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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情

2020-06-29黄宁

广州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北阿强王林

黄宁

1

西九龙高铁站。王林又看了一眼动车票,而后转向一旁的贺方。他还在打着手机,通话的时候不时夹杂着几句粤语。王林粤语听得明白,但讲得不是太流利。上一次全程說粤语是什么时候?王林心头一动,来不及多想,贺方已经放下手机。

怎么样?联系上了?接待学校能解决么?

学校方面是不帮助解决交通的。行政助理刚才给我回了微信,让我们自己解决。贺方随即又笑了笑,那位陈小姐很犀利的,语气是不容商量。我们的研学费里不包含这块。

费用我们自己出,请她帮忙联系下大巴车来接也不行?

求人不如求己。贺方并不是太在意。无所谓了,临时联系了两辆跨境大巴,半个小时后就会到深圳北来接。别担心,我在微信群里和学生们解释一下。大家都能理解。

未必都能理解吧。王林这样想着,微信群里就收到了贺方的解释信息。随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位学生的嘟囔声,那帮“港灿”。王林原还担心学生们有情绪,想安抚几句,但想了想,又把已经打好的一段文字删了。算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学生来港研学,活动结束后自己就要离开学校了。不要太投入。王林又一次告诫自己。

小北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得要和她解释。王林轻轻拍了拍小北,她将耳机摘下,爸爸,怎么了?王林笑了笑,你先暂停听“凯叔讲故事”,有个情况我得和你说一下。待会儿我们要提前在深圳北下车,坐大巴车到香港。小北有些不解,你不是说直接到香港的吗?王林想了想说,因为香港九龙那里有人要游行,可能会包围西九龙高铁站,为了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安全,我们就在深圳坐车过关,然后再到香港。

小北听了一脸懵。贺方探过了身子,笑着说,我们既坐动车,又坐大巴,多好?而且,坐大巴还能看路上的风景,坐高铁进入香港,可是看不到街上热闹的模样。小北大概听明白了,还想继续再问,贺方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健达奇趣蛋,叔叔送你这个,好吃又好玩。小北高兴地接过奇趣蛋,关于为何要提前下车的问题,就再也没提起。

贺方压低了声音,对王林说,小北还是三年级的孩子,要懂得哄,懂得转移话题,你和她说什么“游行”,她哪里会明白。王林露出惭愧的表情,她跟她妈生活,我们平时也少交流。贺方淡淡地说,没离前,你怕是也带得少吧。王林一想,还真是。

这次研学前后有七天,要不要再提醒下学生们注意事项?

贺方将手机伸到王林的面前,喏,我正在编辑这段文字呢。都是大学生,年轻人血气方刚,当然还是要提醒他们注意。遇到那帮黑衣人,不要围观,不要拍照,更不要和他们争论。千万注意人身安全,那帮人是不可理喻的。

还是你心细。王林无奈摇头,接着又一笑,咱们这次研学,兆头开得不太好。

哎,什么兆头不兆头,我不信那个。中国人的地方,怕他们什么。哦,那个陈小姐又给我发微信了,我看看她说什么……什么意思?学生宿舍不接待十二岁以下儿童?现在才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嘛。

大巴车在九龙曲折而狭小的马路上行驶。一路上王林都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在香港的大姨打电话,来之前是已经和她联系过了,她赶紧问有没有找好酒店?要不要住家里,省点钱?王林当时说都搞定了,学校会安排,可谁知却是这样的境况。一直到了学校,王林都没打这通电话。一来是想到大姨自己住得也不宽敞,像大多数香港人家庭那样的,况且她的小儿子还跟她住一起。二来,是贺方派了“放心丸”,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免担心。最后一句话,贺方还用了闽南话说,王林会心一笑。贺方大不了王林几岁,但王林感觉他比自己强太多了——他自己是害了焦虑的毛病,但凡别人不焦虑且乐观的,他都会在心底里敬佩,甚而有些羡慕。

在静宜大学学生宿舍A座门口,王林见到了那位陈小姐,所有刚才还在焦虑的东西霎时不见了。他像被人猛地扔进了水里,忽然有种不可遏制的窒息感。他看着陈小姐,竟有些无法呼吸。陈小姐简单和贺方打了声招呼,接着就请他挪到人少的地方,拿出花名册等材料和贺方进行着对接。陈小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同为带队老师之一的王林,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但王林却有着笃定的信念,陈小姐一定是注意到他了,一定是的!她不可能忽视自己,不可能对同为车祸幸存者的王林视而不见。

六十来个学生闹哄哄地围站着,天空猛然下起了雨。七月,香港的雨带着亚热带的气息,说落就落,一点也不含糊。学生们纷纷往里躲,将A座的门廊挤得分外逼仄。王林满头是汗,连手心都是汗,他又望了一眼陈小姐,她的手汗怕也是如此。王林的喉咙一阵蠕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小北拉了他的衣角,爸爸,我想喝饮料。说着指了指一个无人售卖机,王林和小北走到售卖机前,选好两瓶饮料,刚打开手机想要二维码付款,却发现此地无手机支付,于是只得掏出钱包,好歹凑了些零钱硬币投入了售卖机。小北很惬意地喝着维他奶,王林大口喝着可乐,不时还朝贺方那里瞥去。贺方和陈小姐解释什么,但她摇着头,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贺方转过头,想找到王林。王林下意识地想躲开,但贺方已经朝他挥了挥手。贺方有些苦笑,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膀。王林也咧嘴一笑。

陈小姐朝A座里面打了个手势,接着马上出来两位身穿制服的物业管理人员。她交代了几句,两名物业管理人员于是就开始给学生们发住宿卡。每间学生宿舍,也是凭卡进出。陈小姐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将材料重新装回自己的红色爱马仕包里,和贺方点了下头,竟是要走了。

王林看了眼一旁的小北,她还乐呵呵地喝着饮料,看着天空落雨。王林追了上去,拦在了陈小姐的面前。

苏……陈苏燕小姐。王林看到了她挂着的工作牌,用结结巴巴的粤语说,我们今晚要怎么住宿?你看,我还带着孩子,来之前不知道学生宿舍不接待孩子的。

哦,那是你们的责任。我们宿舍须知都登在了学校官网上,我们不会将这些再另外列印给你们的。你们是带队老师,有义务提前了解这些。你还有事吗?没有事的话,请借位,我要走了。

陈苏燕一低头走了。她竟然全部说粤语。普通话都忘了么?连我也忘了么?王林觉得很沮丧。贺方刚才在忙着帮学生们调换住宿房间,他看到了王林的样子,快走几步到了王林身前,嘴里说着,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地方住的,怎么可能让你流浪街头呢。晚上吃过饭,我的一位香港朋友从深圳过来,他跟我说可以解决住的地方,让你放心。

王林说了声感谢,转身去看小北。她拿着维他奶的盒子,嘴里还咬着吸管,眼睛却看着A座里面。王林循着目光看去,值班位的上方挂着一台电视,里面放着立法会被冲击的画面。画面里,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个不停。王林走了过去,拉住小北的手,贺叔叔让我们先去他的房间坐,走吧。

坐电梯的时候,王林一直在想,难道她不是苏燕?难道我认错人了?

2

吃完鱼蛋粉,要买单的时候,王林忽然觉得尴尬了。三个大人,一个小孩,点了两碗鱼蛋粉、两碗云吞面,还有牛杂,四杯鸳鸯奶茶,一共是港币三百二十五。王林吃东西快,才放下筷子就要抢着去买单。可到了收银台,却发现不能微信支付,也不能用支付宝。王林又拿出钱包,用信用卡可以吗?收银台的阿姨笑着摇头,操着不流利的普通话说,先生,我们这里只收现金的。又补充解释,我们这里都是做的街坊生意,很少接待“大陆客”的。王林一听,又看了眼还在吃东西的贺方和徐老师,难堪得连额头都渗出了汗。

晚上过了七点,徐老师才从深圳过到静宜大学。贺方说和徐老师认识多年了,人很好,但凡要来香港研学,都要和他先联系,请他帮忙解决一些生活方面的问题。徐老师人很精干,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说话语速很快。他握着王林的手,嘴里说着抱歉,因为刚好碰到周日,他要到深圳大学去讲课。贺方之前介绍过,徐老师十几年前来到香港,一路念书到博士,后来就进入一间本地大学任教。

徐老师见面后打了几通电话,后来就联系上了一间教会大学,那里回复说有空宿舍,可以提供给王林和他女儿住宿。王林听了非常高兴,肚子也饿了,就提议请大家在外面吃饭。贺方说不要去贵的地方,有间食铺做鱼蛋粉的,就开在不远的九龙塘,价格实惠又好吃,就去那里吧。王林和徐老师对这个提议都没意见,叫了一辆计程车就赶了过去。

先生,你看要不要买单了呢?

收银阿姨的话又再次提醒了王林。王林看着那张写着“欣欣美食餐厅”的收费小票,无奈地苦笑。他打开钱包,里面只夹着两张一百的港币。原来有一张千元的钞票,但一个学生入住的时候说没有来得及兑换港币,找王林借了去。王林借的时候很大度,香港这里是“银楼多过米店”,要兑换钱币也是不麻烦。但没想到后来只顾着带小北在校园里转,竟忘了去兑换了。

先生,如果没有港币,人民币也是可以的哦。

糟糕的就是,那装了人民币的信封放在了双肩包里,而双肩包却还放在贺方的房间里。原以为就是吃个饭,没想過要背包出来。这下真是尴尬了。好在贺方解了围。许是看到王林杵在收银台前,于是就过来问原委。王林不好意思地说了,贺方笑出了声,哎呀,你真是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呢?都是自己人,说一声就好啦。贺方说着,就拿出一张五百的港币给了王林。你拿着这个钱,待会儿要去坐地铁,你还要充值用的。

回到座位上,王林无奈地说了买单的尴尬事。小北听了,接话说,爸爸你可以找我要呀,我身上有港币,来的时候妈咪给了我一点钱。王林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状,对哦,我怎么忘了还有个小富婆。

徐老师笑笑地说,王老师这是第一次来香港?

王林也笑了,二十年前就来过第一次了。中间陆续来过几次,但最近一次却也是五年前了。我本以为,这里也是像内地一样,与时俱进的。

徐老师喝了口鸳鸯奶茶,淡淡地说,未必是所有进步,都是好的。

王林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再追问,但小北已经跑到餐厅门口了。贺方说那正好,我们回去吧,你们待会儿拿了行李,还要再赶去那个教会学校。

那间教会学校在西澳。王林用手机地图查了一下,西澳是要往西贡去的方向了。他嘟囔了一句,这么远啊。徐老师听到了就收起手机,虽然远了一点,但是香港交通你也是知道的,很方便,完全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先坐地铁,然后到了大学站就转乘小巴,直接到教会学校门口,无缝对接。王林点了点头,他是不要紧,不过是多几次上车下车,无非花点时间。他担心的是小北,怕她累着。今天这一整日,先坐高铁,而后又坐大巴,现在又得坐地铁。好似都在路上,没有个尽头。王林摸了摸小北的头,累了的话就靠在爸爸肩头睡一会儿。小北摇了摇头,又拿出了耳机,我听故事就好啦。王林心情有些复杂,脸上却还是笑了笑。

带孩子辛苦吧?我还没孩子呢。徐老师看着小北,忽然开口。

就那样。我两个孩子呢,这个是姐姐,还有个弟弟。我过去带得不多,都是她妈带得多。王林略带自嘲地说,也许是因为这样,她妈过去老是说我“废柴”。

都已是大学老师了,怎么会是“废柴”呢。徐老师安慰王林。他是个明白人,没再就孩子的话题说下去。你们都还好,有个好住所,哪里像我四处“揾食”。香港的房价那么高,我只得在深圳买房了。一个人负担贷款,两头跑,做多份工,只为多赚点。

徐老师好像在讲一件很辛苦的事,但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抱怨,很平常的语气。王林听了他的话,心想若是换作他自己,大概是忍受不了的。他自由惯了,不喜欢活得太逼仄。徐老师最后的话忽然又提醒了他,“做多份工”。他帮着贺方一同承接内地大学生来研学,大概也算是其中一份工了。多少能赚一些。而这样看来,他和静宜大学也熟悉?

徐老师,内地来研学的大学生不少吧?从什么时候开始带的?王林试探着问。

读博士的时候开始,也十来年了吧。

那跟香港各大学都熟悉?

程度有区别。自己念的学校,最为熟悉。我带你去的教会大学也熟悉,我自己就在那里租了宿舍——我帮着教会做点事嘛。下来就是静宜大学。认真说来,静宜大学还是通过贺方的关系。静宜是贺方念研究生的母校。

我今天第一次到静宜。负责对接的,好像是个叫陈苏燕的小姐。王林故意停了停,要将语气变得随意提起的感觉。今天来,不是因为九龙游行,原本订的大巴车进入不了站内,于是只得临时再联系车行,去深圳接我们。贺方联系了学校,那位陈苏燕小姐回绝得很直接,说学校不负责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对她有印象。徐老师笑着说,她说得也对,但我估计语气肯定是比较硬,初次接触,不熟悉的话,不一定能受得了。她在静宜也好多年了吧,第一次带学生去静宜就认识了她。她向来公事公办的,但有一点好,说好的事再困难也会办到。额外的,她就不负责了。对了,她其实是叫“苏燕”的,“陈”是她老公的姓。

哦,她结婚了?

那是当然,不过,徐老师双眼放出光来,告诉你个隐私——她老公都不要她了,她却也不离,还顶着那个夫家的姓。

王林听了,不再说话,怕被徐老师看出自己的紧张。

妈咪啊,我的铅笔盒又找不到了。

你让安娜帮你找下啦,我在做计划表,抽不出手。

妈咪你健忘,今天是周日,安娜不在家,去见朋友们啊。

菲菲的话点醒了一直埋头在电脑前的陈苏燕。她抬起头看了下书桌边上放的台历,周日是菲佣固定聚会的日子。但不过这个点也太晚了吧,还不回家?陈苏燕又拿起手机,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越来越“离晒谱”。安娜来港是在菲菲出生的那年,可以说是由小看到大。她那个时候瘦瘦小小的,陈苏燕站在她的面前,倒像个巨人似的。开始还担心安娜无法承担照顾孩子的重任,怕太劳累她自己先倒下了。但没想到她照顾得还不错,陈苏燕觉得她能帮到自己,所以就让她一直在家里打长工了。有一年圣诞节,陈苏燕还送了一套自己未用过的化妆品给安娜,她接过礼物激动地用半生不熟的粤语说,多谢Susie。陈苏燕甚至不介意安娜称呼她的英文名。

妈咪啊,你就是太重感情,做人很长情。

陈苏燕还在发着呆,菲菲却已走进了书房里。陈苏燕很“奢侈”地将原来的大卧室辟出了一个小小的书房,她认为做事和睡觉还是要分開的。卧室里放笔记本电脑,很是煞风景。侨生在刚入新房的时候看过一次,对陈苏燕狭小的卧室很是不屑,陈苏燕实在忍不住,冲他大喊了一句,那你给多点家用啊。

就像是你和爹地,他那样对待你,你还一直留着那张纸干什么?

什么纸?陈苏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拉埋天窗”必须备的那张政府出具的结婚证。陈苏燕苦涩地一笑,望着这个才十岁,身高却已经到自己耳朵边的女儿,不知道该为她的“早熟”高兴还是无奈?

你懂得什么呢?我和你爹地,不是一张纸那么简单的。

哪里不简单?没有那张纸,大家就不再有承诺了呀。香港这个社会,大家最讲信用的,既然已经没有信用了,那就不要那张纸了。菲菲倒像个大人似的教育陈苏燕,那个安娜啊,不要看她从小带大我,就很容忍她。她周日去维多利亚和姐妹们相聚,这个就可以了啵,那你不能这么晚不回来。她不回来,我们就得守着门,也不能睡觉。还有啊,妈咪,我感觉她有从家里拿东西!我告诉你,赶紧在屋内装个视频监控……

陈苏燕真是烦了。一开始还当作解闷,听菲菲像个大人一样发表言论,好笑又好气。后来听她讲多了,就开始心烦。她又接到学校安排来的一个研学团,要给这个团做计划表。事情都还没做完呢,到了月底,你给我“出粮”?陈苏燕推着菲菲到客厅,你可以看看电视,十点半准时上床睡觉,我会给安娜打电话。

我才不看电视。乱糟糟的。都是那些人游行搞破坏。

菲菲嘟着嘴,拿起平板电脑,我玩游戏好了。

陈苏燕想这样也好。菲菲这点和自己是一样的,最不乐意看到“乱糟糟”。她很欣慰的是,菲菲很明理。这很大部分是外公外婆的功劳了。之前每年暑假,都会送菲菲回厦门,给外公外婆带。外公外婆也带着菲菲到处走,北上广就不用说,连戈壁都去过。那时菲菲才五岁都不到。

厦门……陈苏燕的心里像是忽然划过一道流星,随即又黯淡。自己怎么会没认出那是王林?十几年了,他老了,但看自己的目光还是没有变的。她那时心中一颤,但也就是像流星闪过马上又灭了光。

那个时候,海水变成红色,弥漫目光,就已经湮灭了彼此。

3

大概全天下的研学团都是这样的:听讲座,参观,交流。研学开始后的那两天,大体也是这样。贺老师组织能力还是很强的,除了静宜大学和传播媒体有关的专家来给学生们上课之外,他还请了业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其中就有本地的一家中文电视台主播。中文电视台说的是普通话,在香港这样充斥粤语的地方,自然知名度和受欢迎度不是很高。但是因为这家中文电视台在大陆有落地,因此,主播在大陆的名气还挺高。尤其是他磁性的中低音,每每是以“您现在收看的是中文电视台”样式出现在荧屏上,因此大家对他的熟悉度更是高了。

课间休息,主播见王林带了小北来,于是就攀谈起来。王林让小北叫主播“伯伯”,他听了爽朗地笑,说自己都60了,叫“爷爷”也是合适的。但王林知道,在香港是信奉“手停口停”,人到60哪里像大陆这样可以轻易退休,往往做到70也是正常的。王林说您还年轻,不能叫老了,叫伯伯,Uncle正好。小北看着主播,娇憨地一笑,说伯伯,我听过了你的声音,很好听。主播又哈哈笑了,说谢谢你,小朋友。王林后来和他互加了微信,了解后才知道他原来和自己还算是半个老乡,祖籍都是福建客家人。只是他自己出生成长在新加坡,爷爷那一辈离开家乡后就已经移民定居在了那里。再深一聊,他居然还认识大姨夫,原来两人在旅港同乡会认识的。同乡会嘛,不论是南洋还是香港,对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很重要的。

我们这样的人?是哪样人呢?出于礼貌,王林自然不会去追问这个问题。课间休息结束,继续上课。王林翻了翻主播的朋友圈,多是受大陆各地邀约,前去讲座或是交流的照片。看来他很享受这样的邀约,有时还会配上一首自己写的诗。王林接着也就没再往下翻了,收好手机,目光往窗外眺望。

到了暑假,校园里安静了不少。外面又下了一场雨,很快就收住的雨势,让太阳有了露脸的机会。教室设在一楼的德慕堂,是一对校董夫妇捐赠的。外墙的捐赠纪念砖上,刻上了捐赠者的名号:太平绅士。王林的烟瘾有些犯了,他交代了小北几句,并请前面的梁婧帮忙看照。梁婧是班长,和他相熟,女孩子做事很细心。王林捂了捂裤袋,从后门走了出去。德慕堂紧邻着马路,专走学校和九龙塘地铁站之间的小巴在此路上行走。王林走到候车牌后面,那里放着一只橘色的垃圾桶,他点了根烟慢慢抽着。无聊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候车牌的背面贴着一张黑白打印的A4纸,他凑前看了看,是一张所谓揭发“黑警”的检举信。检举信赫然放着一名警察的头像以及警号,并说他通过网络企图勾引女大学生。

检举信?王林甚至有些想发笑。他又看了眼那位年轻的警察,摇了摇头。他把烟掐灭,低头看见垃圾桶上面已经塞满了烟蒂。很多年前,他在香港,苏燕见他要抽烟,警告他香港公共场所禁烟,地上掉一个烟蒂就要罚款500。苏燕说,我们都是穷学生,我没钱帮你交罚款。王林那时硬生生忍了四天。而现在,王林看见地上掉落几个烟屁股,显见的是从垃圾桶上掉落的。王林心里一片茫然。

这种茫然像一层雪,厚厚盖住了内心。茫然的原因,一多半还是为了苏燕。或者是所谓的“陈苏燕小姐”。不能再想了,她不承认或是不相认,又如何?王林抬起头望向德慕堂,陈苏燕出现在了门口。德慕堂里面在上着课,她好像犹豫着是否要推开门。几番举手又放下之后,她还是选择了拿起手机。王林看着她在发信息,又点了一根。因为吸了太用力,王林被呛到,猛烈地咳嗽。陈苏燕听到声音,瞥了一眼,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着她的等待。

贺方上课很认真,从来不看手机。他是带队负责人,要给学生起榜样作用。

陈苏燕听到王林的声音,后退了一步。

王林只觉得好笑。他看陈苏燕的样子有些焦虑,于是只得又说,还有二十分钟下课,要不然就等贺老师出来,要不然就我进去叫他。人生无非就是做选择题,A或B,任选一个。

离谱。

就好像当年,死里逃生之后,你可以选择留,也可以选择走。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走。

你真是好搞笑,这里是大学,请你自重,王先生。

既然你还知道我姓“王”,那么你就不该当我是空气,当我是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陈苏燕本来要转身走的,听了王林的话,又停下脚步。她看了看他,开始是有些恼怒,但过没多久,脸上表情却放轻松了,还笑出了声。王先生,你真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从来都是这样,一点没变。

还是变了很多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王林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又拍了下渐渐鼓起的腰身。你倒是真没怎么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你见到我的那一刻,就沒认出来?你就不会觉得讶异,我怎么会以现在这个身份,出现在你的面前?

然后呢?so what?

陈苏燕有着精致的妆容,没有试图用厚重的日妆盖住脸上的细纹。好像细纹都不存在,王林心想,这是用了多少小棕瓶的效果?陈苏燕现在哭笑不得,王林想从她的脸上,探寻出一点蛛丝马迹。但很遗憾,什么都发现不了。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换个说法,发生的一切,对于陈苏燕都毫无影响。陈苏燕不想再逗留了。这次是要真的走了。王林一急,拉住了她的胳膊,先别走。

你干什么?你这样,我要告你非礼了!你太over了。

对不起。我离婚了。

王林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陈苏燕无疑是非常震惊的。这样的震惊并不是基于王林离婚这个事实,而是基于在相隔了十五年之后,王林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你是疯了吗?陈苏燕用劲甩开王林的手。贺方正好推开门走出来,王林瞬间觉得太过尴尬了。这个动作真是错误,或者某种程度上而言,王林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错误。

哦,你们都在这里。我出来上洗手间。

贺老师,请你看下手机,我发了信息。下午在电影工作坊的参观,要临时改期。晚上或明天上午,任选一个时间。

这么突然,我想一想,问下学生们的意见……

我现在马上需要回答。确定时间还要和工作坊敲定,时间很紧。

那就,明天上午吧。晚上学生们大概都会去旺角逛街……

那就这样了,Bye。

陈苏燕匆匆走了,好像对贺方的解释一点儿都不在意。贺方笑了笑,陈小姐做事真是高效,就像是香港Office Lady的代表一样。王林挤出了一丝微笑,双手插进了裤袋里。贺方看了眼王林,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我去上洗手间,你要不要也去放水?

王林笑了笑。

大姨给王林发了微信,说来港已经三天了,今晚无论怎样都要来家里吃饭。王林原本想回说上了一天的课,有些累,想再找个时间。这句话都已经打好了,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删了,只回了一句“好的,大姨”。再推脱就是有点太那个了。王林靠在椅子上,看着小北在专心和梁婧玩着iPad里的游戏,心里有些愧疚,太难为孩子了。来了香港之后,只是在宿舍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哪里都没有去。带着她来听课,她这么小,哪里能听得懂。初时的心愿,是打算带小北来研学团,感受大学氛围,学习知识,但其实自己内心是清楚的,孩子学什么呢?这个年纪,不就是玩么!带小北来之前,他还特别说不是来玩的,而小北满口应承下来,说是不会惦记着玩。可实际上,不过是她想多点时间和自己在一起罢了。

王林叹了一声。大姨说去她那里吃饭,算是个契机,可以带出去走一走。所以下午他和贺方说了声,就带着小北走出了学校。小北高兴坏了,吃着王林买的“大富翁”雪糕,一边蹦跶着跟在他后面。大姨的家在大水坑,出学校在九龙塘上港铁,往大围方向,而后又转乌溪沙线,最后才到达。大水坑,嗯,比之维多利亚之类,已是很乡土的味道了。当然,因为是后开发的片区,所以相对港岛九龙而言,住宅密度已经低了很多。虽然,每间房子的面积还是不大。

现在住的已经不得了了,成间房加起来将近700呎。这样的面积在港岛,不知道有多贵。

见面没说上几句,大姨就说到房子的事。她对自己能在有生之年,靠着积蓄和大姨夫的抚恤金买下这间房,一直是很骄傲的。她说起房子的时候,不自觉又用到了粤语。房子是2014年买的,现在又升值了好多。王林在心里推算,2014年,大姨是六十出头的岁数。这个年纪在内地,怕是已经含饴弄孙了。但大姨还有做些工作,给康乐署在社区置办的健身娱乐器械做保养。

能多赚点就多赚点咯。还在供楼,还要养老,一点积蓄都投在房子上了。大姨打开嘉顿饼干盒,小北,吃点饼干。对了,冰箱里还有养乐多,我去拿给你。小北真是长大好多,还是前年回大陆见的,现在看都快长到大姨肩膀了。

大表哥经常回来么?我好多年没见到他了。

他还是忙的,他这种是“世界公民”,全世界各地飞。

大姨说到大表哥的时候,语气里抑制不住的骄傲。王林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遗憾,这次来又是见不到他。王林有大表哥的微信,从来不见他在朋友圈更新动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些什么。他和大表哥刚加微信的时候,交流过几句,但后来也就没再说话了。还能说些什么呢?大表哥是在美国留学,普华永道上班,后来又再回到了香港。两个人的命运轨迹,截然不同。道不同,自然连说话的可能性都没有了。虽然小的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大表哥比王林大两岁,念到四年级时才出去香港,和大姨大姨夫生活。此前,他跟着外婆,大姨每个礼拜固定寄来钱,很大一笔钱,在当时那个年代。

王林烟瘾上来了,但看着大姨和小北在开心地说着话,他只好又忍下去了。大姨很怕烟味,大姨夫在世的时候,大姨说姨夫什么都好,就是一点,爱抽烟这个坏毛病,一直改不了。王林现在抽烟多了,自然就晓得的,要大姨夫不抽烟,何其难。大姨夫来到香港后,凭着当年在部队当运输兵练下的技术,谋得了一份货柜车司机的工作。深港两地跑,一直跑到开不动了,转做物流公司的后勤,直到一次在仓库卸货的时候,被货箱压碎了身子。

大姨的手机忽然响了,王林从回忆里爬出来。记忆越来越像一座无底洞,看不到底。王林听大姨讲电话,有人叫她去收拾些器具,大姨嘴里说着抱歉,让别的工友帮帮忙,说家里来了客人,很久没见的外甥一家人来了。

大姨放下手机,小北已经在看电视里的卡通片。她看了看小北,轻声问王林,孩子都是跟妈妈?

嗯。我几乎都在学校了,跟我连吃饭都是问题。

还是要有个家的。

大表哥他家里还好?

家嫂在照顾,不用我帮忙,小孩念国际学校,回到家都是讲英文,我也讲不上话。

如果可以的话,让大表哥帮忙一些?大姨您年纪也大了,少出去做工?

阿力他们住在半山的,家嫂说要住大房子,他压力也很大。再说我动一动,身子不会坏得快。你表弟,他又不成家,不然我还可以在家带孙子。

阿强,他还是,那么有“斗志”?

王林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语来形容。大姨听到“斗志”这两个字,稍一愣,而后才苦笑摇了摇头。

4

陈苏燕和贺方有同一个硕士导师。贺方读电影研究方向硕士的时候,是林彼得教授刚开始带内地来的学生,而到了陈苏燕的时候,则是他带的最后一届内地学生了。贺方与陈苏燕前后就读时间,间隔得并不长,也由此,林彼得常常带着玩笑的口吻说,他是带着“过水”的心态带内地来的靓仔靓妹。

在兰桂坊的凡登BAR里,师徒三人坐在露天的卡座,一边饮着冰嘉士伯啤酒,一边在闲说着话。但主要还是林彼得在说,陈苏燕和贺方在听,偶尔应和一两句。林彼得穿着五分卡其色的Zara短裤,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圆领T恤,头上戴着一顶渔夫帽,整个看起来显得很是年轻。一点都不像是已退休的大学教授。陈苏燕看了林彼得眉飞色舞的脸,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眼角涌起的细纹,感慨之余又不免伤心。岁月是从不轻饶人,成了家,虽然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但支付她上私校费用高昂,纵使房子前夫留给了自己,但每日家庭花销仍是巨大。反观导师,他无子嗣,父母也早已仙逝,兄弟姐妹都在国外,省却太多人情世故。平时和师母在一起,两个人生活也简单,偶尔会出国去玩。导师用的脸书比较多,经常晒自己生活的照片,微信则多数用来传信息。

燕,一晚上都没见你开口。阿方还能说上一两句,你都默默无声。林彼得忽然对陈苏燕开口,见她有些猛然惊醒的样子,于是又笑了。不过,你还是老样子,像一直以来的你。当年你来找我要报读研究生,我还吓了一跳,你已经在美国拿了企业管理硕士,来到香港又想读一个研究生,而且是跨专业的。这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我劝了你几句,你毫不领情就拒绝了,说坚决要读。

我本来就对商科不感兴趣,都是家里的意思。来了香港后,就想好好为自己而活。陈苏燕淡淡笑了。但这个笑容有些勉强。好好为自己而活。在跟着导师做论文的时候,禁不住家里的反复要求,她去了被安排好的相親,而后就是顺水推舟一般结婚、怀孕,直至论文答辩之后就生下了菲菲。

苏燕师妹向来是很勇敢坚定,在学校行政里做得有口皆碑。来,敬你一杯酒,谢谢你在研学期间给予的帮助。

贺老师这是反话正说了吧。酒我会喝,但你的话我未必能接受得了。我这公事公办、绝不多事的态度,估计让贺老师很下不了台吧。

这个,还好,还好。贺方有些尴尬。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能把事情办好了就行,过程怎样就不要计较啦。

林彼得听了最后一句,哈哈大笑。阿方能言善道的,但面对陈苏燕,好像总是理亏。我明白,我明白,这也是爱护同门师妹的方式。林彼得喝了一大口啤酒,扬手叫吧台再端上嘉士伯,恰好看见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正放着立法院被冲击的画面。林彼得接过吧台服务生端来的啤酒,缓缓喝了一口后说,你们当年从内地来的学生,我总有个担心,和本地学生有差别。暴力我是不赞成。

林彼得说到这里就停了,很恰当地收住嘴。陈苏燕和贺方几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而后假装没有察觉,各自喝着酒。在从兰桂坊出来返程的路上,陈苏燕轻声说了一句,林老师好像是点到为止?没有把话说透?贺方望着车窗外的灯火繁星,香港太撕裂了,现在。林老师是在英国统治时期出生长大,他的那一套想法和我们很不一样。过去他几乎不谈,最近几年,他好像很热衷说这个了。

当然,毕竟顾及了我们的感受,政治说得不多。

老林的有些说法,其实是错误,不能让人接受的。还在凡登BAR里,我其实就应当反驳一下他的——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太自以为是?

贺方点了点头,但也没再继续和陈苏燕讨论这个话题。计程车里放着粤语歌《沉默是金》,车里一下子安静很多。歌唱完的时候,贺方忽然问道,你和王林以前就认识吧?

认识。他是我以前的男友。

陈苏燕如此作答,这下轮到贺方颇为讶异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整个晚上,阿强都没有回到家里。大姨似乎对此已经习惯了,早起看到王林,说了声“早”,而后就去厨房弄早餐了。王林觉得头有点重,双手用力撑住了沙发的边沿,而后才慢慢起来。他收拾着薄被子,大姨在厨房里说,放在沙发上就好了,你尽管去打理小北。王林应了声好,原还想问上一句“阿强什么时候回来”,但后来一想又作罢了。阿强那间房的门紧闭,大姨还打算让王林晚上睡那里,但谁知门却上锁了。大姨拿出钥匙开门,却没料到连锁也是换了。

那就你辛苦一点,睡沙发咯。香港总是不像内地,房子有那么大。我们刚来香港,寄在你大姨夫的哥哥家里,睡架子床睡了好几年,直到把阿力接出去。后来在港生了阿强,阿力就只得睡在客厅沙发,一路就睡到他念完本港预科,然后就出国。再没在家里睡了。

王林洗脸的时候,又想起昨晚大姨说的这段话。他看了看身边正在刷牙的小北,恍惚了一下,而后胡乱抹了把脸,对着镜子使劲揉了揉双颊的肉。小北问,两个表舅今天能见到吗?王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看运气了。

大姨很麻利地做好了早餐。可能是一直在工作的缘故吧,手脚并不显得迟钝。大姨拿起碟子,里面放着夹好培根和煎蛋的三明治。又把一杯温度适中的阿华田放到了小北的面前,姨婆知道你喜欢喝华田的,昨天回来特意去买了一罐。

小北看着杯子里巧克力色的饮品,问什么是“华田”。

“华田”就是拿来区分你是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你即使会说广东话,但把它说成“阿华田”,那就说明你不是地道港人。香港人会说,这个是“华田”。

华田、周生、细佬……小北嘴里讲了几个粤语词,而后就自顾笑了。笑得很是浪漫——姨婆,这里人讲话真是有趣,讲话总是漏字啊。

王林和大姨听了,不禁莞尔。大姨将一杯调好的咖啡端到了王林面前,王林见了忙要起身,但被大姨拍住了肩膀。她也坐下了,闲闲喝了一口不加方糖的黑咖啡说,咖啡真是会上瘾。我喝了多少年咖啡了?数也数不清。刚来香港那阵子,几乎把咖啡当茶水饮了。因为太困了,只得靠咖啡提神。大姨喝着咖啡,眯着眼看吃得正欢的小北,自己也不时喝着咖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抬头看了下王林,又喝了一口热咖啡,而后才说,我有一天在九龙的“又一城”里面闲逛,忽然就看了一个女孩子,还牵着个小男仔的手。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子是苏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当时牵她手,带她来见我的样子。

哦。

我一直看着她,她好像没看见我,又有可能看见我了,却故意装作不认识?

呵呵,她见到我,也是像不认识的。

小北在这里,我也不多说的。但就是想不通,你们那个时候那么要好,怎么过不了多久就没在一起,现在又像是陌生人。

后来,我们出了车祸。差点就死了。大难不死,没有什么后福。她坚决要离开我的。

这么简单?你没有问题?

有。一时也说不清。

大姨听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她自己喝了一口咖啡,大门这时被重重拉开。王林一抬头,就知晓進来的是阿强。他起身,招呼着阿强入座。阿强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嘴里说,不用了,他要打“心战”了。

王林说阿强一起吃早饭,大姨做了很好的早餐。阿强摇了摇头说自己不饿,接着就打开了自己卧室的房门。王林看了眼小北,她瞪大了双眼。没过多久,阿强又推门出来了,手里拿着换洗的衣裤。小北很是机灵,见到了,马上开口叫“表舅好”。阿强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家里还有个小孩。他愣了下,而后颇有些尴尬地说,你好,我身上脏脏的,我先去冲个凉。阿强普通话说得别扭,说完就闪进了浴室里,大姨拉着小北的手,今天上午不用回学校,姨婆带你去周边玩一玩。我知道有个“玩具反斗城”,我们去那里看看,姨婆给你买玩具。王林听了心里就笑了,小北很早就不玩玩具了,现在已经试着看大部头的小说了。有时不一定看得懂,还拿来问他。

王林以为小北会说自己长大了不玩玩具,但没想她却答应了大姨。显然,她是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不知为何,王林想到一个孩子,那么懂事,心情隐隐有些复杂。大姨带着小北出门了,他也下了楼,找到个可以抽烟的空地,深深吸了一口。刚吸到一半,见到阿强也来了。阿强也看到了他,下意识竟然是想躲。但王林却主动向前叫住了阿强。王林掏出一盒万宝路,递给阿强一根。

混合烟。王林用粤语说,很久没看到你了啵,都没回内地看看?你小时候还经常回去的。

没什么印象了。当时年纪太小。况且,不知道回去做什么。

你现在,还在做着社会方面的工作?我记得,原来你是在屯门、九龙一带,帮着福利署照顾那些老人家,还有失学儿童。

尽一点力,同时赚些钱。福利署总是需要一帮社工的。阿强吸了一口烟,微微染了黄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瘦长的半边脸。现在不做了,天下苦人多,一个一个帮是帮不过来,要解决问题,还是要通过社会改造。

阿强,你听我说。王林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今年也是三十岁了吧?成家立业,正当其时,不要整天想着改造社会,你先把自己解决好。你还有阿妈,她也需要人照顾。

好了,不要再说了,老表。你自己现在不也是单身?成了家又怎样?阿强挺直了腰,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对社会,对政府,对国家,我们想法不同的啵。再说下去,恐怕真是连亲戚都没得做了。

听了阿强这样说,王林心底忽然涌起年少时的某个片段。在那时,阿强拉着王林的衣角,手里抓着一只昆虫,奶声奶气问他,表哥,这个就是“独角仙”吗?香港是看不到的。

5

看得出来,小北是不想走的。原因很简单,在姨婆家里吃得好、睡得也好,至少不用像住教会宿舍那样,每天要在路上奔波那么长的时间。天气炎热,路途遥远。从教会学校宿舍出来,要去最近的大学地铁站搭车,除非坐唯一的小巴,否则就只能叫计程车。可香港的计程车,大家也都知道的,那么贵,哪里是能经常坐。

小北嘴里不说,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王林如何不知道小北的心思。可他怎么能再让小北留下来。香港这里是“手停口停”,大姨虽然不至于不工作了,就没有饭吃。但她始终不像自己的妈那样,能够做到完全退休。她又有供楼的压力,还有个住家里的儿子,不工作不赚钱,这是说不过去的。大姨是说不要紧,可以留下小北,让王林能够自由些去参加学校的活动。但王林还是半劝又是半拖着小北走了。坐在地铁上了,小北微微撅着嘴,望着窗外。地铁穿行在隧道,窗外划过一道道的黑色。小北嘟囔了一句,还不如去年妈咪带我来,我们还去了迪士尼。王林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北的头。

下午去参观摄影棚,我也请假了。我们就去,就去海洋公园。

爸爸,你知道怎么玩么?

这个,现在有手机么,我还有一张嘴,我们就一路问一路摸索。

那好极了!

王林也笑了。起先,坐在计程车里,他还有些担心人太多。他和小北说,一会儿公园人要比较多,我们就先排队玩人少的,先把能玩的项目都玩了。谁知道司机大佬听到了,用“煲冬瓜”的普通话说,先生,现在公园里都没什么人的,原因你也是知道的,那些闹事的人整天搞搞震。下了计程车,小北问王林,什么是“搞搞震”?王林说,故意搞事情,乱折腾,就像你爸爸我这样。小北一时没明白,但公园里欢快的音乐声又很快拖住了她的好奇心,她已等不及要玩了。王林只能自嘲,面对孩子,你在卖什么“矫情”呢?

贺方给王林回了微信,说参观摄影棚可以不去,但晚上的聚餐还是要参加。餐会是他的导师林彼得发起,请这次带团来港的老师,他做东请大家吃。聚会地点就在静宜大学里头,校内开了一间“翠芳酒家”,专营粤式餐点。贺方说这个聚会是务必参加的,一来我们每次来研学,都是托了林老师的关系;另外,林老师喜欢热闹,所以是比较在意大家一起参加,缺了谁他都会问。王林回了微信说好,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岂不是要和陈苏燕坐在一起了?

陈苏燕接到林彼得的电话,支吾起来,原本想推掉的。她说菲菲晚上……她话还没说完,林彼得就打断了,我就知晓你会这样借口的。所以,这次我出动了我的“老太婆”,她说很久没见到菲菲了,晚上就在我那里吃饭做作业,老太婆说她会照看着菲菲。导师都这样说了,陈苏燕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可一想到又要和王林面对面,她心里又觉得很是有些接受不了。

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林关上了露台上的推门,看着陈苏燕。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

唔该,王生,千万不要说出那两个字,我会很不舒服。

王林听了,默然无语。吃饭到中间,王林起身说去洗手间,但是却来到了露台。他是要呼吸下新鲜空气。有林彼得在,酒席上是冷不下来的。大家大声说笑,大口喝酒。王林有一阵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坐立不安,跟小北交代了一声,就跑到露台抽烟了——小北吃饱了饭,一个人乖乖地窝在沙发角落里,看壁挂电视播放的动画片。王林才抽完一根,陈苏燕也来了。她看到王林,转身就想走,但王林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好好好,我不会再说那些昏话了。还是以前那句话,不论接受还是否定,我们之间毕竟相识一场。

对啊,你自己也说了,是“一场”。这就好像踢足球赛,一场定胜负,结束了就是完了。陳苏燕冷笑了一声,王林,拜托你不要太自作多情。当年之后,我就发过誓不要再见你,也不要你来找我,我们都不要再见面。

你去了美国留学,你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我则毕业工作,成家,有孩子,然后现在又是一个人。王林低着头说话,又像是对着自己说,都是这样的了,每个人都是这样了。

陈苏燕看着王林的样子,头发凌乱,白发夹杂。忽然想到年轻的时候,她和他都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他们都喜欢悟空,认为这个人很厉害,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现在一想,谁又能上天入地?不过都是低到尘世里的一粒沙子。陈苏燕忽然想开口,但转念又觉得非常离谱,是烂透了。这样的对白,只应出现在上个世纪的粤语长片里面。太老套又太好笑了。

我现在姓陈……

没有人否认你现在姓什么。可是,难道你不是也单身了?不能是“苏燕”了?

你懂什么?我还带着个孩子,这个孩子,她是有爸爸的,不是没有!

陈苏燕,或者说是苏燕,当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变得很是激动。王林认真思索了一阵,在将近十五年前,在有似乎燃烧不尽的青春的岁月里,陈苏燕一直就是很恬静。有时,甚至有些甜美的。这可能跟她从小跳民族舞有关。她长着深眼窝和高鼻梁,新疆舞里必定是有她。王林大胆地想要牵起陈苏燕的手,但她好像是遇见了怪物一般,受到了惊吓。而后,她反应过来,愤恨地瞪了王林一眼,而后把他推开,打开推门走了出去。

王林看着毫无生气的推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人活在世间,为何要喜,又为何要悲?带着这个问题,王林躺在陌生的床上,辗转无眠。他看了眼睡在一旁的小北,她是已经困乏极了,双手举过头顶,被子全被踢开了。王林给她重新盖好被子,而后下床穿好鞋子,推开了门。贺方红着脸,一边抓着还湿的头发,一边在看着手机。他见了王林,问说怎么还没睡。王林苦笑地说,喝多了酒,我反倒兴奋得睡不着了。贺方笑了笑,睡不着的人,都是心里有故事。你要真不想睡,就先到楼下走走,我看着小北。

晚上聚会大家都喝多了。贺方说这么晚了,就不用回教会宿舍了。静宜大学的宿舍是两人一间,他让同屋的另一位老师到学生宿舍那里住一晚。恰好有个男学生提前走了,这个老师就可以睡那人的床。贺方自己把房间让了出来,向楼里保安借了折叠床,放在了房间外面的小走廊。幸好他们的那间,比学生们的大一些,在房间外面有个小走廊。小走廊不和楼道相连,睡一晚是不成问题。

王林说了声好,贺方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忍下了。王林回身点了点头,而后才将门关上。楼道里空无一人,空调震动的声音细细绵绵地传到楼道。王林下得楼,刚下过雨,到处湿漉漉,还有一些泥土味。他点了根烟,边抽边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个女孩子,戴着黑色的、大大的无线耳机。他细细一看,原来是梁婧。她也看到了他。

王老师好。

这么晚,还没睡?在干吗呢?

在听Leslie的歌,我很喜欢哥哥张国荣。

啊,你这个年纪,还知道哥哥?

歌好听啊,不受年龄限制的。

那你现在听什么?

《当年情》。

6

王林和贺方闲聊的时候,提到了梁婧,说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见到她一个人在听歌,听《当年情》。贺方听了也觉得有些意外,《当年情》?梁婧是新千年出生的孩子,还会听这么老的歌?不要说听歌了,现在的孩子估计好些都不知道哥哥了。贺方转过头笑了笑,我曾经也是很喜欢他的歌。

王林点了点头,谁会不喜欢呢?Leslie是已经成为那只传说中的“无脚鸟”,唯有剩下我们这样的人,还留在地上。

上天不得,入地也不可以。贺方慢慢放下了扬起的嘴角。人嘛,这一生,都这样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王林不得其解。他认为贺方年长几岁,也许会明白这个答案。他想要请教,贺方却被舍监叫走了。第二天就要回内地了,学校里要处理的事还不少,他跟着舍监去先查看一些已退房的宿舍。有个学生已经在今日走了,研学的证书让同学代拿。不过,证书也只是个样子。在动车上,贺方手写每个学生的名字,来不及写,又还叫了王林来帮手。

王林走到礼堂外的自动售卖机,刚要选饮料,小北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王林吓了一跳。小北笑着说,爸爸是胆小鬼呀,我走路都有声音,怎么会没听到?王林也笑了,说明我年纪大了,耳朵退化了。但实际原因,只有王林清楚。前一晚就是没睡着,只是临到天亮前才小眯了一下。贺方虽然是睡着过道里,但只是隔着一扇门,因此他的打鼾声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从门缝钻进来。

怎么不听了?上午那个老师是专门做动画片的,课上放不少好看的动画呢。

我看你不在里面。小北指了指礼堂,接着低下头,爸爸,我想去换身衣服。昨晚虽然在贺伯伯宿舍里洗了澡,但衣服却没换。身上都脏了。

是个讲卫生的好孩子。王林选好了一罐咖啡味可乐,啜了一口。那就直接回去教会学校了。反正下午也是自由活动时间。

明天十点的动车,来得及到站里吗?

那就起早一些咯。我们叫一辆计程车,我估计下,大概要花个两百人民币。

这么贵。爸爸,要不算了,我们坐公交车去。妈妈说你没什么钱,没工作。

很快就有钱了。爸爸以前写的一篇小说,发给编辑了,很快有消息。

王林拉开易拉罐,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他九月新学期开学,就要到另一所大学教书。原来工作的大学,工资只算到7月,他带完研学团的工作;新学校却要九月才签合同。中间断了两个月时间,没有工资拿。他只是随意提起,没想到小北的妈记在了心里,同样,小北也记住了。

可万一编辑说不能用呢?万一被退稿了呢?

王林语塞,旋即有些不耐烦了,总之就会有钱的。难道我活这么大年纪,生了你和弟弟两个,口袋里一点钱都没有吗?

你和妈妈分开了,你把钱都留给妈妈了。你哪里还有钱?你为什么要和妈妈分开?不分开,你现在不就有钱了吗?

小北,好孩子,我们不说这些了。

就要说。你自己明明过不好日子,为什么要和妈妈分开?你为了什么?

听着小北一口一个“你”,王林怒火上头,扬起手就要拍下去。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王林你要干什么?香港虐打儿童是触碰法律的,懂不懂?

王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陈苏燕走到他的面前,将小北挡在自己身后。礼堂里又有人出来,是个和小北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她对着陈苏燕叫了声“妈咪”。王林这时才明白,一早见礼堂里还有个小朋友,没想到竟是陈苏燕的女儿。王林双手插在口袋,看着陈苏燕,难道你没有打过孩子?

没有。陈苏燕很平静地看着王林,我不像你,那么胆小。

为什么要说我“胆小”呢?王林试图自己寻找答案,但他不确定是对或是错。徐老师听了他的话,笑着摇头,王老师,你也是老师,考试的时候才分对错,生活又不是考试拿成绩,哪里会去分对还是错?王林也笑了,喝了一口喜力生啤,说如果给我的生活打分,怕是远低于及格线。

王老师,你未免太悲观了。徐老师靠在台阶下,仰望天空。王老师,你看西澳的夜空,真是美。没有高楼大厦,这里是香港难得开阔的地方。我刚住进教会宿舍的时候,心烦就来这里喝啤酒、看星星,这样心情会好点。你看,我对生活是这样理解的,生活就好像学生在念书,一个班里有几个是全A的?多半都是马马虎虎,随便过罢了。

王林笑了笑,沉默了下来。他下午带着小北从静宜学校回来,而后就在忙着收拾行李。明日要离港了,要收拾的东西还有很多。主要是买给姐姐弟弟的玩具,还有就是药品、糖果点心了。他给小北妈发微信,问说要带什么回来,她说不用了,东西够用就好,化妆品网络买也是差不了多少。王林让小北收自己的东西,收完以后她捧着书,自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知是否受了上午的影响,小北不怎么跟王林说话。王林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失败。

糟糕透了。乱成一团糟,烂透了。

你要这么说,我岂不是要去跳维多利亚港了?徐老师有些不屑地甩了一下手,都跟你说那么多,你还是那么在意,发生的就让它发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对了,小北在看什么书?我刚才没留意。

《老子》。王林补充说,漫画版,蔡志忠画的。我小时候看,小北現在也看。

哦,老子。

王林想读出徐老师话里背后的意味,但却一时难以辨别。收拾完一抬头,天已经开始黑下来。王林赶紧拉起小北,要赶去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哪知老板说已经“清嗮”。细问才知道,今天有国外的宗教团体来,学校食堂接待他们。王林问说随便还有什么吃的?老板说就是“日清泡面加个午餐肉”。王林只得说好,因为这教会学校实在太过偏远,周边连个饭馆子都没有。更不要说用手机叫外卖了。恰这个时候,徐老师走进了食堂。他一问,马上就跑去点餐台对老板说了几句。回来后,徐老师说不用担心,老板还有“自留地”,我让他先把留着的东西做了。

老板很快速,上了椰香鸡肉、炒牛河、蚝油芥蓝,外加三杯冻鸳鸯。徐老师说明天你们就要回内地了,当作饯行。吃完,又陪着王林上宿舍。徐老师问,想不想喝酒?王林想了想,看着小北。小北无所谓地耸肩膀,爸爸的电脑里还有动画片吗?王林點了点头,给小北打开了电脑。

徐老师将玻璃樽中的喜力啤酒喝光。抹抹嘴,对王林说,刚看到你,就觉得你心事重重。嗯,不对,我就没见你放轻松的时候。不要想太多了。你孩子都两个了,你看看我,连婚都没结,房子也只是买在深圳。

不结婚了?

不了,想开了。我这余生,献给学术了吧。

王林一笑,不知该再说什么。人和人之间真是难以说明。他和徐老师其实是没到那种程度,但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因为心情的关系,不知不觉就把很多的心事说了。就好像徐老师忽然问他,你觉得陈小姐不理你,或者说恨你,有没有道理?王林认真想了想,说她应该恨我。陈苏燕那时还是学生,我当然也还是学生,但毕竟在读研,大她几岁,不该骗她。骗她什么?骗她,只爱她一个。

那她确实有很充分的理由,恨你。

但我以为,我们是直面过生死的。我们坐同一辆车,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差点就死了的。我以为,历经了生死,应该会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徐老师忽然大笑起来。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

还真是呢。王林也跟着笑了,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呢?直面生死又怎样?不过是一场车祸,又不是为着什么信仰。这场车祸,也许恰恰是个“最后一根稻草”。车在半空翻滚的时候,苏燕大概率会这么想,和死比,这爱情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车辆落地后,王林清楚地听到苏燕说,不要勉强了,我退出了。苏燕说话的时候,脸上流下鲜血,但嘴上却好像是带着笑。

徐老师,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

王林笑着哭了。徐老师拍了拍王林的肩膀。王林身子往后仰,双手枕着头,任由泪水从两边滚落。徐老师说,不说这些了,明天就离开这里了,回到内地,什么都不用多想了。也许觉得不够,徐老师又补充了一句,都算了。

陈苏燕在敲打着键盘,赶着明天下午要提交的研学总结。她在心底骂了行政主任一万遍,上午研学团才离开,下午就要赶报告,这不是疯了么?当然,她很清楚,行政主任没有疯,如果接受他有意无意放在自己肩膀的手,他会对自己正常很多。陈苏燕忍下很久,她要保住这份工,明年无论如何要升职了。

菲菲走过来看了一眼,又走开了。陈苏燕刚开始没在意,后来发现菲菲又这样做了,于是叫住了她。问她,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嗯,有件事。妈咪,你同那个王老师,是不是有嘢?

什么?哪个王老师?哦,过去认识。

那你们,再见面,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呢?陈苏燕手停在了键盘上,脑子里忽然记不起王林的样子了。倒是对中午离去前的画面记得清楚。她很确定,对王林说,祝你明天一路顺风,也祝我们再也不要相见。是Never ever。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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