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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明

2020-06-09李天斌

雪莲 2020年5期
关键词:旱烟先祖坟墓

从冬月起,雪就一直下个不停。往往是,第一场雪还没有在大地上站稳,第二场雪脚跟脚又落了下来,一个脚印跟着一个脚印撵,到最后就把所有的事物都覆盖了。包括人,也似乎被这密密麻麻的雪所覆盖了,偃旗息鼓了,什么事都不再想做,也什么事都做不了,就只像一只冬眠的虫子,安静地歇息在某个角落。一直到二月里,雪才稍稍小了点,可也还是隔三岔五的就要落下一场。一直到清明,雪才断了,才看见了第一缕阳光。

阳光照在刚刚被雪覆盖过的土地上,一层晶莹的光芒仿佛从地底反射出来,霎时照亮了整个天空,就仿佛那光早就经过了积雪覆盖时的酝酿,只等着这一刻万箭齐发般地迸出来。就像某些悄然进行的秘密,唯有秘密显露时,你才会惊觉某种力量的强大。就连树木,似乎也缀上了点点金光,在枝头上荡漾,水珠般清澈透明,亦仿佛新生的孩童的眼睛,点缀着大地的盎然生机。坝口河里已经听到了流水的响声,一直封冻着的水面逐渐散开,水面冒着的那一缕缕湿汽,烟岚般漂浮着,远远地都能看得见;屋檐下还有水滴落下来,这是屋瓦上的积雪留下的,它们一滴紧挨着一滴,一滴比一滴落下的声音都还要显得紧密——看着它们一滴赶着一滴固定落在屋檐下某个小土坑里时,我无法说得清它们是高兴还是忧伤,正如我一方面怀念着刚刚断了的那些连绵不断的大雪,一方面却又无比欣喜于眼前这遍地的阳光一样,在时间的某些节点上,我们往往看不清最真实的自己。

我爷爷也从火塘边站了起来。早在冬天开始时,爷爷就一直坐在火塘边,就像某块石头似的,坐在那里始终不动。爷爷坐在那里,始终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吸着他的旱烟,一袋又一袋,一袋刚抽完,紧接着又装上了另一袋,仿佛某串永不停歇的脚步。爷爷一边抽烟,一边听我奶奶给我们兄妹讲那些遥远的家族往事,有时我奶奶记不起来,暗示他要有所补充时,他也不置可否,始终沉默着。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所想。倒只是经他嘴里咂出的旱烟的烟雾越来越紧密了,甚至是呛着我们了,我们都忍不住咳嗽起来了。可是爷爷根本就不管这些,甚至仿佛变本加厉一般,那呛人的烟雾比刚才还要紧密了——我们也终于忍受不住,一边咳嗽一边用嘴紧紧捂住嘴鼻,想要把那烟雾堵在外面了,奶奶永远讲不完的家族往事也不得不停止了。而爷爷依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我先是不理解爷爷,一直到后来,才似有所悟,才觉得或许在一场深陷的大雪里,也许爷爷所看到的,远比我奶奶的家族往事更要深沉得多,只是他不愿意说出,也不想说出;只是他更愿意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就像这眼前被大雪所覆盖的事物一样,独自沉默,甚至独自淡然亦不可知。但现在,爷爷却从火塘边站起来了,当清明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落在他脸上时,他就像弹簧一般一下子站起来了;站起来时,还一下子就扔掉了手中的烟杆,并抬头瞅了瞅窗外。

窗外已经换了另一个世界。雪们已经彻底隐身,近处的房屋,远处的谷垛,再更远处的山峰,彻底地露了出来,即使是一点点残雪的影子,也彻底地看不到了。但是他仿佛看到了某一簇枯草,虽然隔着远远的距离,那一缕苍黄的颜色分明已经突破了雪的围裹,就摇曳在眼前似的。他疑心这是错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企图把那簇枯草从眼里抹去,可无论如何用力,它们始终清晰地挂在眼里。它们分明是去年秋天留下的,早在秋天时,它们就已经枯萎了,经过好几场大雪的覆盖后,那枯萎的颜色,就更加苍黄,及至轻轻碰触,甚至只需跟目光远远的一遇,就要破碎了;就像人世的某种影像,有几分恍惚与迷离。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就看见了从远山撞过来的这一簇茅草,不知道它们想要对他暗示什么?就像还在大雪覆盖时,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此时销声匿迹的事物,并总觉得人世的某些脆弱就停留在那里似的。

我也跟著站起来了。整整一个冬天,我都跟爷爷和奶奶一起坐在火塘边,即使是父亲喊我回家,我也不去,我就喜欢跟着爷爷和奶奶。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听奶奶讲述那些遥远的家族往事,即使是一千遍一万遍亦不觉得厌;总觉得那些往事,便是我们的根,以及我们在人世的影子折射——尽管这还只是一种朦胧的识辨,可我真的得承认,几乎是从一开始,我就跟奶奶一样,喜欢把自己一头扎进家族往事里,而且是一扎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我一边听奶奶讲,一边看着连绵不断的雪花飘落,一边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些躺在坟墓里的先祖。我想,他们是否也会因为这大雪的覆盖而感到寒冷呢?在奶奶不断讲述的家族往事里,我始终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躺着,甚至还一脸温情地看着我们;甚至是他们的每一次心跳,也还是我们的心跳;我们在人世的影子,也就是他们的影子,我们在人世的寒热冷暖,亦是他们在坟墓里的寒热冷暖。并且是,自从我七八岁后,每年清明,爷爷都要喊起我跟他去认坟,去给死去的先祖们挂纸。在爷爷的指引下,我早已把先祖们的坟墓都认得了。具体到某某埋葬在哪一座山峰上,某某埋葬在哪一块平地里,或是就埋葬在某条河流边,岸上是否长有茂密的芦苇,还有通往每一座坟墓的小径有多少条,每条小径两旁是否有花朵开放,所有这些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个个的先祖,就仿佛真在眼前似的。

我站起来时,阳光比先前还要明朗了。窗外已经一片明媚,阳光不分亲疏远近不留任何一个死角,一切事物都沐浴在它的光芒之下;可以看得见的那一片天空似乎高远无比,云彩彻底祛除了湿湿的阴霾之气,显得从未有过的干净;我一抬头还看见从窗外挤了进来的一树桃花,红艳艳的桃花似乎就要把窗户挤破了——桃花们究竟是何时开放的呢?是在大雪还没散去之时,就已经秘密地在雪地里绽开了?抑或是早就酝酿好了,只等这大雪一停,就忍不住怒放了?一只画眉鸟,也落在了那红艳艳的枝头上,并落下了清脆的啼声,啼声落下来,就像某颗晶莹的水滴,饱满透亮。一切都是清新,一切都是美好。

我忍不住催促起爷爷了。我说又该去给先祖们挂纸了。可就在我话还没有说完,爷爷却把挂纸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并一脚跨出门槛,一手拉着我就往外走了。爷爷究竟是何时作好准备的呢?是在我睡着时?或者就在我眼皮子下,只是因为我一直沉醉在奶奶讲述的家族往事里而没有注意到?总之就在我还在疑惑时,就已经跟着爷爷走出好远了。在这清明之时,从爷爷开始,到窗外的事物,再到我的内心,一切真的都有些恍惚迷离。一直多年后,我都还会为这一个场景而感动,总觉得在我们的人世之上,如果真要寻个有着不同寻常意义的时间刻度,那一定非“清明”这个节气不可。在这里,除了季节的更替向新,更有一种在对先祖的怀想中所激发出来的人世温情……

阳光越来越明媚了。地坝里的油菜花铺了一地金黄,铺天盖地浮着一层耀眼的光芒。仔细看去,觉得又是一层层不断地叠加,如水波般一圈圈往外荡漾,一直往天边扩散。就连爷爷也被迷住了,立住不动了。金黄的光晕照耀着他的脸庞,连那些遍布着的皱纹,也似乎被抹平了;他微笑着,就像突然撞入某一处胜景的人,眼里尽是来自风景的陶醉。而我也跟着立住不动了,也跟着陶醉了。

到最后却又是爷爷催我走了。一路上,看不到成群的蜜蜂,却能听到挤成一团团的蜜蜂的“嗡嗡”声,它们就浮在那阳光里,远远近近的都是,满满的贴着你的耳朵,一路缠绕着你。走近时,却只看到了一只蜜蜂,最多是三两只蜜蜂正伏在某一朵油菜花上,——那成团的声音究竟来自哪里呢?在这只听得到却看不到的声音里,是否也隐藏着这个清明节气的某些秘密?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一边跟着爷爷穿过油菜花地,一边忍不住就用手摇动了某一朵油菜花,正伏在那花蕊里的蜜蜂显然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就飞走了,又慌不择路地落在了另一朵油菜花上。就在我又准备着再去摇动它时,却听到走在前面的爷爷说要去挂纸的坟墓到了。仔细看时,是真的到了,几座矮小的坟墓,就卧在某块油菜花覆盖的地坎下。

地坎下共有三座坟墓,分别埋葬着我的曾祖父、二曾祖父和三曾祖父。坟墓都很矮小,总给人一种潦草和荒芜感。地坎往上一直到九頭山脚停下来,埋葬的是我爷爷的祖父,往东的豺狗坡半山腰埋葬的是我爷爷的祖母,九头山上主峰之下埋葬的是我的曾祖母,再远的爷爷就记不得了,或可以说再往上的先祖们,早已经跟他们的坟墓一起,消失在了时间之外,就仿佛一条河流的源头,当我们还想往上寻觅,突然就在那里迷失了,无迹可觅了。

荒草长起来,把坟墓遮得严严实实,虽然也有偶尔的一朵白色或是黄色的野花夹在里面,也有偶尔的一对蝴蝶从那里飞过,可终究使得坟墓更是荒芜了。至少是在我看着他们时,我先前在奶奶所讲述的家族往事里所获取的那缕人世温情,似乎也遭遇了某种质疑;曾经感觉到无比活泛的所有故事,全都被这一份荒芜遮掩,并且是彻底地沉寂下去了。

爷爷在坟墓前跪下了。我也跪下去了。

可我爷爷也仅仅是跪下了,也只是默默地对着坟墓磕了几个头,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原以为爷爷是要跟先祖们说说话的,比如说一说家族往事,说一说我们家现今的情况;或者再说一说土地,说一说庄稼;或者说一说每年的清明,说一说今天的阳光和天气,可是爷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磕了头后,就转过身来靠着坟头,再从荷包里掏出烟杆,再不紧不慢地裹上一袋旱烟……我也原以为爷爷会把那些又高又荒的草割掉,可是爷爷在抽完一袋旱烟后,就喊上我离开了。我也一直想问爷爷为什么就不跟先祖们说说话为什么就不割掉那些又高又荒的草,可我终究一直没有问,一直到后来爷爷也去世之后都没有问,一直到后来每年清明时我一定会跟爷爷说上几句并为他割掉坟墓上的荒草时仍然没有问。而我终于也就明白——生与死,或许都是不经意,都是忽略,走着走着,就过去了,就不在了。

落雨了。几阵阳光后,雨就迫不及待落下来了。

先是觉得地坝里那些铺天盖地的金黄一下子陷进了地里,直觉得那大地就像某块魔镜似的,在眼睛还来不及眨动时,就把油菜花上所有光芒都吸走了。紧接着就看见远山罩上了一层湿痕,并且在移动着,直朝油菜花的方向逼过来,到眼前时,才发觉那一抹湿痕,原来便是落下来的雨了。雨不大,不成颗粒,却丝线般绵长,总是扯不断。雨落下来,就一丝一线挂满了整个村庄,所有事物一下子灰蒙蒙的,就连原本高远的云彩也变低起来,紧紧压着刚刚还在阳光下奔跑的油菜花,好像要让那被压着的透不过气来了。

这时候,爷爷已经带着我走出好远了。但是爷爷即刻又立住不动了,并且还回过头,指着身后让我远远望去。我看见在我们走过的地方,除了我们家的,其他人家的每一座坟头也都不约而同飘起了白纸,就像一把把伞,正为每一个亡魂挡住落下来的雨。爷爷一边指引我看,一边就露出了笑容,可只在一瞬间,那笑容就消失了,就像那刚刚逝去的阳光一样,就像悄然划过大地的某个秘密,如果不留心,根本无法发现。可是我真的发现并记住了爷爷的笑容,并且自信一定是读懂了他——在他悄然绽开又悄然消失的那一瞬,一定就有关于先祖、人世的暖意流淌,并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

雨不停地落下来,仿佛断了魂魄似的,一丝丝一线线的把整个天空拉扯得缠绵无比。甚至是,还能听得到雨滴敲打屋瓦的声音了,“沙沙沙——”仿佛先前的雪子敲打一般,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冬日;尤其是夜里,一只来历不明的鸟有一声无一声,仿佛“呜咽”一般,仿佛缥缈的某声低语,突然从远山传来,又突然从远山消失而去,人世在这里似乎只是沉寂,只是在一点点下坠;于是那缠缠绵绵的落雨就还添了几许幽怨,使得刚上坟回来的人也有了几许惆怅。爷爷重又在火塘边坐了下来。虽然已经是清明了,虽然春天已经在路上行走了好一大截,可当雨落下来,气温一下子又降了许多,风也冷冷地贴着脸不走。爷爷重又点燃了旱烟,一袋刚刚熄灭,另一袋又被点燃了,甚至是比冬日里的节奏还要快了;爷爷沉默的表情也更深沉了,就只把他的一切全都深埋在一袋连着一袋的旱烟里了。也因此,后来爷爷去世,他生前的一切物具,我都将它们用火焚掉随他一起去了,而唯独留下了他的烟杆,只觉得要把他的影子,他的魂魄一起留在那烟杆上;觉得留下它,便是留下了爷爷最真实的人世,当然,也觉得在那人世里,不仅仅有爷爷的影子,也还有从多年前的雪天,多年前的清明开始,有我最初的某种影子在那里晃动。

终于,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尽管雨还在下着,可季节终究是春天了。随时都能听到有脚步从屋外走过的声音;也还能听到从田野里传来的人的声音了,也还听到一声又一声的牛哞声了,也还听到鸟雀离开巢穴飞翔和鸣叫的声音了;梧桐花不知什么时候也开了,并且很快就落下来。地上因为不断的落雨已经被踩成了稀泥,梧桐花就落在那稀泥上,粉红柔嫩的花瓣被那稀泥一点点弄脏,直至一点点消失,看上去总不忍心的样子。就连爷爷也忍不住了,也站起了身子,甚至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那梧桐花可怜的样子。终于,复又沉默着的爷爷对我发话了:“‘梧桐花落,苞谷地开,你也该去做点事情了——”终于,我是真的知道,我的确该从那些虽然充满温情可是终究显得缥缈的家族往事走出来,走到人世的山野里去做点事情了……

【作者简介】李天斌,黎族,生于1973年12月,贵州关岭人。中国作协会员,安顺市作协副主席。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十月》《红岩》《鸭绿江》《天津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出版散文集《看得见的河流》《草木黎人》《秋天的孤独》《断雁叫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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