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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望盖州

2020-06-23王志宏

辽河 2020年6期

王志宏

一座城,与“关”相关,多年以前,当我置身其间,并未觉得你有什么不同,若干年后,当离你日远,却发现与你相关的一切,不经意间都已在记忆中鲜活如初。

东关,西关,南关,北关,便是你的城池,以此向四周伸展,漫延,这就是你——盖州。“关”,作为古代在险要地方或国界设立的守卫处所:关口;关隘;关卡;关塞。如此等等。如今,城里虽已不见明显的隘口或者关塞,“关”的称谓却让古城山川多了一份厚重。当我告别少年时光,也便告别了你,离家漂泊,但终究并未走得太远,太久。

一只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校徽——盖州高中,当年的全称是——盖县盖州高级中学。在前楼向往了两年之后,那栋二层歇山式青砖青瓦小木楼,终于有了我们文科高三·八班的一间教室。《盖平县志·艺文志·碑记》记载的《中学校落成记》说,母校校址在县城西关外。

西关!后来,当我南望1990年盖州高中小木楼,写下散文《高三的玫瑰》,那些青葱岁月,那些曾经在廊柱下仰望芙蓉如盖的似水年华,那些在课间一次次踏响木楼梯的同窗们,是否还记得是谁曾经在毕业留言册上写下“不能相逢是人生的真谛”?

在等候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定居哈尔滨的四姨爷和四姨奶回盖州探亲。四姨爷是一位诗人,当年从暖泉走出去的五舅爷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哈尔滨公路勘查设计院,把美丽温婉的四姨奶许给了他。

那时我还沉浸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青涩中,四姨爷对我这个晚辈有一点知音之感。我和姑妈家的娟表妹陪伴四姨爷开启了三人行的采风之旅,首站去的就是南关,寻访钟鼓楼。

几年后,我曾在一首题为《走出雨季》的诗歌里写下这样的诗句,那是钟鼓楼第一次作为意象走进我的文字:

依然如往的是/钟鼓楼上的风铃/似水流年/摇落一个又一个晨昏/流尽所有的故事/悠长而忧伤/古城 有/明清时的砖 青苍苍/蚀我韶华/仿佛 亘古的心事/覆满苔藓……

2019年一个夏日午后,我陪同母亲登临钟鼓楼。钟鼓楼位于盖州古城的中轴线上,明代洪武五年至九年(1372—1376年)盖州指挥使吴玉扩南城时,将旧南门改建为钟鼓楼。钟鼓楼楼座正中为券顶门洞,是城内南北方向上的交通要道。时隔近三十年,钟鼓楼上青砖依旧,远眺古城,繁华之中,依然尚存的一些明清民居,给古城平添了历史的厚重感。只是,目之所及,不知哪里是1942年正月的八宝胡同,那是父亲的出生地,据说就在钟鼓楼下。

1989年,由两岸三地影人联合制作的电影《滚滚红尘》在盖州古城拍摄,主要取景地点就在钟鼓楼及南关明清一条街。《滚滚红尘》的拍摄在当年的盖州是一件盛事,这部影片由著名作家三毛作品改编,著名导演严浩执导,林青霞、秦汉、张曼玉、吴耀汉主演,次年11月上映。还记得一天午后第一节课前,一位姓赵的男生满头大汗跑进教室,热烈地向同学们叙述去南关钟鼓楼看林青霞拍电影的所见所闻。有同学问,隔那么多人,你看到林青霞了吗?他揪起身上的白衬衫傲娇地说,“当然!看,这白汗衫就是林青霞送我的。”引起全班同学一阵哄笑。

后来,听说现场一些围观的老人、大人和孩子们被邀请当了临时演员却是真的,他们换上剧组提供的民国时代的服饰,新奇、兴奋地玩了一把穿越。而林青霞十分喜欢盖州的苹果和烤红薯据说也是真的。

《滚滚红尘》中,钟鼓楼上的风铃还依旧吗?它是否能够听到普济寺的暮鼓晨钟?2001年4月的一个黄昏,那时还在盖州工作的我,走过明清一条街,明清城墙,走进慕名已久的普济寺,并以花占卜一段姻缘。在散文《花谶》中,我记录下相关那天的一些回忆:沿着那条著名的明清小街漫行。古意浓冽的旧居、灰瓦缝中抖瑟的陈草傍着我穿过钟鼓楼清扬的鸣音,且不断回首。不知谁家的迎春高过墙头,让我寂寂地比较校园西墙下的花树,记忆中去年不曾开过……《花谶》中的人在那年晚秋成了我的先生。

从姑妈家所在的北关东行十余里,即可抵达青石关。传说中清代名人王尔烈所书的“古青石关”石碑已湮没在历史的时空中,现在碑石上的“古青石关”四个大字是著名书法家沈延毅先生1986年书写的。沈延毅先生是母校盖州高中走出的文化名人。盖高一位同窗家里与沈延毅先生有些渊源,在同学们的想象中,这位同窗家定然收藏着先生的海量墨宝,言辞间颇有羡意。

世事变迁,陪同四姨爷青石关采风的一次偶然,当时并不曾想象过,未来的一年年,我将在四季中若干个时间节点数次經行青石关,在盖州与大石桥两市间穿行,回去,回来;抑或回来,回去。

在青石关下的一处山坳里,我和表妹发现一片建筑群,背靠青山,繁华肃穆,不同于周围民居。后来,才知晓原来那里是殡仪馆。2001年和2012年,我相继在那里送别亲爱的外婆和外公。当我离开盖州,一次次途经那里,匆匆一瞥间,常常会生出莫名的心痛,万千滋味,有时,那种情绪只一瞬间就会让我泪流满面。我深知,有一天,我终将与在盖州定居的亲人们擦肩而过,作为一个不再拥有盖州户籍的人,我终将会错过那里。而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刻,左眼的泪滴先于右眼的奔涌而出。

我第一个工作单位在东关下,我在那里度过近3600个日子。我在月季花暗香浮动的黄昏练习小提琴,吹奏单簧管,弹拨柳琴,也打过总是慢半拍的大钹。那些日子,我为进步缓慢流过泪,也曾为成绩优异流过泪。

西行,去北关的姑妈家和西关的舅舅家,东行40华里可以回家,我的暖泉小镇,我的村庄,一个三面环山的狭长山谷。安享她冬日慵懒的朝阳,夏日满山的葱茏,秋日绚烂的野菊,春日枯瘦的那一抹溪水,以及那一场场暮雨和朝雪。

枣木沟,就是她的芳名,几乎家家遍植枣树。我现在所住小区的庭园中,芳邻也植了三株枣树。我经常伫立窗前,生出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的疑惑。枣树已经发芽,枝头犹挂旧年的果实,这种似曾相识的情景总情不自禁地让我想起我家的后园,不知那些枣树现在已高过屋檐和炊烟几许,那些枣儿们当年枝头摇曳的样子,初雪中的样子,躺在草地上的样子……多么令人怀想!也忘记了是夏天,还是秋日,枣树旁,桃树上结成的一枚琥珀,不知把谁裹进了时光深处。

我的先祖王泌兄弟二人自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携妻挈子从山东莱州府高密县迁徙至盖平县城东正红旗界今日之枣木沟,繁衍生息,如今已是272年,传承十二代。我喜欢坐在梧桐树下的青石板上听父亲追忆从前——

我的伯父,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离开枣木沟,过暖泉桥,出东关奔西关,乘坐绿皮火车去省城求学,赴贵州支援三线建设,他以高原作物取的笔名延用至辽宁。

我的祖父,五十年前的农历四月初十,他英勇地拖住飞驰的惊马,从车轮下救出十几个稚嫩如蓓蕾的生命,他以壮年之躯舍生取义,祖父牺牲时年仅五十周岁,那是被授予烈士称号的祖父所拥有的全部人生。祖父生前,曾赶着马车去赶海,他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往返百余里。去时,拉着满车柞木柴,归来时,木柴已变成两大桶黄花鱼。我的高氏曾祖母和陈氏祖母把鱼一一清洗干净,用大粒海盐腌制好,晾晒在大敞筐里,待鱼半干,拿出线板,把鱼穿起来挂在窗棂上。大雪封山,和白菜、土豆、酸菜、萝卜、豆腐一起调济着有滋有味的日子。

1990年7月,我去看过祖父曾赶海的那一片海。那年结束高考,我和几名同窗受一位团山籍同学之邀,去她家里作客。那是我第一次看海,在沙滩上和同窗们留下18岁的青春,在落日余晖中追想祖父的背影……

25年后,我第二次走进那里,这片河海交汇处的海域已发展成为辽宁北海国家级海洋公园,拥有中国北部仅有、规模最大且历经18亿年形成的海蚀地貌奇景,向世人展示着她的瑰丽和传奇。

“东柞蚕,西渔盐,南产苹果,北产棉。”这是盖州古城物华天宝,物阜民丰的一个民间例证。

我家所在的暖泉镇,就以苹果和柞蚕闻名远近。当父亲厌倦了施工员的漂泊不定,在知天命之年带着走南闯北的故事回归田园,在再次远离村庄之前,守着几亩责任田、房前屋后的自留地、两片果园和山场,和母亲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父亲的主持下,我家也曾有过几场蚕事,假期的我和那些被穿成长串儿的两千茧种共处一室,见证过一只茧成蛾成卵成蚕以至作茧自缚的一生。

那样的一些日子,父亲和母亲从山上归来,时时带给我们惊喜。有时是几串蓝紫色的山葡萄,有时是几朵红红白白的山芍药,还有串龙骨、紫术、玉竺、猪苓、石柱花、八卦牛、白头翁、蓝蓬籽、徐长卿等中草药。担了井水,把它们洗干净,放在阳台上晾晒,积攒起来,出售给那些沿街收购草药的小商贩儿。父亲认识的中草药多达几十种,他还认得家乡群山中以蕨菜为主的多种野菜。

我的曾祖父,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在方圆数里树立良好的口碑。他为我的父辈们取名“祥奎显耀(中)华”,那是曾祖父作为乡村士绅朴素而高贵的美好愿景,他心中的家国模样。

初中二年级的秋天,每天放学路上,我都要在距家五里路的四垄棉田小驻,让我的红色“骏马”牌折叠坤车靠在地头儿,帮母亲捡棉花。我喜欢棉花,雪白的棉朵让人感到安适而温暖。当我载着母亲一天的劳作骑行在回家的路上,那些隐没了夕阳的黄昏总感觉格外匆促,少年时光却似乎因为这些记忆的枝枝杈杈而显得格外漫长。

在十二岁之前,对于暖泉,我并非一个全程的参与者,我与她共度的只是一些散碎的时光,因为缺席的那部分被留在了外婆家——盖州旺兴仁乡(2002年并入梁屯镇)刘堡村。

“枯水的河滩,河滩上的黄昏,黄昏里的说书人,露天电影,皮影戏。”那是我在散文《刘堡的黄昏和夜晚》中经过克制的回忆。高中时代,我曾陪伴在师范学校就读的好友,去拜访过素有“东北皮影张”之称的张勇夫先生,近距离欣赏那些璀璨的“影人”,感受“一口道尽千年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的皮影艺术。

正月里的高跷秧歌,凤冠霞帔,男扮女装的演员让我心怀好奇和猜想,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就是外婆家的亲戚,我遵命叫他姑姥爷,然而,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杀年猪的民間高手。腊八过后,外婆带我去绵延村邀请这位姑姥爷来家帮忙,因为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干净人”。时隔多年,我仍记得他把冒着热气的“灯笼挂”(猪的内脏)挂到院子里枝叶干枯的苹果树上的情景,记得他仰头张挂时平和满意的笑容。

姑姥爷家的小姨和舅舅带我去看绵羊顶,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辽南第二高峰,海拔近1046米。那座山上有一种果子叫圆枣,口感类似猕猴桃,不知为何会记得清楚。

旺兴仁西北连接暖泉镇(请原谅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过去),我几乎熟知两个小镇间所有的山岭:古老的只通行人的背古岭,紧张得要屏住呼吸的七盘岭,送外婆回乡归葬的义尔岭,以及戴峪岭崎岖险峻的前世和庄盖高速涵洞连接的今生。从四岁至十二岁,我相继在双亲和二姨的怀抱里、在外婆温暖的背上、在舅舅颤悠悠的挑筐以及后来他所拥有的各种汽车中,至少一年两次经行那些山岭,就像一只候鸟,在外婆与我家之间按时迁徙。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外婆举家外迁至西关附近,随舅舅一起生活,我和刘堡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但外婆家檐下长长的冰凌,后山坡上柔滑的苫房草,和老姨一起扒乌米的时光,紫色的毛骨朵花,山脚下的花椒树,香甜软糯的梨坨,南山的松伞蘑,以及那样一群小伙伴,他们的乳名叫大燕子、小敏子、三胖子、连喜子……以及那些雪后空寂的街巷,我的班主任老师背着我,我披着他的棉袍,“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连同他头上蒸腾的雾气,也都在我的记忆里驻扎下来。

前几日,父亲给我发来几张图片,《盖州古城简介》《盖州古城微缩景观》(明清时期),厚重的历史感从青瓦、城墙中扑面而来,让我顿感庄严和郑重。

父辈口中的三江会馆,好友笔下生生不息的鹤阳山,曾经与三四友人流连其间的转山湖,三霄娘娘出走的烟筒山,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上帝庙(玄贞观),距今四千多年前的石棚……这样一些集合,凝结融合成了古城盖州,我的出生地,而立前生活、成长的地方。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经并将还要填写多少份履历?在键盘上用五笔输入法敲下UGYT四个字母所对应的“盖州”二字,或者在纸质表格上一笔一划虔敬工整地手书上去。那一张张履历表真实无虚地记录着我的来处。

回到盖州,经过之处,我习惯性地以东关、西关、南关、北关来判定所处位置,就像用经纬判断坐标。离开盖州,我常常在你众多的别名中南望于你。就连下乡,走过西部的水田,东部的山峦,也禁不住去对照你的山水,田园,风物,村庄。路遇两市间的城际客车,挡风玻璃上的“盖州”标牌,也会长久地驻留在我的眼里。

又是春天,南望远方家园,墙边红药,远山杜鹃,枣树新芽并旧日的枣儿又该兀自风中摇曳。至盖州六十里,经北关至故园四十里。

提笔匆匆记下上述句子,心生微澜。当左手离开这半页A4纸,食指仿佛被什么凝滞住,原来,几点泪痕堆叠处,指腹大的一粒纸,宛若一幅掀起的帘,“飒”的一声,粘破一个小小的空洞。我知道,那就是思念的声音,思念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