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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猴

2020-06-27智啊威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白鹤猴子玻璃

1

雨越下越大,伴着惊雷,在屋顶上炸裂,每一次都仿佛要把房子震塌;两扇窗户在风中哐当响,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猛。由于窗户锁坏了,我只能用双手去顶。两扇窗户相距四五米远,我顶住一扇,另一扇继续哐当响。三叔正在睡觉,喊也喊不醒。我急得满头大汗,在两扇窗户之间来回奔跑,直到新换的两扇玻璃在风中相继发出碎裂声,大风裹挟着雨滴顺势从窗口灌进来。

三叔睡觉的床腿被雨水渐渐淹没,整个人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具浮尸。房梁上的猴子也坐不住了,在上面走来走去,抓耳挠腮。

一个星期前的那个上午,换玻璃的师傅说,再加十块钱就可以换一对新锁。我把裤兜翻出来,像两只皱巴巴的猪耳朵,耷拉在胯骨两边。他摇摇头,然后朝躺在床上的三叔努努嘴。

三叔外出耍猴刚回来,是赚了钱,但除了对付我俩的胃之外,别的事物上,他向来一毛不拔。

我叹口气,背对着装修师傅,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砖头上。猴子走过来蹲在我对面,它一脸无辜,好像做错了事儿。我伸手向它头顶摸去,它踩着我的大腿,也想去摸我的头,我故意仰着脖子不让它摸,把它气得嗤嗤叫。

新换的玻璃明亮,阳光下反射着一片片白光。隔著玻璃,屋子里的事物看上去很虚幻,重叠着院子里的光景。我找来一块碎布,准备把玻璃上的土擦一擦。

三叔醒来的时候,看到周围都是水,家具和杂物都漂在水面上。他伸懒腰的时候一只耗子正好游到跟前,便顺手捏住耗子的脖子,把它浸到水里又提上来,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找到了新玩具,如此反复了好几回。最后耗子从他手里飞出,在墙上留下一块血斑,落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渐渐沉入水底。

“新换的玻璃碎了!”我带着哭腔。

三叔白我一眼,说有个屋子住已经很不错了,心疼玻璃干什么?说着,他顺手从水面上抓起一把笤帚,去够那双已经穿了两年,后脚跟早已被磨穿的蓝色凉拖鞋。

“走,吃饺子去!”他穿好鞋,从床上跳下去,蹚着水走到门口,回过头提醒我,小心别被玻璃扎了脚。

雨后的石板路上映着人影,空气黏糊糊的,白鹤镇四周连绵的山岗像涌动的绿色波浪。

我抱着猴子,跟在三叔身后,朝白鹤镇东头的饺子馆走。

三叔对很多事漠不关心,但在吃饭的问题上却从不马虎。

爸妈去世后,我跟着三叔一起生活,不知不觉已过了六年。

六年来,厨房里没有冒过一次烟儿,我和三叔顿顿下馆子,每一次都带着家里的那只猴,我们吃啥它吃啥。为此白鹤镇的人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三叔待猴子比待亲爹好。

三叔也不反驳。

没事儿的时候,我喜欢跟那只猴打闹。但三叔见了,总是板着脸说,“手轻点,别伤到猴子,那是你祖父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

每当这时,我就背对着三叔翻白眼。我跟猴子打闹,轻重心里都有数,再说了,他不允许别人伤到猴子,可当自己心情不好,或猴子不听话时,他就朝猴子身上踹,或用鞭子把它抽得惨叫不止。

每当三叔打猴子的时候,我就红着眼,抱起猴子走出家门,在山林里或大树上待上一天。直到天黑下来,三叔的呼喊声在夜色中响起,我才悄悄溜回家。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找到大半夜。

三叔踏着夜色回来,看到我和猴子正坐在堂屋里玩耍,他也不恼,走过来朝我和猴子各扔一包方便面,让我们啃完快点睡。

跟三叔一起生活,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即便如此,我还是经常纳闷他到底爱不爱我。说不爱吧,他顿顿带我下馆子,家里快没钱的时候,他独自外出耍猴挣钱,把仅剩的那一点钱留给我,自己分文不带。但如果说他爱我,好像也不准确,因为除了吃喝,他对我生活中的一切是如此的漠然。比如我找他要钱换玻璃的事儿,说了几百遍,他都装聋作哑。有一次,他大概是被我问烦了,就说:

“换啥玻璃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冬天快到了,冷。”

“多盖被子!”

我们是有好几条被子,但因为常年没人拆洗,脏兮兮的。冬天的时候,被子硬得像块铁,根本暖不热,又加上窗户上没玻璃,夜里我抱着猴子,相互取暖,但一点用都没有,经常把我和猴子冻得嗷嗷叫。

无论我跟猴子怎么叫,三叔都能鼾声如雷。他什么时候都能睡着。我听人说,祖父去世的时候,三叔在灵棚里,头一歪竟打起了鼾,弄得一圈人纷纷侧目。葬礼结束后,我爸爸很长时间都不搭理他。

三叔的好吃懒做,在白鹤镇上是出了名,祖父活着的时候,他吃着祖父。祖父弥留之际,还一直担心自己走后三叔的生计问题。傍晚时分,祖父把三叔叫到床边,把自己养的那只猴子交给他,并叮嘱道:

“我这一走,就没人照应你了,以你大哥的脾气,他不会管你的死活。我这一走,还真担心你以后的生计问题,地要是真不想种,以后耍猴,也能混个肚子圆。”

祖父把拴猴的绳子递给三叔。

葬礼上,三叔一直牵着那只猴子进进出出,显得很不协调。我爸爸把他训斥一顿,他才把猴子拴到院子里的楝树上,然后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

寒风呼呼朝屋子里灌。

有时候我实在扛不住了,就去把三叔推醒,告诉他我冷。三叔像一只乌龟,从被窝里缓缓伸出头,问道,“就冻着你啦?”

我指着床上那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猴子,说,还冻猴!三叔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用胳膊撑着上半身,望着我,很认真地问道,“同一个屋檐下,为啥就不冻我?”

三叔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他让我回床上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我想了半天,脑袋疼得要命。

我躺在被窝里,听到风呼呼地从窗口刮进来,寒气在屋子里流窜。我用被子擦干委屈的眼泪,暗下决心,要自己攒钱装玻璃。

但三叔外出耍猴时,给我留家里的钱,吃饭还紧巴巴的,不好攒。我也想过一天少吃一顿,如此一来还能攒点,但是多年来跟着三叔,我的胃也被养娇惯了,一顿不吃就浑身乏力,头晕眼花。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顶着烈日,在白鹤镇上疯狂地捡塑料瓶子,虽然吃了不少苦,好在赶暑假结束的时候,我用卖瓶子挣来的钱装玻璃已经绰绰有余。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除了玻璃钱,装修师傅还要收我二十块钱的安装费。

装完玻璃,我已是身无分文,就这,装修师傅还说让我再出十块钱,把窗户上那两把已经报废的旧锁也换换。

我背对着装修师傅,想着过段时间有钱了再说。令我后悔不迭的是,装完玻璃的第七天,整个白鹤镇就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

由于没有锁,两扇窗户可就遭了殃,新换的玻璃在大风中被撞得稀碎。

事情发生后,我一边悔恨,一边对三叔满怀恨意。下雨的时候他要不是躺在那里睡觉,我喊他的时候他能起床搭把手,我俩一人顶住一扇窗户,玻璃也不至于碎!

那一刻我看着刚睡醒的三叔,气得浑身颤抖。三叔看出了我的愤怒,但他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

他从床上跳下来后,说带我去吃饺子。

我本打算一天不理他,但饺子对我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为了吃饺子,我只得放下愤怒和不满,乖乖地跟着他,朝镇上的饺子馆走去。

路过我家的田地时,我看到那里的草长得比山下清水潭周边的还要茂盛,大人站在里面估计都不露头。白鹤镇的人都说我家田里的草快成精了,喊我三叔去收拾。我三叔对此从不理睬。

三年前,疤爷看我们的田荒着,想以一亩地一年五十元的价格租下来。这价格明显低于市场价,但三叔还是当场答应了。疤爷担心三叔反悔,让三叔第二天上午八点去他家签字,按手印。

三叔口口声声说没问题,结果第二天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半,然后睁开眼,迷迷瞪瞪来到了疤爷家。

疤爷抬头看了一眼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三叔,没有说话。三叔说,签字吧疤爷?

疤爷沉默半晌,头也没抬,开口道,回去接着睡吧!

地没有租出去,三叔也不觉得有什么。很多时候,三叔的世界观我是完全搞不懂,只要他稍微用点心力,我家田里庄稼长势肯定不会比别家的差。但他就是不操那份心,放着肥田在那里静静长草,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正当我望着田地回忆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三叔回头催我快点走。

三叔带领着我和猴子,走进白鹤镇上的那家饺子馆。

饺子馆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在白鹤镇,能顿顿下馆子的人并不多。

三份饺子端了上来。三叔一边拿筷子,一边开导我的人生。对我和猴子而言,这早已成了我俩每一次吃饭前的必修课。

三叔说,这世间的花花绿绿,名名利利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吃到肚里的东西才货真价实。说完,他喉结滚动,一个囫囵饺子就咽进了肚中。

一大份饺子三十二个,五分钟不到三叔就吃了个精光。

我们走出饺子馆的时候,迎头遇到了疤爷。

疤爷一脸络腮胡子,不说话的时候目光阴冷,让人不寒而栗。我和三叔走过他身边后,听到疤爷喊三叔的名字。我俩停下来,回过头。

因为租地的事儿闹了点不愉快,这还是三年来疤爷第一次跟三叔主动说话。

疤爷说,今年请山神的日子快到了,现在响器和歌舞都不流行了,演了也没人看,为了热闹,想请你出趟山,到时候耍猴给大家看。

“听说你在外面耍猴反响很好,大人小孩都乐意看。”疤爷走過来,在三叔的左肩上连拍了三下。

疤爷的手劲儿很大,每一下,三叔的身体都要矮上几公分。

“疤爷抬举了。我就靠这个混口饭,在哪演不是演?到时候一定打个折。”

疤爷听到三叔说打折的事,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灰,他愣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说,“说是演给人看,实际上是演给山神看。你准备给山神打几折?回头我跟山神说说,让它把钱直接打到你的银行卡上?”

三叔整个人完全惊呆了。

每年请山神那一天,白鹤镇的主干道两边,小商贩一个挨一个,根据摊子的大小,疤爷会收取一部分管理费。虽然每户收得不多,但整条街下来,两三千块钱的收入总还是有的。

三叔一场猴耍下来,也就一百多块钱,就这,疤爷都不想出!别说三叔了,我都有点看不下去。

我哼了一声,抱着猴子,转身就走。当我走出几步后,发现三叔站在疤爷面前并没有动,“我跟侄儿喝风饮露还能坚持几天。”三叔的脸上挂着苦笑。

“也不能让你白辛苦,演出当天,酒肉管饱!”说罢,疤爷一头扎进了饺子馆。

回去的路上,我问三叔为什么要答应疤爷,给他们白演。三叔不说话,走到一座石桥上的时候,他停下来,“我不在白鹤镇上谋食,但我死后,难保你不会。疤爷在白鹤镇是能一手遮天的角儿。”

从三叔嘴里说出的那个“死”字给了我当头一击。顷刻间,我感到周身一紧,一股寒意迎面扑来。

透过泪水,我看到多年前,爸爸和妈妈被车撞倒后双双躺在水晶棺里一动不动。那时候我才三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还被邻居王大娘呵责了一顿。

后来两口黑色棺材被拉进院子,几个人把我爸爸和妈妈从水晶棺里抬出来,放进还散发着油漆味的黑色棺材里。放好后,王大娘用手臂箍住我的腰,把我提起来,“孩子,再看一眼吧,你爸妈要走啦。”

我看到爸爸和妈妈的脸上各自盖了一张黄纸,他们的衣服宽大而华丽,看上去非常好玩,我忍不住想笑的时候,才感到肚子被王大娘箍得难受。我挣扎着去掰她的手,双腿胡乱地踢着棺材,可她就是不肯松。

我急得大哭起来。

在哭声响起的那个瞬间,一个苍老但浑厚的嗓子突然喊道:孝子退后,盖棺起灵!

王大娘把我放在地上,我看到人群簇拥着棺材,沿着山路,朝白鹤镇北面的山坡上蜿蜒而去。院子里一下子空荡荡的,纸钱和灰烬在风中飘飞,我跑着去捉,玩得很开心。

埋葬完我爸爸和妈妈后,三叔从山上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孝衣,牵着我的手,往他家走去。

我们沿着白鹤镇的街道一直走,天气炎热,石板因暴晒而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我问三叔爸爸和妈妈去哪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死了。”

“什么是死了?”我在石桥上停下来,仰着脸问三叔。

“就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三叔一脸平静。

那时候正值枯水期,河床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我呆愣在那里。

2

请山神的那天,三叔带着猴子来到白鹤镇中心的那个广场上,演出还没开始。四周就挤满了人,大家努力伸长脖子往前挤。三叔在直径不足三米的一个范围内,周边用绳子围成了一个圈。有人从绳子之间的缝隙里钻进来,会迅速被大虎和二虎兄弟俩掐着脖子扔到人群中。

当天的演出效果非常好,疤爷很满意。但演出结束后,三叔并没有留下吃饭,这一点非常坚决。他不给我解释原因,我也不敢多问。

那天过后,白鹤镇上不断有人来到我家,想请三叔去耍猴,这其中有红事也有白事。可当谈到演出费用时,来者就会阴阳怪气,旁敲侧击提醒我三叔请山神那天的表演就没有收疤爷的钱。

三叔直截了当地说,一场一百八十元,少一分都不去!

如此一来,搞得来人很没面子,愤然离开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把门摔得震天响,屋顶上的尘土唰唰掉落,呛得我跟三叔咳嗽不止。

不知不觉间,羊年已接近尾声。

鞭炮声在白鹤镇的石板路上劈啪作响,声音断断续续,在山谷间回荡。我走在街头,爆竹炸响之处,铺满了红色纸屑,远远望去,像一摊摊凝固的血。

一群小伙伴在不远处放爆竹,我也想去,但三叔不让,他说爆竹会把人炸死。

我不知道小小的爆竹怎么会把人炸死,但也不敢违逆三叔的话,因此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在白鹤镇上晃悠,远远地看别人放爆竹。他们三五成群,笑声震天,我也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可抛开三叔不谈,他们的爸妈也不允许,因为我三叔在白鹤镇上是出了名的懒汉,再加上多年来他的不合群,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人。

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让他们跟懒汉的侄子玩。

我坐在白鹤镇石桥的栏杆上,双腿耷拉下来,前后不停地摆动,像在拨动着脚下虚无的水。这时候,几个人神色慌张,从我身边跑过,且一边跑一边大喊,我看到更多人陆续加入到他们奔跑的行列中。

我赶紧,从桥栏杆上跳下来,跟着人群往西山上跑。

我看到冉小铁也在奔跑的人群中,就凑过去,问他出啥事儿了。

“大虎死啦!上午他带着几个小孩去谷底用爆竹炸鱼,回来的路上,被一个从山顶上滚下来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砸中了脑袋,血柱子一下子窜了这么高!”冉小铁把一只手举过头顶,并用力跳起来,企图把从大虎脑袋上射出的血柱比画得再高一些。

我跟着人群赶到时,看到大虎躺在地上,他的脑袋像一片炸裂后的爆竹。

那是猴年的第二天,一向膘肥体壮的大虎突然死了,这件事儿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冲击,尤其看到他躺在山路上一动不动,击中他脑袋的石头上沾满了血,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块耀眼的红宝石。

自从大虎死后,我再也没有出门去看过别人放爆竹。因为爆竹碎裂的纸屑,总令我想到大虎的血。

白鹤镇上的河水依旧在流,山中的草木渐渐复苏,白鹤镇上的人依旧如往日般生活着,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灾难正在朝着我和三叔的脑袋悄然来临。

接下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白鹤镇上又有两个人非正常死亡。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镇上行人稀少。相比而言,山神庙却人流如织。人们在那里烧香拜佛,祈求山神保佑。即便平日里根本不信神的长鹿也领着一家老小上了山,他在山神庙前一脸虔诚,下跪和上香的动作都很笨拙,但却把头在石板上撞得砰砰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关于拜山神,三叔不去,也不允许我去。我们三个依旧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白鹤镇上好几家饭店都关门了,三叔一次性买八箱泡面,吊在房梁上。

那天我们三个正在堂屋里吃泡面,疤爷满脸堆笑走进来,说要把我们的猴子借走,给他的孙女苗苗玩几天。

三叔没有说话,疤爷去牵猴的时候,我扑过去,拦在猴子面前。疤爷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劝我拿着糖去一边吃。我不接,疤爷的脸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他把手里的糖摔在我的胸口上,然后回头瞪着三叔,问他借不借?三叔低着头小声道,不借。

“老三,你硬,咱们走着瞧吧!”疤爷转过身去,一脚把门踹出一个大窟窿。

我的脑袋里同时发出一声巨响,天紧跟着黑了下来,门板上的窟窿像一具打开的棺材,让人不寒而栗。

3

那一晚没有月光,群山的身影显得黑而厚重,三叔抱着猴子,我抱着两箱方便面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朝后山上走。一路上,三叔不说话。我的脑袋里一直想着门板上被疤爷踹出来的那个窟窿,并由此连想到了爸爸和妈妈的死。

走到山腰上的时候,我拽了拽三叔的衣角,怯生生地说:

“三叔,要不我们把猴子借给疤爷吧,我们不惹他。”

三叔停下脚步,叹口气,抚摸着我的头说:

“这都是有借无还的事儿,他要不是看到了商机,又怎会……”三叔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他的嘴巴翕动着,像一头正在咀嚼干草的牛。后面的话三叔再也没有说。

他总是这样,很多话说到一半,感觉索然无味,便会突然住口。多年来,三叔讲话不多,我跟着他一起生活了六年,却始终感到我俩之间隔着一堵无法穿透的墙。

那天晚上,我們把猴子拴在西山崖壁上那棵巨大的松树往右数的第二个山洞中,绳索尽量给它弄长一点,然后我按照三叔的指示,把方便面从纸箱里倒出来,堆在山洞靠里的位置。洞口处正好有水从山上流下,虽流量不多,缓慢,但终年不止。

黑暗中,我抚摸着猴子,鼻子酸酸的,问三叔猴子要在这里待多久,三叔没有回答,我抱着猴子,嘴巴一咧,哭出了声。三叔低声怒喝,“憋住!想让人发现是吧?”

我噤声,暗自流泪,加快给猴子搭草窝的进度。

一切收拾停当,三叔牵着我的手,朝山下走去,一路上我的心脏跳得厉害,仿佛做贼一般。

那一晚,我和三叔都没有睡。

我俩并排躺在黑暗中,我不知道三叔在想什么,他从来都不给我说。直到窗户上泛起白光,三叔才转过头,告诉我,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猴子的方便面只够吃八天的,八天之后,你还要去给它送吃的。不能有一点闪失,记住了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4

第二天早上,我和三叔正蹲在屋子里吃饭,大门被轻轻推开后,一群人瞬间涌进来,站在最前面的是疤爷,他笑眯眯地走到三叔面前,问道:

“最近白鹤镇总是死人你知道吧?”

“知道。”

“這事搞得人心惶惶你知道吧?”

“知道。”

“我们请来了神算瞎眼王你知道吧?”

“知道。”

“神算瞎眼王怎么说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

“正好,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神算瞎眼王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今年是猴年,你家的猴子跟白鹤镇上的人犯了冲”

“然后呢?”

“得破破。”

“怎么破?”

“杀猴!”

三叔一脸惊诧,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缓缓蹲下去,继续吃面,二虎带领着几个人在屋子里一通乱翻,然后走到疤爷跟前耳语一番。疤爷脸色大变,俯视着三叔,问他猴子在哪?

三叔不开口,疤爷恼了,向后退了两步,紧跟着二虎和另外两户死者的家属便扑上来,反扣着三叔的胳膊。

起初三叔还挣扎着,直到二虎用膝盖朝他的脸上“砰砰”撞了两下,鼻孔和嘴巴里顿时流出了血,他这才老实。

看到三叔被打,我迅速钻到床底下,浑身一直发抖。透过门板上的窟窿,我看到人们指着三叔的鼻子让他交出猴子,有的还把口水吐在他的脸上,但三叔始终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大家把三叔捆到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上,二虎举起羊鞭,朝三叔身上狠狠抽去。那清脆的鞭声在他身上炸响,在整个白鹤镇上飘荡。不一会儿,三叔的衣服被抽烂了,青紫的鞭痕在他身上不断叠加,但他依旧紧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过去请三叔帮忙,都被三叔以各种理由拒绝过。现在,他们轮流走到三叔跟前,细数他的种种往事,然后破口大骂。令我震惊的是他们的记忆力是如此的好,连三叔幼年的小事都被他们翻腾了出来,成了他品德败坏和行为不端的铁证。

我躲在床底下,看着三叔被打,却不敢出去帮他。我恨自己的怯懦,一边哭,一边咬自己的手背,直到渗出腥咸的血。

三叔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依旧不交代猴子的下落。疤爷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朝屋子里甩甩头,二虎跑进来,掐着我的脖子把我从床底下拽出来。那一刻,我像一只被揪住耳朵的猪,嗷嗷地尖叫着。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用手去抓他的脖子,企图让他放开我。

二虎被抓疼了,把我甩到地上。他和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麻绳,把我的手和脚捆上,他俩一人握住我的一边,抬着往门外走。房屋和人群在我的视线中倾斜过来,三叔想要阻止他们,但他自己还被捆在树上。疤爷说,三叔如果想要救我,必须用猴子换。

那一天,我被二虎他们绑在白鹤镇东街的一棵大树上。二虎和另外两户死者的家属怒气冲冲。他们提着棍子恐吓我,说两天之内,我三叔要是不拿猴子来换,他们就要给我放放血。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满怀恐惧,手臂和肚子被绳索勒得很难受,却又动弹不得。我觉得三叔不会来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但夜色朦胧中,我突然看到疤爷背着手朝这边走来,三叔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我有些吃惊,但同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疤爷朝二虎他们点点头,众人满脸兴奋,二虎走到我身后,一刀下去,绳子骤然断裂,滑落到脚脖上。三叔走过来,拉起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领着我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的街道上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流水的喧哗声越来越近了。

“你是不是把猴子给了他们?”我拉着三叔的手,眼里噙着泪。

三叔没有回答,我感到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渐渐松弛,又骤然握紧。

“你是不是把猴子给了他们?”我提高嗓门质问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三叔说罢,我号啕大哭起来。

那条路显得比平时格外长,我们走了很久,我一路走一路哭。我突然挣脱三叔的手,想回头去找他们讨个说法。以为三叔会上来拦我,但他没有,我走了几十步,想到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三叔才把我救回来,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我又只好转过身朝家里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捶打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十分没用。

晚上,三叔吃了两碗泡面,就倒头睡觉去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看着眼前的三叔,我怎样都无法把他和白天那个任人毒打都不肯说出猴子下落的人联系到一起。我突然有些理解三叔了,他仿佛天生就具备那种把不同时刻的生活分离开来的本领。抑或是人生的变故,早已为他锻造出一颗孤独、坚硬而冰冷的心。

杀猴那天,我背着三叔偷偷跑出去。

透过愚蠢的泪水,我看到昔日的街坊邻居一个个欣喜若狂,朝后山上跑去。他们冲到山洞里把猴子提出来,然后把它五花大绑,押送到了广场上。被捆绑的猴子睁着懵懂的眼,打量着广场上乌压压的人群,它还不知道这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以为那些被谎言蛊惑的、激愤的人群,正期待着它接下来的表演。

【作者简介】智啊威,1991年生,河南周口人。有小说发表于《山花》《天涯》《作品》《青年作家》《文艺报》《广州文艺》《小说林》、“大益文学”第三辑《寓》等期刊。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智啊威的《杀猴》,讲述了一对叔侄和一只猴子的故事,三叔的存在有点像局外人,对白鹤镇的很多事情不过问也不参与,无形中得罪了一些人。他也没什么作为,唯一有用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会耍猴。他很少说话,三叔对“我”而言,也像一堵无法穿透的墙。猴年来了,村里的人一个个莫名其妙死去,人们将灾难的降临怪罪到这只猴子的身上。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在想,如果三叔不是这样一种性格,杀猴的悲剧最终还会不会发生?

作者在创作谈里写道:“人们担心自己成为异类,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躲入集体的行列中,以获得某种相对的安全,而那些固守内心生活、不合群的人,则慢慢成了异类和被排挤的对象。”或许,人们真正想要杀的不是猴,而是某种让他们感到恐惧的不同。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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