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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并作,他以观复

2020-07-09马文韬

读书 2020年7期
关键词:德克门槛痛苦

马文韬

一位在中学教古德语的老师,离开家庭和工作岗位,在运河边上租了间房,让自己安静下来,观察大千世界。这位老师就是小说《痛苦的中国人》中的讲述者“我”,作者称其为观察者。小说分“观察者分心”“观察者介入”和“观察者寻找倾听者”三个部分加上尾声。其结构很像带有尾声的三幕戏剧,每场末尾都有悬念,尾声呈现出深刻寓意。

“观察者分心”讲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主人公,业余参与古代遗址发掘和研究。他以撰写关于古代门槛的文章为由向学校请假,实际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暴力倾向日益严重。他想独处一段时间,读他喜欢的维吉尔的《农事诗》,书中对大自然的熱情歌颂引起他对自然环境的兴趣,期望用观察和倾听来克服其暴力倾向。在这部分的结尾,主人公深夜里听到一个孩子长时间撕心裂肺的呼喊,使得山上成百个岩洞产生巨大共鸣,这孩子是要把他难以排解的痛苦从内心喊叫出来。这孩子是谁,怎么会如此痛苦?

“观察者介入”写主人公去山上棋牌室打牌,因为来得太早,便信步往山顶走去。突然他发现一处树干上涂有纳粹卐字图形,他怒火中烧,嘴里的牙齿都变成了武器,他迅速捡起一块石头,疾步前行,朝着正在喷涂的那个家伙扔了过去,那人应声倒地,主人公又将其推下山崖。随后他在打牌时与牌友讨论门槛的意义。晚上他觉得心里空得让人恐慌,强烈感到他的身体缺少爱,他需要爱的目光、肩膀和抚慰。

在第三部分“观察者寻找倾听者”,他在镜中看不到自己的眼睛,身体好似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梦见人吃人的野蛮和残忍,意识到那致命的投掷将使他的生命之舟沉没。但他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决定寻找倾听者。伴随着复活节教堂的钟声,他梦见与一位陌生女人一见如故,床上的谈话显示两人仿佛有着共同的记忆。后来他发现他要寻找的倾听者就是他的儿子。

这就是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地利作家汉德克的小说《痛苦的中国人》的主要情节。书中几个段落尤其值得注意:

其一,第一部分末尾孩子如野狼凄厉长嗥的喊叫,意味着不幸的童年给心灵造成的难以医治的创伤。作者汉德克自幼就遭受同伴们的嘲笑,因为母亲怀着即将出生的他嫁给一个德国下级军官,他长时间不知道生父是谁。加之在“二战”即将结束的柏林,他在轰炸和炮击中往往孤单一人,父母即使在家也不停争吵,他常以哭喊度日。作者的不幸童年反映在其许多书中,如《经过村庄》《摩拉瓦之夜》等,直到二0一0年发表的《风暴仍然在刮》,依旧不能接受他的德国继父,坚持认为“他的成长环境中没有父亲”,而“没有父亲的孩子是长不大的,尤其是男孩”。他母亲说:“儿子先生,你无法规定一切。”《痛苦的中国人》里主人公的年轻生父在战争中阵亡,他每逢看到河那边的国家(德国)就觉得他的一切都被它夺走了,剩下的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虚无。这显然是心灵遭受阉割才有的剧痛。于是我们明白为什么主人公会有暴力倾向,常常表示要复仇,以至于怒不可遏地打死喷涂纳粹标识者。他把这个头发已花白的尸体推下悬崖时愤怒地说:“终于让你什么都不是了!”这分明是在发泄缺失父爱的怨恨。也明白为什么书中一再表现高山峻岭的阳刚,把那座与他同名的山描写成峰顶高耸陡峭、势如刀削。无论从希腊神话俄狄浦斯故事的角度,还是基督教的观念,或者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都不难做出解释。书中多次提到作家维吉尔,主人公将其著作《农事诗》视为心灵指南。但丁在《神曲》里称维吉尔为“拉丁人的光荣”“智慧的海洋”,称其为“我的主人”和“父亲”。这是主人公用精神父辈来填补现实中父爱的缺失。第三部分结尾,主人公在一面镜子里偶然发现他很像自己的儿子,不是面貌,而是眼睛;不是形状和颜色,而是流露出心灵创伤的眼神。作者说这个发现是写这部小说的动机。他需要儿子倾听他的门槛故事,儿子听完后说,他的父亲可能只是有时犯点执拗。他如释重负,躺在儿子房间的地板上整整睡了一天两夜。缺失父爱造成的深入骨髓的内心痛苦能就此化解吗?

其二,在小说第二部分,主人公讲到他所以热衷于研究“门槛”,是因为他发现,人们在考古过程中常常忽视它的存在,但是他与建筑物不可或缺的这个小小的部分接触多了,觉得门槛的存在值得玩味。他在投掷出致命的石块后,主动向牌友探讨“门槛”的意义,目的是分析自己的行为,弄清应该如何面对过去和现实、自我和社会。门槛处于内与外、明与暗、清醒与梦幻两个区域之间,坐在门槛上,同时感到雪天的凉和房内的暖;门槛本身也是一个区域、一种过渡地带,它既保护你同时也考验你,因为门槛这个接合处,要时刻承受内外两方面拉拽和撕扯造成的痛苦。门槛意识仿佛是一种自然宗教,可以产生博爱和友善的力量,而且如同儿童游戏“石头剪子布”那样辩证地传递开来,促成大地上的和谐。主人公搬到这里住,就是看中这里在城市的中心和边缘之间、仿佛门槛一样的位置,他曾说:“我的位置就在中间。”汉德克在《铅笔的故事》一书中,把门槛和界线视为等同,用海德格尔的阐释描述其特性:界线不是事物在那里停止的地方,而是在那里开始发展。随着文明的发展,出现许多抹杀界线的假象,比如,主人公是观星社成员,城市的日益强烈的照明使夜晚天空与大地的界线模糊起来,观星社只好撤离城市,最后寿终正寝。自然界如此,更不要说以语言为媒介的社会意识领域了。主人公终于没有能守住这条界线,没有经受住门槛的考验,变成了作案者。

汉德克关于“门槛”的叙述是本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主人公只是在形式上做到了像门槛一样处于中间地位,还没有懂得门槛蕴涵的意义和智慧,更不要说拥有牢固的门槛意识。如此似是而非的状态使他感到痛苦,也让别人感到陌生,因此他被称为“中国人先生”。汉德克用很长的篇幅围绕门槛作文章,又将原本定为《门槛的故事》的书名,改为《痛苦的中国人》,让我这个中国读者不能不把“门槛”的寓意与儒家的“中庸之道”联系起来。孔子认为,“中庸”是仁德的最高境界。这种思想也见于西方古典哲学以及蒙田和歌德的思想。宗白华在论及亚里士多德时说,亚氏“折中”“中庸”,不是苟且折中,而是综合的意志,不偏不倚的毅力,是刚健而又温雅,是极度紧张的维系和把持(见《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这绝非可以轻松做到,因此“中庸”更是考验,甚至要付出痛苦的代价。

其三,第三部分的两个梦境,通过死神和爱神表现的是惩罚和救赎。第一个梦的残忍和血腥使主人公不啻下到地狱。噩梦醒来经过长时间热水淋浴,方觉身体逐渐复原。他向靠墙的那盆中国大花玫瑰深鞠一躬。第二个梦境里,他听着复活节的钟声走进象征死而复生的隧道,去与一名理想的女性相会。他与这位从天而降的美女似曾相识,当他还在犹豫时,是她主动、坚决、庄重地与他结合,他们仿佛乘贡多拉小舟,荡漾在圆月下的云朵里。他幻想着在此夜晚,与另一个人结合,成为世界中心国度的正宗居民。这个“中心国度”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存在哲学里人神天地四重组合的世界大厦,是否也可以理解为中国(中心之国)?因为女人告别时,说主人公游离在通常的法理之外,情感一定很压抑,就像那个站在门缝里,重病在身还微笑着关心朋友的“痛苦的中国人”。她这时自己恰就站在门缝里,极亲切地对他笑了起来。主人公心里仿佛在说:“终于出现了一张中国面孔。”歌德受东方文化影响创作的诗集《西东合集》中,有一首《幸福的渴望》:“在爱的深夜的清凉里,/创造了你,你也在创造,……∥飞蛾,你追求着光明,/最后在火焰里殉身。”(冯至译)主人公就这样经历了“死与变”。

如果说,该书第一部分交代主人公的状态及其面临的问题,第二部分表现问题进一步加重和恶化,那么,第三部分主人公则通过激烈、痛苦的内心经历和领悟找到了救赎的途径。该部分结尾,主人公给儿子讲完他的门槛故事后,在儿子的房间里睡着了,梦见他这个“讲述者就是门槛,他必须克制、把握好自己,并想知道与‘门槛合辙押韵的是什么”。“门槛即泉源”,德文里与“门槛”(Schwelle)合辙押韵的词是泉源(Quelle),形式上看很明显,从词义上用“泉源”阐释“门槛”,升华了“门槛”的意象,仿佛从孔夫子来到他的老师老子那里,从“中庸之道”到“上善若水”“人法自然”的《道德經))c尾声的核心是那条书中经常出现的、源自中世纪的运河,主人公变身守桥人,如同《浮士德》里那个“为观看而诞生”的守塔人,目光所及不再是像一块黑布掠过的乌鸦,不再是车顶两条电缆像皮鞭一样不停抽打的电车,而是阳光里年轻小伙儿和他那有身孕的爱人在运河桥上,随着手风琴师演奏的悠扬的乐音翩翩起舞,运河流淌出宁静、聪慧、缄默、徐缓和忍耐。守桥人感慨道,是光、水、风、树和桥在管理,而不是他,他在等待。万物并作,他以观复。根据海德格尔的说法,诗性能够聆听存在的召唤,让神性尺度自己言说,又说诗意栖居需要宁静、和谐、光明和温暖。这个诗情画意的尾声是主人公的梦想,也是小说作者的畅想。《纽约时报》曾评出世界十大最著名作家,老子名列第一。汉德克访问中国时说他喜欢读老子,从这本书的构思看,其言不虚。

小说叙事脉络清晰,并非只有片断的堆砌而没有情节主线。不过,作者的讲述留有余地,点到为止,如中国画的“计白当黑”。书中描写夜空时,说主人公看到犹如远东书法墨迹一样的图像,间隔阔绰、形式严谨、光显有力。

小说语言干净、意蕴厚实,避免形而上的见解或成语,例如他不写“不冥思苦想”,而写“额头不用手来支撑”。贴切的比喻常能化平淡为神奇。如他观察运河桥上坐着的热恋中的男女,说他们这时掉进河里会像烧红了的金属那样发出嘶擦的响声。他善于观察和想象,看到春风把河流水面吹成间隔均匀的竖条波纹,就想象激烈紧张的划船比赛场面,如今只见水域空空,以此来形容忧郁的心情。

《痛苦的中国人》的主题不是“回归政治生活”。“回归”这个说法不适合汉德克。进入文坛伊始,他就直言:“我是象牙塔居民。”他写作的目的,首先是为了深入地了解自己,在此基础上去探索人的内心世界。对此他没有改变过,尽管在形式上不断追求出新。他在《作家的下午》一书里说:“自从我多年前为写作特立独行以来,就承认了我作为社会人的失败,就把自己一辈子与其他人分离开来……”他认为那些积极干预现实的作家不是去表现存在如何,而是它应该如何。他对君特·格拉斯等作家的党派意识不以为然。该书的主题也不是“回归社会和家庭”,汉德克是一位典型的“赤裸裸”的作家,他曾这样回答对自己的提问:

您愿意生活在何地?

——在文学叙事中。

在何时?

——在文学叙事时。

您生活的目的?

——为了文学叙事。

本书主人公接到学校请他回去的信时颇为动容,想到回校教书只是权宜之计,又不免感到忧伤。但忧伤瞬间转化为令人欢欣鼓舞的一种情感状态——孤独,就像“一家房门前只为一级台阶设立的扶手栏杆,还不到一拃长,但弧度与手型天作般吻合,磨得锃亮,在洁净的空气中闪光”。这是主人公对他生存状态的理解,也是汉德克对其写作生涯的定位:在门槛处,在源头活水旁。该书接近尾声时,主人公到维吉尔故乡的河里沐浴,这个细节是为效仿精神导师进行的洗礼,要像维吉尔一样把孤独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家里经历如书的第三部分描写的那样和谐的场景,才能有资格给儿子讲述他的故事。

(Peter Handke,Der Chinese des Schmerzes.Suhrkamp Verlag,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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