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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坐禅僧

2020-07-30周裕锴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4期
关键词:随缘云影黄龙

周裕锴

中岩禅境

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释延寿《雪窦中岩》,《五灯会元》卷十)

延寿禅师,字冲玄,号抱一子,余杭人,俗姓王氏。幼时便归心佛乘,年二十八为华亭镇将。吴越王从其志,让他出家。后参天台德韶禅师,得心法,属法眼宗青原下十世。延寿最初住持明州雪窦山,后住杭州灵隐新寺,再迁永明道场,赐号智觉禅师。他提倡禅教合一,著《宗镜录》一百卷,诗偈赋咏凡千万言,播于海外(见《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六)。

这首诗写于雪窦山的中岩。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山中的孤猿长啸,岩上的月亮在猿声中渐渐西落;野店的骚客苦吟诗句,一直到夜半残灯将尽。唐人常把诗人的苦吟与猿啼联系起来,如诗僧齐己《酬答退上人》:“苦吟曾许断猿闻。”此后猿啼更成为吟诗的象征,如苏轼《次韵僧潜见赠》:“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而中晚唐以来的僧俗诗中,常能见到有关夜半残灯吟诗的描写,如李中《秋雨二首》之二:“谁知苦吟者,坐听一灯残。”此诗头两句描写猿叫客吟,此起彼伏,其声皆哀怨宛转;月落灯残,渐灭渐尽,其色皆暗淡凄清,共同构成中岩夜半的场景。《景德传灯录》里有一种常见的对话模式,即僧问“如何是××境”,老师答以诗句。比如僧问:“如何是夹山境?”师曰:“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我们可仿其形式将延寿这首诗改写如下:僧问:“如何是雪窦境?”师曰:“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

然而,一方面,中岩之夜的确令人忘怀世虑,因为吟诗向来是超功利的审美行为,而猿啼也向来产生于超人世的方外;但另一方面,中岩之夜毕竟有声有色,相对于“白云深处坐禅僧”来说,还属于耳根眼根向外攀缘的“尘境”。因此,诗的后两句,在月落猿歇、灯残客宿之后,才真正进入“坐禅僧”的“此境此时”,他晏坐于白云深处,万虑皆忘,声色俱泯,在万籁无声的沉沉静夜的“此境此时”,真正“得意”,体会到如何是佛法大意。

诗僧惠洪非常喜欢这首诗,时常朗诵,但他既称“其气韵无一点尘埃”,又稍微不满其“诗语未工”(《冷斋夜话》卷六《诵智觉禅师诗》)这可能是因为在惠洪看来,延寿诗的头两句诗场景并置,语境距离过近,如“叫”“吟”皆为声,作用于听觉;“月”“灯”皆为色,作用于视觉;月落、半夜,时间一致。这种场景或意象并置,有唐诗风味。而惠洪更喜欢的是意脉的流动,如其《上元宿百丈》“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清月在梅花”,前后续接,更具宋诗的审美特征。

宋地闲僧

不住唐朝寺,闲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过,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岭南能。(释祖心《初退黄龙院作》,《黄龙晦堂心和尚语录》)

祖心禅师,南雄州始兴县人,俗姓邬氏,自号晦堂,赐号宝觉大师。他是黄龙慧南的弟子,黄庭坚的老师,属临济宗黄龙派南岳下十二世。慧南入灭,祖心继其师住持黄龙禅院十三年。这首诗偈写于辞退黄龙院住持之时。据《舆地纪胜》卷二十六记载,黄龙院位于洪州分宁县西一百四十里,是黄龙派的祖庭。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风格朴素自然,没有晚唐五代诗僧五律那种苦吟的痕迹。首联即对仗,“不住唐朝寺,闲为宋地僧”,写从黄龙院退休之事。黄龙院应是唐朝遗留下来的古寺,“不住”指不再当住持。因退休不用管事,可以当一个普通僧人,在宋朝的土地上闲游。

颔联“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是说平生无非穿过三种衲衣,而老朋友则只有一枝藤杖而已。三事衲,指和尚穿的三種法衣。《释氏要览》卷上:“盖法衣有三也:一僧伽梨(即大衣也),二郁多罗僧(即七条也),三安陀会(即五条也)。慧上《菩萨经》云:‘五条名中著衣,七条名上衣,大衣名众集时衣。”禅门好用“三事衲”称三种法衣,如《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二英州大容禅师章:“师上堂。僧问:‘天赐六铢披挂后,将何报答我皇恩?师曰:‘来披三事衲,归挂六铢衣。”同书卷二十六温州瑞鹿寺本先禅师章:“若求道理说千般,孤负平生三事衲。”一枝藤,指藤杖,代指和尚所用拄杖。李商隐《北青萝》写僧人生活:“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十七:“遂拈起拄杖云:‘一枝藤在这里。”总之,这两句写法衣和拄杖,旨在表明除了僧人必要的道具外,自己身无长物。这里显然化用唐僧无可(一作可止)《送僧》“百年三事衲,万里一枝筇”的诗句,“筇”指筇杖,相当于“藤”,也是拄杖的代称。

颈联“乞食随缘过,逢山任意登”,写日后游方的生活,走乡串市,乞食化缘;逢山遇寺,登临参访。这是一种通透了达的态度,重在“随缘”“任意”四字。“随缘过”借用寒山诗“此世随缘过”“布裘拥质随缘过”之语。

尾联“相逢莫相笑,不是岭南能”,意谓众人遇见我这样随随便便、无所作为的和尚,不要嘲笑我,因为我虽然有广东口音,却不是当年那个开创南宗禅的六祖慧能。祖心是南雄州人,而慧能是新州人,宋代都属广南东路,在大庾岭之南,所以这里借慧能来作对比,意思是希望众僧不要再将自己看作黄龙派的掌门人。

从著名的黄龙院住持的位子上退下来,祖心无所谓失落,也无所谓高兴,只把自己看作一个本色平常的和尚,过自己该过的简朴生活。许顗《彦周诗话》评论说:“此诗深静平实,道眼所了,非世间文士诗僧所能仿佛也。”正指出了诗中看破浮名、平实朴素的内在精神。

立雪江西

闻道安禅处,深萝杳隔溪。清猿定中发,幽鸟坐边栖。云影朝晡别,山峰远近齐。不知谁问法,雪夜立江西。(释契嵩《寄怀泐潭山月禅师》,《镡津文集》卷十七)

宋代禅僧中最著名的诗文兼擅者有三人,即契嵩、惠洪和居简。契嵩,字仲灵,自号潜子,滕州镡津人,俗姓李氏。七岁出家,十三得度,得法于洞山晓聪禅师,属云门宗青原下十世。契嵩博通世间经书章句,作《原教论》十余万言,明儒释之道一贯,以抗排佛之说。仁宗读其书,赐号明教大师。其文笔力雄伟,辩论蜂起,自成一家之言。其诗亦清秀可喜,尤长于五言古律诗。有《镡津文集》传世。

这是寄给僧友表达怀念之情的诗。泐潭山,又号石门山。据《舆地纪胜》卷二十六《江南西路洪州》记载:“泐潭,在靖安县西北四十里,上有宝峰院,号石门山。”月禅师,法名晓月,豫章人,师法琅琊慧觉禅师,属临济宗南岳下十一世,住持泐潭山宝峰院,其事见《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七。

晓月本是极有天赋的和尚,《续灯录》称他“六经百子,三藏五乘,凡一舒卷,洞明渊奥”。此诗却重在推崇他的禅门本分事,即“安禅”的定力,坐禅而不受一切干扰。诗的前四句,皆就“安禅”大力铺写。先写安禅的地点,“深萝杳隔溪”,不仅翠碧的薜萝掩映,而且隔着幽邃的山溪。“深”形容薜萝的蓊郁茂密,“杳”形容溪水的深远幽暗,“隔”则更给人一种封锁阻隔的感觉。总之,这句诗表明晓月安禅的地点是一个与人世隔绝的深幽的环境。

颔联借助山中的动物猿鸟来烘托僧人安禅所达到的入定状态,清厉的猿声在禅定时响起,他置若罔闻;幽寂的小鸟在坐石旁栖息,他视而不见。这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晚唐诗人诗僧对禅定的描写,如刘得仁的“萤入定僧衣”(《秋夜宿僧院》),僧清尚的“坐石鸟疑死”(《赠樊川长老》),僧虚中的“鹿嗅安禅石”(《赠栖禅上人》),僧人的坚坐不动,屏息无声,简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契嵩这里写的“安禅”出自传闻和想象,出自亲历此境的经验,虽不如唐人那么刻苦精妙,却也不至于过分夸张,显得恰如其分。

颈联“云影朝晡别,山峰远近齐”,想象泐潭山的景象。晡,指黄昏。朝晡,犹言早晚。两句是说,云影虽有朝霞和暮霭的区别,而山峰却无论是远是近总是不分高低。上句言“别”,下句言“齐”,因此云影、山峰的“别”与“齐”,又隐含着佛理,无论云影象征的虚妄相如何变化,千差万别,而山峰象征的真实相却始终不变,平等如一。这就是晓月禅师坚守的禅理。

如此坚忍不拔、智慧博学的禅师,谁来继承他的衣钵呢?谁来参问他的禅法呢?尾联“不知谁问法,雪夜立江西”,想象晓月门下有个僧人,就像当年禅宗二祖慧可问法于面壁坐禅的初祖达摩那样,在雪夜中坚立不动,向晓月表明求道的决心。泐潭山在洪州靖安县,宋代属于江南西路,所以简称“江西”。这里用慧可久立雪夜求法达摩的故事,暗示晓月的佛法之高妙,坐禅之坚定,同时也曲折表达了自己的倾慕之情。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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