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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天改命”黄豆豆

2020-07-06尤丹娜

南风窗 2020年14期
关键词:舞者舞台舞蹈

尤丹娜

6月21日,是个周末,也是父亲节。黄豆豆没能在家休息或与妻儿庆祝,他要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实验剧场为上海市百名中小学校长做一场舞蹈讲座。

这次,讲座的题目是《起舞中西间》。结尾,他又一次坚定地重复着表达多次的观念:“我会致力于将中国传统舞蹈推向世界,与世界的舞蹈元素融合,让中国传统舞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近年来,舞蹈剧院之外的大多数露面活动,比起国家一级舞蹈演员的身份,黄豆豆看起来更像是一名苦口婆心的舞蹈艺术传播者:疫情中,他在家中自制舞蹈教学视频课,放在网上供大众学习、欣赏;演讲时,他不厌其烦地在各式场合讲述着自己在过去几十年时间里做的唯二两件事—跳舞、编舞。

与舞蹈携手的日子迈入第31个年头,走过痴迷琢磨《醉鼓》的年少,经历过代表“中国八分钟”的高光时刻,黄豆豆用舞蹈的方式记录着日子,也在回旋间寻到了艺术人生的归途。

疫情“日记”

当我问起他“感觉印象很深刻的舞台”时,黄豆豆几乎没有犹豫地说出一场其实没有实体舞台的云直播汇演,并向我强调,“不要说是今年,可能对我来讲,是自己从艺31年来,印象最深刻的舞台,它意味着我又记录了一种新的状态。”

时间回溯到疫情笼罩之下的3月。

站在家里的书房,面对着妻子的手机摄像头,已经换好了表演舞蹈《闪闪的红星》中红军装束的黄豆豆深吸了一口气。

手机摄像头的另一端,连接的是湖北省武汉市东西湖区武汉客厅方舱医院。这场特殊的演出,是3月5日黄豆豆参加的一场云直播“方舱文艺慰问汇演”。

作为一名出色的舞者、国家一级演员,黄豆豆有着足够丰富的舞台经验。在过往的舞蹈人生里,他曾在春晚的舞台上表演《醉鼓》,在雅典奥运会闭幕式的“中国八分钟”中将享誉天下的中国功夫通过舞蹈形式加以演绎,更大、更国际的舞台他早已见识过,即便具体到《闪闪的红星》这个作品,黄豆豆也在大大小小的舞台剧场表演了多次。

但这一次,还是太不一样了。

接到“方舱文艺慰问汇演”的邀请时,距离正式的云直播只剩下48小时的准备时间。

黄豆豆一方面觉得非常振奋,“依靠新的信息传送方式,可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带去我的问候”,一方面又十分苦恼:在直播这样的呈现形式下,歌曲类、语言类的参演者可以面对着镜头较为静态地表演,不会影响节目效果的呈现。但是舞蹈很难,舞蹈必须移动着跳,现在的手机设置都是速拍,速拍又不一定能够跟得上舞者的移动;居家隔离的条件下,家中的空间不足,远没有日常的舞台那样宽敞,在家里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中,怎么能够跳舞呢?

黄豆豆首先确定了主题英勇、态度昂扬的《闪闪的红星》作为表演节目,又火速与团里的老师取得联系拿到服装。

但道具又成了新的问题。这次的表演中,需要用到一面党旗。平时在舞台上惯用的那面旗帜很大,但家中的空间很小,无法挥动,只能另换成小的。旗面解决了,旗杆的问题又来了,往常台上的旗杆至少2米长,但如果是在家中表演,1.6米已经是极限。时间来不及,黄豆豆在网上找到一位卖旗杆的店主,特别将这种规定好尺寸的杆子改造成伸缩杆,才能在居民楼的高度空间内不影响表演地挥动自如。

服装道具都备齐了,最后的表演要怎么精确传达给观看直播的方舱患者和医护人员?

黄豆豆和妻子将家中的书房全部清空,移走了所有的桌子、書柜,创造一个尽量“宽阔”的舞台。手机无法放在一处定点横拍,黄豆豆就请妻子手持着手机,站在高处,把手机举得很高,从房间的上面高的角度俯拍下来,这样既能保证拍全画面,又能“人为”跟踪,抓住舞蹈表演时的细节与精气神。

网络直播没有NG,也没有复排,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

对于不善言辞的黄豆豆来说,舞蹈是他更流畅的语言。这特殊的舞台是他作为舞者的“疫情日记”,几近覆盖了他过往31年间大大小小的舞台经历,成为一页最难以忘怀的纪念。

黄豆豆按照房间面积的新变化重新修改了舞蹈内容和调度,与妻子一起专门练习如何在这方“居家舞台”呈现不输日常舞台的表演,如何与窄窄的手机屏幕配合,把心意传达到武汉的方舱。

表演开始了。黄豆豆饰演的少年潘冬子冲锋在前,神态坚毅激昂。他扛起旗杆,挥动起来。胜利,就在眼前了……

如今,时隔数月,武汉已渐渐走出阴霾。这场小小的云端汇演,也作为彼时痛苦日子的一小颗“糖果”,随着“关门大吉”的方舱一起封存,成为辛苦战疫的记忆。

2020年初始的这场疫情,在每个人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对于“70后”黄豆豆来说,这场疫情却不是唯一的。1988年曾在一些南方城市流行的甲肝构成了他成长记忆中对“传染病”最初的印象—那一年,11岁的他与母亲都被感染了。

“恐惧、绝望!”说起那场疾病,黄豆豆这样描述:“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一个人生病,尤其是传染病的无助。”特意赶来照顾他的外婆,和医院里医生护士面对传染病病人的付出和坚守,是他无助时刻的曙光,令他在32年后的新冠肺炎疫情中也渴望做些什么,为疾病中无助的人们带来一些慰藉。

对于不善言辞的黄豆豆来说,舞蹈是他更流畅的语言。这特殊的舞台是他作为舞者的“疫情日记”,几近覆盖了他过往31年间大大小小的舞台经历,成为一页最难以忘怀的纪念。

逆天改命

如今以舞蹈作为语言,坦然表示着“舞蹈就是我的日记”的黄豆豆,儿时其实没那么喜欢舞蹈。对于这样一门极度考验“天生条件”,最擅长运用肢体表现思想情感的身体艺术,他的硬件条件也远不合格。

甚至,在他出生后的第二天,左邻右舍有了“这孩子将来自理都会有很大问题”的断言—儿时的黄豆豆,长了一双弯曲犹如硬爪、异常僵硬的手。无论父母怎样辛苦地求医问药,诊断结果都是“先天所致,实属罕见,无药可救”。无奈之下,黄豆豆的家人只能病急乱投医地采取一些民间“土方”来试用:敷热水、敷草药、擦酒精……

就在这日复一日无望的“医治”中,奇迹居然出现了。黄豆豆僵硬的双手逐渐可以弯曲、灵活,直到完全恢复正常。

“那时候大家很难想象有这样一双‘鹰爪的孩子可以正常生活,更不可能会成为舞者了。”黄豆豆十分珍惜这仿若天赐的正常双手,在开始尝试舞蹈创作以后,他更是在有意无意中特别强调舞者“手部的表现力”。

2000年,黄豆豆与艺术大师谭盾合作了青铜乐舞《周朝六舞图》。其中,有一段3分钟的独舞,是作为舞蹈编导的黄豆豆特意为“作为舞者的黄豆豆的手”创作的。这段“手”的舞蹈,开启了黄豆豆自编自演的舞蹈新路,也是对家人呵护、命运馈赠的纪念。

如果说僵硬双手的康复要“祈求命运”,弥补身高的缺失,则可以说是“逆天改命”。

黄豆豆的父母年轻时酷爱舞蹈,是同一支文艺宣传队的队员。舞蹈令他们相识、相知、相爱,也让他们坚定要黄豆豆刻苦学习舞蹈,考上北京的舞蹈学校,走上艺术道路的信念。

在父母的严格要求与训练之下,黄豆豆就读少儿艺校、刻苦训练,为报考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做足了准备。

考试当天,进入考场,连简单的测试还没做的黄豆豆就被请出了考场,淘汰来得猝不及防。

“这孩子的腿太短,上下身相差还不足六公分,按我们校方的规定最低限度是十公分,就算他的舞蹈感觉再好,我们学校也不会收的。”考官这样解释这迅疾的淘汰,并教训黄豆豆的父亲:“这孩子不是跳舞的料。你们家长,还是好好让他去读书吧。”

他握着自己那双小小的、破旧的舞鞋,默默从小城的西面走到东面的码头,将舞鞋扔进瓯江里。

那天,黄豆豆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家,父子俩一路无言。回家后,他握着自己那双小小的、破旧的舞鞋,默默从小城的西面走到东面的码头,将舞鞋扔进瓯江里,心里决定:再也不跳舞了,好好读书,将来报考名牌大学。

舞蹈的故事似乎已经结束了。黄豆豆开始好好学习文化课,把舞蹈从自己的生命里排除出去。

但一年多后的某天,父亲下班带回了两个自制的铁环,对黄豆豆说:“今年上海舞蹈学校要来招生,我们再试一次。”

舞蹈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里。严格的“家庭训练”恢复了,父亲还增加了特殊的项目:倒吊。

每天晚上,黄豆豆的父亲将自制的两个铁环用麻绳固定在家里老式厨房的横梁上,以一张板凳为支撑点,让黄豆豆倒立在上面,将他的双脚牢牢固定在铁环之后,再抽去板凳,使他呈倒挂状而悬于半空中。

父亲的这一“奇思妙想”,源于他对体操运动员的观察。他发现大多数吊环、单杠、高低杠项目的运动员,由于超负荷训练的原因,他们的双臂比普通人长。他“以此类推”,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黄豆豆的身高有所增长,获得考试的资格。

由于长时间呈倒立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黄豆豆的脸部及手背处的毛细血管时常暴突出来,呈现出大片密集的红色斑点。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临考试前,黄豆豆的下肢果然奇迹般地被拉长了三公分,顺利获得了考试的资格。“入场券”拿到之后,他的舞蹈表现力优越,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获得了学校的录取。

“逆天改命”说来爽利,其中的艰辛唯有自己知晓。如今,黄豆豆也成了父亲,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他有时甚至会刻意地让两个孩子避免接触舞蹈。

“我总觉得,家里一个人学跳舞,就把全家三代人的苦都吃了。”黄豆豆的爷爷以前便是国标舞的痴迷者,黄豆豆的父母是超级舞蹈爱好者,“所以到我这里,再怎么算都两代半了”。黄豆豆笑说,“我不希望家里再往下走一代,还吃这份苦。”

但是有一点,黄豆豆不愿规避。虽然不想让孩子们学舞蹈,但他希望增加他们对舞蹈的欣赏能力。每天如果有可能,他会在孩子们闲暇时放15分钟左右的经典舞蹈片段,边看边给他们讲如何去感受和欣赏舞蹈,《天鹅湖》也好,《胡桃夹子》也罢,仅作一份美的欣赏。采访当日,他刚刚给孩子们看过舞蹈《爱丽丝》。

“我的两个孩子将来一定不能跳舞,”黄豆豆再次强调,“但是他们必须要懂得欣赏艺术。”

中国舞者

通往舞蹈艺术的道路是不懈的练习,不放弃的决心。而找到自己的艺术原乡,则要走过一条漫漫长路。

无论是此次疫情之中在“方舱文艺汇演”上表演的《闪闪的红星》,还是大多数观众对他的初识—春晚的《醉鼓》或是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中国八分钟”的领舞,黄豆豆的作品及形象看起来似乎始终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国舞者”。但在表演与编舞中找到自己的“根”,并不是看起来这样流畅平坦。

大学时,黄豆豆专心学习“中国古典舞身韵”并在其中收获了自中国戏曲提炼出来的“学院派古典舞体系”的科班训练,也从未怀疑过自己作为“古典舞者”的身份。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演出交流,黄豆豆与同学们一起去香港参加舞蹈节。这次本以为寻常的交流,成了他“改变舞蹈观念”的重要事件。

这个为期十天的舞蹈节设在香港演艺学院。作为北京舞蹈学院学生舞团,黄豆豆及同学们与香港演艺学院学生舞团、台北艺术学院学生舞蹈团安排在同台演出。

出于好胜心,当天晚上的演出中,黄豆豆和同学们几乎使尽了全力去完成所有動作与技巧。平时翻3个的动作,会使劲儿做4个,规定转5圈的,也一定要为了炫技转6圈……

第二天,评审的业内人士们做出了如此的评论:昨晚的“三地联演”,香港与台北带来了他们最好的学生舞蹈团与各自的舞蹈作品,而北京—也就是黄豆豆他们,带来的是最棒的“技巧表演”。

彼时,作为北京舞蹈学院学生舞蹈团的主力演员,这样的评语令黄豆豆夜不能寐,也开始逐渐思考,“对舞者肢体技能的极限挑战”,这样的舞蹈理念是不是对的,而自己的舞蹈风格,该不该走向一个全新的方向?

这次交流及评语令黄豆豆开始有意识地接触许多关注思想性的“新派舞蹈”,以此改变自身潜移默化间形成的“中国传统舞蹈程式化套路”。不久后,他与旅日艺术家颜安老师合作现代舞《椅子》,获得了在日本举行的“第三届名古屋国际芭蕾舞、现代舞大赛”银奖。

“舞蹈演员就是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只要你未来还要准备上台演出的,就要一个礼拜练6天。”

得奖没能让黄豆豆雀跃太久。一个“意外获得国际现代舞比赛奖项的中国传统舞者”该如何自处?处在传统中国舞与西方现代舞交叉的十字路口,他陷入了不知该向何方的茫然。

在这份迷茫里,音乐大师谭盾向他发出了邀请,请他根据自己的创作的音乐,自编自演编钟乐舞《周朝六舞图》。

音乐与舞蹈原本就是一对双胞胎。“对于任何一位舞者来说,能有机会与自己心目中的音乐大师合作,是太幸运的事情了。”

黄豆豆很珍视这次合作。为了更好地进行舞蹈创作,他专程去了一趟湖北省博物馆,亲眼看看《周朝六舞图》的演奏乐器原件—曾侯乙编钟。在编钟的表面,黄豆豆看到了许多造型精美、独特的文字—甲骨文。

这些文字如今看来更像是“抽象画”,却自然地有着许多接近舞蹈造型的线条美。回到舞蹈创作中,黄豆豆将甲骨文作为《周朝六舞图》的最佳体态来源,成为了日后该剧上演率最高的一个乐章—《甲骨随想》。

“为什么中华民族在自身历史发展的不同时期会出现不同风格的字体?也许正是因为不同时代的人有着各自对‘线条美的不同理解,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人们把自身对‘线条美的理解带到了字体的演化上。”

《周朝六舞图》有着深刻的古典中国痕迹,但这支“中国舞”却是作为舞者的黄豆豆真正走向世界舞台的第一步。中西方的交融、各式舞蹈形式的浸润当然弥足珍贵,但在迷茫的十字路口,黄豆豆觉得,如果无法明确未来自己的艺术走向,那就“先回头去寻找属于当代中国舞者的文化之根”。

能在舞台上活跃到什么时候?黄豆豆觉得“舞台”有太多自己无法决定的部分。

比如今年的疫情停滞了所有原定的剧场表演,但“舞蹈演员就是要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只要你未来还要准备上台演出的,就要一个礼拜练6天”。疫情开始到此刻,黄豆豆从未间断每天的练习。

比如有一天渐渐老去不能再随心所欲地用舞蹈“写日记”了,那该怎么办?

那就像此刻一样,尽量“为舞蹈的传播做点事”,并且由衷地期待着,“到那一天,自己也始終能对生活、艺术、舞蹈都充满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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