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1966年8月的一天，街道主任来我家，说红卫兵随即就到，叫我们做点准备。我家养的一只猫，这时正好在门口探头探脑。主任便说，什么时候了，你们家还养猫，赶紧处理了吧。她走后，大家忙成一团：砸掉唱片，撕掉照片，剁掉高跟鞋的跟儿，还把父亲的藏书检点一遍。母亲要哥哥和我把猫扔掉。我们把它塞进一个书包。猫在书包里拱来拱去，不是伸出爪子，就是钻出尖嘴，哥哥只好一路把它不停往回塞。

这只猫我家已经养了两年了。是只波斯猫，一只眼蓝，一只眼黄，浑身白毛，后背有两块黑，从后面看，像是熊猫。它很会撒娇，母亲读书的时候，就趴到书上，要母亲抱着它。它乖乖地缩成一团，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它。

哥哥和我来到胡同口的一个公共厕所，里面空无一人。哥哥蹲下，把书包解开，猫爬出来，甩甩头，叫了两声，显得很不满意。我们又看了看它，之后赶紧离开。可是没走两步，猫已经跑到身边。我们把它抓住。看样子，它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又进了厕所，把它放下。猫抬头看着我们，这回有点儿生气。我们把门带上，把它关在里面。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它的叫声。

这一天家里来了两拨红卫兵，把书装了满满一卡车，然后拉走了。院子里本有一口大鱼缸，也被推倒了，洒了一地腥臭的水，金鱼都死在地上。我忽然想，猫如果还在，一定会凑过去咬那些扑腾着的鱼吧。

那天，一家人睡得很晚。忽然听见猫在门外叫——它回来了。它开始抓门，越抓越急。当时我们都醒着，但是谁也不敢开门。猫一边抓，一边叫。我记得叫声并不难听，略有哀怨之意，像是小孩在哭。后来它来到卧室窗外，抓窗子。猫爪划在玻璃上，声音特别尖锐。我们躺在黑暗里，互相都不说话。后来我睡着了。第二天母亲告诉我，将近天亮猫才走了。

此后这么多年，关于这只猫，我家的人很少提起。但是我想大家都明白：大概它伤心欲绝，所以一去而不复返。

【原载《视野》】

插圖 / 关爱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