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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鞭笞

2020-06-29陈伟

广州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便士木马马车

陈伟

你也想曾有所作为,爱情却迫使

我们一一就范,痛苦更让人屈从

而我们生命的弧线,却不会

徒然返回到它的起点。

——(德)荷尔德林

1

近来我总是做梦,总是在梦里看见一驾马车,清醒的时候,闭上眼睛,那驾马车也会出现。白色的大马义无反顾地往前狂奔,车轮子一直在转动,不会停下来的感觉。车上有一个穿着黄色碎花裙子的女人,披着黑色的围巾,看不清脸孔,站在马车里,风不停地吹着她的长发。她的前面是一个车夫,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灰色的帽子,拉着马绳,手里没有鞭子,嘴里大声地喊着,给我停下,给我停下。马儿才不听他的,继续飞奔,车轮子转得很快,前方好像就是悬崖,前方好像就是湖泊,前方好像就是沙漠,马车严重偏离了路线。女人一点都不慌张,坐了下来,用手按住自己的头发,风更大,要下雨的样子。

那女人的背影太像我的妻子音拾了,身高也很像,特别是那件黄色的碎花裙子,整个白诗镇只有她有一件,但是我无法确认那是她,因为我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而那个马车夫越看越像我,尽管梦境的模糊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的大肚子,发出的声音,那双熟悉的高筒皮鞋,都让我觉得很亲近。那高筒皮鞋整个白诗镇也只有我有,那么热的天气是没有人会穿高筒皮鞋的。飞奔的白马,雪亮的眼睛,透露着无限的忧伤,太像李允亮的眼睛。马车夫为何要带着这个女人远离,马儿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马车夫在呼喊着停下,那意味着他不想远离,可是在黑白光线里明显可以感受到音拾恶狠狠的眼睛,盯着车夫,也盯着马。

我叫七便士,小时候我喜欢玩陀螺的游戏,用一根绳子使劲地抽打陀螺,陀螺就会一直转下去,直到抽打的力没有了,陀螺才停止转动。我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就是一个陀螺,被母亲一直抽打运转的陀螺。我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母亲已经给我安排了明天该干的事。后来我考上大学,学机械原理,毕业后到一家有名的大型汽车生产和销售公司里做研发,待遇很不错,女老板对我也很好,可是我才待了半年,就离职了。加之我最近换了一张圆床,睡在狭窄的廉租房里,我像一只甲虫不停地转动,总是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抽打我。我又觉得自己是一个永远转动的车轮子,或者永远转动的陀螺。我总是想反抗命运,于是我觉得我想做抽打陀螺的人,可是我讨厌去做那种永远重复的事情,于是变成了一个车夫,亲自看着自己这个轮子在转动。

我多少天都觉得自己就是梦境里那个永远转动的车轮子。我每次看到车轮转动的时候,就会失去控制,感到极度不安,感觉转动的车轮就像是变大的陀螺,抽打车轮的是我的手制造出来的发动机,我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车轮,一个停止的车轮,那种停止让我恐慌,我可不想去做车轮,也不想去做鞭打马的暴戾的车夫。我离职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份工作,或者是我不能勝任这份工作,其实是因为母亲希望我回白诗镇去当一个公务员。这个我是可以反抗的,因为即使不当公务员,我的母亲仍然会给我钱。

当然我这个车轮没有停止转动,在母亲以死威胁的情况下,我回到了白诗镇。我没有考上公务员,在母亲的支持下我开了一家轮胎修理店。母亲一直叫我取名:千里马轮胎公司。我不喜欢马,轮胎和马扯上关系,总会让我觉得不舒服,马的速度不应该受到束缚,于是我取名七便士轮胎公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母亲,由于这个取名的问题,母亲生了很久的气,长时间不理我。七便士让人觉得不高端,甚至廉价,有山寨货的感觉。我的轮胎生意一点都不好,只有个别山上来的人会来我这里换,白诗镇机关单位的车很少来我这里换。由于生意冷清,我有足够的时间发呆。为了打发小镇上悠闲的时光,我开始试着读一些外国的文学书和哲学书,突然我就迷上了卡尔维诺,哪有人那么写小说的,一个子爵,在战争中被炮劈成两半,一半变得善良,一半变得邪恶,故事幽默而又发人深省,读着我会骂那家伙小说怎么能这么写,放下书后,我好像觉得我也能那样写,于是我觉得我也具有做小说家的潜质。

因为轮胎公司取名字的事,我和我母亲关系紧张,甚至接近于决裂。白诗镇是整个双夜县最大的农业镇,我的母亲是白诗镇最大的农药经销商。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关系极为恶劣,几乎已经是只有夫妻之名了。我也不想回那个家,于是我找到白诗镇管廉租房的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我弄了一套廉租房。那廉租房有十八平方米大,独立卫生间,一个一平方米左右的阳台。我马上往房间里塞了一张方形床,一张桌子,两个书架,一个热水器,一个布衣柜。简单的几样东西就把我屋子的空间给塞满了,它变得更为拥挤,无法再容纳第二个人了。我经常坐在床上,翻着书,然后冷笑,嘲笑自己说,在芝麻大的白诗镇,像一个蚂蚁住在狭小的角落,比上海的日子还艰难。

在办理廉租房的时候,我认识了南云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李允亮。他是白诗镇的镇长,年轻有为,受人尊敬。在我办理完廉租房手续后,请他吃了一顿饭。后来他经常邀我去他家,他在白诗镇有一套占地八十平方米的小别墅。他总是带我去楼顶,楼顶养着很多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土鸡、斑鸠、兔子……他在家里亲自杀了一只土鸡招待我吃饭,然后和我聊起了自己的事。他养那么多动物,都不喂饲料,让它们自然生长。他每天都要吃掉一只鸡,或者一只兔,或者一只斑鸠……然后健身两小时,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练出健壮的肌肉,能成为一名著名的健身达人。他一旦达成目的,他就会在白诗镇开一家健身馆,自己当健身教练。他痴迷于健身,这简直与他三十几岁的年纪不符。

我仿照卡尔维诺写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蚊子的冬天》,写了一只冬天生活在温室里的蚊子,错吃了农药,突然变异成一只兔子大的蚊子,我靠这只蚊子赚足了腰包,沉迷于花天酒地之中,不久我也胖成一头巨猪,我行动还不如蚊子快,蚊子在冬天的夜晚,追上我,逐步吸干我的血,在我死亡的弥留之际,我幻想自己是一只春天可以飞翔的蚊子。小说居然得到发表,在整个子庄市引起巨大反响,子庄市文联委托双夜县文联寻找七便士这个人,双夜县文联委托白诗镇的镇长调查七便士,最终李允亮找到了我,把我的情况和县里领导说了,县里领导把我的情况给市里领导说了。他们都不敢相信一个修轮胎的师傅会写出那样的小说,更让他们怀疑的是这个小说是不是我抄袭的,于是并没有给我予扶持。我其实对于这个事也不在乎,我继续写我的小说,修我的轮胎,总是沉迷于幻想中,每次闭上眼睛,那些堆在一起的轮胎,感觉在我的店里跑,让我始终追不上。

我靠在沙发上,腿跷着,放在桌椅上,想着如何去向母亲要一点钱。

突然来了一辆JEEP自由侠,停在大门前。我继续看我的书,好像这趟生意可有可无一般。

“有人吗?”那女人发出声音。

我放下书一看,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黄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声音极其轻柔,像一叶鹅毛。

我说:“什么事?”

她说:“我的车胎坏了,你帮我补补。”

我说:“你去沙发上坐着休息,我马上帮你弄。”

她去了沙发那边坐下,脱下了自己的墨镜。我时不时瞟她,长发,红唇,戴着红天鹅的铂金项链,披着米色的围巾,抽出一支细烟,点燃了火。最为迷人的是她那黄色的碎花连衣裙,像一只黄蝴蝶,颜色极为鲜艳,在白诗镇从来没有人穿过这么特别的衣服。她拿起了躺在桌子上的杂志看,那是发我小说的杂志。

她突然说:“听我男朋友说,你就是写小说的七便士。”

我说:“我叫七便士。”

“你为何不做一个骑士?”

“七便士不够买马,也不够买一把剑,所以我当不了骑士。”

“小说写得很好,颇为荒唐,又富有寓意,是篇好小说。”

“怎么称呼你?”

“叫我音拾。”

“我第一次在白诗镇看见JEEP自由侠,线条明朗,有牧马人的气质。可见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是白诗镇的公务员,负责文化宣传,平日里也写诗,甚至写点小说,就是还没有发表过。”

“我是运气好,写得并不好。”我很想告诉她我的灵感是来源于卡尔维诺的小说,其实就是一个仿造品。

“我其实厌烦这个地方了,想出去走走,說不定有一天我就辞职了,我想去上海,那里有我的姐姐,有我的梦想。”

“我两年前从上海回来。公务员好好的,为何要辞职?”

“你从上海回来这里干吗?”

“我妈妈叫我来这里考公务员。”

“你最好不要考上。就会有选择离开这个地方的勇气。”

“换好了。”

“你可以来街道办找我玩,我叫音拾。”她再次重复一下自己的名字。

她开着车走了以后,在我的眼前一直飘浮着一朵黄色的菊花,那种鲜艳的色调,打破了我安宁的世界,同时也打破了白诗镇安静的气氛。

2

我昏厥了,血继续流着,我的脚已经不会行走,大脑却还在延伸着思考,那证明我还没有完全死掉。在我弥留之际,我的大脑居然不会去想那些沉重的东西,完全像一只飞在天空中的鱼,总是处在轻柔的梦中,飘逸的云层里。那是夜里一点过一刻,狭小的廉租房里,微弱的灯火,充斥着凝固的气氛。我记得那鞋子是音拾买给我的,音拾去上海看望姐姐的时候,回来就给我带了一双看似笨重但是十分温暖的皮鞋。音拾说你得保护好脚,才能带我去远方,去流浪。那曾经敲打我头颅的鞋子懒散地躺在我的后脑勺像一个枕头,鞋子此刻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特别喜欢这双鞋子,因为重,因为温暖。尽管我记得昨天妻子的律师就让我看了离婚协议书,然而我完全不记得协议书上写着什么,此刻我只记得曾经那些快乐的时光。

音拾在我那里换轮胎的时候,居然在我发表小说的杂志上,留下了电话号码。我没有去街道办找她,我通过电话号码加了她的微信。我们两个聊起了文学和电影,两个人的很多观点不谋而合,于是那一年我们一起参加了县文联举办的文学采风活动,这一时期我们之间交往频繁,几乎每天都在交流,一离开就打电话,亲密得像一对恋人。她身上很多优点吸引着我,例如她毕业于全国某知名大学,还有就是她的打扮,特别是穿着,在整个白诗镇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读了一所不好的学校,在她面前我的学历让我觉得自卑,因此她成了我在白诗镇最仰慕的女人。我带着她去寺庙里夜宿,一起打坐,修禅得道。我带着她去离天很近的白诗岩,在大石头上看雄鹰,并在离天很近的大石头上,我们第一次做爱,那种充满着幻想的生活让我们俩陶醉。听着风铃,我们说着世间最美情话,看着世间最美的夕阳,那个时候我和音拾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侣。

当音拾决定放弃李允亮,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发誓要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也得在白诗镇有一套别墅,于是我除了继续经营我的轮胎公司,还在白诗镇周边的落梅沟租了二十多亩的土地,种上了柑橘树,建成了“诚一流”柑橘种植基地,雇了三个工人。为了扩大经营,赚取更多的钱,我在柑橘基地旁边,再租了六亩土地,搞了一个小型养牛场,又雇了两个工人。我开始忙碌起来,白天使劲地工作,晚上努力地写小说。我这么做主要为了让音拾感觉到踏实,从而有一种安全感。我和音拾继续聊着我们的文学,过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去省城拍了婚纱照。在美丽湖泊旁,音拾在夕阳里显得那么漂亮,这一生只要能陪着她,无论在哪里,我都倍感幸福。我们去市医院检查身体,如果条件符合,我们就决定在婚后的美丽夏天要一个孩子。我的人生遇到音拾以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从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变成一个那么具有事业心的人。我以前多么讨厌孩子,如今就要当孩子的爸爸,想着这些即将发生的美好事情,我对时光充满了感激,对音拾充满了爱。我的大脑里全是音拾漂亮的面容,全是和她快乐的记忆。在土耳其的时候,我们一起乘热气球,她跟我说,就让我们一直飘在天上,不要下去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环游世界。在爱琴海,她紧紧地抱着我,和我一起搏击海水。当海浪涌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向海浪扑去。她在我的耳边说:“希望这海水把我们带入海里,和鲨鱼搏斗,乘着一叶孤舟,在海洋的世界里迷失,永远不要回去。”

我的大脑持续地处于一种梦游的状态,我似乎看见那个车夫是过去的我,那个执迷于爱情不可自拔的我。我驾着马车,要带着音拾去遥远的地方,找一个山洞安顿下来,然后与世隔绝。马儿喘着气,我看到车夫的表情严肃,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他的。我拍了拍车夫,笑嘻嘻地说:“开心点,哥们,你有那么漂亮的妻子,上天之福。”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大声吼道:“前面就是悬崖,你不怕死,你赶紧给我跳下去。”白马的眼睛也凶残地瞪着我,好像在说:“混蛋,无耻之徒,拐骗妇女的混混,老子要咬死你。”我心生一股悔意,只觉得头痛欲裂,世界昏昏沉沉的,昏暗的灯光如同阴曹地府的寒气,要把我带走。

3

我是七便士最愛的鞋子,他曾经带着我走了好几个省,他穿我的时候,音拾都在他的身边。我带着他的身体,去了新疆、西藏,去了土耳其,去了布拉格,这一路因为我的厚实存在,音拾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此刻狭小的廉租房里只有我,音拾,和躺在我身体上的近乎已经昏死的七便士。音拾像一只胆小的猫躲在床的一个角落,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流泪,手机像一个沉默的哑巴躺在枕头上。

我的主人今晚像发了疯一样,他嘴里怒吼着,你不要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我今晚就把你撕成两半。七便士很想把音拾撕成两半,一半属于他的,一半属于别人的,他不想失去曾经深爱过的音拾。结婚半年来,我的主人和音拾已经没有做过一次爱了。今晚白诗镇的月亮很圆,七便士喝得微醉,回到公租房,脱了鞋就跑到床上。音拾随后也躺下了,嘴里说着你为何不去洗洗那臭得无法忍受的脚。我知道七便士脚汗很大,只要和我分离,他脚上的那种咸臭味就会扑鼻而来,让人难以忍受。我也不大清楚,白诗镇最冷的时候也有八摄氏度,其他人都是穿轻松的鞋子,唯独他总是穿着笨重的我,夏天三十几摄氏度的气温,他也舍不得脱下我。

七便士摸了音拾的乳房。音拾直接就生气地怒吼:“难道你要强奸一个得了阴道炎的女人?”

七便士说:“你是我妻子,我以为我们之间有爱情。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会把日子过成如今这个样子。”

“你就是个骗子,你说答应带我离开白诗镇去上海的,可你居然留恋这么个破地方,而且你母亲放个屁都能把你吓得魂飞魄散,你让我很失望,你一点都不如李允亮那么果断,也不如他那么博学,我是瞎了眼了,找了个毫无出息,又极为丑陋的男人。”

七便士突然站立起来,廉租房的顶部昏暗的灯照着他的头颅,他看到桌子上那匹从土耳其带回来的木马,眨眼间,他就看到那停不下来的马车。

他嘴里说:“轮子,轮子,打滑了,打滑了。”

音拾直接坐起来。“疯子,你给我滚出去,不要在半夜里像个神经病,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这样子让我很讨厌,很讨厌……”

音拾直接起床,把他的背包扔在地上,放在凳子上的衣服和裤子全部丢在地上。

七便士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爱情,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谈论文学,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

音拾说:“你一点男人气质都没有。在我看来你以前是一个工具,现在连工具都不如。”

七便士直接站了起来,脸色通红,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要发疯的样子。

他很想给她几耳光,让她收回刚才说过的话,结婚半年,他们的婚姻已经千疮百孔,烂得像长了蛆的腐肉。

“你有本事就打我呀,无能的男人,一点用都没有的男人,连帮我调工作都不能的男人。我真后悔当初放弃李允亮,选择你。”

七便士放弃刚才那种冲动的想法,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遭人讨厌,毫无用处的老鼠。

他跪在地上,绝望地说:“现在我觉得生活毫无意义,要是你能分成两半,一半永远陪着我,多好,你迟早是要离开我的。”

音拾还是不甘示弱地说:“你觉得活得没有意思,你自己打开窗户,跳下去就行了。”

摆在书桌上那只土耳其带回来的木马,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七便士,为他变成如今的样子而难过。

这些年他确实肥胖得像一头猪,失去了往日那种精神,干净的眼睛也布满了灰,他俨然已经变成一个丑陋的男人了。他也知道音拾对他已经没有了爱情,这段婚姻迟早是要结束的。

他大声说:“马儿停下,马儿停下。”

然后他就拿起我使劲地敲打自己的头颅,那声音清脆而空响,仿佛寺庙的钟鸣声。

直到头上冒出血来,他摸着血,继续用我敲打他的头颅,不多会就晕倒躺在地上。

他晕倒最后的一句话是:“马儿快走。”

他躺在我的身体上,手指着木马,血染红了我,我从黑皮鞋,变成红皮鞋。音拾蜷缩在床的一个角落,抱着一只布猫,全身都在发抖。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用我来自残,而且那么猛烈地自残。然而他的脸上却显示出安详的笑容,完全没有半点的痛苦,这种微笑我只在他的婚礼上看过。

七便士曾经穿着我带着音拾徒步行走了两百公里,在一个到处是土丘的地方住了十五天。那里高耸的土丘形成的土林,他们俩买来被褥在洞里生活,像两只谈恋爱的蚂蚁,充满了乐趣。土丘周围全部是黄沙,像极了沙漠,于是他们在洞里恋爱,做爱,谈文学,谈沙漠,几乎忘了世俗的生活,那个时期是他们俩最幸福的日子。音拾没有说过一句嫌弃他的话,他也没有抱怨过音拾脾气不好的话,他们在爱情的滋养下,变得年轻,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在音拾的心里,这个浪漫的男人就是她一生的选择。回来后,七便士带着音拾去医院看抑郁症,陪着她对抗精神出问题带来的痛苦,她吃上第一粒西酞普兰的时候,她就决定放弃过去和李允亮一切的感情,接受眼前这个黑乎乎的带着一些俗气的男人。

救护人员到现场的时候,把七便士的手给按下,他的手又抬起来,为了确保搬运他的时候不伤到他的手,他们不得不用胶布把他的手和大腿绑在一起。音拾跟着救护人员一起前往医院,她的表情冷静,毫不慌张。她甚至在心里希望七便士就这样死去,不要再苏醒,她害怕见到他发疯的样子。

我安静地平躺在地上,血已经把我染红,我的身上还有七便士少许的温度。现在三点,整个廉租房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独自占有十八平方米的空间,却高兴不起来。我靠回忆七便士和音拾在这里发生的那些快乐的时光来打发漫长的黑夜。不过此刻我有些恨音拾了,我的主人其实那么地爱她,而她却多次冷冷地对待我的主人,甚至把他逼上发疯的绝路。在我的记忆中,音拾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希望七便士能帮她发表小说,获得名声;她希望七便士能协调自己认识的人给她调工作;她甚至希望七便士放弃在白诗镇的一切,带着她去上海。她觉得自己不幸福,也不能让七便士幸福,因此即使她不爱七便士,也要和他结婚,让这段婚姻变成悲剧,以此来折磨七便士,完成她的报复,因为她一直认为是七便士拆散了她和李允亮原本幸福的爱情。事实上在遇到我的主人七便士之前,音拾和李允亮的爱情几乎到了终结的边缘,李允亮的母亲不喜欢音拾内心的那种不安分,已经断绝了给他们任何帮助和支持。

我的主人使出所有的力量,也没法帮助音拾去完成她的理想。他希望自己变得有用,而她在音拾的心里一点用都没有。音拾经常说他人长得丑,又没有才华,欠一屁股债,还胆小如鼠,简直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男人。音拾的话总是把他折磨得很痛苦,他在深夜一次次哭泣,他恨自己的无用,他逐步从一个乐观的人,变成一个悲观的人,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甚至他认为自己得了精神疾病。他有时候会傻笑,心里默想自己带音拾看好了抑郁症,结果自己得了躁郁症,这个世界总是要让他们两个中一个人生病,一个人健康,像是一场戏剧。

我的主人今晚来到廉租房,是想和音拾说些好话,希望重回夫妻的温度。他们已经分开三个月了,三个月里我的主人内心里一直惦记着音拾,她脚冷的时候没他怎么办,她总是吃外面的饭菜一点也不健康,她有没有放弃自己的写作,很多事都折磨得他无法安心睡好觉。近来他的精神有些失常,在七便士轮胎公司的时候,经常一整天看着轮胎说胡话。他甚至生意都不做,把大门一关,就去牲口交易市场,去那里看马。我特别讨厌那种地方,粪便的味道,漫天的灰尘总是让我觉得很难受,而他却兴致勃勃,嘴里小声嘀咕着,只要找到的马眼睛像李允亮,再贵的价,他都要把那马买回家。他有时候自言自语地说:“音拾会被一匹马带走,而他会在路途中死掉。”

我也知道音拾是爱过七便士的,她想给七便士生下一个孩子。这是她第一次决定给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她有这种想法,也就证明她想和现实妥协。她独自去做了体检,然后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七便士。七便士并没有很开心,而是故意扯开话题,并为难地说我会去检查身体。音拾再次告诉他戒三个月的烟和酒,而且必须加强运动。七便士一直觉得音拾就像一朵云迟早是要离他而去的,他不放心音拾会和他生活一辈子,于是对于要孩子的事他特别的担忧。他虽然做了身体检查,但还是不停地喝酒,躲着音拾天天喝得大醉,并让自己的朋友拍照发朋友圈。他的行为彻底地伤害了音拾,于是音拾放弃了给他生孩子的念头。她开始觉得身边这个男人的不可靠,对目前工作的不满意,这种一再重复的工作让她绝望,她一度认为她就是加缪笔下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就是安部公房笔下的砂女,她无法调和现实和理想的矛盾,精神再次陷入抑郁的境地。她认为这一切遭遇从本质上都是七便士给她造成的。七便士无法给她幸福的婚姻,无法替她去完成任何事,没有勇气带着她去上海,甚至浪迹天涯。

血的热度已经不在,逐步地走向凝固,然后变干。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没有音拾和七便士的廉租房,变得毫无温度,灯光都是冷的。此刻我的心在召唤,七便士回来,音拾回来,重新开始你们的生活,我带你们去沙漠。

4

七便士用皮鞋敲打头颅时,一直指着我,一只土耳其木马。

在特洛伊城遗址的时候,音拾呆呆地看着我,想把我带回中国。七便士不想要我,觉得我是不吉祥的宠物。音拾拿起我就往外走,七便士只好付了九十里拉。他晕倒的时候,指着我,嘴里肯定想说,音拾快走,希腊人来了。因为每一次他指着我,都会和音拾讲木马计的故事,最后都说,音拾快走,希腊人来了。音拾都会说,我不是海伦,希腊勇士看不上我。

音拾在过去一个月时常盯着我看,想到她在特洛伊城遗址前怎么装进我的肚子,在里面露出个头,让七便士给她拍照。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个那么严肃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滑稽的事。进了木马,就是间谍,就是里通外合的线人,就是攻破特洛伊城的罪人。她很多次把我摔倒,甚至隐藏起来,觉得这只木马不是好运的征兆。她甚至一度认为七便士使用木马计,攻破了她的城堡,抢走了她,然后李允亮成了囚犯,她在用记忆和时间把李允亮给杀死。这么一说来,七便士就是一个小人,卑鄙小人。他的花言巧语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用玫瑰花一样的词汇撬开了我的门。他进去后,看了我所有的秘密,觉得我也不过是一个外表特殊,内心空洞的女人,因此他就想离开了,然而婚姻的枷锁束缚着他,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戴着镣铐行走的骑士,一个没有脚的马车夫。

七便士也经常凝视我,然后露出不屑的神情,凭借一只木马就想攻破特洛伊城,这绝对是荒唐的不可信的事。不过这只木马却成了全世界最伟大的最为人熟知的马。他说要是梦境中那只飞奔的白马变成这只木马,那么他就会在梦中停下来,或者他可以躲进木马的身体里。那么前面是悬崖,是沙漠,是湖泊,有木马的保护,他就不用惧怕,被摔死,被渴死,被淹死。

七便士看到我居然想不到海伦,这一点让我意外。很多男人看到我,总会想到世界第一美人海伦,然后觉得为了女人,失去江山都值得。七便士的心里只想着如何摆脱目前的处境,然后趋利避害地去选择新的开始。他还没有做过一次真正的选择,她母亲的一个眼神会让他发抖,音拾话音一重,他就低着头,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胆小如鼠,凡事迁就的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今晚他会有如此的勇气,拿起鞋子敲打自己的头颅。他是一个如此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如今却变成一个希望快速死亡的勇士。我对七便士开始陌生了。

5

木马倒落在地上,发出撕裂的声音,我没有想去捡起木马的想法。我拿起了手机,呼叫了救护车,他醒过来的时候,我可能就离开他了。

我坐在床的角落,按着布猫,要是我能变成一只活着的猫,今夜一定远行,永远流浪。今夜此时我真想把他给解剖了,看看他的心脏究竟有多虚伪,里面是不是没有一点诚信存在的空间。可爱的动物玩具,围在我身边,我心里冷飕飕的。

结婚前我多次和七便士深聊。我希望他放弃对高筒皮鞋的喜爱,把鞋子换成车轮子。他弄来了一匹白马,一驾马车,给马车安装上千里馬的轮胎。一到周末,他就驾着马车,拉着我到周边的山上去玩。显然这不是我想要的轮子,我哭笑不得地迎合着他这种荒唐的行为。

我是白诗镇的小公务员,我的梦想是离开白诗镇,到大城市去走走,去看看那个多彩的世界,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除了广场舞,还有些什么?我看到七便士的时候,以为他会带我离开这里,去我想去的上海,可惜一切都错了,他的胆子比一只受到惊吓的狗还小。我真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懦弱的男人,怎么在上海待了三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经营着一个快要倒闭的轮胎修理厂,开着一张破旧的面包车,虽然有些寒酸,但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总是带有几分哲理。他在我面前十分健谈,能聊西方哲学,又能聊中国的儒学。他懂西方小说,又懂明清小说。他甚至对我说小说是呈现可信与不可信之间那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作为小说写作者就是要抓住那种感觉。他颇为绅士,每次吃饭总是预先就把钱付了,上下车都给我开门,总是装得很得体,每天都刮胡须,鼻孔里干干净净的,看不到外出的鼻毛,每天都要洗一次澡,有时候洗两次,她给我呈现的是一个精致的男人形象。

他总是和我说在梦里见到一驾马车,车夫不用马鞭,马却义无反顾地朝前飞奔,马车像有了翅膀,在崎岖的山路上快速飞翔。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过多管他,像他母亲一样替他决定,即使不用马鞭,他也会往前狂奔。我很想拿来一根马鞭,使劲地鞭笞他,一个让我十分厌烦的男人。结婚后,我对他没有了温情,也不准他碰我的身体。他不会再与我谈文学,变得沉默,总是和我说世界是要抛弃他了。我还是去市医院检查了身体,看看自己的身体是否适合要一个孩子。我同时买来了日语书,在平日里学习日语,如果真去了上海,我就像姐姐一样,去一家日企上班。我虽然厌倦了眼前这个自傲而又自卑的男人,但是每次我决定要离开他的时候,还是会想起过去一些温暖的时光。

我们为何会变成今天的样子,视对方为仇人,在生活的轨道上,没有了交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我对他也没有了当初的爱,更觉得他的想象力来源于他的精神疾病。我觉得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总是沉迷于一种狂热的气氛中。他应该有重度躁郁症,不然今晚他怎么会用皮鞋砸坏自己的头颅,一个正常人,即使承受多大的委屈,也不至于如此的自残。

6

我能感觉一股强烈的磁场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我的头更加的疼,我以為自己已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感觉到音拾把我的高筒皮鞋扔进了垃圾桶里。我的脑海里尼采的话突然出现,“人是一根系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的绳子。也就是深渊上方的绳索。走过去危险,停在中途也危险,颤抖也危险,停住也危险。”不停地重复。那辆狂奔的马车一直没有停下来,它变得越来越危险,前面的路越来越细,细得就像一根绳子。

在马车上,我想伸手抓住音拾的胳膊,然后告诉他我们逃离吧。

音拾直接甩开我的手。“路就在前方,你不走,我独自走。”

我说:“那马是不是疯了,没有人用马鞭打它,它居然还是不怕死地往前走。怎么不停下换个方向,走一条好的路,世间的一切为何都往坏的方向发展,才显得悲壮。”

音拾说:“闭嘴,我就特别欣赏这匹马,陪它死我都愿意。”

音拾说:“你要是害怕,就自己跳车吧,或者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来壮壮胆。”

车轮子不知疲倦地往前走,音拾的碎花裙在风中摇曳,显得特别精神。

车轮一直在前行,没有停下来的可能。时间就这样推着我前行,把我抛了出去。我突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那里没有超市,也没有人,只有我和音拾,还有一片沙漠。这片沙漠曾经养育了我和音拾的爱情,如今再看到它,我却只有无穷的眼泪。此刻我像一个落魄的孤儿,在没有爱的世界里游荡。我像一个奴隶始终活在她黑暗的怒火中。我知道我就是一个无用的人,不能给她带来荣誉和财富,不能给她带来命运的改变,不能给她正常女人的幸福。我像个白痴,一个乡下土里土气的人,端着一碗酒,骑着一匹马,浪迹天涯寻找爱情的影子,我知道爱情对于我很重要,对于她却轻如烟尘。我,始终知道,在沙漠的那边,没有爱情,也没有骆驼。我觉得我的记忆必须离开这片沙漠,去有烟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厌倦过去的记忆,记忆除了浪费我的时间,扰乱我的心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的大脑把我带到母亲的身边,我从母亲的针线盒里取出一根晶莹剔透的大头针,打算把上下眼皮缝起来,这样就看不到光明,永远沉沦在黑暗里。我放弃了这个想法,直接用大头针划破了自己的眼珠子,这就意味着我将永远在黑暗里,直到死亡。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生命对于我意味着什么?爱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明白从这一刻起,我和黑夜等同,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无尽的黑洞,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希望所有人都离开我。

我似乎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了,心里也坦然了。如果我醒来的时候,音拾离开我,我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去她那里发疯和撒野,我给不了她未来,就让马车带她去远方,她始终会找到属于她的幸福。

当吊液一滴滴从我的血管进入我的身体,我的头减缓了剧烈的疼痛。我猛烈地从幻觉中醒来,此时已经是白天了。母亲摸着我的手,眼角通红,她一定哭过。

我问母亲:“音拾去哪了?”

母亲说:“她回家去,休息了。”

我说:“发生什么事?我怎么躺在医院里。”

母亲说:“你晕倒了,一躺就到现在。”

我头还是疼,处于模糊的状态,昏昏沉沉的状态,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母亲说:“你晕倒一天了,我赶紧去给你拿吃的去。”

母亲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病房,我看了白色的吊液,闭上了眼睛。

我才闭上眼几秒,就看见那驾马车,我和音拾,还有马一起从山崖上跌落湖泊。音拾还是屹立在马车上,一动不动,做好必死的准备。我跳进水里,使劲地支撑着马车不沉落。那白马像一个游泳健儿,让我想起了传说中的白龙马,在水里挥动着四肢,拖着马车往前走,不多会就来到湖岸,马抖抖身上的水,怒叫了两声,又继续飞奔起来,继续往前走。我已经没了力气,轻微的波浪就把我卷入湖里。我知道马儿一定要耗尽它所有的力量,才会停下来。我能听见它胜利的声音,它狂叫着,带着马车继续往前走,车轮子不停地转动着,音拾的远方就在眼前,而我已经没了远方。看着远去的马车,我知道这远离就是永恒的告别,过去的一切通通都将在下一秒死亡。我知道沉默比死亡还难受,我更清楚在余下的每一秒,如果不把回忆清除掉,不把一次次离别忘记,死去都不会安宁。我躺在湖水里,抬头看看蓝天,还有白云,雄鹰,还有从口袋里漂上来的离婚协议。雄鹰已经瞄好,我一死他就准备啄食我的肉。我死后,要做一只雄鹰,看着路过的人。

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先生,手不要乱动。”

我醒来,一个年轻的护士坐在我身边,给我换吊液。

那年轻的姑娘说:“你老婆对你真好,昨晚一直守着你,还不停地哭,纸巾都哭了两大包,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会流那么多泪。你可真有福气。”

那姑娘继续说:“你以后下楼梯得注意,眼睛别长后脑勺了,下个楼梯,都把大脑摔成这样,还好无大碍。”

护士的话让我想到音拾当时是那么的绝望。之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期待音拾会来看我,穿着她黄色的碎花裙子。她知道我喜欢她穿这个裙子,一次性买了十件黄色的碎花裙子。

母亲天天陪着我。母亲都和我说:“音拾父亲得了重病,过几天再来看我。”

而我一闭上眼睛的时候,就会看到水里挣扎的音拾。

而我一睁开眼睛的时候,总会看到音拾提着黑色的行李箱,穿着黑色风衣,朝着远方走去。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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