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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巴勃罗船长

2020-06-29卢桢

世界文化 2020年6期
关键词:聂鲁达艾青雕像

卢桢

世界上最热爱海洋的诗人恐怕非巴勃罗·聂鲁达(1904—1973)莫属,他的诗歌充盈着一切关于海的意象,尤其是祖国智利的大海。关于诗人对故乡之海的钟爱,还有一则趣闻,说他旅居意大利的时候,一日与妻子马蒂尔德在维亚雷焦的海滩散步,面对浩瀚的地中海,诗人却感叹道:哎,真想回去看海啊!这不禁让马蒂尔德暗笑,明明眼前就是海,怎么还说要去看海呢?聂鲁达却像个孩子般摇起头说,你看这海它不翻腾也不咆哮,没有一丁点儿海的气味儿,所以它不算海。在聂鲁达的世界里,要看真正的海,只有返回祖国,回到他在黑岛的公寓,那一片蔚蓝水域才有海的韵味。

1939年,聂鲁达打算创作一部长诗《漫歌》,他想把南美大陆众多的历史事件、族裔文化和人文风俗统合在一部篇章中,抒写一部献给南美洲的恢宏大诗。为此,诗人需要找一个适合写作的地方。一天,他留意到报纸上一则售房广告,房屋位于太平洋沿岸的小村庄,那里有一块名为拉斯加维奥塔斯的小石房正在出售。诗人马上前来看房,发现这里虽然只有几户人家,可狂暴的大海与野性的激流却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聂鲁达感到,如果居住在这里,简直就是把太平洋直接放在了眼前,他可以与海天同体,享受灿烂的孤独,满怀激情地投入新歌了。房屋的主人曾在西班牙海军担任上校,据说他看到来询价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聂鲁达,便让他随便开价,自己绝不还价。这个段子的真伪无从考证,不过事实是聂鲁达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终于买下了这座只有70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的海景小屋。

在随后的20年时间里,聂鲁达依靠学过的一点点建筑学知识,不断按自己的喜好和趣味扩建房屋,如同孩子拼装一件复杂的舰船模型一样,他给房子增加了塔楼,用石块搭起新的起居室和书房。到了1965年,房子的几个部分终于连接贯通,面积也从最初的70平方米变成了500平方米,远远看去仿佛是一条修长的微型巡洋舰。当它升起蓝底白鱼的旗帜时,聂鲁达就是巡洋舰的船长,诗人在智利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艘舰船上度过,包括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

买下房子后,聂鲁达把拉斯加维奥塔斯改名为黑岛,其实这里到今天也还是个海边小村,根本不是岛屿。所谓黑色,大概源于海岸礁石的色彩。1954年,中国诗人艾青来聂鲁达家做客时,还特意为这些礁石写过一首诗,名字就叫《礁石》。而“岛屿”这个词可能来自聂鲁达1931年写给阿根廷诗人瓦尔特·埃安迪的一封信,他说自己始终想念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或许源于此种记忆,他才把自己的居所以岛命名。不管怎样,诗人正像自己在《逃亡者》中说的:

我跑遍了著名的海洋,/ 跑遍每一个岛屿的新婚的花蕊;/ 我不像个文人更是个水手,/ 我行走,行走,行走

聂鲁达已经不是水手了,他有了自己的黑岛、自己的船,他是巴勃罗船长了。 吊诡的是,聂鲁达本人非常不喜欢游泳,至于下海沉潜,他更是有着深深的恐惧,而且他也没有驾驶过任何一艘真船。可他就是喜欢以船长自居,在陆地上表达着对大海的热爱。他诗歌中不断出现的一个主题,正是 “陆地上的航海者”。按照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说,黑岛代表了“聂鲁达的精神面貌”,想要了解这位诺奖诗人,就必须走进黑岛。的确,在我走访过的名人故居中,没有一个像聂鲁达的黑岛这样,把海的元素热情激烈地融入诗人生活的历史。

顶着圣地亚哥的夜色,我搭上最早的一班车,于清晨抵达黑岛。时至今日,这里依然是一个小村庄,唯一的一条公路连接着它与其他的小镇。下车之后,我离开公路,沿着指示牌的方向步行约一公里,就能到达聂鲁达的黑岛。一只黄狗自从我下车就始终尾随,根据在国内被狗撵的经验,我呆着不动,也没有看它,不一会儿狗就跑了,奔向的正是黑岛的位置。我尾随着狗,踩在柔软的黄沙地上,穿过一些深绿色的海滨植物,能够看到星星落落几座房屋。一条黑铁铸成的鱼如旗帜一般浮现在屋顶上,宛如一句醒目而有力的诗。看到它,也就意味着找到了诗人的故居。

为了保护建筑,黑岛博物馆每日限制客流,当日我来得早,成为进入故居的第一位客人,就连导游都还没上班。好在我提前做足了功课,还把艾青写给聂鲁达的诗歌《在智利的海岬上》提前打印出来,当作导游图备用。艾青的诗详细描述了聂鲁达家的点点滴滴:

巴勃罗的家/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出奇的房子”“小小的碉堡”,给遍览世界风景的艾青留下这般印象,恐怕还是因为黑岛奇异的建筑材料。聂鲁达对于盖房子的理解从来就不是平凡地堆砌一砖一瓦,他如写诗一般天马行空,把石头、玻璃、木头特别是海上失事船只的残骸或是拆迁屋子剩下的二手木料拿来盖房子,使用从科尔多瓦峡谷捡回的大卵石砌墙和壁炉,用废弃船只的甲板木片和渔网装饰屏风甚至是冰箱门。廉价而粗粝的材料,被詩人的理念聚合在一起,如果为这座黑岛寻找一个风格的话,那它毫无疑问是聂鲁达主义的,充满着戏剧感和亲密感。黑岛本身就是一件伟大的作品,需要我们来解读。

我走进黑岛的院子,地面不再如沙般柔软,感觉它是黏土质的,坚硬且多石粒。起居室的大门也是黑岛的正门,入口悬挂一个木牌,上面是诗人亲自写的“远航归来,乐在其中”。我像艾青写的那样“走进了/航海者之家”,看到的竟然是和60 年前诗人相同的风景:

地上铺满了海螺/也许昨晚有海潮/已经残缺了的/木雕的女神/站在客厅的门边像女仆似的虔诚/阁楼是甲板/栏杆用麻绳穿连/在扶梯的边上/有一个大转盘

用一位中国诗人的作品当地图,对智利诗人的家按图索骥,跨越半个世纪的时间,这“地图”依然能够发挥强大的导向力,而我仿佛成为两位诗人的信息传递者,享受着文学旅行的神奇乐趣。

沿着艾青诗歌中的观察路线,我踩上镶嵌海螺的玄关地面,找到了那位“木雕的女神”,其实就是船头的女性人物雕饰。粗略观察,聂鲁达的起居室内收藏了不下八座这类雕像。他认为船头雕刻的人像也有内在的生命,她们是海的雕像,是迷途的海洋的化身。而艾青看到的那位拥有女仆般虔诚眼神的、圣栎木雕刻的女人像,名字叫玛利亚·塞莱斯特,原属于一艘法国船。由于航行多年,雕像由最初的黄褐色变成黑褐色,立于诗人起居室的门口,宛如飞舞的小妇人。她身着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的华丽衣装,高耸胸脯,裙摆起舞,仿佛连风都被雕刻在塑像里。艾青大概不知道,這是聂鲁达最为珍爱的一尊船头雕像,她拥有神奇的魔力。每到冬天,雕像双颊的酒窝上方,瓷珠镶成的眼睛里便会流出珍贵的眼泪。这种现象连诗人都无法解释,只能归结于褐色木头上的微孔会吸收潮气,冬日的寒冷又将这些潮气凝结成了泪珠。

聂鲁达写过一首《致船首雕像》,我不知是否就是写给玛利亚·塞莱斯特的, 但我愿意相信她就是诗人言及的那位“妩媚胸脯的双峰曾傲然迎击过风暴袭击”的女神。诗人以凝滞的深情向女神表白:“我捡起你,你就伴我航行吧,/直到我的一切全都化作泡沫的那一天。”最初,这尊雕像放在花园里,正对着太平洋,恰好充当起黑岛这艘轮船的船头雕像。可是很好笑,某一天黑岛来了几位翻墙而入的不速之客,是村子里的几位女教徒,她们到这尊雕像前下跪膜拜,口中念念有词,无论诗人如何解释这就是个普通的船头雕像,她们都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位大概就是圣母本尊。或者按照聂鲁达幽默的猜想,她们也可能把雕像当成了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智利女诗人,拉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人)。经历此事之后,诗人才把雕像搬进了起居室的壁炉边,所以这肯定是艾青来访之前发生的事。

与艾青看到的景象不同,起居室内扶梯旁边的大转盘——也就是航海舵盘——已经挪至书房,一些小物件的摆放位置也与诗歌中描述的稍有差异,不过房屋的格局始终如一。黑岛的房屋并不高,但挑空的起居室设计,以及甲板、船舷、围栏、飞翔的天使木雕,这些元素让聂鲁达的家充满了海洋的气息,诚如艾青所感,聂鲁达把地球建在了房子里。诗人还把所有朝海的窗户都设计成巨幅落地窗的样式。在他的卧室里,床就朝向大海,宽大的玻璃窗铺满两面墙壁,可以保证诗人每天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景物,便是海。

每个清早,诗人都会拉开窗帘看一会儿海,这时的大海会进入奇异的上涨状态, 按照诗人的说法,那浪花仿佛经过寒冷的酵母发酵,白得如同面粉,他可以根据海上的天气调整心情。某一天,聂鲁达看到海上漂来一块很大的木板,便兴奋地对妻子说:“看,我的书桌来了。”经过诗人的打造,如今由这块木板改成的写字台,就静静安放在他的卧室里。黑岛上的家具基本都是聂鲁达自己设计制作的,这倒和雨果的爱好颇为相似。诗人觉得:作家必须生活在手工制品中,手工可以唤回作家与诗歌的亲密感,后来他坚持用笔写作,可能也是这种理念的延续。

在艾青诗篇的中段,他记载了聂鲁达独特的爱好——收集各种工艺品,比如古代帆船的模型,褐色的大铁锚,中国的大罗盘,大的地球仪,各式各样的烟斗钢刀与手杖……我想艾青肯定是想把聂鲁达塑造成一位将军或是船长,于是特意关注那些能够凸显这类身份的藏品。其实,艾青深知聂鲁达的本真一面,他在回忆与聂鲁达的交往时曾说:巴勃罗是一个高大的儿童,用真朴的眼睛看着世界。艾青看懂了聂鲁达,他就是一个有着儿童心的智利老男孩儿。

与智利平民的爱好一致,聂鲁达善于把淘来的物件变废为宝,让它们与家居融为一体。他在墨西哥、古巴、西欧和东南亚疯狂地收集海螺,甚至在自传里还承认一些珍贵的海螺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他喜欢与海螺对视,仿佛可以听到它们的回响与吼叫,甚至还从美学角度认真辨析哪个是哥特式的,哪一个又是实用主义风格的,这着实是个神奇的学术爱好。今天,黑岛专门开辟了一间现代化的海螺展示屋,庄重有序地安置了诗人这些神秘的朋友。

除了海螺,我发现聂鲁达还有一些更可爱的有趣的藏品,比如玻璃瓶子里的船模、船只失事地点图、独角鲸的角,甚至包括机器零件、布娃娃的衣服、罐头瓶子、昆虫标本、圣餐饼模具、手摇风琴、色情海报……“我家里收集了大大小小许多玩具,没有这些玩具我就没法活,我还把房子建得像个玩具,从早到晚都在里面玩。”聂鲁达的自白,给予我极大的激励,因为我也像他一样,至今保持着定期购买一些童年小玩具的习惯,如果有人嘲笑我的幼稚,我便会用聂鲁达的话反击他说:不玩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的大人則永远失去了活在他心中的孩子。用玩具重现童年的梦想,能够丰富作家对纯真世界的想象,聂鲁达正是这样,他本想以收藏小物件的方式寻找激发创作的元素,“不经意中却丰富了全人类的想象力”(《聂鲁达传:闪烁的记忆》作者维吉尼亚·维达尔这样说)。于是,很多拜访聂鲁达的朋友,给他带的礼物都是各种各样的复古玩具,连同那些海洋元素的收藏品在内,黑岛内的小物件竟达3500个。因为聂鲁达喜欢组织沙龙招待客人,一些收藏品便经常被客人顺走,比如他喜欢的一枚捷克火柴盒,就像他当年顺走别人的海螺一样不翼而飞了。

聂鲁达不爱下海,却以船长自居,就像他不擅饮酒,却在智利的每一处住所都设计出一间酒吧房。他迷恋聚会,喜欢倾听不同的声音,借此寻找诗歌的灵感。黑岛的酒吧房被他命名为“诗歌角落”,当年艾青就是在这里与聂鲁达一道,围着烧旺了的壁炉,吃着海鳗汤、虾子拌鱼块和猪肉丸子,喝着皮斯科葡萄酒,谈着航海与文学的故事。这间酒吧现在并不对外开放,我只能透过通透的玻璃窗向内观瞧,地板上摆放着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洗脚盆和一些蓝色的宽口玻璃瓶,墙壁上装着航海灯。天花板的每一道木梁都雕刻着聂鲁达亲自题写的名字,那是洛尔卡、艾吕雅……是他逝去的朋友,大概有17 个。如果聂鲁达比艾青的生命长久,我想他也会把艾青的名字加上去。

聂鲁达的第三任太太,也是最后陪伴在诗人身边的马蒂尔德说,聂鲁达的一 生是不同寻常的航海者的一生,他在精神上是航海者,永远向着欢乐,扬帆远航。作为海的儿子,他在《后事》一诗中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伙伴们,把我埋葬在黑岛上,/面对着我熟悉的大海,面对着/粗粝的礁石和汹涌的波浪……/海边土地上所有的湿润的钥匙,/都了解我的欢乐的每一个阶段,/都知道我愿意在这里,/在大地和陆地的眼皮之间长眠……

1992 年冬天,聂鲁达和马蒂尔德的遗体由圣地亚哥迁葬黑岛,诗人的遗愿就此达成。25 年后的冬天,我来到聂鲁达的黑岛,他的坟茔就在黑岛船头的位置,在 “大地和陆地的眼皮之间”,诗人亲自扮演着那尊船头的雕塑,静静守望着他的大海。我看到海水猛烈地击打在礁石上,在粗糙、发亮、满是玛瑙光芒的沙子上融化成泡沫,一种强烈的盐和碘的气味从海平面上升起,然后是一个浪与另一个浪不断地衔接,如诗人的《秋》所倾诉的,他终于“返回被天空包裹的大海”,他可以接受盐的亲吻,像浪的消逝与再生一样,静默观瞧着死亡与复苏。按照惯例,我立于诗人墓前为他读起诗,一首《我要回来的》读罢,我想我完成了聂鲁达的嘱托,诗人也践行了他对世界的承诺:

不论怎样,男人或女人,旅行者啊,/将来,当我已不复存在的时候,/寻找我吧,就到这里来寻找,/在岩石和海洋的中间,/在不安静的浪花的闪光里。……我将在这里迷失,我也将在这里被找到;/在这里我也许将变成沉默和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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