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树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短期的病痛会影响人的生活，而长期卧病在床，不仅折磨病人，更是对病人家属心理、生理、经济能力的严峻考验。让人欣慰的是，在当下生活中，总有人来证明“久病床前见真情”。

大病临头

周末，天气晴好，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晒得人只想睡觉。我却被困在门诊动弹不得，一个接一个的病人，好像永远到不了头。抬头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我朝她微笑点头。轮到她的时候，她推着轮椅进来，我说：“李阿姨，刘叔叔，好久不见。”李阿姨打趣说：“你当你这是什么好地方，我巴不得一辈子都不来。”

现年65岁的李兰萍和70岁的刘正东都是我的老病號。这次来，是因为刘正东感冒持续一个星期不好，化验结果显示他是病毒性感冒，需要输液。

刘正东一脸乐意，略带撒娇地看着老伴说：“就不能不打针啊？你帮我跟医生求求情。”

李兰萍假装生气地说：“谁说要陪我活到一百岁的，你不打针，万一病情严重了，英年早逝了怎么办？”

看着老两口斗嘴，我内心感慨万千，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每次看见李兰萍总是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照顾老伴9年，在这过程中，她曾跨过怎样的困难，又是怎样的决心，让她对老伴“不抛弃，不放弃”？

第一次见他们两口子是九年前，刘正东刚做完截肢手术出院没多久，在家吃安眠药自杀。幸亏李兰萍发现得早，加上量不太多，刘正东不足以致命，送到医院洗完胃就没事。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此后的两年里，刘正东多次自寻短见，每一次李兰萍都坚持抢救。当时刘正东一心求死，特别不配合，洗胃的时候一直把管子往外拽，呕吐物喷得到处都是，好几个人合力才将他制止。洗完胃送入病房，他还在念叨：“我死了，你们就解脱了。”

面对父亲的哭闹，陪同而来子女们明显有点不满，我甚至听见女儿小声嘀咕：“老这么折腾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儿子也说：“又没人说不管他，是他自己一直闹腾，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

李兰萍一直没吭声，很耐心地问老伴：“你还难受吗？我知道你不喜欢住院，但是坚持一下，咱们观察一晚再回家。”

刘正东挣扎着起身：“我要回家，我不要住医院，我闻到医院的味道就想吐，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他嫌病房吵，李兰萍就拿手机给他放京剧;他半夜饿了，要吃饭，李兰萍就满大街跑给他买八宝粥。

护士忙拔针晚几分钟，他就开始喊：“你们医院草菅人命，欺负我不能动，我要是能动，第一个去领导那里投诉你们。”每到这时，李兰萍总是一边安慰老伴，一边四处赔礼道歉。

女儿替母亲打抱不平：“妈，你就由着我爸欺负你。”

李兰萍笑呵呵地说：“你爸以前不这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憋屈，让他发发脾气，妈没事。”

子女们以工作忙要带孩子为由很少出现在医院，绝大多数都是李兰萍在旁边贴心照顾，就这刘正东还经常挑剔水凉了，屋子闷了，极尽所能地折腾。

护士看不过眼说：“这老头真能折腾，自己的老伴也一把年纪，被他这样折腾，身体怎么吃得消。”

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两年，刘正东才接受了自己不能动，需要老伴照顾的现实。

十年照料

事情要从10年前说起。刘正东出门不小心摔伤，当时只顾中药调理，而忽略了先前糖尿病的治疗，导致严重肾病。无奈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因糖尿病导致血管堵塞，保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

听说要截肢，刘正东很激动，坚决不同意：“我宁愿死也不要截肢，我不要当一个废人，每天就是等吃等喝等死，还拖累家人。”

不管子女们如何劝说，刘正东就是不同意截肢，可是多耽误一天，对他的生命来说都多一份危险。

李兰萍宽慰老伴：“现在科技很发达，有那种电动轮椅，按钮一按，自己想去哪去哪。”

子女们也纷纷表孝心，女儿说：“爸，你不是喜欢外孙女吗？你出院以后住我家，天天能看见你外孙女。”儿子说：“爸，我家离公园近，你可以天天去遛弯。”

家人们使出浑身解数，刘正东就是不买账：“你们别想骗我，没了腿我就是个残疾人，哪都去不了，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你们就会嫌弃我。不要管我，就让我死吧，起码留个全尸。”

刘正东的执拗，让医生和他的家人们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李兰萍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对刘正东说：“今天，你活我就陪你活，你要是想死，我也陪你一起。”

看着因为照顾他而身心疲惫的老伴，刘正东无力地妥协，被迫接受截肢手术，已经饱受多种疾病困扰的他不仅从此失去了双腿，性情也大变了。他变得敏感、自卑、多疑。护士着急拔针走快了两步，他投诉：“脚步声那么大，想提醒我你能走，我不能走吗？”有亲戚朋友来探望他，他假装睡觉，避而不见。李兰萍跟同病房的男家属多说两句话，他讽刺：“我还在，你就着急给自己找下家。”

面对老伴的无理取闹，李兰萍总是假装不在意，依旧笑呵呵地将他照顾妥帖。

手术结束之后，刘正东恢复得并不理想，他心情不好，不吃不喝，不说话，不管李兰萍如何好言相劝，他就是不吃。李兰萍为了逼老伴吃饭，她也绝食，结果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医院。

两个孩子一边要上班，一边还要照顾生病住院的父母，心力交瘁，有一次刘正东又闹情绪，儿子忍不住说：“你要死麻烦快点，别再折腾活着的人了，我妈年纪也大了，经不住你这样折腾。”

儿子话刚说完，李兰萍一个巴掌打在儿子脸上：“他是你爸，轮不到你这样说他，你不想照顾可以不用照顾，我来。”

儿子一气之下，果然很久没有来医院。

刘正东越颓废，李兰萍就越乐观，她学着用智能手机在网上找段子讲给老伴听，哄他开心;学着发视频让孙子们陪老伴聊天;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老伴做好吃的。出院的时候，刘正东人圆润了不少，而李兰萍瘦到变形。

出院以后，家人都以为刘正东接受了截肢这个事实，谁知他自己偷偷找同病房的病人买了安眠药，一颗一颗存起来，趁李兰萍出门买菜的功夫在家吃安眠药企图自杀。

被抢救过来以后，面对妻子的质问，刘正东说：“我太痛苦了，这把年纪也活够了，我只是不想再拖累你了，为了给我治病，家里的存款都花了不少，以后我不在了，你拿什么来养老？还有，你自己年纪也大，需要人照顾，却还每天忙里忙外照顾我，人都瘦了一大圈。”

“你这辈子跟着我就没享过一天清福，刚结婚，帮我伺候老人，老人去世又照顾两个孩子，眼看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你也该享福了，现在又得伺候我。”

“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需要照顾，工作已经很累，哪有精力照顾我，我走了，你们就解脱了。”

知道丈夫心结在哪里，李兰萍眼泪抑制不住往下流，但她仍乐观地说：“咱们什么苦日子没过过，现在和以前比，那真是好太多了，你是我老公，我不照顾你，你指望谁照顾你。”

李兰萍用她的坚强乐观感染和鼓舞着丈夫，可刘正东并不买账，他沉寂在失去双腿和长期透析治疗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而李兰萍呢？纵使在丈夫面前强装冷静，但一到人后，她的情绪还是崩溃了，有几次我看见她在远离病房的地方使劲哭喊发泄着沉甸甸的压力，同样年纪不小的她不得不把整个家扛在自己肩上。

再见李兰萍是两年后，她因持续胸痛6个小时晕倒在家，幸亏刘正东在家及时拨打120送来医院。

进抢救室前，刘正东突然拉着我说：“医生求你救救我老伴，我不能没有她啊！”

我拍着他的手说：“这话您别跟我说，等着跟您老伴说，放心，我会尽力。”

李兰萍当时的心电图有着明显的异常，而导致这种异常的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有可能是主动脉夹层，有可能是心绞痛，有可能是肺栓塞……

我一边为李兰萍完善检查，一边急忙叫了心内科下来会诊。最后确诊导致她胸痛的元凶是急性心肌梗死，如果再晚点，可能就没命了。

几个小时后，李兰萍做完介入手术，被送进了病房。

这次见李兰萍，她老了许多，人也越发显得憔悴。无意间和她女儿说起这事，女儿心疼地说：“我妈她就是累的，我爸每天在家可劲折腾，冬天要下楼遛弯晒太阳，夏天要出去乘凉。他不喜欢用成人尿不湿，我妈就每天晚上照顾他上厕所。睡眠不足加上劳累过度，怎么可能不生病？”

儿子也抱怨：“我爸就是被我妈惯坏的，谁都不能说我爸一句不是，搞得我爸像个瓷娃娃，一碰就碎似的。她都没想过，她不在了，就我爸那脾气，谁能伺候得了他？”

我們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声响，刘正东坐着电动轮椅拐进了病房。病房里刘正东责怪老伴：“你不舒服要早说啊？怎么能一个人扛，你看今天多危险，差点就没命了。”

李兰萍看着焦急的老公说：“我这不是有你吗？老伴，老伴就是老了互相做伴。你才不是废人，这次如果没有你，我也就没命了。”

刘正东握着老伴的手，哭得老泪纵横，经历了这次，他彻底解开了心结。

李兰萍住院那几天，刘正东每天坐着他的电动轮椅窜进窜出，一会倒水，一会买饭。李兰萍打趣老伴：“想不到现在需要你来照顾我，被人照顾得感觉还不错，再去给我打点热水。”

后来再见刘正东，他不再自怨自艾，找了个老师学画画和写毛笔字，他上课的时候，李兰萍就在附近跳广场舞，然后一起回家。今年是刘正东做透析治疗的第九个年头，李兰萍就这样毫无怨言地照顾了他近十年。

夫妻同心

刘正东输液的这几天，有机会和李兰萍坐下来聊几句，我忍不住问她：“这些年，您不累吗？”

李兰萍想了想说：“不累是假的，带他比带孩子还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讲爱情，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更像是赌运气，运气好碰见一个好男人，小吵小闹一辈子也就那样过了，运气不好，各种糟心的事都有。”

“我一直觉得嫁给我老公，我是运气好，他生病以前脾气很好，家里大小事都听我的，我们俩一辈子没红过脸。”

“孩子大了，本以为可以享清福了，谁知他碰见这事。可能我前半辈子太顺了，后半辈子才会如此多灾多难。”

“我也气过，但是人得学会换位思考，对他来说，不仅要忍受疾病的困扰，还会出现焦虑、绝望等心理问题，他这人一辈子要强，很少麻烦别人，如今什么都要靠别人，当然会不适应。”

“我也不是没抱怨过，长时间在巨大的压力下亲自照顾还要被指责这做得不好，那没有做到位，作息时间更是没有质量可言，心里也会不痛快。但如果连我都放弃他，他真的就废了，我们俩过了一辈子，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不管，又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绝症，只是少了一条腿而已，我背不动他了还有轮椅，手动的不行换电动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相信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不少老年伴侣也会遇到一方重病缠身的时候，而此时另一半的长年照顾着实感人泪下，他需要顶着巨大的心理和经济压力，面对另一半可能永远也无法痊愈的重病，用耐心和细心进行照料，用爱和执着担负起家庭的重任，人类之间这样的真挚感情永远动人，只要另一半还能撑下去，他就愿意陪她到生命尽头。

生命是既脆弱又坚强的，我们可以有机会享受亲人齐聚一堂的幸福，也可能需要承受病疼的折磨。幸运的是，不管有多难熬，只要有人在我们身边，给予我们抵御的力量，我们就会有更大的信心面对危机，甚至完成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