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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船

2020-07-24张可旺

雪莲 2020年6期
关键词:白水河小凤麻子

阳光那么好,水洗一样的天上飘着一朵一朵白云,这样的好日子,父亲怎么会死呢?我坐在院门口,朝屋门看一眼。虽然关着门,可父亲的哼唧声还是从门缝钻了出来,就算我走到村外,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听见他因为痛苦发出的呻吟声。听到父亲哼哼唧唧的声音,我的心就针扎一样抽一下,又抽一下,怕冷似的打着哆嗦。我不想让父亲死,他的孙子快要出生了,我还想让他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街上空荡荡的,一只鸡从远处走过来,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那只鸡是二奶奶养的。二奶奶吃斋念佛,连鸡蛋也不吃。我不知道她养一只鸡干什么,只是为了听它咯咯的叫声?那只鸡停下来,可能是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杀气,它掉转头,一路咯咯咯,又回去了。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父亲已三天滴水未进,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买一只鸡还是绰绰有余。我要给父亲买一只鸡。还要买一篮子鸡蛋、两包红糖,等妻子坐月子时吃。我把那张皱巴巴的钞票抚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好像害怕它会从我的手中飞了一样。要是我会变魔术就好了,把一张钞票变两张,就像鸡下蛋,一个又一个,那日子就越来越好了。

停了一會儿,父亲又在呻吟。

快了!快了!我大声说,抬头看了看天。爸,你会看到你孙子的,以后你还要牵着你孙子的手去钓鱼呢。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父亲的呻吟声就会戛然而止。对他来说,他未出生的孙子似乎能起到止疼的作用。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而我到三十岁才娶上老婆。我能娶上家梅这样的一个女人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家梅不漂亮,可她身体好,腚大腰圆,都说这样的女人是一块好地,能生孩子。我和家梅结婚半年,她就怀上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父亲等不及了。自从父亲坚持出院回到家里后,他就天天对着我唠叨,在死之前他要看一眼孙子,不然他就是死了也会闭不上眼睛。我没有让父亲过上好日子,唯有这个愿望还是能满足他的。

等孩子生下来,父亲看到他的孙子,说不定会活下去的。不会等太久,我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再过七八天,孩子就会出生。父亲会等到他孙子出生那天,那可是他的亲孙子。他要是不看上一眼,会死不瞑目的。

家梅在床上躺着,听我那么说,她下了床,走出门来。她的一只手抚摸着突起的肚子,一只手按在腰上。这个快要临产的女人,胃口特别好。平时吃一碗饭,现在要吃两碗。

家梅说,隔皮猜瓜,你就知道一定是男孩?

我说,我敢打赌,肯定是带把的!

家梅说,要是个丫头呢?怎么办?

这个我倒没想过,她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是啊,万一是个丫头呢?我说,以后再要一个,你这块地肥着呢。家梅说,只要你养得起,给你生七个八个没问题。我说,你又不是猪。家梅说,你才是猪!我说,一定是男孩!田家不能到我这一代断了香火。

父亲又在呻吟,他的呻吟让我想到锯齿在木头中来回拉动时发出的刺啦声,这实在让人受不了。我起身回到屋里。

爸!我说,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弄点吃的。

父亲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层皮,可他的肚子却鼓鼓的,跟充了气一般。父亲肚子里的那个肿瘤,就像一颗炸弹,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我已经习惯了父亲哼哼唧唧的呻吟,可当我看到父亲,还是被他吓了一跳。这个被病痛折磨得气息奄奄的男人,已不是过去我那个生龙活虎的父亲了。我两手绞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却无能为力。医生都没有办法,何况是我。

父亲睁开眼,咕哝了一句什么。

我说,爸你说什么?你大声点。我靠近父亲,耳朵几乎贴着他的嘴巴。父亲的嘴巴又咕哝了一句什么,这次我听清楚了,父亲说的是他要死了。我说,爸,你再等一等,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你的孙子了。父亲说,我梦见你妈了,她来叫我了。父亲虚弱的目光越过我,看着我背后的墙壁。父亲又说,你妈就在门口呢,你咋不叫她进门?我知道父亲又在说胡话,可我却莫名其妙地头皮一麻。屋子里有点昏暗,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几次要把窗帘拉开,父亲却不同意,似乎他害怕见光一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我信。父亲年纪大了,脾气也变好了。在我小时,父亲逼着我跟他学木匠。我脑子不灵光,手也笨,总是不得要领。父亲就着急上火,一生气就踹我屁股。那次,父亲叫我下料,我记得是给二爷爷做寿材,我把料下坏了,他气得追了我打,手中还拎着一把斧子,看那架势好像要一斧子把我劈了一样。狗急跳墙,也不知我哪来的力气,居然翻身跳过院墙,落在了奎叔家的院子里。奎叔见是我,问我咋回事。我顾不得解释,只说了一句我爹要劈我,然后抱头鼠窜。从那以后,父亲闭口不提叫我学木匠的事了。那个时候父亲的脾气总是很火爆,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我才明白过来,精力旺盛的父亲需要一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让他变得心平气和。但是,父亲从不去镇子上找女人。在镇子上,五十块钱就可以找一个女人,让自己快活一次。他不去找女人,是因为他在等我母亲回家。

在我七岁那年母亲坐了一条货船走了。父亲说那天风和日丽,母亲去河边洗衣服,正洗着,一条货船开了过来,然后缓缓地靠近码头。船上下来一个男人,他到老于家的饭馆买了一些吃的,在他上船时,我的母亲叫住了他。父亲说她就这么走了,坐着船,头也不回。那条货船缓缓地驶去,在我的记忆中越走越远,慢慢地变得虚无起来。虽然父亲一次又一次对我描述母亲的长相,可我看到的却是一团模糊,怎么也无法从父亲的描述中看到我母亲的模样。

我说,爸,你等着,我给你弄点吃的。我走出门来,现在即使给父亲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他胃里那个肿瘤恐怕已长成西瓜那么大了,而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已经是一只脚在阳界,一只脚在鬼门关了。父亲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下一点,马上就会吐出来。父亲一息尚存,最近几天反复对我提起我的母亲。他说那年我母亲坐船回娘家去,说好了半个月之后回来,可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还不见她回来。父亲就坐在河边抽烟,等了一天又一天。母亲的娘家在哪?父亲含糊其辞,只是说在很远的一个地方,要翻过好多座山,然后坐火车还要一天。父亲前后说法自相矛盾,我想自从母亲坐船走后,他的脑子就坏掉了。母亲的娘家具体在哪,父亲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母亲的娘家在一个临水的村子。母亲不是本地人,父亲又是怎么和她认识的?父亲不说,我也无从知道。

我又回到院子里,家梅说要给爸熬一点小米粥。

我说,多熬一点,一会儿你也喝。

家梅说,爸疼得厉害,要不叫大夫来给他打一针?

那就打一针吧。我说。然后看着巷子尽头,目光一直看到村外的那条河。那条安静、沉寂的白水河,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地流去。我看见芦苇在风中轻轻摇荡,一只又一只水鸟拍翅飞去。我想应该早点准备父亲的后事,他这个样子,活着也是煎熬。我担心父亲在家梅还没把孩子生下来,他就归西了。

镇上只有一家木匠铺,是我父亲的师弟开的。按辈分我该叫他叔,但背地里我都叫他孙麻子,其他人也这样叫。孙麻子的木匠活无可挑剔,可他脾气暴躁,因为没要上个儿子,喝醉了他就打老婆。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就喝下一瓶“百草枯”,撇下三个闺女走了。老婆死后,孙麻子的脾气倒变好了,对三个闺女低眉顺眼,整日里闷着个头喝酒,一天里说不了两句话。

到了孙麻子的寿材店,我没看到他。孙麻子的小闺女正在洗衣服,看到是我,抬手把一缕头发撩到耳后,叫了我一声哥。孙麻子的三个闺女,都没长麻子,而且个个水灵、漂亮。

我说,小凤,我叔呢?

在那呢?小凤用手一指。说我大伯还好吧?我爸这几天总是在说要去看看大伯,可他半个身子没力气,出不了门。

孙麻子打着呼噜,在躺椅上睡觉,一把蒲扇盖在脸上。小凤给我搬来一把椅子,叫我坐。我坐下后,小凤说,嫂子快生了吧?我点点头。

孙麻子醒了,看我一眼。我赶忙叫了一声叔。孙麻子好像知道我来的意思,他抬手指了靠墙根放着的一块木料,对我说那是一块柏木,做棺材的料。我说,叔,我爸没几天活头了。孙麻子说,我是啥也干不了了。那块料,给你爸做棺材。我只是个半瓶醋,给孙麻子打下手还行,要我自己做一口棺材,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我没那个本事,孙麻子也看出来了,他说他可以指导我做。

孙麻子比我父亲有远见,前几年他就给自己做了寿材,在老屋里搁着。他做的那口寿材,是用十二页木料做成,顶盖三页,底三页,帮各两页,做工讲究,拿他的话来说这是他做木匠以来做的最好的木器。

見我不吱声,孙麻子说,你爹要是死在我的前头,我那口寿材就让给他。

我说,叔,要不去医院瞧瞧?

小凤说,他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驴脾气。

孙麻子说,有钱也不给医院,不如我留着买酒喝。

小凤说,看到了吧,他就是这样。

孙麻子又在躺椅上躺下,蒲扇盖在脸上,不多时便打起了呼噜。小凤拿他这个爹毫无办法,大凤、二凤出嫁了,十天半个月来不了一回,她不伺候孙麻子没人伺候。我问大凤这几天回来过没有?小凤说,提她我就来气。我说,咋了?小凤说,别提她!

差不多大半年了,我没见着大凤。大凤比我小一岁,从小学到初中我们都是在一个班。大凤对我好,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初中毕业,大凤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我回家跟父亲学木匠,我不是学木匠的料,干了三年,做个板凳也不像样,就去了一个石料厂。我去大凤的理发店理发,她从不收钱。我以为大凤会嫁给我,可他的那个满脸是麻子的爹不同意,死活不肯让大凤嫁给我。孙麻子不同意的理由是我说话不利索,是个大舌头。大凤不嫌弃我,我和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孙麻子却不这么想,他从中作梗,硬是把我们拆散了。后来我才知道孙麻子不同意的真正理由,原来我妈嫁给我爸时,她已怀孕了,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我是一个野种。孙麻子怎么会让大凤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呢。

小凤不叫我提大凤,我再打听大凤的消息,只会自讨没趣。我去看那块靠墙根搁着的柏木料,孙麻子说那块木料做一口棺材绰绰有余。那块木料中间粗,两头翘起,看着就像一条船。要是把中间凿空,真的就是一条船了。听说我的父亲当年就是坐着船,把我母亲带回家的。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怀孕四个月。母亲把我生下来,之后再也没有怀上孩子。父亲为此苦恼,却毫无办法。在我七岁那年,父亲说母亲接到家父病危的消息,就坐上船回家去了。母亲坐船走后,父亲经常坐在白水河岸边等她,呆呆地看着河水缓缓流去。母亲说她回家看看就回来,不会呆太久。可她这一去,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杳无音讯。有时候父亲会说,他那么说,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哪天我做一条船,顺着这条河一直划、一直划……我问他划船去哪?他就说找我妈去。他一提我妈,我就心情黯然。这个女人的心太狠了,她可以抛下我的父亲,但是她不能抛下她的骨肉不管。即使她有天大的难处,她也应该回来看看。

我对小凤说那块柏木像一条船,小凤也说像。

你想干什么?小凤问。

我说,把中间凿空。

小凤说,凿空干什么?

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凤说,哥,大凤过的不好。

我说,怎么不好了?

小凤低头去洗衣服,说不好就是很糟糕。

我说,怎么糟糕了?

小凤抬起头,说糟糕就是不好!

你爹这个田瘸子!孙麻子不再打呼噜,他醒了。当初看你娘长得好看,非要把她带回家。好看能当饭吃?他不听我的,命该如此!

小凤说,哪壶不开提哪壶!翻老黄历有意思吗?

孙麻子不再做声,他似乎有点怕小凤。

我拿来孙麻子的斧子,吭哧吭哧砍着那块柏木,斧子很快,木屑四处飞溅。孙麻子问我干什么,好好的一块木料,干嘛要砍?我不说话,低着头,一下一下砍。小凤说,他要造一条船。孙麻子嘎嘎笑了起来。我不理他,仍一下一下砍。斧子落在柏木上,发出当当的响声。孙麻子说,造孽啊!我说,不是造孽,我是在造一条船。孙麻子说,你造船?你这是想把我气死!

我知道一天两天是不可能把这块柏木的中间凿空,要想凿空,没个三五天不行。等父亲死了,我就把他放在我造好的船上,让他顺着白水河一直漂去。父亲不是一直想坐船去找我妈吗,让他去好了。这么想着,我看到了一条船,一条很大的船,正在白水河上行驶。我还看见船头站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年轻。她正对着我招手。我不能确定那个女人是不是我的母亲,因为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了。即使在路上遇见,我也认不出她。

干了一下午,我水也没喝一口。小凤给我端来水,我没喝。我不停地凿,坐在躺椅上的孙麻子也不停地骂我孽障。他越骂我,我凿得就越欢。小凤看我一眼,又看孙麻子一眼,咧着嘴巴笑。那天的阳光很好,天少有的蓝。后来我实在是累了,收了工具回家去。在我走的时候,我对孙麻子说,叔,去医院看看吧。

孙瘸子说,我的病我自己明白。

小凤说,明天还造你的船?

我点点头。

小凤把我送出门,说有时间你去看看我姐。

我嗯一声,说叔,少喝点酒。

孙麻子哼一声,说不喝酒,我喝什么?喝敌敌畏吗?

喝吧!喝吧!小凤拿她这个爹毫无办法。没好气地说,喝死才好呢。喝死了一了百了!

孙麻子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闺女,盼着自己的爹死呢。

我说,叔,喝多了伤身体。

孙麻子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说,有话你说就是,我听着呢。

孙麻子说,别信你爸说的那些,你妈根本没坐船走,她去河边洗衣服,掉水里淹死了。

我说,叔,你说梦话吧?

孙麻子说,信不信由你。

我说,叔,我爸还会骗我?

孙麻子说,我亲眼看见的,还会骗你。你妈掉水里后,我接着也跳进了水里,可是转眼就看不到你妈的人影儿了。那年雨水大,白水河比平时宽了一倍还多,就算水性再好的人,也没办法。我没把你妈救上来,不是我不想救,是我的腿抽筋了。从那以后,你爸就不和我来往了。他怪我见死不救呢……

你又胡说!小凤呵斥了一声,说别听他满嘴跑火车!

我说我正在造一条船,家梅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她已习惯我做事突发奇想。我告诉她等父亲去世了,我就把他放在那条船上,让他顺水漂走。从白水河到运河,再由运河往南,一直漂到长江去。父亲会一直这样在水上漂着,一直漂到我母亲的老家。家梅也觉得我这个想法不错,有她支持我,我的干劲就很足。家梅说我走后,她叫来大夫给父亲打了一针杜冷丁。打过针,父亲便安静了下来,还喝了大半碗家梅熬的小米粥。我进屋去看父亲,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一下嘴唇。我俯身,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爸。他眼睛突然一亮,对我说,你在造一条船?

我说,你怎么知道?

父亲说,我听见敲打声了。

我说,你的耳朵挺好用的。

父亲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造一条船。

我说,爸,我会给你造一条漂亮的船。

父亲笑了,说我死了,就坐着船去找你妈。

我说,爸,你死不了!

父亲说,你快点把船造好,我没几天活头了。

我说,你还想着找我妈?她一走这么多年,啥消息也没有。

父亲说,她不回来有她的难处。

再难也应该回来一趟!我不想再说这事,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得先填饱肚子。家梅说,我还没坐过船呢。我说,白水河已看不到船了,那条河死了。家梅说,你说啥?我说,一条看不到鱼虾的河,就是一条死了的河。

第二天,我又去孙麻子家。家梅也要跟着我去,我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可她执意要去看看我造的船,我只好答应了。孙麻子不在家,小凤也不在。我拿来斧子、凿子,叫家梅坐远点。我害怕崩飞的木屑伤着她。我刚要干活,小凤回来了。我问她叔呢?小凤说,住院了,你昨天走后,他突然就嘴眼歪斜。大夫说是中风了。我撂下斧子,想去医院。小凤说,姐夫他们在呢,用不着你。孙麻子中风都是喝酒喝的。早晚死在酒上,我父亲曾经这样说他。

那块柏木已被我凿出一个凹坑,父亲躺在里面还略显小点,照我这么凿下去,再过两天差不多就完工了。木匠活不僅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干上一会儿,我就坐下来,抽上一根烟。家梅不放心父亲,看我干了一会儿活,她就回家去了。抽完烟,我起身去了医院。孙麻子中风了,我要不去医院看看他,实在是不像话。

大凤不在医院,孙麻子正在打吊瓶,见我进门,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小凤说这种病,没什么好办法,在医院打几天针就出院。我问她大凤呢。她说,我对你说她晚上来,你现在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看看我叔。

小凤说,死不了。

我说,这话说的。你是不是我叔的亲闺女?

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小凤说,扭头走出了病房。

孙麻子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我问他是不是要尿尿。他点了点头。我从床底下拿了尿壶,掀开被子,把尿壶放到他的两腿间。等他尿完,我拎着尿壶去倒尿。见我出来,小凤说你还是回去吧,见了我姐,你又能说什么?我说,看她一眼也行。

倒完尿,我回来时,小凤又叫我走,我只好走了。看得出孙麻子不想叫我走,他问我干啥去?我说回去。小凤说,他又不是你女婿,人家凭什么伺候你?孙麻子抬起手,我不知道他是想叫我走,还是叫我留下。我又回到床边,对孙麻子说明天会再来医院。孙麻子的嘴巴嚅动了一下,说他想喝点酒。小凤说,还想喝!再喝你就离死不远了。我说,小凤,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小凤把眼一瞪,说不是叫你走吗?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我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小凤说,烦死了。

孙麻子抓住我的手,说了一句告诉你个事儿。问他啥事?他目光呆滞,却不说了。

从医院回来,家梅说父亲的精神头挺好,不仅喝了小米粥,还吃下一个鸡蛋。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我进屋去看父亲。见我进门,他眼睛一亮。我叫了一声爸,说我快把船造好了。

父亲说,赶明儿你带我去看看。

我说,好。

父亲说,家梅快生了?

我说,快了,就在这几天,你就要看到你孙子了。

父亲说,田家有后了。

我在父亲对面的床上躺下,我想陪他一会儿。父亲侧过身来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我说,爸,孙麻子中风了。

父亲说,那是你叔。

我说,我叔说等他出院就来看你。

父亲说,他都是喝酒喝的。

我说,除了喝酒,他没别的爱好。

父亲说,喝酒会要他的命。

我说,少喝点对身体有好处。

可能是说话说累了,父亲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他不说,我也就不再打扰他。过了一会儿,我叫了一声爸。父亲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下了床,在他的床边蹲下,握着他的一只手。我又叫了一声爸,他没答应。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感觉很是突然。我不再叫他,扭头对着门外说了一声,家梅!我爸走了。

家梅说,走了?

我说,走了。

家梅说,你再叫两声。

我又叫了两声,父亲还是一声不吭,他是真的走了。

家梅说,给爸准备后事吧。

我说,我还没造好船呢。

父亲走了,他要坐着我的船走,这是他生前的夙愿。那条船已经快完工了,现在我必须连夜干,等天亮把船造好。家梅一个人在家害怕,她跟我一起去了孙麻子家。走前,我把院门关了,说了一声,爸,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把船造好的。

我忙活了一夜,赶在天亮前,把那条船造好了。船舱宽敞,父亲躺在里面肯定很舒服。我不知道我现在算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木匠了。我想说的是我造的这条船很漂亮,父亲要是看到一定会很满意。家梅夸我造了一条好船。她夸我,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

我一个人无法把这条船弄到白水河去,它太沉了,没有七八个人别想抬动。我打发家梅回村叫人,家梅挺着个肚子,走路困难。她比我还伤心,一边走,一边哭,似乎死掉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哭得让我心里难受,当真正让我感到难受,感到遗憾的是父亲在临走前也没看上他孙子一眼。他的孙子快要出生了,他怎么不等几天,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家梅就生了。家梅走后不多久,村里来了八个壮小伙,都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兄、堂弟。他们看到我造的那条船,不解其意,问我造一条船干什么,应该做一个棺材才是。我只好解释说这是我爸的意思,他在活着时,吩咐我做一条船,等他死了,他就坐船去找我母亲。他们七嘴八舌,说我脑子不灵光,做事也和别人不一样。我也想让父亲入土为安,可父亲不那么想,他执意要坐船去找我的母亲,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我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

我说,大家帮帮忙。

他们找来绳子、杠子,把船拴好,抬了走出门去。小凤回来时,我们刚出门。她说这么快就做好。我点点头。她说大伯走了?我又点点头,眼泪接着下来了。大伙抬着那条船朝村子里走去,小凤也想跟我回村,我没叫她去。孙麻子还在医院,需要人伺候,离不开她。我对小凤说,别告诉我叔。

小凤说,不告诉他,他会怪罪你的。

我说,我怕他一激动,病情会加重。

小凤说,我爸不问,我就不说。

我说,我们走了。

人死是大事,父亲生前人缘还不错,他给村里人做家具,总是少收钱,大伙都记着他的好。得知我父亲去世,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到了。执事的是奎叔,他坚持要让父亲入土为安。我说这是父亲生前的愿望,奎叔很生气,要撂摊子。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人死不是入土为安,却把尸骨搁一条船上,这实在是荒唐。我左右為难,只好给他跪下了。奎叔没办法,说就照我哥生前的遗愿办吧。按照本地风俗,人死之后三天发丧。奎叔的意思是今天是个黄道吉日,而这事又打破了村里的规矩,所以不用等到第三天。

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堂兄、堂弟把父亲抬出屋,放在船舱里时,父亲睁开了眼睛。大伙见状,以为诈尸了,全都纷纷闪开了,只有奎叔站那里没动。奎叔经常和死人打交道,邪乎的事他见多了。他叫了一声哥,说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你说就是。

白花花的阳光落在父亲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我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说,我要走了。我不知道其他人听见没有,但是我确实听见了。我说,爸,躺在里面还舒服吗?父亲看着天,天很蓝,一丝云影也没有。我说,爸,你对这条船还满意吧?我看见父亲的表情黯淡下去,而挂在唇角的那缕微笑却一直在。我说,爸,孙麻子说我妈是掉水里淹死的,真的是这样吗?父亲没有回答我,挂在他唇角的那抹笑,掉在了地上。这次父亲是真的走了,我感觉他的手在变凉,而他留在我手上的余温却还在。我叫了一声爸,扑倒在地上。我的一个堂弟搀起我,奎叔把一个瓦盆交给我,说你爸去那边和你妈团聚了,他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举起瓦盆,用力摔下。瓦盆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响,碎成了七八块。奎叔大喊了一声,起灵喽!

八个壮年男人抬着那条船朝白水河走去。不远处的白水河,波光闪闪,静静地流淌。到了河码头,在奎叔的指挥下,父亲坐的那条船被放在了河里。在船驶离堤岸的时候,我看见河的对岸站着一个女人,她披头散发,正朝我们这边张望。我感觉那个女人有点像大凤。这个时候大凤应该在医院,她来白水河干什么?我无心去细究对面的那个女人,在河边跪下,对着那条漂远的船磕头。磕完头,我喊了一声,爸,你一路走好。我刚喊完,小凤来了,她跑得张口气喘,说嫂子要生了,你快回家看看去。我爬起来,撒腿就跑。跑出一段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船安静的,顺着河水,慢慢漂去。我觉得那条船还会回来的,载着我的母亲,回到白水河。见我停下来回头看。小凤说,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我说,刚才我看到大凤了。

小凤说,还有闲情说这个?

我急忙往家赶,家梅要生了,刚才的悲伤我暂时抛在了一边。我进了村,阳光白花花的,直晃眼。二奶奶家的那只鸡又出现在街上,这次它看到我没有逃跑,而是低着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我停下来,扑过去,就把它逮住了。家梅刚生了孩子,身体虚弱,需要补一补。我拎着那只鸡,还未到家,就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嘹亮,一听就是一个男孩。父亲要是再晚走一步,他就看到他的孙子了。我百感交集,一屁股坐在地上,满院子都是明晃晃的阳光,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接生婆端着一盆血水走出门,看到我后,说快进去瞧瞧你儿子,一个大胖小子。我把那只鸡塞进鸡笼里,转身就往屋里跑。

我有儿子了!家梅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田家有后了。看到家梅怀里的儿子,我反而变得很平静。家梅满脸的幸福,她叫我摸摸儿子的小脸,我就伸手摸了一下。在我的手触到儿子的小脸时,他睁开了眼睛。家梅要我抱抱儿子,在我伸手去抱儿子之前,我俯下身,去看他的小鸡鸡。让我没想到的是儿子的一泡尿,撒了我一脸。那尿热乎乎的,一点尿骚味也没有。这是童子尿呢。我抹了一把脸,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接生婆抽烟,她给产妇接生,只收两包烟,其他的都不要。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包玉溪烟,花掉四十块钱。接生婆收下烟,拆开一盒,抽出一根来,点上了火。她两腮一瘪,之后从鼻孔冒出两股淡蓝的烟雾。

我拿来菜刀,打算把那只鸡给杀了。家梅刚生完孩子,需要补一补身子。在我从鸡笼里把那只鸡拽出来,把刀刃架在它的脖子上时,接生婆突然咳嗽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手一松,那只鸡就逃脱了。看着那只鸡夺门而逃,我没再去追,而是抬起头看着天,在心里说,爸,家梅生了个儿子,你有孙子了!老田家有后了。这个时候父亲乘坐的那条船已经漂出很远了吧?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张可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野草》《山花》《小说界》《作品》《绿洲》《当代小说》《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延安文学》《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发表过小说、诗歌。有诗入选《山东三十年诗选》 《2001中国新诗年鉴》《册页山东十年诗选》《2001年度最佳诗歌》。有小说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篇小说奖。现居山东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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