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迎

钩沉序——解禁的秘境

抵达堪察加那天，天气并不是很好。西太平洋的海雾正缓缓涌入阿瓦恰湾，潮湿而清冷，裹挟着海鸟的鸣叫。湾区里的船舶静静地漂浮，码头上的吊车岿然不动，山脚下的公路只有零星的车辆在行驶，远方的群山消隐在朦胧中，只能隐约地窥见巨大的山體和起伏的轮廓。堪察加带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静谧祥和。

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是“堪察加边疆区”的首府，1740年由俄罗斯著名探险家维塔斯·白令建城，已有280年的历史。这座城市并不为世人所熟知，它曾是苏联太平洋舰队的秘密基地，是冷战期间那些游弋在大洋深海里的核潜艇的栖身之所，一直到1991年才解禁开放。如今依然没有陆路交通可以抵达，只能靠飞机和船舶。这座平静的城市在近300年的历史中并不乏炮火硝烟。最著名的是1854年的城市保卫战，英勇的守军呼喊着“身后即火山，弃此无退路”的口号，以极其悬殊的兵力击溃了数倍于己的英法联军。如今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守护着堪察加4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除了身后的火山，眼前的白令海，更有广袤的原始森林、棕熊与鲸鱼。

探山志——内外兼备的火山

堪察加半岛处于著名的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的北半球高纬度地区，常年受到西伯利亚冷气团和北冰洋寒流的影响，夏季短暂，冬季漫长，山区覆盖着多年冻土层。这片冰雪之地上耸立着300座火山，其中有29座活火山。最著名的是克柳切夫火山，高达4750米，是北半球最高的活火山。这里的火山如此之多，大多数地势险要无路可通，只能搭乘大名鼎鼎的Mi-8运输直升机。

我们的飞机沿着中央山脉的东翼南下，在群山和云海中穿行，时而飞跃云层之上，时而迂回在峡谷之间，堪察加壮丽宏伟的火山地貌不断地展现眼前。

虽然已是夏天，但漫长冬季的积雪还盘踞在山顶，山坡上覆盖着冷凝的灰暗熔岩，几乎没有植被，只有还未消融的残雪在山体上勾勒出明亮的放射状熔沟，这些熔沟如同排水管道，把山上融化的雪水输送给山脚下的植被。

活火山尖顶上还会喷吐出白色的烟汽，缥缈摇曳，带着强烈二氧化硫的味道，里面的羰基硫化物通过反应生成链状肽进而演变出蛋白质。火山运动创造了地球上最早的原始生命，这个理论简直就是给堪察加创世神话加上了个完美的科学注脚——科里亚克人和楚克奇人认为高耸入云的火山是“创造世界之地”，神圣而不可侵犯。

堪查加的火山不仅有着壮美的外形，而且还有晶莹剔透的心脏。穆托洛夫斯基火山最吸引摄影师的就是它的“内在美”，坡体两翼的地下热泉与其上的冰层互相作用，形成了堪察加最美的火山冰洞。

沿着峡谷沟壑进入长达几百米的冰洞，如同进入了一个异星世界。寒冷的冰层蔓延在头顶举手可触的位置，温暖的水流绕行在脚下的嶙峋乱石之间，鼻腔里充满着硫磺的气味，呼吸变得湿漉而沉重。越是深入，洞顶越低，光线越暗，气味越浓烈，逼仄感让人无法久驻。回首望向来处，洞口外的阳光洒进来，那些悬在头顶的冰便如同一片片透明鼓起的琉璃瓦流溢出五彩妖异的光。我们在冰洞里拍摄了1个多小时，返身而出时恍若隔世。此时的堪察加雾霾已消散，太阳温暖明亮，环抱黑色火山的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原野，它们正在用生命的种子复苏这座濯濯童山。

遇鲸记——虎鲸的邂逅

从阿瓦恰湾乘船出海，越过了“三兄弟岩”便进入了西太平洋，这是三块巨大高耸的黑色玄武岩礁，突兀地陡立于大海之中，成百上千的海鸟如雪花般飞舞拱卫在周围，仿佛万民朝圣。

陡峭的礁石岩壁上栖息着数不清的海鸟，它们小心地贴立在缝隙和凸起处，或警觉地注视着我们，或自顾自地梳理羽毛，或把头埋入翅膀里呼呼大睡。从这里回望，遥远的城市已被巨大的科里亚克火山压成了一条窄窄的地平线，而眼前的海洋却无比辽阔高远。

这片海域生活着西太平洋最大的虎鲸群落。虎鲸又名逆戟鲸，是最聪明的哺乳动物，海洋里的顶级猎食者，但对人类非常友善，大自然里的虎鲸从未有伤人记录，反倒是潜水员的伴侣和溺水者的救星。一个黑色的背鳍刺破水面，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望远镜里，紧接着又出现一个，两个，三个……船长兴奋地呼叫：虎鲸群！

虎鲸也发现了我们，它们径直地分散向船游来，很快船边汇聚了大大小小七八头虎鲸，一边浮游一边窥探。其中一头虎鲸快速接近船舷，正当我们以为要撞上时，它一猛子扎入水中，又从船舷另一侧冒出头，喷出一束粗矮的水柱。我们报以热烈掌声，虎鲸似乎听懂了人类的鼓励——另一头小虎鲸突然高高跃起，翻转身体落回海里，溅起的浪花还未消散，它再次浮起用胸鳍拍打水面……在这片澄净的天空下，湛蓝的大海中，自由的空气里，黑白相间的巨大海洋生物游弋在周围，人们每一张面孔都洋溢着欢笑和爱意。

对野生动物的爱应该放下人类的虚荣和训诫的棍棒去大自然中平等地展现，当你在堪察加这片自由的海洋中与虎鲸们举目相望时，一定会感受到这种爱。

覓熊录——棕熊的乐土

库页湖是南堪察加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的核心，每年7月到9月数量庞大的北太平洋鲑鱼从鄂霍茨克海通过奥泽纳亚河逆流而上，来到库页湖产卵。鲑鱼不仅是当地最重要的产业，而且还是堪察加生态环境中的关键物种——鲑鱼将海洋生态系统中的养份传递到森林生态系统中。在这个过程中棕熊扮演着“生态工程师”的角色，它们捕食水中的鲑鱼，把它们带到附近的林地，留下部分残骸，排出富有养份的粪便，为森林提供大量的富氮物质。以鲑鱼为中心形成的生态圈覆盖着整个堪察加半岛水域的周边地域，庇护着棕熊、北极狐、水貂、海狸、鼠类等众多哺乳动物和十数种海鸟。

我们在库页湖近距离遭遇的第一只动物不是棕熊而是北极赤狐，它在我们手忙脚乱搬行李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沙滩上，昂着脖子歪着头竖着尖耳朵，瞪着大眼睛注视着我们，似乎在等待我们举起相机。不一会，它就开始表演拿手好戏——抓地鼠。尽管沙滩上没有地鼠的洞穴，我们的小演员还是有模有样地高高跳起，再用前爪刨挖沙地，就像下面真有地鼠似的。正当我们拍得兴起时，科考基地的安全人员过来催促我们尽快离开，这片沙滩是棕熊活动区。

堪察加棕熊是欧亚大陆上最大的棕熊，半岛上有大约17000头棕熊，每年冰雪消融的季节，棕熊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长途跋涉到水边等待鲑鱼的到来。雨季一旦来临，成千上万条鲑鱼将沿着水位上涨的奥泽纳亚河来到库页湖。它们蜂拥地挤在一起，奋力地迎着湍急的水流而上，把整条河搅动得如开锅一般。棕熊们似乎能从雨中嗅出鲑鱼的味道，提前就蹲守在河边湖岸，一场鲑鱼的盛宴即将揭开帷幕。为了防止捕鱼的棕熊误入科考营地，营地周围拉起了一圈电围栏。有趣的是，电网空隙无法拦阻小熊，一头小熊穿过电网跑到营地里翻找食物，母熊则待在远离电网的湖边远远观望。我们刚架起相机和镜头，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两只公熊为了争夺浅滩对峙起来，它们嘶吼咆哮着，亮出巨大的獠牙，继而又熊立而起，挥舞巨大的熊掌互相拍击。正僵持不下时，一只海鸥突然嘎嘎鸣叫着掠过，仿佛呵斥它们：不要打架，快去抓鱼！公熊们楞了一下，听话地收敛了凶相，乖乖地各自走开。

8月下旬捕鱼场里的争斗已经没有刀光血影的狠劲了，饱食了两个月肥美的鲑鱼，棕熊们早已身宽体胖意气消磨，实在没必要为抢地盘再去打一架。附近沙滩上的小熊们显然也长大了，圆头圆脑憨态可掬，不再是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它们在沙滩上手舞足蹈地打闹玩耍，母亲则在湖里专心地抓捕鲑鱼。冬天很快会来，没有储备足够的脂肪就无法在漫长冬天里为孩子们提供充足的奶水。这时小熊们饿了，嗷嗷地呼叫母亲。母熊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儿，抖掉身上的水，带它们来到湖边的一处林间草窠，远远避开其他的熊。她坐下来让孩子趴在身上吮吸奶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湖面，在堪察加阴柔的阳光下，产完卵的红鲑鱼正在水下缓缓游走，远方伊林斯基火山已经有了秋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