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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又二分之一的罗马:新女性的神圣激情

2020-08-04荒林虹影

作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燕燕罗马小说

荒林 虹影

荒林:我读完《燕燕的罗马婚礼》,被一种神圣的激情震撼,作为一位女性主义学者,我感受到了文学的女性主义探索的勇气和力度。你用精彩的人物形象、迷人的故事、魅惑的悬念,引领读者的心灵,探索婚姻和爱情的奥秘,让人深深体验到身心自由的宝贵,又让人领略心灵及文化文明与婚礼仪式的神奇关系。这部小说与你过去自传式的长篇相比,完全是另一种创新,你可以谈谈超越式写作的动因和目标吗?

虹影:我对女性存在的瞬间,近几年较之前更为深刻地体验,在某一个时刻,我是这个人,同时也是另一个人,可穿越过去与未来,在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并行,把心灵深处秘不可宣的那部分,用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通过江水和历史、现实、未来去找到一个相遇的四维空间,同时使不同的时刻不同的人穿入罗马这面镜子,相互交融,相互错综,叠加式地对人生的不同阶段回忆、感受、重塑,当然有对女性与男性的审视,由故事本身来说明其关系。

此间,我发给你两个音乐,《Fade》(Alan Walker)和《Cardinals》(Lele Marchitelli)。这两年我写这小说前迷上这两首曲子,重復听它们,浸入其音乐的节奏里。

1997年出生的艾兰·奥拉夫·沃克(Alan Olav Walker)是个天才,一个蒙面背影少年,如同他的音乐,直接触及我的灵魂,敲开沉睡区域。这曲子神秘地给我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我女儿把这曲子引给我,我一听爱极。看MTV,拍的是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说的是一个从小离家的蒙面人,长大后凭着一张照片来寻找曾经记忆中的家,最后在照片的指引下寻找到从前的老房子。当然那儿是一片废墟残骸,蒙面人拉下面具,绝望地面对这现实。

我发给你的第二首曲是意大利电视剧《年轻的教宗》里的插曲,是雷雷·马奇特利(Daniele Marchitelli)的,他作了好多我喜欢的电影音乐,他的音乐与前面提到的音乐有异曲同工之美,二者放在一起,真是一种性感加复调的结合。表现教皇的历史片,却用如此激情现代的音乐,有张力,有想象力,这也给我打开了一道表现命运之门。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荒林:晚上我反复欣赏了你发来的两首曲子,它们让我回到你小说的旋律中,来到罗马和重庆这两座城市,倾听你的小说人物激情演奏人生。一个阅读和凝望江水的女孩,一个在沙滩上舞蹈的女孩,她们逃离了日复一日的山城,心向罗马,来到了罗马。心灵的宇宙中,时间是羽翼,空间是羽翼飞行的节奏。在探索心灵的自由深度上,爱和性,是感觉,是灵觉,也是知觉。它们之间神秘互动,与主人公一起散步罗马的广场,它们之间互相唤醒,让主人公瞬间成长,改变认知,推进生命,加深爱的探究。一只神秘的猫,一只流浪的狗,为自我和他者提供镜像。城市精神生活的对话场景,如同电影镜头。而电影《罗马假日》,则是人物的背景文本和对话文本,记者和公主,也是自我与他者,也许就是精神生产和文本生成的原初基因,不过成长已经使她和她变成蓬勃的新生命了。

现实生活中,女性的物化处境被认为比上个世纪严峻,你这部小说却没有选择批判现实的题材,而是走进了爱情与婚姻的哲学主题公园,里面的清华大学校友们,一方面真挚地践行着爱情,另方面忠诚地辨析生命深处涌动的感、灵和知性,一方面向往履行结婚的仪式,另方面却谨慎而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结婚。这是一部独立特行的小说,却又继承五四时期的爱与自由主题。这是一部迷人的交响,主题、人物、空间,不再像《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把历史当线索和批判对象,把时间当脉络和痛苦反思的证据。《燕燕的罗马婚礼》只讲述了五天半的故事,却演出了两个国家两座城市两代人三对爱情婚姻的复杂多幕剧,一方面是对婚姻形式的解构,另方面却精心建构了爱的精神世界。如你所说,女性存在的瞬间体验,在这部小说中成为不断演奏的旋律和声部,不受国界、城市、时间限制,一念一梦,一举一动,呈现量子级的精神运动,推动情节发展,人物变化,超越现实人生。是理想的、梦想的、文本的世界在生长。宁可说是文学的女性主义的勇敢的创意。它们超越了女性现实的困境和苦难。

你是有意以音乐为参照,追求一种空间叙事结构和美学吗?是否受到女性主义关于女性经验是非线性历史的影响?

虹影:罗马是一座猫城,有意思的是我小时生活的南岸到处是野猫,尤其是深夜,猫的叫春,让我胆战心惊。这是什么巧合,向我揭示什么天机?我尚未理清思绪。我是将写作里的状态透露给你,我生活在音乐之中,让我的小说也如此。音乐的确可以单独制造出一个空间,像万有引力之虹,让你的想象力到达你将去的地方,相遇你想相遇之人,永恒之城的罗马,我来了。我这样的人,不规则的人,用非线性历史来说,比较准确。我让燕燕代替我在那座城度过了五天半,这一次我要这样来写孤独的燕燕,同样孤独的露露,一样孤独的母亲们,母亲们的母亲,那种推不开的黑暗,而她们是那样的不屑一切地昂起头来,她们在面对自己时,真实而坦然。这是新女性,再也不是伍尔夫笔下的达洛维夫人,不只是为了上街购买鲜花,返家后抑郁难忍,而是进入这个世界,打烂它。

荒林:燕燕毕业于清华大学,露露是成功的名模,燕燕的母亲爱恨强烈,性格鲜明。她们都是新女性,身上没有旧式女子的自卑,她们不依赖于男性生活,而是勇于追求新生活。“进入这个世界,打烂它”,她们的确是不信邪的,燕燕的母亲支持丈夫放弃工作经商,燕燕自己选择了意大利留学生皮耶罗,结婚之际却坚决地说no。露露一边等侯富商王仑求婚,另一边却爱上意大利明星马可。她们打破了关于女性的诸多神话和想象。她们心灵的舞蹈无视现实的束缚,专注自我的精彩。在这一点上,你打破了伍尔夫塑造达洛维夫人的局限,达洛维夫人外在的自我与作为克拉丽莎的内在的自我,终生只能在矛盾中挣扎,达洛维夫人表面上鲜花盛宴,实际卑微渺小。你赋予燕燕露露们勇敢的孤独、孤独的勇敢,她们的逻辑不是现实生活,而是超越生活,追求自我。

虹影:刚才提到了《达洛维夫人》一书。这本书发表于1925年,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战争带来的灾难和毁灭,人的精神世界的一片失落,西方社会进入了城市化、工业化时代,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都发生了剧变,传统的价值观在动摇,宗教中心地位受到了挑战,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更为生疏。英国人的那种复杂而矜持的个性,恐怕在那时更为严重,那正是T·S·艾略特的诗《荒原》书写的一切。看那个小说,很像我们身处的21世纪。我们除了追逐金钱和无止境的欲望,内心一片苍白。数字时代、机器人时代,我们及新的一代年轻人成为物质主义享乐主义者,怀疑一切,反叛一切,他们的精神安放何处?我自己曾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时间治不了我,只有书写文学的辛苦工作救了我。

荒林:我最近主持了在长沙李白健美术馆举办的德国表现主义大师基弗艺术大展的两个论坛。安塞姆·基弗生于1945德国战败的那一年,在娘胎中就被隆隆炮声惊醒,诞生于地狱景象之中,基弗有“成长于第三帝国废墟之中的画界诗人”之称谓,油彩、钢铁、铅、灰烬、感光乳剂、石头、树叶甚至太空陨石,均被他用来呈现“帝国废墟”。他的作品巨幅为多,面貌均极为现代,打破时空、思维和情感的边界。观众往往被震撼。与通常艺术给予的温暖安全之美迥异,基弗给予的是冷酷和危险,让人不能不自知之明。这位“德国罪行的考古学家”的艺术,和你谈到伍尔夫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文本,确乎有一种内在联系,也是对T·S·艾略特的诗歌《荒原》的视觉再现,他们共同体现了西方文学艺术的反思传统。反思能警醒现实,也能照亮未来。我们及新的一代年轻人,亟需反思思维来唤醒精神成长。我想说的是,《燕燕的罗马婚礼》,充满了反思思维,虽然不是对一次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思,却是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反思、对我们情感世界的反思、对我们习以为常的爱情婚姻的反思。这是一种女性主义思维方式,在叠加的时空中,对生活的惯常经验进行辨析和审视,做出了面向未来更好的选择。当然这是文本的理想,但更是思维赋予的力量。人们常常缺少改变日常生活的行动的勇气,难道不需要思维和文本的激活?

说到我们的对话,也是一次小小的行动激活。手机可以利用零碎时间对话,很适合我们女性的生活方式。网络开创了人类不同于过去任何时候的新时代,对于文学写作也构成了新的挑战。我们这次微信对话,也和我们以前面对面对话不同,相对而言,我是感觉更加自由,让我们身在两城而无阻遏,也没有时间的紧迫问题。《燕燕的罗马婚礼》,人人离不开手机,紧张中燕燕忘记开通国际漫游,导致下了飞机即与未婚夫失联,这是你小说精彩的悬念,也是潜意识里燕燕还在犹豫要不要结婚的心灵探索。后来燕燕和王仑这两个梦想家,就像《罗马假日》里的迷路公主和美联社记者一样,漫游了罗马城,拍下不少自然动情的合影,与各自的未婚对象见面时,又匆匆从手机删除合影,而心有不舍,埋下更吸引人的悬念。这部小说的情节设置迥然不同于你过去的小说,手机无疑是重要外因和幻象之镜。燕燕和露露两位曾相遇未相识的重庆女孩,内心都有长江流水的性格,为了梦想穿越时空来到了罗马,手机电话和信息照片,令她们坐在咖啡馆,为了爱情发生竞争又超越了对爱情的认知。这部小说在主题和题材上都集中于梦想与爱情,与批判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不同,它是面向未来的反思,通过江水与历史现实未来相遇的四维空间,创造一种女性主义梦想成真的文本效果。女性不被历史遗忘所困,从压抑的经验开采激情,就像小说的开篇所暗示,燕燕关心的除了香港回归这样的大事,还有太阳地球月亮三星同在一条直线上的宇宙奇景,这是拓展反思思维的一个激情和梦想的文本。你在小说中设置了不少场景,让人物自我面对,自我选择,比如王仑举杯与猫说话,露露喃喃自语,燕燕坚决不重复神父的誓言。这部精神探索型小说与恋爱婚姻题材搭配,给人一种五四青春传统继承发扬光大的阅读感受,开阔的国际视野、自信满满的清华校友,又令人看到大国崛起的自由气象。你过去的小说是从自传通向时代,这部小说却是时代在向自我召唤。如此重要的转型,对一位小说家而言,经历了怎样的深思熟虑,或者说怎样的反思?

虹影:女性的书写已发生深刻改变,我们为自己写作,或是为人类世界或是为未来写作,为我们的孩子写作,已不是一个命题,谁关心我们内心的世界、内心的情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非真实的,在我们的梦中出现的一切跟童年有关,也跟DNA有关,我想表达什么,似乎都跟眼前的江水有关。江上出现了大轮船,我们这些江边的孩子会跟着追好几里。我们本能地要去远方,对旧地的抛弃、对新世界的好奇,我们的骨子里与生命历程非线性的历史一拍即合,我每年夏天居住在意大利两个月,接连十二年,对异文化的兴趣,让我回看自己的生活与写作,跟在中世纪的仪式化的游行队伍里,听他们低声哼唱歌曲,仿佛有新鲜的血液注入。我有些清醒了:写女性的内在世界,那种孤独,比如里面的女主人公,她一直以看电影为驱赶孤独的武器,她每次看电影时,必放一张喜欢的电影里的男子的照片在旁边的椅子上。那是她,也是我。

荒林:你写她们,如写自己,她们本能地要去远方,对旧地的抛弃,对新世界的好奇,她们和我们的骨子里与生命历程非线性的历史一拍即合。也与我们这个城市化时代、全球化时代、网络时代一拍即合。她们是累积了母辈经验和梦想的人物,随时代的潮水奔涌而来。但你并没有让她们失去平衡。你塑造了新男性形象王仑。就像他的名字所寓意,这位新男性是父母“一眼就能无限沟通”爱情的结晶,是清华校友,是时代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和运作者之一,他身体健康,思维敏捷,观察细致,体贴入微,更是时刻反思谨慎、不断体验内心真实、追求真实自我的人。王仑迥然不同于鲁迅《伤逝》中的涓生,那种物质的窘迫和精神的苍白,那种无法承担子君命运的孱弱的新青年。作为财富集团董事长,王仑令人神往之处,是他在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之上,更有梦想的激情、自由的精神,他之被燕燕吸引,乃“自由,她像一阵风卷走了我”。王仑和燕燕,乃是“罗马婚礼”真正的新郎新娘,是新文学殿堂需要的一对新人。你给予了这对新人平等的起点,清华校友,心中梦想,爱情和自由。来到罗马,在罗马的相遇,两位梦想家的相遇,你的故事,却不是电闪雷鸣,而是相遇的反思、辨析、历史和现实的反复省思,直到自我如花蕾呈现。小说的结构上正线是两条并行线,燕燕与王仑的视点;副线是三线并行,露露、燕燕、燕燕的母亲的视点,正副线互相交结,如同俄罗斯套娃,一个串一个。新男性与新女性的花蕾,是最里面的新人。一天,同一天,你在叙事手法上的创新,拓展心理期待,体现出空间代替时间的奇妙,可以谈谈对这部小说结构设计的匠心吗?

虹影:我喜欢时间的零碎划过耳际的达的达之声,一天,又是一天,还是同一天,在一天里发生相关联的事,让人意想不到,让人防不胜防,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像音乐的变奏,我对这个小说倾注了较多精力,开始写时我没有侧述,而是以丰线为主,并行讲述故事。但是写着写着,觉得不够,便停了一年,一直思之,看有什么方式更合理讲述,有一天看着住所窗外的天空,永远有一群灰鸽子每隔一段时间便出现,它们飞舞的图案每次都不一样,但是对我来说,都在对我说着什么。这让我联想到小时六号院子十三户人家同住,在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三哥从一个同学那儿提了几只鸽子回家,他放在小阁楼的天窗里,鸽子的叫声对我来说,是一种我需要去听懂的话。它们飞行的姿态万千变化,组成一幅幅神奇的图案,图案中的空白,又是图案,令我着迷。只要三哥一声口哨,不管多远都会回到天窗。这么快它们便听从他的召唤。我好奇,它们如何看这个贫困地区人们的无望生活、生死无常,命运暴戾,我希望鴿子就是讲述者。显然我与它们对话,与三哥与它们对话,是不同的。这给了我启发,马上回到电脑前,添了副线,运用了俄罗斯套娃的奇妙,将正线与副线衔连在一起,互相对应,互相反衬,使文本多样变化,结尾可能是开始,开始可能是另一段故事的极为重要的一个场景。

燕燕和露露,这两个出生于重庆南岸贫穷地区的女孩,她们的成长,面对时代巨变的选择,是一个人的双面体,要爱情或是要成功,野心与快乐,如同熊掌与鱼。从那儿渡江到城中心到大都市北京,再到罗马,贫穷与财富,良心与权力,自负暗藏自卑,荣耀伴随寂寞,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人的内心纠结折射,击中了我的神经。其实用悲剧的手法表现一个民族和一段历史、女性的生活,如同我之前的作品《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阿难:我的印度之行》以及《上海王》等,对我来说是难的,但用一种明亮的色彩,甚至喜剧的形式来表现同样的主题,对我来说更难。知难而上,用从未尝试过的幽默方式展现现实中的中国和意大利家庭的平凡生活,人们经过的家庭变故,宗教信仰,对爱情与金钱的选择,这里面的人物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所有角色都按照自己的需求和梦想展现自己的真实面貌。

如同燕燕,我是一个爱电影胜过一切的人,我喜欢所有费里尼的电影,最影响我的电影是他的《阿玛柯德》。这部电影基于对20世纪30年代生活的回忆,以及对爱情、政治和家庭的看法。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就像一面镜子。我可以看到自己的生活和邻居们的生活。他住在海边,我住在长江边。我出生于1962年,是中国饥饿的时期。我的整个童年,就像20世纪30年代的费里尼那样,尽管我们的生活很普通,但却充满了对爱的渴望,爱的激情所带来的力量,让当时那个女孩——我,得以生存下来。幸运地找到外国文学,通过阅读,通过观看电影,哪怕东欧电影,也让我做梦,让我相信只要有梦,命运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有所不同,因为梦或幻想可以让人有勇气和智慧。说来也奇特,从喜欢意大利的文学和电影,到几十年后真正住在意大利,通过眼睛和心灵体验这个国家,来对比以往书本和电影了解到的意大利,也更深地了解我自己的国家和自己。

荒林:感谢分享小说孕育构思的过程,让我们体验艺术创作的艰辛与奇妙。前面我用了“量子级精神运动”来谈这部小说的精神探索。印证了你构思所采用的方式,近乎“量子纠缠”。量子力学上,两个或多个粒子共同组成的某种纠缠的量子状态,无论粒子之间相隔多远,即便被扔在银河系的两端,只要一个粒子发生变化,就能立即影响到另外一个粒子。这种被爱因斯坦称为“鬼魅般的远距作用”的纠缠态,竟真实弥漫并影响了你曾经的生活,并在这部小说的情节构思上呈现出来,难怪阅读小说时,我第一感觉是“魅惑的悬念”。如果说燕燕和王仑就像两个纠缠的主量子场,燕燕和露露则又像显和隐的量子场,她们身后的重庆长江南岸贫民窟,则是不断浮现的背景场,而飞翔在罗马广场的鸽子,也与重庆天空的鸽子是纠缠态。平行的精神宇宙构成了这部小说量子级精神运动。量子平行宇宙是随时随地、不知不觉就会产生的。每一件事的发生都会产生一个平行宇宙。小说的人物完全不受限于时间、空间,意念中过世的亲人回来了,童年的遭遇重现了,长江的流水出现了。不错,穿越地球,从中国的腹部到欧洲的腹部,两位平民女子,已乘改革开放的长江之水,来到命运的自由之境。这部小说是有一种气象,量子力学与中国古代美学关注的气象之间,是有物理证据罢。因为这种气象,打通了痛苦与欢乐,不幸与幸运,浑然一体,变成生命呼吸,变成时代节奏,你所关心的时代,全在其中。我也不禁量子纠缠,想到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之一马尔库塞,他的美学观点认为,艺术既是一种美学形式又是一种历史结构,是充满诗情画意的美的世界与渗透价值意义的现实世界的统一。与你过去的书写不同,尽管这部小说中同样写了贫穷、遗弃、暴力,对强奸、性骚扰、性困惑都有集中描写,但反思的视野不同于控诉,而是赋予人物认知世界和改变处境的动力,最终促使人物逆袭命运。人物得以与历史和解,也获得美学的舒展。

虹影:量子级精神运动!那个白袍智者又回来了,那个母亲讲述的母亲的形象重现。江水被手指牵得很长,一个女人居住的房间空间被放大,一個时代,大时代被缩小,成为你面前的一个小点,你放在手掌,看了看,跟从前的一次呼吸相关。不必写强奸的原因和过程,而是写伤痕之后灾难之后人如何生活。

荒林:痛感的量子纠缠,也许正是这部看似喜剧的小说,能够有切肤深度所在。痛之思也,乃为反思。物质繁荣了,身体自由了,精神却需要反思源泉来哺育,否则将轻飘飘极乐死去。那个要逃跑的女孩在哪里?那个沙滩上跳舞的女孩在哪里?这部小说激情的动力也是反思的源泉在涌动,不要重复压抑苍白的生活,要生活得更好,要寻求梦想,要确证梦想之翼没有落下,这样的激情是神圣的,我们的日常如永葆神圣激情,精神就不会委顿。燕燕、露露和王仑,可说都是作家神圣激情的化身,是我们新女性梦想的翅膀,他们互相指认,形成量子纠缠,形成我们时代新女性新男性的气象。当然了,反思再拓展一点,电影作为人类梦想工厂,为这部小说人物的梦想添加了梦的复数,是无数平行的量子宇宙,因为电影是大众梦想的镜子,这使得人物的梦想并不脱离大众心理,相反完全是巨幅的梦想气象。神圣的中国梦,神圣的日常激情,原来反思是可以这样一直量子纠缠态。这是为什么阅读会很有吸引力。谁谁最后到底结婚了吗,因为难以想象谁谁应该分手,每个人都很有魅力,都是我们神圣激情的一部分。也许这部小说的成功,正是神圣激情的成功。是我们渴望不断自我新生的激情的魅力,它像是唤醒了五四青春,又胜于成长的力量。

回到意大利的日常生活场景书写,我想到我们应该进入对话的第三大主题,全球化时代的写作经验与语言问题。这部小说的异国风情,无疑是吸引读者很重要的元素。罗马悠久的历史,神奇的传说,优美的风景,人物置身其中,难以不发生故事,关键是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跨国婚姻是我们地球村时代特有的生活故事之一,所以《燕燕的罗马婚礼》很有吸引力,读者跟随燕燕走进意大利人家,建筑、风俗、宗教、食物、起居及人物关系,无不引起好奇。有趣的是,燕燕并不会意大利语,与大多数读者一样,如何进行语言交流也是一个谜。当然了,未婚夫是清华大学留学生,学的汉学,这是中国崛起之后的显学,燕燕自信满满,象征了中国的自信。于是交流用汉语、英语、意大利语。三种语言为文本制造了新奇的空间、自信的阅读满足。而观察意大利生活的视角,暗中也包含了反思,这就是为什么燕燕最终并没有结婚,而是要找到一个更好的自我。当你把多年来的意大利生活经验写进小说中,你选择跨国婚姻故事,文化交融的象征自然蕴含其中。本书的写作落笔罗马,有没有过反复斟酌?毕竟罗马不像重庆,不是中国的城市,不是你成长的地方。你认为全球化时代的写作,会面临哪些挑战?

虹影:我18岁离家出走,有十年时间在全国各地流浪,读人间这本书,后来又在欧洲寄居十多年,用生命体会西方文明的渊源、资本主义的繁荣与衰落,我以往的小说探讨中西文化之异,创造不同的故事,去回看自己走过的路,坦率地说,我经常迷失,难以保持清醒,更多时候找不到自己。2000年返回中国居住,我感受到这儿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变化,经常返回故乡重庆,尤其是三峡大坝移民大迁移工程,太多的人间悲喜剧,当然重庆作为一个以前国民党抗日时的陪都,后来又是三线建设的重点城市,突然升为直辖市,经过了太多历史瞬间,作为一个目击者和观察者,我见识贫穷的原由和改变的可能性,贫困不可怕,怕的是精神贫困,那些处于弱势的群体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它们到底需要什么?是金钱或是尊重?或是别的?当我在意大利度假时,望着不远处的雪山和窗外的大海的蓝,当我走在罗马城里,面对贝尔尼尼的雕塑时,一次又一次参加在这儿的婚礼时,我的手开始发痒,我得写一个婚礼,跨国婚礼,意大利与中国真是有好多相同(三代同堂,爱家庭,男人也带孩子、爱吃,爱吃自己国家的食物,甚至走后门,搞关系,女人在家有权力,男人在外都色色的,等等)和不同(艺术为生命最不能缺乏的,人家把历史和文明保护得好好的,到处是中世纪的宝藏,人家有信仰,天主教国家,等等)。罗马虽是意大利历史和艺术的中心,隔得很,但艺术之美,是相通的,意大利人是人,和我们中国人是相同的,习俗不同,宗教不同,政党不同。做足功课,与当地各式各样的人生活了十二年,太多的葡萄酒和橄榄装入肚子里,给了我底气,也给了我太多的故事,我在一片大海之中,摘取那些最让我动心的浪花来编织我的小说,罗马在我的小说中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悲叹有喜悦,有高潮有低落,他信心百倍,又勇气无限,像歌剧里的咏叹调,有时甚至悄悄掉泪,如诗一般让人不舍,我每次走近他,每次心都怦怦直跳,我知道我爱上了他,不能自拔。这样好,我能写他。

荒林:之前感谢你分享小说的孕育构思,此时要感谢你分享自己丰富的东西方生活经验,作为一个地球村人,你是深深爱上了罗马,而你一直是深愛逃跑的重庆,你是重庆形象代言人。你本人是跨国婚姻的深刻体验者。你的爱情是中西合璧,你的女儿是美丽的混血儿。你的确有足够的经验书写我们时代的跨国婚姻。《燕燕的罗马婚礼》,它的东西方文化交融结合,可说是一个热烈盛大的婚礼。燕燕与皮耶罗、露露与马可,相恋的过程,更是文化吸引的过程。罗马作为西方文明象征,也是人类文明象征,准确地说,是人类城市文明象征,这是为何我们的小说人物都迷恋罗马,迷恋罗马的电影,罗马的电影总在讲述城市文明的迷人故事。是不是相信一种国际大都市书写正在诞生?那就是汉语讲述地球村人的故事?新女性和新男性,可能正在越界?是不是这样说,你对写作的挑战,有更精确的回答?你对未来写作有何设想?

虹影:你提出的这几个问题,是一种预示吧,女性写作应进入一个新领域,我们中国作家需要革自己的命,清醒地保有自我批判精神和独立思考的立场。一个作家有他的几座珠穆朗玛峰,朝前行进。

相对未来,我只想说,昨天我不能做自己,那么今天我必须是我自己,随手在黑暗和痛苦中抓一把几百年前的声音,打捞未来几百年的那些聚集的光影,把它们变成有力量的文字,讲一个故事,再讲一个故事,给同样孤独的你听,写作,便是将一个空间,叠加另一个空间,穿越到那量子空间里,可是面对来自原乡的呼唤,即使会变成一座石头,也要回头,那回头就是我的艺术。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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