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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信芳的艺术风范与演剧理念(下)

2020-06-19黎中城

上海戏剧 2020年3期
关键词:周信芳大师艺术

黎中城

再来谈谈周信芳独特的艺术风范。

真善美是任何艺术必须追求的境界。当人们谈到一个“美”字时,会情不自禁地往大小美女那边去想象。其实,美是多种多样的。艳丽是华贵之美,清纯是素净之美,娇媚是柔婉之美,英俊是青春之美,雄健是阳刚之美,书卷气是儒雅之美,正义感是崇高之美……人们把周信芳的风格特色归结为:与梅兰芳的“柔美”相对而又互补的“壮美”。这实在是十分中肯的评价。

周信芳麒派艺术的美学风范,无疑是以强烈鲜明、质朴刚劲、激情磅礴、充满活力为特征的。但这种强烈鲜明的独立品格,决不意味着简单粗糙,相反,它与精巧细腻同在。这种质朴刚劲,也决不意味着浅近直白,它和深邃精妙并存。也有人说周信芳的表演是一种“力的艺术”,能非常準确、非常适度、游刃有余地调动自己从精神到躯体的全部元素,强化整个舞台的气氛节奏,感染和掌控台下观众的欣赏情绪。

人们公认:他那雄健壮美、激情磅礴的表演风格,细腻质朴而又强烈奔放的表演技法,高度控制、极度精准的驾驭能力,三者完美结合,使他对舞台的掌控、对观众的影响,达到从心所欲、自在自如的程度。正如金山所说的“无声胜有声,无形胜有形”的高超艺术意境。

由此可见,麒派艺术追求的美,是一种意气豪放的美、风骨遒劲的美、神韵刚健的美、充满张力的美。周信芳艺术这种美学风范的形成,与他的演剧理念有密切的关系,也与他所处的时代氛围、社会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可以这样断言:麒派的表演风格问题,已经不仅仅是行当流派之间的色彩差异问题了,与它紧紧关联的是整个时代潮流、民族心态和社会趋向。

京剧由于深受宫廷、士大夫阶层欣赏习惯的制约,在精致化、圆熟化的过程中,向单一化、清唱化倾斜。正如著名剧作家陈西汀所言:百年演变,由粗到精,由简到繁,由棱角森森而趋于圆熟委婉……形成为文雅、含蓄、行止有节、言笑有度的舞台规范……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温柔敦厚”。这与20世纪革命风起云涌、社会瞬息万变的时代脉搏和人文心态,显然有着相当的距离。而周信芳创立的麒派,却走了一条与此相“反”的路。它不喜欢模糊、朦胧、混沌,不喜欢颓唐、虚假、飘浮,它坦诚地剥露着血肉灵魂和生命意志,宣扬正义,鞭挞丑恶,显现人性固有的尊严,展示原始野性的回归。不过这种回归的野性,已经受过文明与法度的洗礼,早成为不循旧规、挥洒自如、恣意奔放、充满战斗性的艺术的升华。麒派艺术这种新颖而充满活力的风格,自然受到思潮涌动、心态活跃、向往进步、关注革命的城市观众的狂热追捧。这正是麒派艺术当时为何能够迅速崛起、广泛流传、立于不败之地的深层次原因。

麒派表演风格的形成,又与他本人的天赋条件有关。周信芳的嗓音条件并不理想,少年时期生活的艰辛和过量的演出,使之没能顺利越过男孩儿变声期的门坎儿,落下了终生沙哑的遗憾。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从艺生涯,相反以更全面的表演技艺来弥补嗓音条件的不足。他在实践中反复琢磨、不断探索,综合吸取了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王鸿寿、潘月樵等前辈之所长,终于独树一帜,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唱念方法,做到感情真挚、充沛、饱满,字字真切,语语传神。唱,曲调简单平易,接近话白,但感情饱满、气势充沛、韵味苍厚,富有生活气息,情绪变化操纵自如。念,节奏鲜明,顿挫得法,讲究韵律节奏,极富艺术感染力。唱和念之间,过渡自然,交错互补,相辅相成,浑然一体,令观众得到足够的审美享受。这种独特的唱念,因其简明易学的大众化品格,而流传广泛,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我国文坛巨擘茅盾在评论周信芳的麒派艺术时说:“艺术家之独创的风格之所以能形成,是一个艺术锻炼的问题,然而不光是一个艺术锻炼的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和艺术家的文化修养、艺术修养,乃至世界观都有关系。同时,个人风格也不是向壁虚构出来的,而是在广博地观摩、钻研许多前辈和同辈艺术家的卓越成就以后,再融会贯通而创造性地发展之结果。周信芳先生的麒派艺术,就是依据上述的艺术规律而始创,而形成,而确立的。”刘厚生指出:“(20世纪)时代的精神正是一种豪迈刚强、悲壮沉雄的精神。周信芳的艺术风格是时代精神在京剧艺术中的响应和体现。这是周信芳表演艺术最精微最辉煌的价值所在。”

接着我们再谈谈周信芳先生的创新精神。

京剧有北派、南派之分,艺术有业内、业外之别。无论观众、演员还是评论家,对麒派艺术的认知和评价,可以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却几乎没有争议。那就是:麒派艺术的核心在于创新。周大师把自己六十年的演剧生活,归纳为:探新、求新、创新、革新、更新五个十二年,一生追求的就是一个“新”字。但,这个“新”字,绝不是哗众取宠的自我炫耀,也不是毫无准绳的标新立异。他追求的新,是能与当时广大观众的生活理想、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相默契、相融合的新,是与时代相契合、与社会相贯通、与大众相呼应的新。有些人把他的舞台生活说成是:“学演老戏——创演新戏——回归传统”三个阶段,略加推敲,这种说法实不妥当。事实告诉我们:大师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传统,也始终没有放弃过创新。他自始至终在深厚传统的基础上努力创新,又在不断创新的过程中弘扬传统、丰富传统。

大师的创新意识,不仅表现于剧目的思想内容,还表现在表演技艺方面的革新和提升。他创排的每一出戏,表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根据人物的性格特点,按照生活逻辑和情感依据,充分运用传统固有程式,而又合理突破和大胆创造新的表现手段,以此塑造生动鲜活、与众不同的艺术形象。即便是在传统旧剧的演出,也同样让人有此感受。所谓“激活传统,旧戏新演,合理突破,大胆创新”。以全部《乌龙院》为例,同样表现水浒人物宋江的故事,同样描写宋江和阎惜姣的复杂关系和命运剧变,周信芳的演出版本和以往许多旧版本就有很大差别。在过去的一些版本里,宋江这个人物以一种类似“包老爷”的身份出现(不是包青天,而是包二奶的老爷们儿),一般用“丑生”风格表演;阎惜姣则是类似私娼淫妇的“泼辣旦”。两人打情骂俏,恣意挑逗,发展到忌恨凶杀,趣味低俗。周大师研究了《水浒》和宋代正野各种史料,对人物作了重新定位,从主题立意到表演风格都有了根本性改动。经他改编和演出的《乌龙院》由通常只演“闹院”和“杀惜”两段,变为“闹院”“下书”“杀惜”三段,删减了低俗的台词和情节,增加了宋江与梁山义军的深厚友谊,不但强调了晁盖来信的重要性,更凸现了宋江行为的正义感。这样一改,到了“杀惜”一场,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激烈冲突,就不再是争风吃醋般的情杀,而是一场有复杂背景和深刻内容的斗争。整个过程层次分明、步步深入,渲染了阎惜姣的狠毒,强调了宋江的无奈。《乌龙院》从一出比较低俗无聊的热闹戏变为深刻严肃的经典剧,无论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都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提升。

总之,无论是新剧还是旧戏,周信芳大师都赋予了时代的、审美的新意,在原来基础上有明显突破和提升。要达到这种突破与提升,非得拥有高出常人的远见卓识、丰富精彩的有效手段不可。

我在十年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长任内,主持《周信芳全集》的编纂工作,和编辑部同仁们一起,接触了大量周先生的艺术生活资料,深深感觉大师的品格、修养,以及思想、成就,确非一般艺人可比。

演员之间的竞争,最后拼的是文化。周大师具备开阔的眼界、宽广的胸襟、丰富的学养和超群的智慧。他饱览群书,善于接受新生事物;虚心好学,善于汲取他人经验;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气魄,更充分彰显了大都市的开放心态和先进的文化精神。这一切,使他创立的麒派艺术,远离凝滞保守的旧习,跳出固步自封的羁绊,在舞台竞争中完善,在文化比拼中完胜。

前面介绍过,大师家境贫寒,从小学艺,只念过不到两年的私塾,但是他却被公认为梨园奇才,不但能演戏,而且能编剧、能导演、能写文章、能谱曲,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好学天性。1908年,13岁的周信芳和梅兰芳、林树森等一起,加入北京喜连成科班,带艺搭班。据当时担任科班总教习的萧长华老先生回忆,在科班众多少年学员中间,有一个孩子与众不同,显得格外沉静好学。平日,无论在喜连成的院子里,还是戏园子后台,别的孩子一有空就都蹦蹦跳跳嬉戏玩耍,唯独这个孩子,总是手捧书本,独处一隅,埋头读书。他,就是日后名扬九州的麒麟童——海派京剧的一代宗师周信芳。这个真实故事告诉我们,大师之所以会成为大师,他是怎样起步的。

据周信芳生前笔记记载,大师阅读《六十种曲》《元人杂剧》《二十四史》《毛诗》《四书》以及《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等等各种文艺、历史、教育,甚至旅游方面书报杂志的心得和摘记,比比皆是。无论何时,他始终不忘坚持读书。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要阅读两到三小时的书本,并将所读内容与历史记载相比照,查阅《康熙字典》解读冷僻异难字。平日大师最喜欢去的场所就是中华书局、商务书馆和各种书店书铺,乃至街头书摊。“书到用时方嫌少”是他经常放在嘴边,既激励自己又教诲后辈的格言。这使他对古代历史的发展沿革,历朝历代的环境和风貌,历史人物的思想和心理都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所以他所编的戏,所演的人物,既有历史的真实感,又有戏剧的生动性。他有一张1940年3月4日日记中记录的购书清单,记录了他一天买书114种之多。试问:如此好学,如此勤奋,在当时梨园行内能有几人?在今天众多明星、诸多大牌之中又能有几人?周信芳之所以能够出类拔萃艺高一头,岂是偶然!

大师的丰富学养和深厚积累,表现在诸多方面。在他把演戏视作生命的同时,也把看戏当作生活的重要内容。无论京剧、昆曲、话剧、越剧、沪剧、淮剧,他有空必看,而且从中吸收营养获得启示,从来不夜郎自大、自我封闭。然而,相比而言,大师看得更多的是他那个时代的另一种新兴艺术品种——电影!20世纪40年代后期,他几乎每星期都要去看三到五场电影。无论新拍的国产片、进步的苏联片,还是成熟的好莱坞片,什么都看。这不是闲来无事的娱乐,而是刻意的探索和追求。他看的是剧本的构思、导演的手法、演员的表演、场景的铺设,以此丰富自己的想象,增强自己的见识。大师曾经坦言,他演出《追韩信》时,萧何那个用背部的猛然颤抖来表现内心震撼的动作,就是这样从美国电影中借鉴而来的。

大师的深厚功力,大师的智慧,大师的学养,是他不断创新,不断攀登艺术高峰的基础。

对于周信芳和他创立的麒派艺术,用最简炼的语言归纳,那就是:

一、思想上以民为本,形式上追求完整完美的演剧理念;

二、雄健壮美、激情磅礴,与时代相契合、与社会相贯通、与大众相呼应的艺术风范;

三、扎根传统,不断探索,不断进取,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

四、刻苦好学,勤于实践,掌握高水平的表演技藝。

四者的完美结合,是大师之所以被公认为大师的根本原因。周大师离我们远去虽然已有40个年头,但他的演剧思想、艺术风范、创新精神,以及他的卓越成就早已渗透到各行当、各剧种,乃至各艺术门类艺术家的灵魂深处和机体内部。

今天重新唤起对大师的回忆,目的就在于推动当代戏曲事业的持续发展。戏剧评论家吴绳武有过这样一段话:“挽救戏曲,挽救京剧有一条正确的路可走,这就是认真学习、借鉴周氏体系。”如果今天和明天的戏曲从业者,都能努力去寻找这样的结合,达到这样的结合,那么我们的戏曲艺术必然能在社会转型的风雨波澜之中,再造辉煌,不断前进!

是的。人民不会忘记周信芳!周信芳永远是中国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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