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

引言：黑川雅之（Masayuki Kurokawa，1937）是日本当代设计师的重要代表，1967年在早稻田大学获得建筑工学博士，并成立黑川雅之建筑设计事务所。其设计作品涉及范围广泛，其中以工业设计为主，代表了日本当代设计的最高典范。由于作品充满了对于自然、传统、未来的哲学性思考，被称为“东京的达·芬奇”。

一、作为学术共同体的“日本物学研究会”

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是自由开发、科技进步的时代，电话机、彩色电视机和录音机基本普及，家用汽车也进入到生活中。1970年，日本万博会的成功举办确立了大机器生产模式。同时由于市场分工日益精细，专业化生产越来越强，建筑、家居、工业产品、工艺等的分类思考更加深入，先进的设计师们开始寻找设计的出路，重新思考物质存在的意义。此外，虽然当时的日本大企业拥有大量的优秀设计师，但在快速发展的工业化以及日趋同质化的设计模式的冲击下，设计师个人的创造力得不到很好的发展，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日本设计的进步。在这种情况下，黑川雅之产生了创办“物学研究会”的想法。他号召各大公司的杰出设计师共同研究物学，以促进日本设计的进步，1996年“物学研究会”正式成立。

在会长黑川雅之、总监坂井植树与植松丰行等倡导下，“物学研究会”由30家日本制造企业的产品策划部、设计部经理共同领导，成员来自设计师、设计顾问、设计策展人、品牌管理者、教授、批评家等不同群体。企业内部设计师来自索尼、佳能、富士胶片、三菱、丰田、马自达、奥林巴斯、资生堂等日本重要企业;独立设计事务中的设计师来自Super Potato设计公司、Magazine House公司、YKK建筑产品公司等。“物学研究会”是一个交流思想理论的良好平台，让各行各业都对设计拥有话语权。它每年提出一个主题，邀请各界专家担任讲师，每月召开一次例会，之后将报告再传到网上，以便大家的学习与交流。成员以物质为轴心展开探究，以近似考古的方式对未来设计做出思考，形成了《世纪设计提案设计的未来考古学》这本著作。他们秉承“物质产品为时代证言的精神作用”的理念，对20世纪的产品设计进行理论思考，并以此探讨21世纪的未来图景。

二、黑川雅之“物学观”

日本文化中对“物”历来有一种敬畏之心。认为以物住宿，把“物”当成“灵魂”。日本的器物就很好地传递了这一概念，将生活与设计结合在一起，把对宇宙、自然怀有的敬畏之情倾注在产品的设计中。日本的器物离不开自然的素材，如：竹子，木材、麻等，在制作上偏向于雾面的处理工艺而亮面，以手工的手漬来替代人工的光泽。因此，“物学”不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或生僻的概念，而是来自于东方文化中创造物质世界的传统。

2.1物的存在

“物”是日本人对物质或感觉的描述用语。日语中含有“物”的词语包括“物的”“非物的”“物的概览”“物的意念”“物的关联”“物的暖昧”“记忆之物”“物的感觉”“物的标准”“知其物”“厉害之物”以及“不尽如人意之物”等等。这些词语涉及日常生活中具体的、可触摸的物质实体，也涉及人类精神生活。黑川雅之将日语中物的存在意义和表现形式归纳为：1.身体功能的强化：2.经济活动的对象;3.表达自我想法的载体;4.传达心情的工具：5.象征和符号;6.可以被收藏的对象：7.爱的对象：8.非接触交欢的媒介：9.满足操控欲的对象”。如用钛金属制作的手表（图1）就满足了个性化收藏的需要。

黑川雅之强调“物”之间的关系和距离。由于存在物的不同，其距离不一样，构造出的空间关系也不一样，当“人”处于这个环境中，又构成了另一种新的空间关系。他认为物学研究不是关于物质的研究，而是关于物的存在、场域、空间的研究，即“物学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物与环境的学问”。桌子、电脑是物，同时它们之间又是相互关联的，构成一个环境与空间。物学的研究方向就是“从主观到客观，从客观到主观：从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物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研究其相互之间的关联性。它们所存在的‘场——我们称之为空间。”图2为黑川雅之设计的风与光纪念塔，其造型为正八面体，内部设置了LED照明，上部设置了登顶的阶梯。向天际伸展的形状象征着奔向未来，随着排布的柱状让人想起森林，铝制桶柱使人产生未来主义技术的联想。建筑有两个方面，“从室内而言它就是环境，从户外而言它则是物体”。风与光纪念塔不是一个能遮风挡雨、保护人类的建筑，而是一个联结人们并使之相互支持的结构。

人们追求的并不是简单的物，而是由物的关系所导致的空间、可以实现的生活形态及环境的存在。比如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电子产品，这些物所承载的是生活的梦想、富裕的象征，甚至是人生所要追求的目标。这一点可以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解释，物不仅是最低程度的“生理需求”，同时还可以满足使用者“自我实现”的需求。

2.2物与环境的逆转关系

物不仅仅局限于某个物体，也不是人工物质和任何其他东西，而是一个“涵盖了所有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甚至是广义上的时空和宇宙的概念”。黑川雅之的“物学观”强调物与环境。是“环境再组织化理论的再次重组”。“环境无法将人类作为一种存在，并使其卷入到掌控之中……环境是制约人们行为的状况。”即是说，人可以操控作为客观的对象的物，但却无法操控环境。日本人将建筑视为“一个巨大的家具床”。建筑是环境的组成部分，同时，从城市的概念出发，建筑也是对象，即“物”的存在。

物学的核心是，“当人处于物之外的时候，人也就成了物;当人处于物中间的时候，物也就是环境。”因此，物与环境是相对论的概念，两者之间存在着逆转的关系，即环境是组织体，环境问题也是物的问题。人被环境覆盖时，人是物，但人在外面时，物与环境就产生了逆转，此时环境成了物。图3表示汽车被逆转为摩托车的过程。也就是说，在汽车内部空气被赶出去后，空气形成了摩托车周围的空间。“物学还强调物体的去向，物体的生命，也就是强调了产品的可持续发展与使用”。一个物体在某个空间是有用的，但在另一个空间就可能变成废物。在大规模物质生产中，人们习惯于不断更换新的产品，由此造成生态环境的破坏。“物学研究会”的理念不是将这些废弃之物抛弃，而是使存在之物以更加合理的方式存在，这种设计的社会责任感体现出一种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我们周围的环境其实是由各种各样的物体集合而成的，包括建筑、汽车、公园等设施，以及人和其他生物。在处理物的废弃所带来的环境问题时，可以从物与环境的逆转角度思考，将环境问题转换为物的问题，从而去把握实在的物体。

三、日本物学观对当代中国设计的启示

随着世界多极化、国际全球化的发展，21世纪以来各国贸易与文化交往更加频繁。日本产品输入中国市场，日本设计更是以其独特的简约朴素风格和精湛的工艺技术影响着中国现当代的设计。2003年黑川雅之带领日本物学研究会成员访华，在上海举办“风 土 光 影”个人展，并在同济大学做“世纪设计提案——现代工业造型设计畅想”的演讲，在中国设计界引起了广泛的反响。“我们的人与环境，包括我们所使用的所有东西，都是以‘物的概念存在的”。“风”的动、“土”的静，正是来自于传统中国文化的“阴”与“阳”。而“光”与“影”既是自然界的物质存在，又是重要的造型因素。图4为黑川雅之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lRONY系列来自于具有悠久历史的日本传统铸铁技术，由日本山形县清光堂第十代传人制作，其纹理表现出一种野性的美感，黑色暗合了日本文化中的阴翳美学。此壶内部的过滤器可以随意安装或取下，既可以用作茶壶，也可以作为酒壶使用。当中国设计师还在关注技术问题时，黑川雅之在设计之外的层面对于物的思考启示了中国设计师从文化内涵的角度反思设计。

2012年10月22日，黑川雅之应邀出席清华大学设计学院主办的第四届“清华国际艺术一设计学术月”，他以“多样性的时代”与“文化圈”为重点展开演讲。黑川雅之认为当今时代，真正的文化是民族与世界的融合，文化是没有国界的。东方的美学意识和近现代设计的审美意识主要存在于八方面：暧昧、气场、群体、间、偶然性、非连续性、创造的连续体、五感。其主导思想即：人类原本就具有共通的“自然观”，这正和中国的自然审美意识相一致。黑川雅之是制造矛盾与协调矛盾的大师，他在作品中处处制造着各种的矛盾：方与圆、线与面、阴与阳……例如：极为简洁、精致而现代的小拉手或灯具，常以黑、白分别隐喻阴阳两个相对矛盾并相互融合的文化概念。日本人追求残缺之美，即Wabisabi与shibu。这种阴翳的美学观可以联系到中国的阴阳观。

黑川雅之先生从“以人为本”的理念与新型的环保设计理念出发，从超然的“物”的概念出发，开创并且奠定了现代物学研究的先河。其物学观强调寻求设计的本质特征，对处于物背景下的人的欲望与本质进行全面的观察，寻找创造物的思想和方法。即使在设计烟灰缸时，黑川雅之也会把它当作生活道具来设计，注重功能性、强调审美意识，最终都是为了人。为了加强自身的生理功能，人类需要创建多个对象，电脑、望远镜、器官移植等都是为了辅助人类生活而产生的。商品与使用者之间无限接近，甚至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黑川雅之反复提及对人的关注，重视身体的感觉，提倡人性化的设计。同时，设计注重产品的手感、重量、温度等感官部分（圖5）。“设计的意义在于‘寻找，设计就是去表达设计师的情感和想法。“这似乎有点形而上的意味，但是不可否认地强调了设计师对于设计的重要性，强调人的独立地位。

日本物学研究“试图找到将物品持续利用的理由与方法，且希望与产业实际相结合，生产出具有良好生态价值的社会产品。”其价值还在于，把环境概念进行了革命性的颠覆，并提出可深入研究的可行性理论体系。改善环境的方法应该从物体入手，而不是着眼于较为难以控制的环境。在这个物欲纵横的时代，人们在得到一定的满足之后，又向往重新回到人类自然中去，体会简单与质朴。黑川雅之物学观在中国设计界不断地引起关注，国内诸多设计师在借鉴、学习其设计哲学。虽然日本物学研究现在还未形成思想运动，但是这种从物的角度思考环境的设计观念可以促进我们对大规模物质生产的反省行为，从而对当代中国设计产生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