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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炭

2020-07-14尤佑

西湖 2020年7期
关键词:唐顿小说情感

尤佑

在阅读《春琴的岛屿》之前,我对唐顿一无所知。海飞老师说,她是“90后”青年作家,该小说要发《西湖》“新锐”栏目,要求我为之配个短评。我虽不知唐顿,但读完两万来字的小说,倒觉得亲切。这小说,有点类似于畀愚的《绝响》、但及的《藿香》、吴文君的《琉璃》,它们都立足女性心理,以一种独特的偏向现代散文化的语言,摹写作家的想象世界。

显然从时间上讲,唐顿选择了宏大叙事。从二十二岁的舞女春琴,写到像雪花一般消融的阿琴,历时四十余年。这位强力操持又限于崩溃边缘的女子,大半辈子都在寻求一座可以靠岸的岛屿。小说的空间却很局促,唐顿将“社会节奏”嵌入“情感节奏”,春琴与卢二、蔡国生、朱亮的情感纠缠,正是她陷入情感漩涡而采取的制衡术,而推动并决定人物命运的则是历史拐点。

起初,唐顿所写的“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并未说服我。毕竟,对于爱这个永恒的话题,太阳底下无新事。自古以来,小说就是以具象写抽象。爱情小说则多为“新瓶装旧酒”,这则只不过是乱世佳人的海上传奇罢了。但读着读着,这位“90后”青年作家的意象化、情境化的虚实转化能力和对人物关系立体化、复杂化、系统化的简繁处理,令我折服。

唐顿是注重语言细节的作家。她像诗人一样,为情感找落点。雨、馄饨、毛衣,是值得一说的。当然,还有旗袍、胸针、牙膏、麻将等。

雨是春琴泪。这个不流泪的女人,老天总在替她流。“她的目光就像长了脚的雨,湿漉漉地爬上他的裤腿,脊背,挺拔的腰线,那双率意清明的眼睛。”春琴是蔡国生的欢喜,蔡国生是春琴的岛屿。在特殊年代,这一对姘头,情到深处,泪水盈眶。为了平衡这份难以成全的爱,烂人卢二只能消失在青黑色的雨中,春琴只能任“檐头的雨水滴落在她的半边脸上”。或许,这雨水里含有愧疚的泪水。又为了豁出这份爱,朱亮出现了,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是真正的黄雀呢?蔡国生被枪毙的那天,上海也下着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当“冰炭”入肠时,春琴悬浮一世的心,仍是孤苦。在心里,春琴一直在哭泣,她将傲慢、屈辱、感动与悲苦压抑在心,强硬的外部世界和脆弱的内心世界的对突,在雨水中混沌。在历史轨迹里,人只一粒微尘,只能求得一种最低限度的自我防护、悖逆、救赎。

蔡国生不能给春琴一个家,就像小说中他只能带给她一碗馄饨、为她支付房租。对于饮食男女来说,馄饨是便餐、皮包肉,而婚姻生活则像面条与粥。素简的夏至,横亘在蔡国生与春琴间的一条银河。又或是七年之痒,二十九岁的春琴在素玉的先行下,无比渴望一个家,以至朱亮的出现,令她产生了错爱。那件为蔡国生量身定织的毛衣,怎样披在朱亮身上呢?

至此,我明白唐顿远不止是在讲一个女人的爱恨。她在创造一个属于春琴的异想世界。海登·怀特说:“历史仅仅通过把纯粹的编年史编成故事而获得部分的解释效果;而故事反过来又通过我在别处称为‘情节建构的运作而从哪个编年史编造出来。”唐顿深谙编年史和心灵史的区别,并在小说里融注了历史与现实,情感与生命,人世与烟火。正如诗人米沃什所说:“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唐顿谨慎地将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装进一个中篇,而她的信心和耐心就在于这些针脚细密的意象。作为青年作家,她写出了春琴心中难以言喻的无奈与沧桑,实属难得。

依我看,唐顿隐约想把春琴和蔡国生的感情恒定化,但事实上,春琴与卢二、蔡国生、朱亮之间的感情是均等的。或许,这世间并未有什么真爱可言,有的,只是时空上的相遇与分离。卢二是个烂人,烂到骨子里,“懒,酗酒,打人,抽鸦片”,但正是这个人把春琴从困境中搭救出来,给了她一个家。蔡国生对春琴的愛,同样存在着利用关系,或许,他只需要一个情人。即使他做出过努力,但还是不能脱离婚姻,不能进一步伤害夏至和两个孩子,最终,他只能失约了。朱亮,是不是情感替代品呢?如果是,那么朱亮的形象就失去了生命。在春琴心中,朱亮那一句“等我回来”,正是蔡国生所给不了的承诺。唐顿在处理人物感情时,节奏恰到好处,尤其是在情境推动上铆足了劲。

评论家谢有顺曾说,中国的小说脱胎于说书和话本,它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从中国文人的观点看,一部文学作品,它必须要有作者自己开阔的胸襟、气象,才算是文学最高的境界。“90后”青年作家唐顿,在阅历尚浅时,就能把他人故事和自我体验结合,且有意识地考据、绘境、写意,将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呈现出来。这既需要想象力,也需要体察日常生活的能力。为了贴近真实,唐顿在考据上下了一定的功夫,诸如云片糕、香云纱、乔其纱、掐丝珐琅彩别针、阴丹士林布旗袍、五斗橱等物件,给读者以真实的情境。在春琴二十九岁时上海政府颁发的禁舞令,是有据可查的。“1948年1月31日,上海28家舞厅在新仙林舞厅召开了同业大会,会上听说已经确定了第一批禁舞的舞厅名单后,舞女和舞厅相关工作人员聚集前往社会局抗议。”唐顿在处理这段材料时,把具体的落点放在春琴的“痴劲”上。小说中,一向柔情的春琴,在那一刻表现出倔强坚定的一面。“她抄起一把破烂的椅子,去砸二楼办公室的玻璃门窗,她朝窗外丢电话和文件,她突然清晰地记起来,在青岛的市立医院,她娘曾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叫醒这个世界需要声嘶力竭的嚎哭。”没错,春琴发狠了。这不是一个舞女的撒泼,而是一个女人在情感积郁后的宣泄。至于国民党军官朱亮,他的出现和离开,与上海解放的历史背景息息相关。继而蔡国生被枪决、春琴进入棉纺厂、春琴回到龙江路靠近六大埭菜场弄堂里当电话传呼员,这些出于情感内需的情节构设,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正因为这些细节,让我看到虚构故事中的血肉。

事实上,我在三读《春琴的岛屿》后,产生了一种幻听。起先,萦绕耳畔的是上海十里洋场的舞曲;而后,随着雨水的涤荡,春琴的热情在消减、苦情在递增,我听到了一曲来自唐朝的琴音。没错,就是韩愈听过的“颖师琴音”。

一千多年前,在中国唐朝,韩愈听印度琴师颖弹琴,未毕,他就按住琴弦,泪湿衣襟地说:“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不知唐顿写作《春琴的岛屿》时,心中是否装着这首诗?如果不知,也只能说:“故事纯属虚构,如有回响,纯属弦外遇知音。”

为明晰我听到的小说内部的生命弦音,我在此引出韩愈的《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窃以为,《春琴的岛屿》的意境与情韵,续上了这回响千年的琴音。音乐是介质,传递的是颖师的生命体验,同样,春琴的故事也是介质,承载的是个体生命的情感体验和时代烙印。无论是十里洋场里的“昵昵儿女语”,还是上海四十年风云变幻,唐顿用刀笔摹刻的印章,温婉而凌厉。曾经,围绕这只“孤凤凰”的形形色色,都显得多元而立体。因爱生怨,轩昂哗变之后,春琴经历了蔡国生个人化的分手,也经历了朱亮时代性的迫离,她只能成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的阿琴。

随着春琴的记忆和随想,唐顿将一个女人“冰炭”一般的感情置放在读者心中。她在雪中起舞,从纷飞的雪花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似乎在斑驳的墙壁上看到爱过的人的影子。这回光返照一般的雪光,让我领略了唐顿的抒情和绘境的力量。不一定是出于浪漫,又绝非是现实,这是小说情绪积聚的爆点。春琴在美好的幻梦中重重地摔倒。她还念着那件“小一号”的毛衣,碎念着那句“你是我的欢喜”,渴念着“你是我的岛屿”以及那些令她嫉羡又愧怍的男人们。这个水做的女子,像一片雪花,消融于大地;像一把古琴,琴弦喑哑。

我不禁叹上一句:“唐顿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春琴的故事结束了,结束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之中。故事又开始了,在黄浦江边的日常起居中。这无疑是一个阿摩司·奥兹式的小说结尾。唐顿把小说进入现实的窗户再次重启。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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