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年号政治与日本右派民族主义的困境

2020-06-15程洁廉德瑰

日本问题研究 2020年2期

程洁 廉德瑰

摘 要:日本的年号本来是从中国古代经典中选择词组构成,这是1000多年来的传统,但是这次“令和”年号却摒弃了中国古典文献,从日本古典文献中选择出来。这一变化背后是日本右派的民族主义活动,试图在这个问题上“去中国化”,推行右倾民族主义政策。另外,此次年号的“去中国化”,也是安倍与右派组织日本会议在修改宪法等问题上的政治交换。然而,对照右派曾极力主张年号法制化以维护日本传统来看,现在又通过推行年号“国书化”来改变传统,反映了在文化和政治上的困境。

关键词:年号法制化;国书化;“去中国化”;右派民族主义

中图分类号:D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0)02-0001-08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0.02.001

民族主义具有两面性,既有热爱国家和乡土的积极性,也有排外和国粹主义的消极性。消极的民族主义必然表现为国粹主义和排外主义,日本的新年号“令和”的决定过程反映了右派民族主义者的盲目排外倾向。新年号是根据安倍晋三的指示从日本“国书”《万叶集》中选择的汉字组合。本来自古至今日本从“大化”到“平成”总共用过的247个年号全部都是从中国古典文献中选出的,已经形成传统,但此次的改变可谓开了一个年号“去中国化”的先河。当然,年号选自中国古典还是日本的“國书”是日本的内政,但是,这次的年号“国书化”风波背后涌动的日本民族主义暗流,却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年号政治一方面反映了右派组织“日本会议”试图操纵安倍,推他继续向右转的意图,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安倍试图在复杂的政治生态中左右逢源,维持政治平衡的境况。同时,“令和”的“脱中未遂”也反映了日本右派在“去中国化”问题上所面临的困境。

一、年号“国书化”的背景与右派民族主义

年号“国书化”其实与二战以后发生的年号法制化运动有密切关系,年号法制化构成了年号“国书化”的背景。所谓年号法制化运动,是指上世纪70年代初日本右派推动的年号立法活动,该运动是战后年号政治的发端,是右派民族主义者挑战战后体制的一次尝试。所谓右派民族主义,是指日本右派的民族主义主张和行动。民族主义是个双刃剑,它既有尊重传统、爱国爱乡土的正面特点,也有极端排外的负面特点。日本的右派在战前表现了排外和扩张的极端民族主义特征,战后以恢复和尊重历史传统为幌子的排外特征依然存在,这是文章所指的右派民族主义的含义[1]。

近代日本天皇制年号的法律根据最早见于明治宪法下的《皇室典范》,日本的皇室典范就是其皇位继承法,它的第12条规定:天皇即位后制定年号,根据明治元年的规定,一代任内不改元。但是,1947年,美国占领当局修改了这部法律,新宪法体制下的《皇室典范》删除了关于年号的规定,这就意味着战后日本的年号失去了法律根据。1961年,日本政府官员在国会答辩中承认年号制在战后没有法律根据。

其实,战后日本的天皇制本身也和年号制一样面临被废除的危机,即使后来通过新宪法以象征天皇制形式保存下来,却删除了天皇“万世一系”和“神圣不可侵犯”等内容,规定了象征天皇制以国民“总意”为基础。因为新宪法下的《皇室典范》没有关于年号的规定,这就意味着即便天皇被保留下来,但年号能否继续存在下去,并没有法律保证。再加上战后左派主张废除年号,所以随着昭和天皇的变老,右派担心年号可能随时都有可能被取消,“昭和”可能成为日本最后一个年号。这让拥护天皇制并视天皇制为日本国体的右派十分担忧。

于是,右派为了维护国体,保证天皇制不被最终废除,试图以年号问题作为切入点,推动日本政府制定年号法,强化天皇制。他们的最终目标是通过制定年号法,一步一步恢复战前的天皇制和国体思想,摆脱战后体制。

年号法制化运动的主要推动者是日本右派。广义地看,日本右派也包括右翼,右翼在日语的语境中专指日本的极右分子和组织。“生长之家”是战前就存在的右翼宗教组织,创始人谷口雅春在战后受到肃清,曾被开除公职,恢复活动之后,他公开宣扬复活明治宪法和打破占领体制等思想,[2]他的这些主张成了战后右派民族主义者推动修宪和摆脱战后体制的起源。

“生长之家”后来政治态度发生变化,不在坚持有意主张,但是其中的一些右翼分子仍然不改变立场。1970年,“生长之家”的右翼学生信徒组建了“日本青年协议会”,领导人是右翼民族派学生领袖椛岛有三。日本经过1970年的学生运动之后,其中的民族派学生逐渐失去了政治方向,右翼组织“日本青年协议会”的成立,无疑吸引了民族派学生,从此使“日本青年协议会”成了战后右翼的一支重要力量。

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日本的右派开始推动年号法制化运动。1973年6月,伊势神宫、神社本厅和生长之家等宗教团体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召开了一个恳谈会,商讨如何恢复日本传统文化的问题[3]。1974年,镰仓圆觉寺的管长朝比奈宗源、曹洞宗的管长岩本胜俊等人联合明治神宫、浅草寺、临济宗、佛所护念会教团、“生长之家”等宗教组织建立了“保护日本之会”,该会的事务局长是“生长之家”的信徒村上正邦,后来成为自民党参议院议员。1974年5月,已是“保护日本之会”代表的朝比奈宗源、岩本胜俊等人面见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提交一份请愿书,要求日本政府进行爱国教育、维护天皇尊严,推动国歌、国旗和年号的法制化,还要求开展以宗教情操为基础的道德教育[4]。这些其实都触碰了战后体制的禁忌。

年号法的制定是当时日本右派政治活动的重要目标。1977年,村上正邦把“日本青年协议会”拉入“保护日本之会”,同为“生长之家”信徒的村上和椛岛成了年号法制定运动的主要领导人。1977年,在“保护日本之会”的领导下,日本全国各地展开了年号法制化运动,推动日本各地方议会通过决议同意为年号制定法律。日本会议政策委员会代表国学院大学名誉教授大原康夫说:“年号法制化的地方议会决议运动到1978年已在46个都道府县、1 632个市町村制定了决议”,他们的活动得到保守政治家的支持,如,原首相森喜朗也参加了他们的政治集会。在右派的推动下,日本全国1 600多个地方议会通过了要求为年号立法的决议和意见书,[5]并最终在1979年成功推动国会通过了年号法。

右派发起的旨在恢复历史传统的年号法制化运动虽然取得了重大成果,但是,现实仍然不容乐观,年号毕竟是一种特殊的历法,它与国际化的趋势存在矛盾。日本一直有人主张行政公文采用公历,所以右派保守势力对此极为敏感,1992年,日本政府临时行政改革推进审议会的报告提到行政公文用公历与年号并记的建议,但是,最后由于右派的反对没有被通过。報告文稿起草的参与者京瓷会社会长稻盛和夫透露:“本来我赞成并记,但是考虑到国粹主义者反对,会出现麻烦”,从而透露了年号问题背后隐藏的政治考量[6]。

年号法制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村上正邦后来当选参议院议员,成了在参议院有重要影响的政客。1995年,在他的积极干预下,右派保守议员曾成功阻止了村山富市首相本来想在国会通过“战后50年决议”的计划,村山只好以内阁首相名义发表了“村山谈话”。1997年,“保护日本之会”等组织组建了新的全日本最大的右派组织“日本会议”,该组织的核心人物是村上正邦、椛岛有三等人,日本会议在支持安倍晋三上台并推行右倾政治路线方面有所成就。

二、年号出典“国书化”与右派民族主义的影响

除了推动年号法制化之外,右派还支持安倍晋三修改宪法,并在新天皇继位之际要求新年号“国书化”。所谓年号“国书化”,就是从日本古典中选择年号终止自古以来从中国古典文献中选词制定年号的传统。右派要求安倍首相改变传统,主张新年号应该从日本“国书”中选择,借以彰显日本的文化传统,达到在年号问题上“去中国化”的目的,暴露了右派民族主义的排外倾向。

修宪问题与年号政治具有关联性。日本会议对安倍的上台曾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在自民党内的议员经过政治运作,把安倍推上首相宝座。安倍的亲信卫藤晟一、稻田成美等人都是日本会议成员,也是“生长之家”的信徒,在自民党内作为日本会议的代表起着连接首相与日本会议的桥梁作用。卫藤曾经担任过“日本青年协议会”的委员长,他参选议员时曾得到安倍的父亲安倍晋太郎的帮助,在他的介绍下,右派学者伊藤哲夫、八木秀次等人也成了安倍的智囊,对安倍的政治理念形成影响很大。

日本会议还拉拢国会议员参加“日本会议国会议员恳谈会”。这个恳谈会其实就是日本会议的外围组织,自民党右派议员石原慎太郎的亲信平沼赳夫担任该恳谈会的会长,麻生太郎和安倍晋三都被聘请为担任特别顾问。尽管参加该恳谈会的政客未必都是右派议员,但是由于被各种人脉关系纳入其中,无疑增加了恳谈会在公众舆论中的影响力,使日本会议借助该恳谈会以民族主义和恢复日本传统文化为幌子的右倾活动对公众具有迷惑作用。

安倍完不成修宪任务,让日本会议十分失望。修改宪法是安倍晋三和日本会议的共同政治目标,但是由于政治和舆论环境的约束,安倍放慢了修宪的步伐。安倍之所以要修改宪法,除了他是修宪派岸信介的外孙之外,其实他与日本会议的密切关系也是重要原因。日本会议追求恢复日本传统、恢复爱国主义教育、摆脱战后体制等,特别是修改宪法甚至废除宪法制定独立的宪法是其最高政治目标。日本会议把这一目标的实现寄托在安倍身上。但是安倍与日本会议并非完全一致,安倍要维持长期执政的目标,特别是在修宪难以得到大多数国民和自民党多数支持的背景下,安倍不得不做一定的政治妥协,这是安倍放慢修宪速度,提出加宪的主要原因。

右派希望安倍将年号出典“国书化”。在修宪问题上,日本会议对安倍越来越不满意,就在年号政治上向安倍施加压力。对于安倍的拙速修宪——加宪论,“日本会议国会议员恳谈会”的会长平沼赳夫说:“日本会议中存在对安倍首相的不满”[7],比如,村上正邦就批评安倍违背了外祖父岸信介的政治遗愿[8]。 修宪既然难以实现,日本会议就在年号“国书化”问题上向安倍提出要求,因为这是恢复日本历史传统的重要环节,对于强化天皇制有重要意义,进而也间接涉及宪法的修改。

安倍并不反对“国书化”,但是在新年号公布时间的问题上与右派产生分歧。安倍作为首相具有制定和公布年号的权力,但是他不得不考虑行政方面的意见,照顾到由于改元给日本工商业和社会生活带来的影响。以前的改元,特别是近代以来的改元都是因为天皇逝世引起的,所以新年号必须在新天皇继位时宣布。但是,此次明仁天皇是“生前退位”,没有必要秘密选定年号,可以提前选定和提前公布,旨在避免由于改元给社会带来混乱。但是右派无视行政部门的社会影响考量,坚持应该遵守传统,尊敬天皇,要求在新天皇继位时公布新年号。他们认为大日本帝国宪法的《皇室典范》规定,登基后建立新年号,天皇拥有绝对权力,统治大众的中心意识形态是“国体思想”,改年号是显示天皇权势的重要手段。右派民族主义者反对行政部门计划的提前一个月公布新年号,因为他们认为这有损天皇的权威,也是对老天皇的不敬。

围绕此事,日本内阁行政当局的官房副长官杉田和博等人与日本会议的代表首相辅佐官卫藤晟一等右派议员之间发生对立。官僚认为应该提前一个月公布新年号以免造成社会管理的混乱,但是右派认为明治以来都是“一世一元”,必须在新天皇即位后公布新年号。2018年10月4日,卫藤晟一要求杉田和博5月1日公布新年号,杉田回应他说银行系统的变更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拒绝了卫藤的意见[9]。

右派开始直接向安倍施加压力。2018年11月4日,安倍参拜了明治神宮,当时神社本厅认为年号应该在即位当天发表,并向安倍提出要求。2018年12月,安倍决定介入这个争论,考虑到电脑系统日期变更等实际问题,他支持行政当局的意见,决定新年号提前一个月公布,从而引起了本来一直支持安倍的日本会议的不满。日本会议在其机关报《日本的呼吸》上公开表示了反对的立场[10]。在修改宪法问题上与安倍有共同目标并极力支持安倍的日本会议,公开对安倍内阁决定提前公布年号表示“遗憾”,实属罕见。

安倍鉴于在新年号公布时间问题上没有听从右派的意见,也不想冒险举行修宪投票,所以在年号“国书化”问题上向右派做了妥协。因为日本右派信奉江户时代的思想家本居宣长主张的“汉意排除”论,日本会议的意识形态就具有这种民族主义特点,所以要求从日本的“国书”,即日本的古典文献中选择新年号。据安倍的“御用记者”田崎史郎在电视节目中承认,安倍内阁对负责选择新年号的学者进行了暗示和诱导,学者们提出6个年号的可选方案,最后是安倍拍板决定了“令和”[11]。安倍的这个做法满足了右派的心愿,反映了新年号的选定背后有浓厚的政治背景。

对于“国书化”最后以《万叶集》为根据,东京大学教授品田悦一认为,《万叶集》在近代曾被爱国主义政治所利用,所以现在的所谓“国书化”值得警惕。当时的明治国家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近代国家,明治维新的“先贤”们为了摆脱对于中国和欧美列强的劣等感,开始寻找日本历史上的“国民诗歌”,结果发现了本来不为庶民了解的《万叶集》,成为众所周知的古典。通过明治以后的国语教育,本来在江户时代住在集合住宅长屋的日本庶民开始知道了《万叶集》[12]。

由此可见,《万叶集》不仅具有文化意义,而且对于右派民族主义者来说还具有政治利用价值观。安倍对自己成为促使年号“国书化”的第一个首相感到自豪,他说日本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还有美丽的自然,日本的这种国家特性,将会继续传承下去。他还说,严寒过后,梅花报春,引来万花盛开,日本也应该如此,所以他选择了“令和”[13]。

安倍还为“国书化”问题于2019年3月29日面见皇太子,征求意见,尽管政府中有人提出从“国书”中选定年号可能向中国发出错误信号,但是安倍还是满足了右派的要求[14]。这样,年号“国书化”与年号事先公布问题之间形成了政治交换条件,由于安倍支持了行政官僚要求提前一个月公布新年号的意见,所以他不得不在年号“国书化”问题上向右翼做了让步,同时也可以说是因为修宪“拙速”化给日本会议的一个政治补偿。换言之,安倍同意年号“国书化”实际上是右派压力的结果[15]。

三、年号“去中国化”的困境

日本的右派民族主义具有盲目排外的特点。包括中、日、韩在内的东北亚文化起源于中国的儒家思想,韩国的《桂苑笔耕》、高丽时代的《三国史记》《三国遗事》以及日本的《古事记》《日本书纪》和《万叶集》都深受这种文化影响,日、韩两国的思想史都是通过文学和历史书以儒学等中国古代思想为中心形成的。在日本,特别是在现代即使年号与公历之间的换算很麻烦,但是对于一般日本人来说,认为这个美丽的麻烦并不是问题。日本人认为现在由君主治世并用年号区分不同时间阶段的国家只有日本,这个“时代错误”反而是值得庆幸的[16]。

但是日本右派民族主义者的矛盾之处是把来自中国的年号看作日本的文化传统,并推动其法制化,却要在新年号的出典问题上搞“去中国化”。这种矛盾的文化观和盲目的排外主义起源于江户时代的思想家本居宣长,曾主张“汉意排除”论,现在的右翼组织日本会议要求的年号“国书化”就是本居宣长“汉意排除”的新变种,就是排斥中国文化的国粹主义。日本右派曾掀起过年号法制化运动,把年号完全看成是日本的傳统文化,却不能忍受自古以来从汉籍出典选用年号的传统,要利用改元的机会实现年号“国书化”,以彰显日本特色,这在正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17]。所以有人说:年号“国书化”不过是右派浅薄民族主义排外思想的结果,[18]是有选择的国粹主义,不但具有盲目性,而且是非理性和不符合逻辑的,难免陷入文化和政治上的困境。

“令和”的决定并非意味着“国书化”的完全实现,其中反映的是右派排外的形式主义。从结果看,“令和”其实不过是“国书”和“汉籍”的结合,《万叶集》不仅收集了天皇、皇族和贵族的诗,还有农民等各阶层人写的诗,确实是象征日本文化的“国书”,但是“令和”一词并非出自《万叶集》中由万叶假名写成的诗歌部分,而是出自其第5巻中用汉文写成的《梅花之歌序文》部分,该序言是九州太宰府32名官员参加“梅花宴”的说明文。“初春令月,气淑风和,梅披镜前之粉,兰薫珮后之香”一段,由太宰府大伴旅人在“梅花宴”上朗读。

明治大学教授山崎健司首先指出了《梅花之歌序文》最早出自中国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序》和同时代的诗文集《文选》。而《万叶集》中提到的梅花则更是原产自中国,并在古代传到日本,梅花盛开得比乍暖还寒的早春中的樱花还要早,可以引起人们对季节变化的联想[19]。选用《万叶集》中的汉文,说明从纯日本的古典选用年号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令和”不过是从日本古典和汉文同时选用出来的年号。右派自诩民族主义,但是,无论从日本传统皇室角度看,还是从年号的出处看,所谓纯粹的“日本文化”都是虚构的[20]。右派宣扬的所谓“年号是日本的传统”,其实是中国的传统。所谓“国书化”虽然形式上摆脱了“汉籍”,却不能摆脱汉文。

“令和”的提案人是著名日本文学大家和比较文学学者中西进,他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大阪女子大学校长和京都市立艺术大学校长,2013年获得文化勋章,代表作是《万叶集的比较文学研究》。中西进对中日双方的古典都非常熟悉,他认为,百济和高句丽灭亡后,有大量“渡来人”从朝鲜半岛来到日本,他们享有很高的文化,朝鲜半岛形成的诗歌传到日本,对《万叶集》中日本人写的诗有很大影响[21]。中西进不可能不知道《万叶集》里的汉文出处,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所建议的“令和”的出典是汉文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日本政府事先委托日本著名的国文、汉文、日本史和东洋史学者考虑新年号,并于2019年3月14日将包括中西进提案的“令和”在内的6个备选词,提交到9人参加的“年号恳谈会”。本来要年号的两个字都必须出自纯日本“血统”的经典,实行彻底的日本“固有主义”,但是最后在公布前一周发生了变化,变成从“国书”和“汉文”两者同时选出,不再拘泥于日本会议要求的强硬民族主义年号。会上经过安倍的暗示,具有“国书”和汉文双重特点的“令和”获得多数赞成[22]。所以,不能说“令和”跟“汉文”没有关系。

根据日本政府官员透露,“令和”最后从“国书”和“汉文”共同出典,还有皇室抵抗原因,皇室对于日本会议要求制定具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年号并不感兴趣。安倍3月22日和29日两次面见皇太子德仁,试图给国民一种年号是由安倍与德仁两人商量结果的印象,但是安倍试图第3次见皇太子却被拒绝了,最后,年号变成了由“国书”和“汉文”双重意义上选出。也就是说,基于“去中国化”的目的想从“国书”选择年号的安倍与反对过于强调纯粹国粹主义思想的天皇是有区别的[23]。选择《万叶集》,却没有避开其中的汉文,原始出典其实是“汉籍”,这也许就是一种政治妥协,同时也是右派的无奈。

右派“去中国化”的困境。安倍说:人们在美好之心相互接近中创造文化是“令和”的含义,并非单个某人的朗诵,而是描写32个人通过诗歌达到心心相通的样子,这称之为和。国与国之间的和的状态就是和平,所以,“令和”也包含着对和平的期待[24]。其实,日本“和文化”的思想渊源是《论语》中的“以和为贵”,这句话被圣德太子制定的《十七条宪法》所引用,“和文化”也是来自中国的,可见,日本右派要“去中国化”并非易事,只不过借机做个政治姿态而已。

但是尽管如此,日本右派仍然不时发出“去中国化”的言论。右派作家百田尚树曾主张:日本学校教育中废除汉文,因为日本人对中国的威胁感觉太浅,原因就是读汉文,自然对四千年的中国历史有一种文化上的憧憬。他还说:“其实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并不相容,不适合日本人”[25]。

然而,日本废除汉文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记录日本历史的最早文字是《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就是日本最早的书面语“史书”《古事记》也是用中国汉字写成的,是变体汉文,即掺杂口语的汉文。另一部日本经典《日本书纪》则是用纯汉文写成的,日本右派喜欢的圣德太子起草的《十七条宪法》也是汉文写成的。对日本人来说,不懂汉文就不能阅读古典,古代日本政府公文都是汉文或变体汉文写成。明治维新后,日本还是保留了汉文的精华,天皇的敕语,大日本帝国宪法都是汉文写成。右派现在要恢复的《教育敕语》是汉文,战前的《军人敕谕》也是用汉文写成。森欧外、夏目漱石、伊藤博文、吉田茂都精通并喜欢汉文和汉诗。

《罗生门》的作者著名文学家芥川龙之介说:“我们使用的日语,即便不是法语和拉丁语的关系那样,也在相当程度是受了中国语的恩惠。这并非仅仅是因为我们使用了汉字,就算汉字变成罗马字,自古以来积累形成的中国语式表现也还是保留在日本语里。所以阅读汉文汉诗既对欣赏过去的日本文学有益处,也对现在的日本文学创造有益处”[26]。倒是日本的大正时代曾兴起过口语体,汉文也有所衰落,但是皇室仍然使用汉文,这导致了战败时用汉文训读调播放的“玉音放送”,老百姓都听不懂。

“去中国化”其实不过是右派民族主义者对文化的无知,因为在政治上敌视现代中国,所以否定中国文化,只能说明他们的浅薄。明治大学教授加藤彻指出:“经常有人以汉文是外国语,汉字是中国创造的,是外国文字为由,排斥中国文化,其实这种想法不但错误而且危险,大米也是中国大陆传来的,能说不可以吃大米了吗?大米、味噌、萝卜和茶这些日本料理的基本材料都是起源于中国。排斥外国文物的思想,不管什么理由与歧视外国人的思想是一回事”[27]。

百田尚树是安倍的朋友,对于他主张废除汉文课程和中国文化不适合于日本人的论调,加藤彻指出:“百田脑子里这么理所当然的常识都没有,如此光秃空洞的头脑还以作家自居不感到羞耻吗?如此傻瓜与日本首相做朋友,还被网络右翼尊为爱国者,实在让人眩晕。总之,没有汉文就没有日本历史和文化,为了反对中国就狂言废除汉文课程,结果就是断绝与日本历史文化的链接,其实就是形成对假想敌的攻击意识,根本不是什么保守主义的问题”[28]。

总之,就像脱离拉丁语无法谈近代以前的欧洲史一样,彻底的“去中国化”,比如,废除汉文,则是隔断了日本文化的渊源。由于右派的要求和安倍的迎合而决定了从日本的“国书”《万叶集》中选择新年号,但是,如果排斥汉文,那么,出自《万叶集》汉文序文的“令和”便不能产生,排斥“汉籍”,即中国典籍,也不可能彻底排除汉文,右派即使有排除汉文的主张也是荒唐和不可能实现的。右派民族主义者把含有汉文的《万叶集》作为“国书”,把来自中国的年号看作日本的传统,并使之法制化,却要在年号的出典上“去中国化”,中断从中国典籍中选择新年号的历史传统,反映了他们无论在文化上、逻辑思维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是混乱的,不能不陷入困境。

[参 考 文 献]

[1]高洪.日本确定“令和”年号过程中的政治因素探析[J],日本学刊,2019(3):1.

[2]菅野完.日本会議の研究[M].東京:扶桑社新書,2017:43.

[3]成澤宗男.日本会議のルーツと国家神道―価値同一性強要の戦後的変容に見る神道勢力の陥穽,「開戦前夜」のファシズムに抗して[M].東京:かもがわ出版,2015:89-90.

[4]塚田穂高.宗教と政治の転轍点―保守合同と政教一致の宗教社会学[M].東京:花伝社,2015:55.

[5]成澤宗男.日本会議のルーツと国家神道―価値同一性強要の戦後的変容に見る神道勢力の陥穽,「開戦前夜」のファシズムに抗して[M].東京:かもがわ出版,2015:79.

[6]小川真由美.新元号安倍晋三首相、初の国書由来で日本の誇り世界に示す[EB/OL].[2019-03-29].https://www.sankei.com/politics/news/190401/plt1904010043-n1.html.

[7]伊藤智水.まやかしの保守ついに『日本會議』政治が沈没す=伊藤智水[EB/OL].[2019-02-12].https://mainichi.jp/sundy/article/20270327/org/00m/010/006000d?inb=ys.

[8]岩崎大輔,森健.『日本会議』の源流、村上正邦が参院選後に語る『改憲』[EB/OL].[2018-12-12].https://news.yahoo.co.jp/feature/256.

[9]宮島みつや.新元号でマスコミが報道しない元号のイデオロギー的本質! 元号強制は日本会議前身団体の圧力の結果だった[N].朝日新聞,1992-05-23.

[10]スプートニク日本.日本会議が首相に「遺憾」 新元号公表巡り「異例中の異例」[EB/OL].[2019-02-03].https://www.tokyo-np.co.jp/article/politics/list/201902/CK2019020302000151.html.

[11]LITERA编辑部.安倍首相が「令和」を安倍応援団に事前リークか!NHK岩田明子が知っていたとしか思えない解説、田崎史郎も[EB/OL].[2019-04-10].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9_2.html.

[12]田渕紫織.軍国主義に利用された万葉集 「庶民」強調の政府に異論[EB/OL].[2019-01-12].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M4D0JGQM4CUTFL00H.html?iref=pc_rellink.

[13]LITERA编辑部.「令和」は安倍首相の元号私物化の結果だ! 皇室の伝統をひっくり返しフェイク的"国書由来"の元号を強行[EB/OL].[2019-04-12].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8_2.html.

[14]时事通信社.新元号、安倍カラー濃く=秘密主義に徹した官邸-「令和」決定の舞台裏〔深層探訪〕[EB/OL].[2019-04-22].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190406-00000026-jij-pol.

[15]LITERA编辑部.「令和」は安倍首相の元号私物化の結果だ! 皇室の伝統をひっくり返しフェイク的"国書由来"の元号を強行)[EB/OL].[2019-04-12].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8.html.

[16]山口二郎.天皇は何を象徴するか[EB/OL].[2019-02-21].http://japan.hani.co.kr/arti/opinion/33136.html.

[17]MONEY VOICニュース.元号選定に関わった面々は4月1日にわかる?[EB/OL].[2019-02-03].https://www.mag2.com/p/money/658973/2.

[18]週刊現代编辑部.安倍総理はもう知ってる…?「新しい元号の決め方」の意外な話[J].週刊現代,2018(12):41.

[19]时事通信社.安倍首相談話全文=新元号[EB/OL].[2019-02-22].https://www.jiji.com/jc/article?k=2019040100659&g=pol.

[20]LITERA编辑部.「令和」は安倍首相の元号私物化の結果だ! 皇室の伝統をひっくり返しフェイク的"国書由来"の元号を強行)[EB/OL].[2019-03-02].https://lite-ra.com/2019/04/post-4638.html.

[21]中央日報日本語版编辑部.「令和」元号を考案した日本の教授…「朝鮮半島の歌が日本の詩歌に影響」信じる知韓派[EB/OL].[2019-02-22].https://japanese.joins.com/article/997/251997.html.

[22]朝日新聞社.「令和」の考案者は中西進氏 複數の政府関係者が認める[EB/OL].[2019-03-02].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190420-00000006-asahi-pol.

[23]朝日新聞社.安倍首相、皇太子さまに極めて異例の「ご説明」[EB/OL].[2019-02-02].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M2Q5CY8M2QUTFK01G.html.

[24]八木秀次.元号は日本が「世界に誇るべき文化」 現在は日本でのみ使用 朝日は社説で"ケチ"か[EB/OL].[2019-03-03].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190402-00000011-ykf-soci.

[25]NEWSポスト.百田尚樹氏「中国文化は日本人に合わぬ。漢文の授業廃止を」[EB/OL].[2019-05-02].https://www.news-postseven.com/archives/20170406_506550.html.

[26]芥川龍之介.漢文漢詩の面白味[EB/OL].[2019-02-02].http://yab.o.oo7.jp/kabu.html.

[27]小山みすじ.百田尚樹が中国憎しで「漢文の授業を廃止せよ」とバカ丸出し!右派が大好きな教育勅語も明治憲法も漢文なんですけど[EB/OL].[2019-02-02].https://lite-ra.com/2017/04/post-3122.html.

[28]小山みすじ.百田尚樹が中国憎しで「漢文の授業を廃止せよ」とバカ丸出し!右派が大好きな教育勅語も明治憲法も漢文なんですけど[EB/OL].[2019-02-02].https://lite-ra.com/2017/04/post-3122.html.

[责任编辑 李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