瓷窑里烧制时的疼痛,在工匠手中修饰、描摹、上釉时的遐思,在商贩手中待价而沽时的忐忑,送入千家万户时的欢欣或流泪。当它们脱离了土的沉默与平庸,化身为瓷时,就携带了命运的多舛和世事的风云,甚至历史的使命。零落的残章碎片镌刻着古老的东方文明的谶语。

可以想象:在沉入大海深处前,有无数的情节在等着展开。故事一开始都有着人世间花好月圆的模样。一件件、一箱箱陶瓷器,或已谈妥了价钱,或已找好了买家,只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接受了海风的抚摩及浪花的亲吻后,它们的人生本应有各自的精彩:或在华堂大院中斟满美酒,插上花枝,享受着朱门绮户的荣华富贵;或在市井民宅中,装满酱醋,塞入豆椒,品嘗着寻常人家的粗糙瓷实。但海上风浪袭来,一个急转直下,命运拐了个大弯。猝不及防地下坠,突如其来的灾难,封锁了它们的去路,使它们陷于同样的绝望中。或者这是命运另有安排,而天机又无法泄露,只好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封存证据。

度过漫漫时光和无边黑暗,陶瓷们内心的挣扎和坚韧你无法体会。重见天日的它们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憋了数百年。在长久的沉默后,它们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失去了实用的价值,但它们隐约预知:不用开口,自会有各路专家、媒体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蜂拥而至,盯着每一道裂缝,不放过一片碎片,从蛛丝马迹去打探它们走过的路,追溯它们的前世今生。口径束腰、菱形束腰、楔形束腰、长方形束腰……雕鸟兽、刻花草、喷彩绘,宛若神秘的图腾。有如莲开,有如天方地圆,有如月盈日照,呈现出偶然性和艺术性,并有了灵性,有了迥异的命运,令人在目光与它们的对视中去唤醒一个个遥远的细节,去还原千百年前德化先民的生活画卷:领先于世界的烧窑技术、染料技术、彩绘技术以及由此而生的社会生活,由此而向世界延伸的航线,由此而引发的东西方文明的交融。它拉开了长长的航线,也拉升了东方第一大港的GDP。瓷器的交易量占了海外贸易的很大分量。瓷器的精致优雅、丝绸的娇贵柔滑、茶叶的沁人芳香交融成波光粼粼的海上丝路。东方艺术风靡了西方世界,从惊艳亮相直至今日,一直是时尚主流的宠儿,也是许多西方艺术家创作的灵感源泉。

这些沉睡的陶瓷,是海上丝路的信物,也是泉州自古盛产陶瓷的明证。泉州陶瓷古窑遗址散布各处,尤以德化为多。德化筑窑烧瓷历史大约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到唐宋时走向了巅峰。在德化境内,已发现唐宋元明清历代古瓷窑址238处,古陶窑址6处。这238个古瓷窑窑址年代及分布地点如下:唐五代共1处,分布在1个村;宋、元时代共42处,分布在17个村;明代30处,分布在12个村;清代177处,分布在62个村;民国时期55处,分布在15个村。上述窑址的年代、分布,为研究中国民窑——德化窑的形成、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在古窑址的发掘与考证中,一个个不同年代的瓷器标本,揭开了德化瓷都的神秘面纱,还原了一个个潜藏的历史细节。

随着一个个古窑遗址的发掘,无数的目光投向于中国古瓷都——德化。德化窑址于1961年5月由福建省人民委员会公布列为第一批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屈斗宫德化窑址”(包括浔中、三班、盖德三个乡镇宋至明代的窑址)于1988年1月13日公布提升为第3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窑址如胎痣般与地母难分难离,也静默地替土地上的人们保守着秘密。地下与地上的对望与对话从没有停止过,地下与地上的接力也从没有中断过。瓷都人家一落草,便与瓷结下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绕行千里,还是绕不开瓷。瓷就是他们的明月光,就是他们的魂魄所系。丢了瓷,德化人就失了光彩,丢了魂儿。

我的好几个德化亲友所从事的职业都与瓷有关。友人郭兄家在德化龙浔,有家族传承的陶瓷制作工艺,有自己的瓷窑和陶瓷生产基地,也兼营德化陶瓷。郭兄年纪虽轻,与瓷打交道却从小就开始,也是多年了。他的展厅名曰“佰缘瓷”。“佰缘瓷”就在刺桐公园边上,我去公园散步时,常拐进去讨杯茶喝,眼睛却贼溜溜地瞄着那高低错落的楠木、金属或玻璃展台上的瓷雕、瓷器。在恰到好处的灯光下,瓷更显出洁白透亮,瓷质的光滑细腻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刻的光不仅仅是照明,而是让沉睡的瓷复活,并赋予它们各自不同的秉性。我置身其中,会听见嘈嘈切切的各种声音,仿若和久别重逢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

“佰缘瓷”展厅就是瓷都的一个小窗口。一楼大多为郭兄自家的产品,多为各系列的实用陶瓷制品。不同组合、色调、质地的茶具、餐具、彩瓷挂画各据一方,轻巧别致的小摆件、小玩意儿点缀其中。瓷色丰润,莹光闪闪的瓷器现身于你的日常中,你便不敢潦草应对,生活便有了风雅的韵致和灵澈的气。二楼虽是仓储,却很有展馆的样子。出自德化不同厂家工艺师的作品荟萃于此,参差错落,蔚为壮观。有纯白的春笋节节高,有炫彩的花开富贵,有描金的玉如意,有一屏松鹤延年,有一树籽实累累……颇有乱花迷人眼的浩繁。三楼则别有洞天,是轻易不让外人涉足的藏品阁。原木素色的橱柜或顺势而为的根雕底座上,各路神仙潜身其中,都是德化叫得响的陶瓷工艺大师的鼎力之作。连楼梯的拐角处也有风光,或一尊憨憨的大肚弥勒,或几个吹洞箫弹琵琶的仕女,皆在尘世里安好,也跳脱于尘世之外。瓷都人携瓷而行,在一条瓷光闪烁的河流里,一路逶迤而来。他们把诗意的生活,附于庸常的细节里,也把瓷中真味,传与喜之悦之者。

郭兄馈赠的青瓷杯甚合我意。杯盏浅浅的,底窄口宽,呈喇叭状,色调柔和,杯底有锦鲤摆尾,注入金黄的茶汤,鲤鱼顿时活了起来,饮茶者心也随之在一江碧波上游曳。是潜入沧浪之中,或隐于林泉之间?一只杯子,即见一个江湖。另一个镂空的白瓷茶壶也是我所心心念念的。壶身雕的是牡丹,枝叶疏朗,描的是金丝银线,花开富贵寄寓其中,镜花水月也隐没其里。舍不得用来泡茶,每握于手中把玩着,自个儿也玲珑剔透起来。单是看着,就有岁月的暗香浮上来。物的好就在于它唤醒了你心底的某种感觉,让你与渐行渐远的自己相遇。

家中另有几件瓷雕,也多来自德化。搬新居时,好友送了一尊德化白瓷观音,喜之不禁,遂供奉于壁柜最上格。这尊观音高有尺许,身段婀娜,通体洁白,闪着珠光玉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完美。她颔首低眉,笑容柔美慈和,一种光阴静好的感觉四下弥散。尤为妙哉的是细节的处理无懈可击。那水葱般的纤纤玉指,那光洁饱满的面容,那衣襟上丝绸质感的飘带,仿若驾祥云冉冉而至,微风拂过,裙裾飘飘,一股无以名状的气息氤氲于周围。每回轻轻拭擦,心里又与她亲近了一些,这种精神上的靠近实为玄妙,有时让我百感交集,有时让我软弱得想流泪,有时又令我勇猛如初生牛犊。好的瓷雕已不仅仅是摆设,而是赋予了灵魂,注入了神秘的力量。瓷与人的缘跨越了时空,在相遇的那一刻,以一种物的形态相望,而后的枝蔓生成,全凭缘深缘浅。当我在现实中左冲右突无处可逃时,遂退回陋室,她永恒的慈柔的目光接住了我。她圆润饱满的脸庞,甚至纤纤玉指,都可以软化我的尖刺。

与观音相望的是那尊玲珑剔透的“玉人弄箫”瓷雕。当真是弱柳迎风,佳人如玉,那一低首的温柔最是销魂。四下静寂时,仿若有洞箫声起,流水淙淙,落英缤纷,云蒸雾绕,神鸟振翅。斯情斯景,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一尊工艺完美的瓷雕会把你带进一个远离尘嚣的仙山琼阁。

偶得一尊德化君鼎磁窑徐岩汪大师的白瓷弥勒佛,高约12厘米,宽约15厘米。瓷质绝佳,通体透亮、发光,冰雪般的无瑕。弥勒身穿宽大僧袍,僧袍上的褶皱飘然欲动,肉乎乎的脚趾从白袍间冒了出来。弥勒身子稍后倾,左手随意撑地,右手扶膝,膝上的一串小佛珠,与脖子上那串大佛珠相映成趣。弥勒袒胸露乳,笑得无拘无束,舒坦自在,其天真之态宛若不谙世事的稚子,每个毛孔都溢出快乐。这种快乐无须雕琢,是佛的本心,从根本处自然涌出。佛心即人心,佛的大慈悲、大自在在那舒眉展眼的朗朗笑声里,在那袒胸露乳的逍遥放旷里。一尊佛活了,活在工艺大师细节处理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妙里,更在于你观之即见佛性,即悟佛心的感思里。我的指尖拂过瓷的光洁,拂过世事的坎坷和了然一切的佛谛。万千纠结在一刹那的顿悟中化解。瓷来自天地,出于工匠之手,说着世间百态,也记着天地、人神之间的约定,许多对话和秘密密布于瓷土中,被封入瓷窑,在烈火中破解,继而在刀锋上镌刻,在纤毫间闪现。它所哺育的一切犹如神话,甚至高于神话。

因为盛产瓷,故泉郡人家多爱瓷,几乎家家均有一两件有点来历的瓷器。或雕花彩瓷,或开釉白瓷。佛陀弥勒、天女散花、八仙过海、麻姑献寿、天官赐福、喜鹊登梅、玉人弄箫、牧童短笛、寒江独钓、枣生桂子、花开富贵……

我五叔的老友陈叔,也是个爱瓷成痴的人,他和五叔都是很有年代感的人。这种感觉从他纵深的皱纹、不沾浮世污垢的眼神和柔顺的府绸褂子可窥一斑。五叔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友也大多如此这般,是五婶所不待见的,但不管五婶如何横眉冷眼,都拆不散五叔和陈叔这一对意趣相投的老伙计。两人都是温暾暾的,都喜好收藏老旧的物什。工薪阶层,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爱上收藏那是很要命的。用五婶的话说是:糟蹋时间浪费钱!但遇上喜欢得心痒痒的,就得瞒天过海,待家人得知端底,也只能狠狠数落一番了事。

陈叔收藏瓷器始于20世纪70年代。其实最初也不是真为收藏,而是不舍。那些时光的遗物和他们在精神上是契合的。骑上老掉牙的破自行车,出没于古城的旧货市场、古玩一条街、拆迁现场,甚至垃圾场,也跟在搬家公司的小四轮屁股后面,偶有意外收获,则喜之不尽。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极尽所能地从生活的缝隙里捡漏,给贫瘠的生活带来些许慰藉,制造一些假象,让自己相信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陈叔家的小院是喧嚣中的一处净土,有别于浮世,是主人精心构筑的桃花源。入户小花圃藤蔓滴翠,一株五色茶花不事张扬,欢颜如水。猫儿狗儿花间嬉戏,岁月静好莫过于此。推开门,小错层的客廳色调柔和,高低错落的台、柜上,瓷雕摆件挨着个儿,比着肩儿,却丝毫不嫌阗拥。它们来自不同的窑,不同的年代,出自不同的工匠之手,要经过多少辗转,多少流离,甚至磨难,才能平心静气地相守、相望呢?那些瓷们也通灵了,和主人的气韵相渗相融。主人的静和时光的静拂去了物的浮。或者因为物本身的阔大而超脱了时空,打破了眼前空间的局促。

主宾落座。简易沙发,藤编茶几吃了色,老旧的味道弥漫开来。切好的橙子,用盐巴洗过的桑葚,煮沸的花茶,此刻,说点什么是好?那就说说眼前的瓷吧,甚好。拉开话匣子,陈叔眉眼飞扬,整个人像玉瓷闪着釉彩。“这瓷观音我路过后城偶得。”说起这尊观音,陈叔眉飞色舞,仿佛是昨日发生的事儿。当时大约是日头西斜,一辆三轮车载着满满当当的各色物什,“嘎吱嘎吱”从石板路上碾过,那些瓶瓶罐罐、杌凳器什摇来晃去,陈叔在旧货市场混迹多年,目光已有隼鹰般的锐利,只瞄了几眼,便估摸其中有宝。他边招手边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蹲下,目光锁定毛毯裹着的物件。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一摸,心头的惊喜如电波震颤,但却按捺着不露声色。待他轻轻撩开毛毯,一尊白瓷观音含笑现身,是难得的珍品,瓷质柔和亮泽,工艺细腻精湛,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手笔。三轮车大叔出价100元,陈叔不动声色、装模作样地与之讨价还价,甚至吹毛求疵地找出几处瑕疵。大叔咬定80元不肯再降,陈叔付了钱,捧着玉瓷观音,这才舒了口气,敢让喜色爬上眉梢。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在万水千山的辗转中相遇。陈叔心里灌满了蜜,他捧着意外邂逅的女神,乐颠颠的,忘乎所以地穿过人流。才走没几步,就被一位也在后城觅宝的古玩商人拦住,商人盯着观音娘娘,目光亮得匪夷所思,那是识货者遇见了宝物才会有的化学反应。他开价8000元,恳求陈叔转手相让,这在40多年前可是天价呀。才几分钟的工夫,价钱飙升100倍。换了别人,那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可陈叔就是个痴人,他把瓷观音紧紧抱住,生怕一不留神,就落入他人之手。回到家里,奉之于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日与她抬头见,低头见。观音得遇知音自是舒眉展眼,陈叔得到宝贝自是心满意足,一种美妙的情愫在观音和陈叔之间轻轻流淌。

如此,各路瓷宝入主陈叔家,组成了宝库。小吧台上的五子登科憨态可掬,土地公土地婆正襟危坐,慈眉善目,小沙弥边念经边打瞌睡,是逗趣的萌宝。也有的沙弥跷着肉嘟嘟的小脚丫,绷着圆嘟嘟的小脸蛋,故作严肃而令人忍俊不禁。胖乎乎的小猪挺着肚子,噘着小嘴,仿佛在向旁边的大公鸡撒娇呢!那两个蹲下身子,专注地盯着镂空的矮凳上的蝴蝶的小娇娃粉嘟嘟的,令人想咬他们一口呢!躲在大茶壶后面的小洋娃娃披着藕粉色的卷发,滴溜溜的大眼睛瞅着你,好像随时会有一个鬼点子从她的脑瓜子里冒出。驾着小舢板、背着小鱼篓的渔家姑娘,眉眼间的妩媚和举手投足间的娇俏煞是招人爱。当然,也有拼命地要脱离红尘奔向蟾宫的嫦娥姑娘,虽瓷质粗糙,色彩俗艳,线条也略显夸张,却也有着民间的朴拙……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瓷雕捕捉了生活的各种瞬间,融汇了世态万千,虽卑微,却让尘世有了尘世的真实和意趣。这些瓷件,每一件都携带故事,呈现了种种可能和不可能。陈叔这不足50平方米的空间因为瓷宝们的入驻而构建起另一个世界,主人在多维空间自在穿行。故事上演时,主人占了便宜,可以自由进场,甚至导演,或者客串一两个角色,而生之乏味不再被提起。

当然,陈叔收藏瓷器也有自己的偏好。明清时期的青花碟,民国时期的八仙茶壶及陈其泰、苏清河、许兴泰、陈明良等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的作品是陈叔藏品中为数不多的珍品。这些珍品得来也是因缘巧合,而非高价购得。但这些尚不是陈叔的最爱。陈叔最爱瓷观音。脚踩祥云的素坯白瓷观音体态丰腴,面若银盘,皓腕胜雪,玉带飘飘,恍若云中仙冉冉而至。端坐七彩莲台的千手观音却有一些憨态,一双双伸展的手臂画出了个圆圈,每只手上均捏着法器,倒像个淘气的少女在玩着开心的游戏。站在千手观音两旁的送子观音、持莲观音也华彩焕然。另一尊白瓷上釉的千手观音则是成人版的,脸上贞静慈和,伸展的手臂各具形态,但都有章有法,纤纤玉手柔婉灵动,寓指各种法力,令人笃信无疑。粉瓷的洒水观音线条简练柔和,高髻骨相清秀,眉眼上扬,颇有魏晋风骨。也有几尊体态婀娜、描金绘彩的彩瓷观音,无论卓然而立还是安然而坐,都极为典雅妍美,令人观之而忘俗。还有如意观音、骑狮观音、掌中观音……就像在人海中寻找失散的自己,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把能寻回的都寻回。陈叔供奉着观音,也供奉着真、善、美,供奉着永不褪色的青葱记忆。就像春天的涟漪,总会在无尽的时光里,温柔地漾起,填满细密的纹缝,纵使青丝染成银鬓,整个生命也流淌着柔情蜜意。

我寻思着:收藏者和被收藏者之间俱是修了善缘,终得相遇。就像这些瓷器,今天它们在陈叔家或在珍爱它们的主人家里高枕无忧,但我们无法预知:在永无止息的时光流逝里,这些瓷雕们会流向何方,栖身何处,不确定性给世间万物蒙上迷幻色彩。在拥有的这一刻,委实也不为你我所有。只是时光流动中暂时的寄存,缘之短促告诉我们:既要挚爱,又要超然。所有的中途撒手,都是因为爱得不够。爱得深沉,才能不离不弃。那么多的陶瓷,工艺师一件件打坯、进窑、烧制、上釉,制作的工艺流程及家族代代传承的秘方在时光的长河里,有的随风而逝,有的七零八落,有的积珠累玉般地萃集了家族代代传承技艺。每一件凝心聚力之作,就像母亲孕育了她的掌上明珠,必得托付予像秤砣一样实诚的乘龙快婿。冥冥之中,或者所托非人,或者心有灵犀,幸遇知音。因为有爱,瓷才有了光彩。

当然,瓷的流传和烧瓷制陶的工艺的长盛不衰不在于这些私家藏品或国宝级珍品,更在于它的实用性和平民性。瓷的确有过漫长的辉煌年代,只因为它过于低调,甚至委身于民间而削弱了光芒。童年的记忆里,村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大大小小一溜儿的瓷缸、瓷罐。油盐酱醋、高粱大豆、咸菜酱瓜都装在瓶瓶罐罐里,日子殷实与否从瓷缸瓷罐的阵势可窥一斑。我家厅堂上赫然两个一人多高的大瓷缸,装的是谷子,一口缸可装三五百斤稻谷,那可是一家子一年的口粮,有了满缸的谷子,生活就有了底气。厨房里那大腹便便的水缸则是我所畏惧的。那时,家中用水要到一里外的古井去挑。母亲终年在地里刨活,父亲忙着村里的事儿,抬水的重活落在我和哥哥身上,每一回抬水就是兄妹俩的一场战争,一桶水吵吵闹闹,抬到家往往只剩下半桶,装满一大缸水得挑老半天,肩膀也磨得红肿生疼,心里直抱怨那水缸咋就那么能“吃”水。因为抬水这活儿实在苦,所以我们用水都省俭得很,也巴望着那缸底能冒出泉眼兒来。

护厝里装熟花生的大瓷缸则永远诱惑着我们。每年夏天收获的花生,母亲煮熟晒干后,就装进大瓷缸,盖上盖子,涂上红泥储存起来。当季花生价格贱,得到来年开春才能卖个好价钱。春耕的肥料、种子都指望着它呢。可每到春暖花开,母亲打开缸盖时,就是我们兄妹几个皮开肉绽时。母亲装进去满满一缸花生,打开时往往剩下不到半缸。盗贼自然是家贼。母亲盖上缸盖,涂上红泥,且时时巡察兼威吓我们。可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天上的仙桃我们都想偷摘下来吃,何况眼皮子底下的美味花生呢!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掀盖、偷食,再重新弄了红泥糊上,母亲查看时居然没有看出破绽,足见我们做得天衣无缝。为了安抚长期处于饥渴状态的口腹,我们贼胆包天,也把智慧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个粗瓷缸把生活有序地排列起来,五味杂陈的滋味儿也被细心地掩盖着。瓷的样子就是生活的样子。粗糙里不乏细腻,苦涩里渗着甜蜜。用瓷器装盛生活的酸甜苦辣,生活才更有质感,也才有了时空的深广。

与瓷打交道数十年,也一次次地遥望或亲近戴云山下那片孕育了瓷国明珠的土地。难以想象,她有怎样博大的胸怀,有怎样绮丽的梦想。她或许就是个造梦师,让土地开出异彩纷呈的瓷花,让土与火的亲吻有了魔幻般的结晶,让人与土地展开了心灵的对话和深度的融合。探访瓷都,走进瓷窑,走进土地的深处,我们才能听到瓷都深沉的搏动,才会在远去的火花飞溅和正在升腾的瓷都风云中触捉这片土地的深广诗意和磅礴气度。

瓷携着百般滋味,在漫漫时空里修行。它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土,也不是冰冷的物件。这个演化的过程,类似于修行者,历经烈火焚烧,千锤百炼,终于功德圆满。烧瓷制陶,始于实用而臻于艺术。把实用性和审美功能糅合于一体,并赋予神性,物也就超越了物本身。深得时空眷顾的瓷也把遥远的时空拉到我们眼前。时光是把无情剑,能蒙它不弃,绕过生死而在百劫千难中幸存,这物就包含了天地的恩泽,也享用了人间的福分。时光加持了瓷,瓷也回馈以超越它自身的光华及咏之不尽的回响。

责任编辑陈美者

猜你喜欢

德化观音
唐英恭制甜白釉观音坐像
德化白瓷雕塑作品选
德化窑白釉雕鹤鹿老人像
德化昆坂村:穷山沟变身红色旅游胜地
藏传佛教艺术中的十一面观音研究——兼论千手千眼观音
观音(七绝)
观音乘凤
德化也有五彩
德化陶瓷 闽中精粹
自在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