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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共享还是知识产权?

2020-07-09王炎

读书 2020年7期
关键词:实物知识产权生产

王炎

网上看到一条消息,最大的免费网络学术图书馆“创世纪图书馆”(Library Genesis)面临关停,文章号召网友团结一致,打一场“海盗湾”保卫战。LibGen关停的消息属周期性传播,这些年听过多次。恐慌之余,大家一如往常去该网下载外文图书,年复一年。若一天消息成真,还真没有替代资源,连写这篇论文也难找材料。可转念一想,大家免费下载了这么多书,作者、出版社必损失惨重。还有下载电影,不知多少电影资源网址,提供世界各国片源,线上观看或免费下载,老片上至二十世纪初的默片,新片下至一两个月内刚上映的大片。美、欧、日、俄、东西亚和拉美各国电影,无所不有。一个网站关掉,又有新的开张。最不可思议的是“字幕组”,成千上万的志愿者,花大量时间和精力,翻译各语种电影,不图名利。非但没有收益,连真名都不敢署,怕有朝一日承担法律责任。如果追问动机,倒也简单,与大家分享喜欢的电影罢了。

一天偶入王府井,瞥见王府井外文书店富丽堂皇。回想八十年代初,这爿小店还很寒酸,门口外墙的红砖阶梯通向二层平台,上面堆叠各种外文原版书的复印本,像烟熏火燎过,黑白模糊,看出店员复印的匆忙。记得多为英语教材和英文小说,却率先让普通读者领略未经编删的国外出版物。改革开放之初,盗版除印刷品,还有港台歌曲录音带,后是电影录像带,接着有VCD、DVD,直至蓝光高清之类,蔚为大观。盗版重塑了几代国人的文化趣味,据说第六代电影之后,国际获奖的独立导演,多不是电影学院科班出身,而到影碟市场上的野路子“大学”。

这里有一个纠结:是该共享还是保护知识产权?好莱坞“追杀”盗版和字幕组多年,国外出版界对图文版权也越来越较真。知识产权是今天最棘手、敏感、复杂,也最难处理的国际问题,涉及法律、政治、外交诸多方面。本文做不了这个题目,只因偶读一篇小文章“The Common in Communism"(《共产主义的共同点》),作者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对知识产权的反思,有“头脑风暴”的意味。他不去涉及版权纠纷或法学论辩,仅关注哲学问题:数字知识时代,公与私的观念是否一成不变?天经地义的产权观不正被技术革命颠覆着吗?

哈特讨论的路径很古老:姓资还是姓社。这一世纪之争,因循老思路再争上几个世纪,也未必得出是公是私的结论。不如反思社、资概念的历史语境——今天的经济模式、生产方式与马克思时代的不同。私有财产的核心要素是劳动,而劳动分工、场所、组织方式,以及与之相关的生产关系、资本构成,甚至本地与全球化、性别与种族等诸方面,均已发生结构性裂变,所以今天的政治经济学必须更新(Michael Hardt,“The Common in Communism”,in Rethinking Marxism Vol 22,No.3.pp.346-356)。

如果称这个时代为“知识e经济”时代,那么上一个时代的公、私概念,是否可以更新为“资源共享”(commons)与知识专利呢?似乎属于两类不同性质的问题,有偷换概念之嫌?哈特的思路是这样,先把产权观放回其发生的历史语境,然后根据现实基础的变化,推演新的二元关系。他重读《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批判的焦点集中在财产上,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经历了大工业生产,居于统治地位的财产形式,從不动资产转向流动资本。封建主鼓吹土地不动产具有神圣性,资产阶级则嘲笑地主的狭隘与封闭,鼓吹自由贸易促进博爱、人道与进步。马克思批判封建与资产阶级两种意识形态,共同本质都是剥削。但他坦承,流动资本一定战胜不动地产,无孔不入的货币必然战胜一切其他形式的私人财产,流动资本揭示了劳动是财富的真正源泉。

马克思身处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大工业只占英国总经济的一小部分,其论断并非量化意义上的,而是宣布工业从根本上取代了农业,上升为主导的经济形式。标志不仅在大工厂的车间之内,也体现在农田、矿山、交通等一切领域。转型的核心乃机械大生产的分工、协调与控制,即“大工业时间模式”统摄了社会(Ibid.)。历史唯物主义依托于经济基础与社会现实,随现实基础演进,哲学不断更新。

如今经济基础变了,大工业已不再主导世界经济。后工业时代到来,社会分工、生产关系、管理模式、劳资关系,甚至生产空间和劳动工具,皆不同以往。这些区别也非统计量化意义上的,不是说工厂、车间、产业工人的数量大幅度减少,而是说经济结构发生根本改变:知识经济取代了大工业社会。什么是知识经济?什么是后工业时代?这两个概念既宽泛又含混,与其说定义某经济形式,不如说指涉了工业资本主义的转型,知识成为结构性的变量。哈特认为,如果说工业时代的主导产品是实物,那么,知识经济则以“非实物”(immaterial)或“生命政治”生产为圭臬。观念、信息、形象、知识、代码、语言、社会关系以及“情动”(affects),高居经济生态链的高端,而工业品退居生产链的低端。这是时代转型的主要特征。

哪些职业从事的是“非实物”生产呢?医保工作者、空乘人员、教育工作者、软件设计和维护人员、快递人员、应召服务员、滴滴打车司机、广告设计师等都是。这些职业并不新鲜呀?的确,但这些行业的竞争门槛在于信息化。管理须配备高端电脑程序,企业要有强大的数据库,品牌要有成功的形象设计。这只是些枝节,最核心的产品是“情动”与“呵护”。在满足必然性层面(衣食住行)的“刚需”之后,满足精神与情感需求才是拳头产品,也是非实体生产的最高附加值所在(Ibid.)。如今,教育产业、生命科学、文化与健康产业发展最为迅猛,吸引了最大投资。

从实物转向非实物经济,这与共享有什么关系?回到马克思,在不动产与流动资产这对二元关系之上,哈特建立了“实物”与“非实物”的新二元。马克思关注资本的流动性,因流动会提高生产效率,带来更大的剩余价值,扩大再生产。他的时代普遍存在着物质匮乏,资本的流动性和效率是核心关切。而今天技术革命带来的高效率,使实物匮乏大大缓解,社会需求转向“非实物”产品。占有非实物体现在知识产权或专利权上,本质是限制知识产品的“可复制性”(reproducibility),使之仍处于“匮乏”(scarcity)状态,再独占之以获利。于是,“独占”与“分享”两种权利之间,构成了知识经济中最尖锐的产权矛盾(Ibid.)。困扰这个时代的纠纷不正是专利权、著作权、计算机程序代码与音像制品的产权吗?

占有土地、生产工具、粮食、日用品、奢侈品等实物,具有排他性,你消费了,我就没的用了。一人多占,会剥夺众人。所以,实物产权遵循“匮乏逻辑”(the logic of scarcity),这是工业资本主义的本质。而观念、信息、影像、代码等知识产品,一旦实现数字化,成了二进制数据,便可无限复制,信号丝毫不衰减。无论多少人分享,永远不减损使用价值。甚至市场价值随着使用人数越多,访问量、点击数越高,影响力越大,价值也水涨船高,连衍生品也随之火爆。使用得越普及,价值越大的新逻辑,与亘古不变的匮乏逻辑形成鲜明对照,这是数字技术带来的历史性断裂,现在各行各业哪个不追求曝光率和人气?

共享是电脑数字技术发展的根本性特征。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无数通讯、电脑和数学专家,秉承资源开放、技术共享的理念,一步步架起连接全人类智慧的互联网。这段IT历史中,有门户之见、狭隘偏私的人,基本已被淘汰。中国的网络史也大概如此,耳熟能详的门户网站、搜索引擎,哪個不是先免费共享,积攒人气,然后寻找盈利模式?

一再强调技术的作用,是否有“技术决定论”之嫌?我们一般将技术归入客观对象的层面,技术决定论过分强调物质世界对人的意志的塑造。可是近代历史不断提醒我们,技术不仅是生产产品,也是社会关系与生命形式。我们不仅通过观念和文字表达自我,也以技术、计算机语言、运算程序揭示我们存在的方式与未来期许。

难道作者、发明家的知识权利不该保护吗?况且,观念、信息或代码可以按实物产权的逻辑私有。发明一项技术可申请专利,编写程序代码或著书立说有著作权。未经允许转载或盗版,可起诉侵权。虽然数字技术让复制、网络上传变得太容易,即使加密或水印,也难防盗版。可知识产权法不该遵守吗?其实,很多人产生新想法或好点子时,第一冲动是传播给别人。不少科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的创造原动力,也是影响世界,而非把优秀作品、深刻思想封存起来,待价而沽或付费租用。我们花数月甚至一两年时间写篇论文,发表在本专业期刊上。小圈子刊物发行量本来就很低,出版后又被“知网”垄断转载,要读者有偿阅读,结果论文往往如石沉大海。哪位作者不想扩大影响?谁不希望苦心孤诣的研究能惠及他人?谁在乎几百块稿费而去计较知识产权?版权可能违背作者的初衷,也可能蚀损成果的社会价值。

但事情还有另一面,畅销作家与专业研究者的心态就不同,如果没有知识产权保护,怎能挣到稿费?任由盗版、转载横行,不仅作家稿费落空,出版社也得纷纷倒闭。好莱坞电影投资巨大,如容忍盗版下载,必定血本无归,谁还会投资电影呢?而且,盗版还会影响电影工业的经营模式。美国电影的院线收入仅占总收入的百分之几,投资回报主要靠有线电视、网络租订、音像制品或衍生品。维系此模式必须有良好的知识产权环境,中国影业就因盗版走上不同的道路,收入几乎全靠票房。网络发行无法控制,便不会出现美国“网飞”(Netflix)之类的网租公司,“网飞”靠网络发行电影一天天做大,已僭越好莱坞的领地,制作自己的影片,风格别致,势必与好莱坞分庭抗礼。这是知识产权另一面故事。

开源还是产权,各有道理,很难站队,厚此薄彼,也难服人。可参照哈特式的历史辩证法,既然工业资本主义已转向新自由主义,那么产权冲突也从“公有”与“私有”之争,转向“资源共享”与知识产权之辩。新自由主义经济的核心关切是知识产权,形同霸占公共资源为私有,压抑文化的创造力;而免费共享,又会瓦解其赖以存活的财产关系,这是当代资本主义的结构性悖论。

这一论断的推导过程是,在大工业时代,资本直接介入生产的所有方面,一是固定资产投资:购买厂房、设备和土地等;二是流动资本投入:购买生产材料、生产工具、支付劳动报酬。资本家掌控了管理、培训、监督、质量等所有方面,所以说资本内在于生产全过程。劳动创造了剩余价值,但工人的身体却被规训在生产流水线上,生产计划与资本回报预期,限制了劳动的创造性。

与之相对照的是知识生产,资本之于文化生产和技术研发,相对外在。艺术家、科技人员对非实物生产有更大的裁量权,当资本投入文化产业时,往往前期资助、成果分账。如电影制作,制片人拿到投资后,会监督制作的全过程,但导演在艺术上自主权较大。投资方深知介入太多,会影响作品质量。新兴技术产业科技人员的权重也很大,传统企业以合伙人注资多寡分配管理权,而新技术行业科技人员以专业知识入干股。知识股不仅能把握企业方向,而且会逐渐稀释资金股,最终收购或排挤资金股东。虽然知识仍按工业经济思维换算成实物资本,再整合到企业股资中,但它保持了非实物形态,而且超过实物资本,拥有决定的话语权。

不仅在资本层面,知识也改变了劳动构成。福特式大工业崇尚“泰勒制科学管理”(Taylorism),把流水线上的分工细化到最简单的重复劳动,以突显身体的机械性,而抽空劳动的认知成分(Vercellone,p.16)。当身体彻底被工具化,肢体便与机械一样完成指定任务,劳动价值只体现在同质化的生产时间与产品批量上(Ibid.,p.20)。只有当劳动被资本彻底吸纳,劳动时间和实物产品才能直接换算成资本,劳动被资本全部表达,资本便掩盖劳动而貌似自为自在地生产。

在后工业时代,知识劳动只是勉强换算成资本,以干股形式参与管理与分红,或以工资形式出卖劳动。但不同以往的是,知识红利常是爆炸性的,超出资本预期,知识产品不是机器生产的对象物,而是生命主体,生产过程是给头脑输入“生产材料”——信息或代码,大脑调取日积月累的知识——作为“生产工具”,加工材料——信息经大脑处理后形成新知识(Ibid.,p.25)。所以,知识产品的价值源于生命整体——情动、知识与呵护。

既然资本与劳动的价值都变了,产权观念也应随之改变。过去我们关注商品的交换价值,如今它不再是决定价值的主要变量,社会关系与生命形式才是真正的影响因子。因此我们的眼光应该从物转向人,产权不仅针对占有外部世界的存在物,更关乎人与世界的关系:感知、思考、情感、欲望、行动与爱。以前只谈主体创造客体,如今客体也能创生主体,价值存在于生命本身,故称生命政治。哈特指责知识产权是“非财产性霸占”,它既霸占了人创造的观看与感知世界的新方式与新思维,也凭借法律将人性与爱据为己有(Ibid.)。

自二十世纪初以降,在世界范围出现了知识民主化的趋势,公共教育、职业培训、国民素养培养,都成为世界各国的国策。福利社会、医疗保险、公共文化设施,全面提升了劳动力素质,使知识生产与消费双增长。在西方发达国家,股市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教育、培训、医疗、科研以及技术创新股,市值逐渐超过实物资本,成为经济增长的原动力(Vercellone,p.12)。其中,公共资源是知识经济最关键的环境因素。一类知识的生产属非营利性质,得益于政府对公共研究的投入,大學占比也越来越大,目的是服务社会需求。例如,新冠病毒肆虐期间,政府以举国之力研究病毒,当有人不是第一时间分享研究数据,而只想在国际期刊上署名发表时,引起社会公愤。这类研究为抗击疫情,资源来自社会,如个人沽名钓誉,算不算窃取公共财产?传染病研究应世界共享,才能最有效地抑制病情蔓延。

还有一类知识生产服务于企业盈利,研究投入来自企业,为改进内部生产技术,创新产品,属于企业研发。企业研发的逻辑符合资本积累的规律,与私人占有实物资本相一致。所以企业申请专利,保护知识产权。企业员工虽然从事的是创造性劳动,却挣取了工资,出卖了成果,知识产权不再属于自然人。但一个人的成长是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公共教育、技术培训、学术交流与知识分享等社会因素,对劳动力的知识结构与能力的塑造,远超出直接生产范畴。

企业买断劳动,劳动者让渡知识产权,等于让企业合法围堵知识向公众的传播。但从另一角度,出卖了劳动时间之后,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仍留存在劳动者的大脑里,知识产权与人根本无法切割。所以,当代资本的逻辑变成了“人本式”的:通过教育投资(人力资本)、身体投资(生命技术)与文化投资(创新与交往),才创造出资本的附加值,所谓“知识生产知识,人生产人”(Ibid.,p.26)。过去只针对客体对象的归属而制定的物权法,今天已显得捉襟见肘。

当代资本主义像古罗马的双面神雅努斯(Janus),一方面知识得益于公共资源,不适用市场原则;另一方面知识又是最稀缺的资源,可以创造巨额利润,必须私有才能转化成财产。结果,科学的开放要求与知识产权的画地为牢之间形同水火。资本既要立法控制知识生产的总条件、压制知识的普及,又急需高知识劳动力,须有知识普及才能实现(Ibid.,p.26-27)。这套制度显然有自反性,私欲贪婪与生命政治彼此缠绕,私欲要求限制围堵,生命政治则要自由以利创新。哈特的结论是:资本逻辑的悖论正生产着自己的掘墓人,人类走向共享之路不可逆转;如果说私有是资本主义的特征,国有是社会主义的标志,那么,共享才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是消灭财产私有,而是肯定common(共有),即肯定开放、自主的生命政治,以及主宰自我的新人性。

这一结论未必令人信服,但沿这个思路却可以一路挖下去,从网络共享这一视角,重新审视我们烂熟于心的理论经典,而不局限于知识产权这个具体议题。二十世纪冷战形成的两大思想阵营,至今笼罩着我们的思想格局,无论什么社会话题,都会陷入“左”与“右”的思维定式,先在地决定了争论的立场。如果将网络知识经济这一维度纳入我们的考虑,用全新的眼光审查劳动、产权与价值等核心概念,那么经典政治经济学暴露出来的短板,恰好帮我们撬动“公”与“私”等大观念沉重的历史负荷,从而开启新的思想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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