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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

2020-07-05蓝天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乡愁

蓝天

10月8日,从长沙出发,去甘肃天水张掖敦煌,折回西安,永乐宫,结于洛阳龙门。10月25日回。

一而二,二而三,来去五次了。我喜欢河西走廊,开凿的榆林窟东西千佛洞,我喜欢古都长安,到过秦皇陵,看过成群结队的兵马俑,碑林里那些点横竖撇捺……我喜欢沾满灰尘的五千年。

李白要有千盏万盏的酒,才有吞吐江河水的诗篇,我要千里万里行,才有零零落落的三行文字。南方的秋,在不露声色里,在吹面不寒的风里,在墙角的蛰鸣虫唱里,在老去的光阴里。北方的呢?在郁达夫的文字里,在晴空一鹤排云上,在长河落照里,在汉家陵阙灞桥柳色里。

北国秋来风景异,当然不同于水眉水眼的湖之南。南方,山是骨水是衣,千重山千重水。北方的山,一堵就是一堵,刀削斧砍,北方就是一撂上衣,直接就是背胛肌背阔肌胸大肌八块纵横的腹肌,嘎蹦蹦的爆响。你站在脚下,只有仰止的分。

行经千折水,来看六朝山。两千年看北京,五千年看西安,八千年看天水。这是个龙气浑厚之地,是人文的发端,伏羲女娲生于此,周秦兴于斯,前秦与唐宋的始脉。

麦积烟雨,胜景,今天剛好见,佛在云中,我在云中。

我来看你,从南方的泽地,跨过几千里,你等我,已一千八百年,隔着雨屑风尘,你嘴角轻抬眉眼低垂,微微一笑很倾城,我躬身到地,把万千的仰慕跪拜。

“万里祁连横入雪,千秋栈道碎成尘。”危危麦积,始建于后秦东晋,盛于西魏西周,修葺于唐宋明,是小陇山的一座孤峰,高142米,因山形似麦垛而得名,现存221座洞窟、10632身泥塑石雕、1300余平方米壁画。东崖的“华严三圣”,西崖的“西方三圣”,目光遥远,慈眉善目,温暖八十一难的颠沛流离。散花楼上,望万壑赴麦积,紫台连朔漠,有风有雨。北周凿的梯阶,每阶高尺余,百代人的手摸脚踏,没有磨平他的凹凸,一如五体投地的信仰。

看了“寂陵”,看了“牛儿堂”,看了“小沙弥”,看了“金刚”,看了“菩萨”,看了“佛”,从东崖上,一层一层地看,一窟一窟地看。看到暮色四起,群星灿烂。

一块泥巴,一块女娲指缝间散落的泥巴,把我从湿漉漉的江南惑惑到塞外。

张掖七彩丹霞,那山,回环往复,是珍珠的贝,是佛的袈裟,是维族的艾得来丝,是长虹,是石化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是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是年复年的十月秋浓,是凝固的晨昏明霞,斑斓锦绣。还有哪里能跟她比?六宫粉黛无颜色!

红柳林红到天边,冻不死干不死咸不死碱不死。芨芨草骆驼刺沙蒿针茅不死草,也趁热闹,黄绿红紫斗芳菲。

北方,就是直性子。花也是,果也是。南方的桃,开得扭扭捏捏的、羞羞答答的,在溪头村尾,藏个身子遮个脸,半琵琶半粉面。北方的苹果,一声吼,呼啦啦,红旗招展,成深红赭红的山川,排闼而来。经历过大如斗的风沙的白杨树,粗声大气的男人,也是,一溜溜的直,倔,犟。

南边我的祁连万里,北边我的弱水三千,看不完的山河,看不完的灿烂。

敦煌,是我前世的爱。这几天,我奔忙在三危、鸣沙、疏勒、玉门之间,在颠簸里睡或者依着车辙看夕阳,霜花满地。

千佛洞,因着前人的仰望,筚路蓝缕扬善惩恶,修今生,求来世,把一处断崖开成华彩的世界,光芒万丈,让来者逦迤不绝。我梳妆打扮,工工整整去看三危山侧的佛国。温暖千年的佛陀菩萨啊,我是一粒沙一片胡杨叶一块斑驳的朱砂石绿青金石,我来了!

千佛洞,始掘于三世纪,绵延千载余,洞窟735个,壁画4.5万平方米、泥质彩塑2415尊,随之沉寂五百余年,败于清末。

恍如隔世,我曾是行脚僧乐尊,见山前七彩佛光,遂凿一窟,点一灯,读一经,便如一羽蝶,振一翅,三千界三千花开;一火燎原,千窟万佛,亿万声阿弥陀。从东汉北魏北周到今天的石窟,以石青画了山,以石绿画了水,以朱砂石黄画了端端正正的佛。木胎泥塑,随时间的锻炼,煺尽了爱恨嗔痴。党河边,白杨梢头的风声,伸手抓起,竟是一把梵唱。

三叠阳关,我来过五次了,毕恭毕敬。我都愿意在西风残照里想像,不知前身是古道上的一声驼铃,脆而短暂,还是佛手中的念珠,欢喜而欢喜。玉门和阳关,两千年雨打风吹去,近乎一堆黄土,我们来,是为了心里矗立的历史认同感。

鸣沙塔,月牙泉。那些山,一直巍峨在我的脑里眼里;那些水,始终潋滟在我的心里怀里。要怎样的痴心妄想,要怎样的你侬我侬睡里梦里的深情,一照面心就稀巴烂,一见你就烂醉如泥。清冷霜中,我科头坐抱膝吟。我左右前后,引颈伸腰侧背,仰视俯视平视,把自己折腾成各种姿态拍你,全景局部拍你,360度拍你,前年去年今年来年余生来拍你。以风沙为背景,以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为背景,以胡笳的呜咽驼铃的酬唱为背景来拍你。把你拍成我眉间心上的模样,把你拍成你的模样。

我倚着月牙泉边的胡杨,看他身上疙疙瘩瘩的雨雪风霜前尘往事:水是水,沙是沙,塔是塔,我是啥?即使一年有一次我与你的重逢,一世也不过几十次的浅吟低唱。去年来时飘雨,今年来时吹风,来年来时会不会飞雪,染大漠黄沙?

如织的游人,似烟的飞沙,田震的“月牙泉”,咿咿哑哑,仿佛遥远的回响,哽咽。在风沙里,我结千千愁肠,为别离,为千年的西出阳关。

念念不忘。

玉门关。

隔着两千年,经历叠叠时间,碎成片,褪成堆。这里有三个地方可供缅怀和惆怅:汉长城,一层芦苇红柳一层沙土,浇之以盐碱水,从吐鲁番到海边,一万里;玉门关,小方盘城,土垒,巍巍乎二十个世纪,剩瘦骨嶙峋;大方盘城,仓河城,汉代粮草兵器的中转站,为巨室三间,为东西卫卒二,为烽燧一,剩断井颓垣。

周遭一片死寂。去路,不见树不见花不见人家。疏勒河,倒流河,由东往西,见怪了金角吹寒,见惯了长风几万里,而今浅能见底,荒草两岸。

想想高适岑参李颀王昌龄王之涣王翰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丈夫一英雄,张骞出使西域十年辛苦,霍去病卫青班超班勇为汉室鞠躬尽瘁,张议潮开疆四千余里、西北望射天狼,都字刻蜡版气叹霜中。葡萄美酒醉卧,长云暗雪酡颜,一想起来,就朔风烈烈。我长得方头大耳的,总觉得自己怎么会成画画的,手粗背阔脖子短,前世该是个冲锋陷阵的士兵,辕门风冻,铁甲衣寒,举着我的方天画戟,沙场秋点兵。

吊古伤怀,都是物非人非的扼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剩我于草色烟光里长吁短叹。我不知道河西走廊是不是有太多的离别,值得生生世世的人们为之挥袖、忧伤。把依依杨柳从长安种到天水,直至金昌诸城,远延敦煌,从诗三百种到摩诘诗到柳永词,再到左公柳,送春风春雨,出玉门。

玄奘来过,一匹马,一饼夕阳。

秦川八百里,秦王兵马俑,因着帝王一时兴起,把一抔抔黄土,捏圆搓扁,成跪射俑,成持戈俑,成车马俑,成纵横捭阖的帝国。黄土塬上,封土为陵的秦汉,因山为陵的隋唐,一个个传奇人物风云故事,隐隐约约于历史的长河,为陈迹。永乐宫,则诱我惑我迷我痴我呆我,以三千线条九天青绿。《朝元图》一出,壁画高4.26米,全长94.68米,面积达403.34平方米,那满壁天衣,那磅礴气势,惊艳惊鸿,倾城倾国,让我电挈雷轰。画它的人心中有爱有信仰有执着,真是不同,洋洋洒洒二百九十个人,几十万百万的线条,长则三米短则黍米,没一笔懒惰与随意,心平气和而又波澜壮阔,美得天崩地裂。要怎样的感概要怎样的如花笔墨要怎样的唐诗宋词元曲,才能抒达我意,畅我怀抱?!

我越来越嫌弃那些一个劲的说画面满画得多不好的人。一些评论文章老是祥林嫂一样,在那里絮絮叨叨:中国画走进死胡同啦,太满啦,太工匠啦,缺寫意啦!这得有多无病呻吟!以为画个寒山画个瘦水,就禅茶一味了?!

我这半个月大西北美术历史的游历所见,无不是满纸烟云满壁风动:麦积山、莫高窟、永乐宫、兵马俑。哪一个不是千尊仙人万尊菩萨十万佛,几十窟的朱砂一屋子的石青石绿?

我倒觉得现在这丰富多彩的时代就需要这满板的胭脂藤黄三青三绿。满板的且又画得一丝不苟,没有一笔粗糙,比那些一山一水一花一叶一沙一石好多了。如果以为画得寥寥就是真意,多就是俗就是染了红尘就是缺了中国意境,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比莫高窟更有佛性,比永乐宫更有道德!

我执迷于我们传统的亦或是经过改造变成合时合代中国模样的传统。

我们这个民族,还剩什么?

英语比国文重要,城市已变成了仿版欧洲,乡间变成了花花绿绿的洋楼洋房,一回家,都疑惑到了国外,反认故乡是他乡,哪还有小桥流水青砖黛瓦的亲切。我们这一辈的乡愁将在哪里安放?下一辈的乡愁,哪还有嫡嫡亲亲的华夏基因?

乡愁啊,披着一层洋皮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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