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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记

2020-07-28祝勇

当代 2020年4期
关键词:王羲之乾隆镜子

祝勇

第一次看到《是一是二图》的人,一定会感到诧异,因为在这幅画上,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文人正闲坐榻上,身边的家具上,摆满了名器佳品。在他身后,有一道画屏,这种以画屏为背景的绘画,我在《一个皇帝的三次元空间》里说过了。但这幅画有意思的地方是,屏风上挂着一幅人物肖像,画的正是榻上坐着的那个人。

看过乾隆朝服像的人一眼便可认出,座中与榻上,都是一个人——乾隆。

与父亲雍正一样,乾隆喜欢在绘画里玩cosplay(“变装游戏”),尤其喜欢在画里把自己打扮成风雅之士,比如,在《王羲之采芝图》上,我们看到的年轻王羲之,就是一位头戴凉帽、手持如意、衣带生风、神色淡然的青年才俊形象。

《平安春信图》比《王羲之采芝图》更加有名。关于图中人物的身份,学者们有不同的指认。故宫博物院聂崇正先生认为,图中年长者为雍正,年少者为乾隆。巫鸿认同这种说法,认为年长者是雍正,根据是他的长相与雍正的其他画像一致,尤其是“嘴角蓄着向下垂着的小胡子”,“他表情严肃,站得笔直,正将一枝梅花传交给王羲之”,“而身为皇子的后者恭敬地接过这枝花,他上身微微前屈,显得几乎矮那位长者一头,抬着头尊敬地看着长者。”扬之水、王子林则认为,《平安春信图》的长者不是雍正,而是乾隆。

但无论怎样,可以确定的是,《平安春信图》中至少有一人是乾隆——要么是画中长者,要么是画中少者。

目前在故宫博物院,共藏有四件《是一是二图》,画面构图基本相同,唯有第四幅(落款为“长春书屋偶笔”)中屏风上绘的不是山水,而是梅花。2018年秋天,故宫博物院家具馆在南大库开馆时,不仅复制了《是一是二图》,而且用清宫家具,恢复了这幅图上描绘的物质空间——坐榻几案、葵花式桌,都與图中的摆设一模一样。

从这些绘画可以看到,乾隆不只是恋物癖患者(这一点很像宋徽宗),同时也是严重的白恋症患者。他一再让自己成为图像表现的对象,在宫廷绘画中不停地“抢镜”,而且,在同一幅画中,他的形象也是反复出现,与自己形影不离,就像他在《是一是二图》的题诗中的所写(四个版本都有):“是一是二,不即不离”,让人想到李渔的名句:“是一是二,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

乾隆的“变装照”与雍正的不同,雍正的“变装照”(参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虽然变化多端,但画中只有他一个人。或许,只有在一个无人(没有他人)的世界,在不被观看的环境里,雍正才能从皇帝的身份中逃离,回归“真实”的自我,才能玩得尽兴,一旦回到人群,他的表情、身段、举手投足,又将被“体制”套牢,所有旁逸斜出的个性都被删掉,重新变回那个死板无趣的皇帝。

乾隆与他爹的不同在于,在他的“变装照”里,总是有“别人”存在的。比如《王羲之采芝图》里,有一个小青年,右手荷锄,左手提篮,神情专注地看着乾隆;在《平安春信图》里,假若如扬之水等人所说的,长者为乾隆,那么他身边同样有一个年轻男子,手持梅花,恭敬地站立。《是一是二图》中,乾隆同样不会形单影只,除了那弯腰恭立的童子,在乾隆身后的画屏上,还挂着自己的肖像,仿佛一个老朋友在注视着他,与他娓娓倾谈。

假如说乾隆自己是“变装照”里的主角,那么画中的配角,仍然是乾隆。乾隆在画里纠集的“同伴”,原来就是他自己。有人把它称作乾隆皇帝的“自我合影”。也就是说,在这些“变装肖像”里,装着两个乾隆。《是一是二图》自不必多言了,《王羲之采芝图》和《平安春信图》中那两个恭敬站立的年轻人,其实也都是乾隆自己——这样说的根据是,从长相看,画面上的少者与长者很相像;更重要的,在《王羲之采芝图》有乾隆题诗,最后两句是:

谁识当年真面貌

图入生绡属偶然

而《平安春信图》中,乾隆题诗道:

写真世宁擅

缋我少年时

入室皤然者

不知此是谁

在前面一首诗中,乾隆暗示画中少年是自己“当年真面貌”。后面一首诗则说郎世宁擅长写真,绘制了乾隆少年时的容貌,让陡然入室的老者(“皤然”是用来形容白发的词),不知道画中人是谁。

其实,乾隆早已把破译这两组绘画密码的钥匙交到我们手里。

画来画去,看来看去,画中人,其实都是乾隆。

乾隆为观画者,摆下了一个迷魂阵。

乾隆是一个有着鲜明白我意识的人,他总是想看见自己。

作为皇帝,他主宰朝廷,主宰天下,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他是被观看者,但他也希望变成一个观看者,希望变成一个外部的视角,来看见“自我”。他不想只做天空中的一颗孤星,他还想像一个黑夜里的旅人那样仰望天空。因此,在乾隆真实的生活空间里,镜子的元素时常浮现,背后隐藏的,就是他“看见自己”的强大冲动。

我在《故宫的隐秘角落》一书里写过,乾隆花园是乾隆为自己“退休”当太上皇而准备的居处。乾隆二十五岁登极,日日勤政,等他年纪大了,疲倦了,就想歇歇了,去作闲云野鹤。乾隆在符望阁内题诗中写“耆期致倦勤,颐养谢喧尘”,就流露了这样的心境。在这花园里,埋伏着许多镜子的意象。水、月、镜、花,在这花园里,都落到了实处。

花园里有一座玉粹轩,此轩明间西壁上,有一幅通景画‘,这幅画的名字,叫《岁朝婴戏图》。画上有三位佳人、八个婴孩,在一间敞亮的厅堂里休闲嬉戏。画右的那位佳人,侧背对着观者,面对隔扇,望着自己。她的面容,透过隔扇的反光,被我们看见。这构图,不知是否借鉴了东晋顾恺之著名的《女史箴图》,因为在这幅手卷上,有一位对镜梳妆的女子,也是侧后方对着观众的,她的面容,通过镜子反射出来。总之,《岁朝婴戏图》里,那油漆光洁的隔扇,客观上起到了镜子的作用,透过这面“镜子”,画中美人才能打量自己的青春容颜,今天的观众也才能看见她的面孔。

《岁朝婴戏图》中的反光体,并不是真正的“镜子”。在倦勤斋——乾隆最私密的空间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镜子(玻璃镜子)。博尔赫斯同样迷恋过镜子,他说:“镜子是非常奇特的东西”,还说:“视觉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在一片玻璃、一块水晶里得到复制,这个事实真匪夷所思”。自从西方传教士把玻璃镜带人中国,在乾隆的时代,玻璃镜越来越多地在宫廷中得到使用。玻璃镜就成了一个无比神奇的事物,让一个人清晰地看见他自己,让他与自己相遇。

出于工作原因,我无数次走进过倦勤斋,但每一次进入,我都感到无比诧异。它是一座永远保持新鲜感、让人永不厌倦的建筑。倦勤斋是乾隆花园的最后一排建筑,目前没有开放,因此游览了乾隆花园的游客,从它的面前经过,最多匆匆扫上一眼,更多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从东侧门穿过,去看珍妃井了,对倦勤斋内部的秘密茫然无知。

这座建筑面南背北,面阔九间,分成“东五间”和“西四间”两个部分,内部被隔扇分成许多狭小的空间,有如“迷楼”。从“东五间”进入“西四间”,有一连串的小门,组成一个有纵深的夹道,乍看上去,恍若一面镜子。2018年9月,我们在那里录制节目,演员邓伦就以为那是镜子,但镜子里看不到自己。往里走,又怕撞到“镜子”上,邓伦就调皮地用手“摸”着前行。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这样的“假镜子”,设计得那么逼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乾隆很痴迷这种真真假假的游戏。乾隆在这里虚晃一枪,在夹道里制造了一个酷似镜子的假象,表明了他对“镜子”这一意象的热衷,也预告了在前面的空间,定然会有镜子出现。

穿过这些小门(好像从“镜子”里穿过),拐人“东五间”最后的一间小室,两面落地大镜终于出现。我们往镜子前一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知道这次镜子是真的。

这间有两面镜子的小室,组成一个小小的“镜厅”。我曾经去过法国凡尔赛宫的“镜厅”,又称镜廊,以17面由483块镜片组成两面整墙的落地镜,那是凡尔赛宫最奢华、最辉煌的部分,比这间“镜厅”要开阔气派得多。法国路易十四国王把它们看作王宫中的“镇宫之宝”。假如在那巨大的“镜厅”里举行舞会,人的影像被占满整整两面墙的镜子反射,可以被放大到无穷多,那是多么宏大、多么玄幻的景象。相比之下,乾隆的“鏡厅”要局促得多,几乎只容一人,那个人就是乾隆。但对于乾隆来说,这个空间已经足够。在乾隆的空间里,他只需要观看自己,并不需要其他人在场。我想,假如有第三人出现(比如太监、宫女),他(她)一定会看见两个乾隆,一个在镜子里,一个在镜子外,就像我们今天在《王羲之采芝图》《平安春信图》《是一是二图》里看到的,一个画面里,装着两个乾隆。

在“镜厅”,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镜子,但乾隆的真假游戏并没有结束——两面落地镜中,有一面镜子其实是一道暗门,暗门的后面,隐藏着通往“西四间”的密道。第一次走进“西四间”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到了“镜厅”,看上去已经山穷水尽,准备折返了,打开暗门,却突然间柳暗花明,拐进一个巨大开敞的空间,通景画上描绘的庭院山色,与室内的装修相连,让这个开阔的大厅有了绵延无尽的空间感。

在大厅的中央,有一座攒尖顶的方形小戏台,正对戏台,是乾隆用来观戏的坐榻。乾隆坐在那里,有如坐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庭院里,在蓝天和竹篱下观戏,我们甚至感到,有凉风穿过树梢,拂动我们的衣襟,即使在最热的夏天,也会生出习习凉意。这都是巨大的通景画给我们带来的如诗的幻觉。

但令人困惑之处在于,在戏台与坐榻之间,还摆着一个很小的平台——一座小戏台。这样的场景布局,白乾隆以后一直没有人动过。那么,这个小戏台是做什么用的?

每次看到这个戏台前面的小戏台,我都困惑不已。我查过史料,也请教宫廷戏曲和建筑专家,都没得到令人信服的回答。

所以那一天,拍摄中,大家围着这个中间的小戏台,议论纷纷。邓伦给出的答案,虽是戏说,却充满想象力。据他猜想,乾隆可能会站在这个台子上唱戏——乾隆是名副其实的戏曲发烧友,他不仅在这里听戏,或许,当戏瘾发作,他也可能在这里唱上几句。而皇帝唱戏,显然不能与南府的戏子同台,于是,就在戏台与坐榻之间的小戏台上唱。那么,在乾隆皇帝的这座“私人戏院”内,会发生这样有趣的一幕——乾隆不仅是观众(戏院内唯一的观众),也可能成为演员(同样是戏院内唯一)。

假如在“西四间”,他自己演戏,自己观看,这戏台,不也是一面隐形的镜子吗?

于是,在我们的文化季播节目《上新了,故宫》第一季的第一集,我们设计了这样一段再现,让演员周一围表演了乾隆自唱自观的场面。我们甚至用特效,把唱戏的乾隆和听戏的乾隆合在一个画面里,这样的构图,不是与前面说过的绘画如出一辙?当然,那只是我们对于历史的想象,为了不误导观众,我们在制作时打上了字幕:虚拟剧情。

没法知道乾隆的血型了,但从他的行动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乾隆是把自己当作“千古一帝”看待的——“千古”是虚指,包括了所有业已探明的历史,“一帝”,就是白那时以来最完美的皇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入他老人家法眼,只有他自己最优秀。所以他自称“十全老人”,历史上没有一个帝王敢这样大言不惭吧。

“十全”,就是十全十美了,他的事业(文治武功),他自己都总结过,这里就不一一详述了。他的家庭,也算多子多福、富贵满堂,无人能及了吧。乾隆共有十七子、十女。储君嘉庆,在他的培养下茁壮成长,颇具帝王之相。他不仅把祖先的基业推向了盛世巅峰,而且完成“禅让”,把皇位完好无缺地交给继任者。既对得起过去,又对得起未来。一个人的人生,已经很难像乾隆这样完美。

但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命运面前人人平等,即使贵为天子亦不能例外。苏东坡早就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古难全”,“千古一帝”自然也不能全。《红楼梦》里,命丧天香楼的秦可卿托梦王熙凤,传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我想起当年史铁生看奥运会,看到他崇拜的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被约翰逊战胜,刘易斯茫然的目光让他心疼,也粉碎了他对“最幸福的人”的定义(原本,在无法走路的史铁生眼里,刘易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那个人就是“最幸福的人”)。刘易斯的失利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假若刘易斯不能懂得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个中午(即刘易斯被战胜的那个时刻——引者注),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我特别喜欢这段文字,史铁生去世后,朋友们在地坛为他举行的追思会上,我就朗诵了这段文字。假如我有机会面见乾隆,我愿把这段文字朗诵给他,当然我更愿意在倦勤斋的戏台上为他朗诵,因为那里的音响效果很好,尽管那里没有音响设备,那间房子就是最好的音箱。我相信乾隆会认真聆听。

无论苏东坡还是史铁生,都在说明一个道理:人生不可求全,无常才是平常。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生命是完美无缺的,只有接受无常,把无常当平常,才能真正地面对人生。当然,这些都是大道理,没有人愿意无条件地接受它,我也不愿意。

但乾隆还是“倦勤”了。他勤政一生,对“十全”的渴望,让他过得很累,他需要放松、减压,找回天性,放飞自我,因此,在“退休”之年,他不屑于再做“三好学生”“十全老人”了。他更愿做一个顽皮活泼、为所欲为的少年。耄耋之年,生命看到了尽头,那种属于少年的冲动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因此,乾隆花园不再像御花园和慈宁宫花园那样,中轴对称,规规矩矩,而是变化多端,想怎样就怎样。在面积不大(相较于紫禁城内的另外三个花园)的花园里,曲廊山石、崖谷洞壑连起二十多座楼堂馆阁,交接错落,“误迷岔道皆胜景”,在室内,他把他喜爱的事物无所顾忌地汇集在一起,就像一个孩子,把自己喜欢的玩具都堆进了自己的房间。

因此,在我看来,《王羲之采芝图》和《平安春信图》里的“两个乾隆”,一个是政治的乾隆(成年),一个是“自我的乾隆”(少年)。在画上,少年乾隆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成年的乾隆则找回了自己的过去。

《是一是二图》也体现了乾隆的“自观意识”。

这图里也有一面镜子——我们看不见它,但它存在,因为图上的两个乾隆——一个是坐在榻上的乾隆,另一个是画屏上挂的肖像画中的乾隆,面容一样,而方向相反——这不与照镜子是一回事吗?

画家抽掉了那面镜子,添上一道屏风,使“两个人”的关系不是对望,而是在屏风前,共同面向(侧对)观众。

到此,关于《是一是二图》的讨论似乎可以结束了,但当我们看到艺术史中的另一幅作品——宋代的《人物图》(作者不详”),新的疑惑又会骤然而生。

就像我们走到“东五间”和“西四间”之间的那个镜厅,以为倦勤斋的空间已经到了头,但打开那道伪装成镜子的暗门,才知道在它后面,还别有洞天。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宋代佚名的《人物图》,构图与《是一是二图》别无二致——应该说,《是一是二图》的构图与《人物图》如出一辙。

显然,《是一是二图》是儿子,《人物图》是它失散多年的爹。

《是一是二图》抄袭了(或者说,沿用了)《人物图》的构图。

这幅《人物图》又把我们对《是一是二图》的注意力,由《是一是二图》的内部引向了外部。

在《是一是二图》与《人物图》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对应性的“镜像关系”。

那么,《是一是二图》对《人物图》的仿制,仅仅是乾隆皇帝的心血来潮,还是心有所本?

像乾隆这样心思缜密的人,随意为之的可能性很小,哪怕只是玩,也是有名堂的。

应当说,他在刻意模仿一个人。

不仅《是一是二图》在模仿《人物图》,乾隆也在模仿《人物图》里的那个“人物”。

通过《是一是二图》,他要找回“世界上另一个我”。

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在这世界上(实际上是我们所说的“世界”之外的一个“平行世界”),会有一个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比双胞胎还像。这个说法让人觉得有点恐怖,然而,一位叫布兰莱的摄影师,几乎走遍了世界的角落去拍摄人像,向世人证明了,就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上,兩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以长得一模一样!或许,他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这个历时十二年的计划,名字就叫“ME,Mvself&I(我,和另一个我)”。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式的调侃,转换成布兰莱的照片,就是:世上有两个人,—个是我,另—个也是我。

幻想大师博尔赫斯,晚年写下的一篇短文,有总结自己一生的意思,名字就叫《博尔赫斯和我》。他说:“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人,博尔赫斯的身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行,几乎是机械地耽留在镜前观看前厅的弯拱和门斗;我通过信使收到有关博尔赫斯的消息,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个教授委员会里,或是在一本传记辞典里面。”他那么坦然地接受了“另一个博尔赫斯”的存在。

关于“两个自我”的叙述,在中国文学里,最早可以追溯到庄周梦蝶,在先秦时代的某一场梦里,庄周与蝴蝶,已浑然分不出彼此,像乾隆写下的,“是一是二,不即不离”。曹雪芹《红楼梦》也是梦,在这场大梦中,太虚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钗正册”(还有“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与“现实”中的十二金钗,也形成了这样一种对称的关系。这些卷册,其实是现实中的金钗们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她们存在于天上,存在于“太虚幻境”,而大观园里的十二金钗,不过是她们在现实中的赋形。而镜子本身,作为某种对称关系(“贾雨村”与“甄士隐”、十二金钗与“金陵十二钗正册”等)的物质凭证,也成为《红楼梦》里的重要道具,最著名的,就是那面“风月宝鉴”了。据说《红楼梦》也曾经取名:《风月宝鉴》。

乾隆命宫廷画师绘制的《是一是二图》,与宋代《人物图》有意画成完全对应的样子(不是简单的抄袭),好像在这两幅不同朝代的绘画间横亘着一面镜子。镜子这面的主人公是乾隆,另一面则是《人物图》里的那个神秘的士人。

与乾隆互成“世界上另一个我”的,表面上是画屏上那幅肖像,实际上是《人物图》里的那个人。

看不到《人物图》,我们就认识不到这一点。

或者说,《人物图》,是打开乾隆内心世界的一道暗门。

因此,认识乾隆,必须借助《人物图》。

那么,《人物图》里那个人遥远时空里的“我”,到底是谁呢?

为此,我不得不又脱开《是一是二图》,把思路链接到《人物图》上去。

《人物图》也是一个秘密,因为在《人物图》上,找不出任何提示性文字,指明这个“人物”的身份。

因此,《人物图》其实是一幅无名之图,一幅“无名人物图”。

就像一幅画、一张照片,作者给它起的名字是:静物,等于什么都没说。

但这丝毫不能阻止艺术史家们探寻的目光。艺术史家是干什么的?就是干这个的——充当艺术史的侦探,循着一些被忽视的蛛丝马迹,找回那些失落的事实,就像找回了一块块砖,填充那座名叫艺术史的大厦。

有人指认,《人物图》里的那个人,是晋代的陶渊明,也有人说他是写《茶经》的陆羽(不知是否根据主人公身旁有执壶点茶的童子),但据台北故宫博物院李霖灿先生认定,那位榻上坐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羲之。

他在《中国名画研究》这部巨著中写道:

画面上的华贵陈设,既有温酒炖茶之具,又有琴书屏墩之设,分明是一副富贵人家的派头,这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陶渊明不合,亦与山野之服萧疏品茗的陆鸿渐不侔,换之为王谢子弟的王逸少,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这并非只是猜测,拿《人物图》(李霖灿先生称为《宋人着色人物图》)与王羲之的历代画像比对,发现王羲之的面貌很一致。其中有:南宋梁楷的《右军书扇图》卷、马远的《王羲之玩鹅图》等,都是胖胖脸,细细眼,三绺长髯飘胸前,其中最像的,还是《集古像赞》里的王羲之侧像,与《人物图》里的士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尽管这些画家都没有见过王羲之,但王羲之的相貌,并不是全然出自想象,而是有一个标准的。这个标准来自哪里?

它来自王羲之本人。

查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里,会发现这样的记载:

王羲之……书既为古今之冠冕,

丹青亦妙。

还说这位丹青高手曾经对着镜子画白画像,这幅画的名字,叫《临镜自写真图》。

也就是说,历史上最早画过王羲之的,就是王羲之本人,他曾经画过《临镜白写真图》(王羲之竞也是一个喜欢临镜白照的人),这幅画,于是成为王羲之的形象之源,成为一代又一代的画家描绘王羲之的根据。《临镜白写真图》虽已不存,但王羲之的形象留了下来,在一幅又一幅的王羲之图像上传递,一直传到这幅宋代《人物图》中。

至此,我们已经可以确认,《是一是二图》,是照着《人物图》的样子画的,而图中乾隆的形象,又是王羲之的翻版。在这场“变装游戏”中,乾隆把自己装扮成王羲之,只有王羲之,才能成为乾隆心目中的“另一个我”。

难怪在养心殿三希堂,存着乾隆的三件至爱之宝——来自王羲之家族的三件书帖,而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被乾隆奉为“三希”之首,乾隆最是爱不释手,在堂中小心供着,一有闲暇,就捧着《快雪时晴帖》仔细打量。他不仅将自己用来给收藏品打上印记的硕大无比的巨型方印“乾隆御览之宝”钤上,还忍不住八印齐用,将自己收藏专用的八枚大印加盖其上。乾隆有胆,在帖前后写字,帖前至今留着他“天下无双,古今鲜对”八个小字,“神乎技矣”四个大字,甚至忍不住在王羲之的字旁写了长长的观后感。《快雪时晴帖》上,王羲之的字只有二十八个,乾隆的字却多到了上万,简直像妇人一样絮叨,以至于整个书帖长近五米,王羲之的字只占了不到零点二米,只有中间窄窄的一条,被乾隆密不透风的字和印章层层包围。

而乾隆花园的第一进,最核心的建筑就是禊赏亭,里面有“曲水流觞”,就是在追慕王羲之和他的伙伴们兰亭修禊的风雅盛事,而花园后面的竹香馆,还有符望阁、倦勤斋里的仿斑竹装饰,不是在怀念《兰亭序》里的“茂林修竹”吗?

读了李霖灿先生这段文字,我一下就通了——《人物图》通了,《是一是二图》通了,倦勤斋通了,乾隆花园通了,三希堂通了,养心殿通了,乾隆皇帝的心理空间、艺术空间,几乎全通了,整个紫禁城连在了一起,就像一个人的血肉、组织、神经,都彼此联通、交互作用。老师的意义在此,真正高明的老师,不会按部就班、长篇累牍地灌输那些“硬知识”,讓学生死记硬背,而是在关键的地方“点化”学生,让学生一通百通。真正优秀的老师,都有点石成金的秘诀。孔子就是这样的,所以在《论语》里的话,都是一句一句的,不成文章,更不成“体系”,但那些都是孔子在一定的情境下说的,他的门徒都可以心领神会。

我们的节目《上新了,故宫》也通了。于是,拍到倦勤斋时,我们(我和导演毛嘉)设置了一场戏,让周一围扮演的乾隆站在那间狭小的“镜厅”里,对镜自照——这是影视版的《临镜白写真图》,只不过对镜白照的人不是王羲之,而是乾隆。反正在乾隆心里,乾隆和王羲之是一回事。在镜头里,镜子外的是乾隆(身穿皇帝朝服),镜子里的,是王羲之。我们用特效把两个人合在一个画面里(是一?是二?),于是,在乾隆与王羲之(乾隆的“两个自我”)之间,有了这样一场“对谈”:

乾隆:你,是谁?

王羲之:我?我就是你呀!

乾隆:你是我……

王羲之:对,我就是你,我是你心中的那个你,我在江南长大,江南湿润的空气浸漫我的身体。在雾气迷蒙的白日,我泛舟,会友,写诗,作画;在繁星点点的夜晚,我携手挚爱,秉烛夜赏昙花,我身边是我喜欢的一切!

乾隆:(打断王羲之)人怎么可能身边都是自己喜欢的一切!哪怕是朕,在皇位上端坐了几十年,朕自命“十全老人”,都做不到这样的圆满。

王羲之:我就是那个不用端坐在皇位上的你,我们都有一样的骄傲,你的骄傲在天下版图中驰骋,我的骄傲却是一身无挂无碍的自由!

乾隆:自由……这天下都是朕的,谁能比朕自由,哈哈……

王羲之:你的身边就是天下,你的心里也得时时装着天下。

乾隆:是啊,朕,如果也无挂无碍随心所欲,那不叫自由,那叫……自私。

王羲之:所以,有你牵挂着天下,我才会如此洒脱。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应做的一切,大可回到你魂牵梦萦的江南,江南也在等着你归来!

乾隆:江南……江南……

一围是真正的演员,当他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让它掉下来。现场所有人,都屏住气息。

茂林修竹之间,曲水流觞之地,乾隆秒变王羲之。在这里,他与心目中最美好的自己相逢。但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他希望二者为一,却终将一分为二。纵然面孔可以相近,举止可以相仿,命运却不能重复。

所谓镜子,不过是一道无法穿过去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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