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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的花瓣儿

2020-06-27宋晓杰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丘克卡尔房子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著,易丽君、袁汉镕译。四川人民出版社)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而不是《白天和夜晚的房子》,为什么这么写?从人们惯常的思维去理解,这也不太正式了吧!“有点儿不像书名啊。”孰不知,这恰恰是它的特点,正是托卡尔丘克的语言风格和性格特色。生于1962年的她用这种别致的方式向我们展示她的深意:世界并非只是一片漆黑。世界有两副面孔,它对于我们既是白天的房子,也是黑夜的房子。势均力敌,平起平坐。

还没有读完托卡尔丘克的书,我就忍不住想写读书笔记了,有许多话像雨后的青草,吱吱地往外冒。我知道,普遍的认知和价值判断起了作用。

知道她,是从她得了201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开始的(由于瑞典文学院方面的某些原因,2019年才得以公布)。噢,得奖了,得找来看看。毕竟在场嘛。

只翻到了几页,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这话十二分无力,但的确如此。第一页就是《梦》,可说出来的却是再明白不过的清醒话了。“我看到谷地,谷地里有幢房子,就在谷地的正中央。但这既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谷地,因为二者中任何一件都不属于我,因为我也不属于我自己,甚至没有我这么个人。”天!还有这种语气说话的吗?服了!接着往下看,它没有让我失望。

正如评论所言,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学中的一部奇书,由数十个短小的特写、故事、随笔、史诗风格体、叙事体、论文体等等集结而成的多层次、多情节的长篇小说。波兰评论界还称它为“百衲衣”。这些文字之间,缺少内在的统一性,且没有一个贯串始终的单线条故事情节发展,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像电影中分镜头,在场景中走来走去。这种写法,完全是文学品种边缘的小说啊。

从时间层面上看,文中涉及远古时代、中世纪、现代,甚至未来;从表现风格上看,时而轻松,时而沉重,时而忧伤,时而残酷,时而欢快,时而纠葛;从表达意义上看,时而晓畅,时而费解。读起来轻松,读明白却并非易事;从表现手法上看,在神话、史诗、民间传说、现实和历史之间自由穿越,看似矛盾的事物巧妙地组合在一起,质朴与睿智并存,天真和犀利同在。简单叙事,近乎白描,但明眼人一眼便能参透她的情绪、观点与思想;从内容和人物范畴上看,涉猎得太多了,政治、军事,庄园主、农人、刀具匠、骑士、幽灵,最后都归结到人性上,或都从人出发、以人为背景;从体例上看,童话、寓言、小说、散文……无法归类,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没打包在里面。难怪诺贝尔文学奖给她的颁奖词说:托卡尔丘克有着百科全书般的想象力,把横跨界限作为她生命的一种形式。从篇幅上看,每篇长则三五页,短则一页甚至半页,最长的不过二十页左右。之于长篇累牍的“大部头”,它太不像长篇了。但是,我却有点儿隐隐地盼着眼睛正看着的下一页,是个短章——像一大碗菜里有几片肉,总是忍不住先翻出来看看,再有滋有味地逐一品味。

我近乎贪婪地跟着她上天入地、钻山林进谷地,惦记着“她和他”到底是否离婚,也为灰烬如何占卦福祸纠缠着,幻想着有机会去看一下神秘的本笃会修道院……读着读着,竟然生出不想马上读完的不舍——我常常以此判断,它是好书!

缠绵四五天之后,还是读到了最后一页,我终于认同了评论者所言——她建立了一种信念:文学作品可以既易懂又深刻,既简朴又饱含哲理,既意味深长又不沉郁,充满内在的复杂性、激烈的矛盾冲突。

其实,小说除了另有一个“R”,就是唯一、始终的人物——做假发的女人玛尔塔,像第一人称叙事的另一个“我”。玛尔塔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但她的知识来自大自然,来自生活,有着天然的智慧,像具有某种神秘力量的女巫,“我”对她充满爱,这爱使“我”跟随她找到了世界的节奏,从大自然和生活中,听到、看到、学到、感受到世界的脉搏。

仔细分析,这部小说有四个层面的人和事编织在一起。一是,处理现实层面,习俗描写带有嘲讽的口吻;二是,分裂成片断、散布在全书中的有关梦的哲学思考,令人回味;三是,带着一个寻根的愿望和一个戏弄历史的恶魔,隐藏起历史的讯息;第四,传记的揳入,包括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自传成分,充满神话韵味的中世纪圣女库梅尔尼斯的传记,融入其中。不过,仔细品味,小说真正的主人翁是梦。不是吗?梦掩藏着、承载着人生的意义——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人生活在白天的房子里是清明的,醒着的;生活在黑夜的房子里是昏魅的,梦着的。而构成梦的主体至少有三个层次的内容。一是,梦的世界;二是,作为梦的世界;三是,梦中看到的世界。是她使幻想与现实、虚与实、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充分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除此之外,尋根也是托卡尔丘克创作中的重要内容。她远离红尘,定居在乡村,与大自然为伴,做着自己喜爱的工作,过着半人半仙的生活。同样,在书中,她也有着浓浓的相思,对似水流年改变着一切的相思,对本质意义上土地、家国的相思。正如那位德国旅游者一样——对于他来说,下西里西亚也是他的故土。寻梦老者半个世纪之后执意回去看他的祖宅,还不顾年老体衰坚持登上山脊,“他把世上所有的山跟这些山做过比较,在他看来任何山都没有这么美”。结果他死在波兰与捷克的分界桩旁,一只脚在捷克,另一只脚在波兰。这是否可以看作托卡尔克丘心中的思乡情结?

——我读了这本书的感受是什么呢?

我迷恋她转身即可变出花样儿的精灵模样——有些孩子天生就是这样。他们外表冰冷,面沉似水,内心却丰富而热忱。像一名中草药药剂师,在小托盘上称出一副草药的总重量,手腕小心用力,一掂又一掂,把总药量均匀地分成若干份,泼到事先摊开的包装纸上。她也许徒手点种式的分配稍稍差那么一点点没有匀称,这一份里当归多了零点几钱;那一份里肉桂少了零点几钱,每包药剂的属性就发生了微小的变化。托卡尔丘克就是这样。但我不知道哪味药权重一些,才使她沉稳、深邃的个性更为显见。

我不知道波兰人都取什么样的名字,但她的名字怎么也不像女人的名字。不过,温软却在硬朗中,一如她的文。如前面所言,这本书中充满了农耕的年代感,时空虽然陌生,但也不尽然。草木灰的味道,雨后花花草草的淡馨或苦香,都是我们熟悉的。她的描写清新,不俗,别致,用辞不与人同。有着冷峻、洒脱的帅气,也有着连跑带颠的小俏皮——对,说着说着书面语,就跑出一名有趣的俏皮话,虽然也是书面语,但你可以想见她说那些话时的面目表情以及心态。在场感十足,性格自然显露。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个事儿,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开心。

我的生活圈子其实挺小,朋友圈里除了亲朋好友,多的便是一票搞文学的人了,有些文友的鉴识力我还是信的。所以经常在他们晒出书单后照单全收,再找当当下单。《遗失的灵魂》便是如此。

它是一个绘本。我知道绘本的意思,但没想到它会“绘”成这样。开——开——开玩笑呢?!几个字也叫长篇?贵!精装,大开本。没有页码。书的腰封上赫然写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乐加.托卡尔丘克的首部图画书。波兰语版的该书荣获“博洛尼亚最佳童书奖”提名、“法国女巫奖”“德国国际青少年图书馆白乌鸦奖”“国际少年儿童读物联盟奖”。别的奖我不太懂,但博洛尼亚最佳童书奖我是知道的。因为我的一本儿童诗集入列该书市,都是出版社左右权衡才被确定下来的。

出版社的设计与她的想象力完全匹配——树荫、高草后的房子;树下空着的长椅;残缺不全、带着水污的黑白老旧照片;积雪覆盖的公园里走动的人、打伞的人、拉手的男人和女人、堆雪人的孩子、拖雪橇的孩子、坐在长椅上看着堆雪人的孩子沉思的人;雪地上仰着脸的小狗;长椅上互相搂抱、说话的孩子;餐厅里,只点一杯咖啡沉默地等自己的灵魂的男人;深浓绿叶后面女孩的脸;大胡子男人的脸;坐在屋里抽烟的女人;坐在桌前无聊地摆弄吃食的孩子;突兀地站在屋里的扁片儿男人;房前草地上跳交谊舞的男人和女人、拉手风琴的男人、敲架子鼓的男人;海边沉浸玩耍的孩子;扒着窗子向外张望的孩子;草树间弯弯曲曲的泥土小径;全屏的花草、树林、橙色的花朵、装饰画的大瓣花朵……有意思的是,整本图画彩色、黑白不等,画风也不尽相同。再有,文中的主角,那个叫“杨”的男人坐在屋子里,望向窗外,一会儿头发短短的,一会儿头发又变长。

我数了一下,加上版权页,全书不到50页,只有一整页排着满满的文字,字数一千零一点,另三页各有三四行文字。有没有搞错?!我冷笑、苦笑,之后,会心一笑。

这是一个关于灵魂的故事。说杨走得太快了,他的灵魂没有跟上,丢在两三年前他曾待过的地方。于是,他在年迈而睿智的女医生的指引下,寻了一间小屋等他的灵魂。直到某天下午灵魂敲门——它回来了,从此杨过上了幸福生活。他有意识地放慢了生活的节奏,把手表和行李箱埋在后院。手表里长出了美丽的花朵,行李箱里长出一个巨大的南瓜。这故事正如印度人所说,“走那么快干吗,棺材在前面等着呢。”还有一句话意思相仿,“不要走得太快,等等你的灵魂。”大约是印度人说的吧。懒得找原文了,原文也是翻译的。大意如此。

再反观《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它所涵盖的意义可谓庞大。那些人不在同一个时空里,真的!不在!这也正是此书或说托卡尔丘克的写作风格。世事洞明的口气,在文中人的生活之外冷眼旁观,忽一会儿又掺乎进去。她以想象力为“扫帚”,像日本動漫电影《魔女宅急便》中的魔女琪琪一样,在天地之间,在人间与灵异的各界穿行,毫无阻碍,无所不能。

虚妄。臆想。谵语。仿佛漫不经心的零敲碎打。闪回。断章。残简。都是时光留下的人质和物证。她如任性的孩子,不“合流”;又如“独眼”“毒眼”妇人,见多识广,东拉西扯,脑洞大开,奇思妙想。“人的世代更迭,是土地的瞬息一梦。碎片化的史诗,呓语般的寓言”。古老的安静与敌意并存,开放的结局与既定的命运不可揣测。但见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你却被她像木偶一般牵着走。

男人的胡须,每天都刮,不会留意它是白的。忽一日,遭遇新冠肺炎疫情,他怠惰、心焦,像宫女怨妇,懒起、倦梳妆,一周、半月过后,刷牙、洗脸的瞬间,于镜中匆匆一瞥,惊见自己的颔腮之下“杂草”已黑白参半——他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我忽然想起,读者在托卡尔丘克魔棒的引领下,最后竟然成为不知自己早已花白了胡须的那个半老男人。一声轻叹不足以砸伤脚面,却让心中闷闷堵堵的不畅快。

但是,不管是老女人,还是半老男人,在她那儿又会变身为“老小孩儿”,都会跟随着她欢乐地玩一场,即使掉几滴眼泪,也像太阳雨,很快就干了。单说一例吧。你看,她的目录多好玩儿,有的根本不像篇目。有的是简单的字、词,如《听》《白色》《彗星》《占卦种种》,这倒罢了;有的像菜谱,如《用马勃菌制作甜点》《酸奶油焖毒蝇菌的方法》《毒蝇菌蛋糕》;有的像导游手册,如《关于皮耶特诺的旅游指南》;有的干脆就是一首诗,如《刀具匠们的赞美诗》,除此之外,无著一字;有的简直长得不明所以,需要缓一两口气才能读完,而且随意得像要交卷前两秒钟不想让答案空着随便对付老师的,如《库梅尔尼斯逃进山中的荒野,在那里受到魔鬼的诱惑》《库梅尔尼斯使卡尔斯堡的康拉德的孩子们恢复了健康》《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在月蚀之前,R这么问道》《我们走,我说,明天是万圣节》;有的还重复几次,如《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出现了三次,甚至还出现过四五个《梦》《网络中的梦》(不知道是不是更多,因为没有目录,不便于查看)。内容和语气,也让我想起学生时代那些厉害的理科男。他们的字写得漫不经心甚至乱七八糟,但是,漏水的钢笔在演算本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扣了几堂课仍是乱账的一道难解的方程解了出来,那份洒脱远远大于乱糟糟的卷面而抢滩登陆,掠夺了老师和同学们赞美的目光。

对!就是这种感觉。正像托卡尔丘克在《词语》一节所描绘的:“……像玩弄一颗成熟的苹果,闻它们,尝它们的味道,舔它们的表皮,然后咔嚓一声将其掰成两半,细看它们羞怯、多汁的果肉。”也像她命文中主人公玛尔塔说过的话:“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将永生。”

她找到了!《观察家报》对她的评论是这样的:“托卡尔丘克的散文式书写简单朴实。她以一种很自然的口吻讲故事,将其笔下世界的希望、单调与荒谬轻松道出。她使想象与真实的生活交织,梦境掺杂进现实,回忆与当下重叠,并且做得天衣无缝。”这正印证了她关于文学的主张——她认为,应该睿智地对待文学,睿智应该是文学创作的一种基本追求。她在第一章前,还引用了纪伯伦的诗:“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体。/它在阳光下长大,在夜的寂静中入睡。/它有时做梦。”嗯,她的目的正在于此——她穿着廓大的时空的“外衣”,像个贪玩的孩子,欣喜地跑着、跳着,见到了世界原初的模样。

【作者简介】宋晓杰,辽宁盘锦人。已出版各类文集二十余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六届全国散文诗大奖、首届《扬子江》诗刊双年奖、辽宁文学奖等。2012—2013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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