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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镇

2020-06-09马玉珍

雪莲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镇

我的家在小镇西街的一个小巷里,小镇在祁连山的脚下。

我在小巷里慢慢长大,蹒跚着走出家门,然后和伙伴们在小巷里疯玩。我常常在小巷的错综复杂里迷了路,让母亲好找。

有一天我走出了小巷,来到了小镇的街口。在我眼前,这是一个纷繁的世界,充满了迷人的色彩——渐渐长大了,色彩褪了色,成了淡淡的记忆。小镇在我眼里越来越小,小的只剩下我住的那条小巷,都不大记得了。

小镇马路两边的小商店,小饭馆,小旅店,星星点点,一家一家挨着,土坯的房子低矮着身影,木板的门窗浸透着风霜。这些小商店、小饭馆,小旅店都是土坯墙,墙面上泥痕左一条右一道,孩童的我,总觉得那是墙伤心时流下的泪。

房頂上,院门上,三三两两的灯盏菊,打泡花争相争艳,这些花对寒霜风雨无所顾忌,它们比这里的人们还皮实。它们不知哪年哪月被风带了上去,到了绽放的季节就绚烂开了。朵朵花儿在四周土墙木门的衬映下格外地醒目,在风的吹拂中,摇头晃脑,自得的不得了。它们似乎也知道,在这个土不拉叽的小地方上,它们绝对是最耀眼,最骄人的。路过的人们吸一口气也似能闻到它们散发的香气。

砂石路上有的是来来去去的马车、驴车,还有冒着股股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它们大多是从乡下披星戴月赶来的。坐在车上的婆姨娃娃们,为了上一趟街,不知兴奋了多久。为了上街,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兴冲冲地出发了。可是,到了街上,模样全变了。

崎岖的山路很是颠簸,人在车上摇来晃去,头上脸上衣服上塘土苫了一层,眉毛上眼睛上也灰蒙蒙的,怪扫兴的。不过也没什么,瞭一眼热腾腾的街头,取下头巾擦两下拍三下,依然两眼发光脚步利索地向街巷深处奔去。那一声声天南地北的吆喝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的清亮悠长,有感染力。

上街的男人女人们,兜里也没多少闲钱,要置办的东西也是眼前要用的,能省的都省了。但一样是不能省的,就是一两角钱的葵花籽是要买的,随走随磕着。从口袋里掏上一把,热火朝天地磕着——脸上、眉毛上、头发上、头巾上,瓜子皮零零碎碎挂在上面,对面走过来的人忍俊不禁,嘴角不免抽搐着要笑起来。

街道上,那还用说,瓜子皮白花花的,风一吹,就成堆了。买瓜子的小贩——生意实在不错,手里攥着一把角角钱,红红绿绿的。

夏天上街,身子至少是热乎的,不受罪。到了冬天,迷迷糊糊东倒西歪地到了街头,冻得跟冰棍差不了多少。一个个往下跳时,身子都僵硬了,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女人们绑着肥大的裤角,脸上头上围了一层又一层的头巾围脖。男人们用麻绳扎着棉袄的腰,头上戴着皮帽子。娃娃们穿得也厚实,一个个圆棱棱、胀鼓鼓的,走起来极笨拙,跟着大人亦步亦趋,像极了南极的企鹅。但还是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早忘了上街来干啥了。让大人们牵在手里,东奔西走的,方向也辨不清了。风小刀子一般,直往怀里窜,裤腿里钻。

如果寒天冷月的能到饭馆吃上一碗揪面片,实在是高兴的事,也不枉上街一趟。回家吸溜着自家擀的青稞面的汤饭时,那揪面片的味道是越思忖越香,又惦记着下次什么时候又能上趟街,娃娃们更是盼星星,盼月亮的。

上街的全部意义很大程度上是吃一碗馆子里的饭。从馆子的门前过,那丝丝的香味从挂了棉帘子的门缝里挤出来,趁机直往人的鼻翼里钻。本来计划里没有这笔开销的。但肚子里翻江倒海开了,早上那点清茶馍馍的早茶早没影了。娃娃们巴望的神情不啻是对父母意志的考验。恓恓惶惶掀开一家馆子的门帘,问一问面片的价码,说一碗五毛钱——那下、下两碗来,呐呐地下定决心回答道,在炉火旁择凳落坐。每人一碗热腾腾的清茶先给倒上,咻咻时,饭由托盘端了上来,那扑鼻的滋味,没有什么可拿来比的。

肚子里不干仗了,回去的路上,也不太冷了,感觉嘛蛮不错的,一路上回味的滋味全在里面了。可是,大人们往往舍不得花这个钱,有的也就空着肚子回去了。钱要花在紧要处,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冬天,庄稼人闲了,是办事的时候。娶媳妇的,嫁闺女的,都选在腊月前后。腊月前后,也是街头买卖人一年里期盼的。就好比庄稼人到秋天等着收获,买卖人也盼这个时节的到来,备了不少的货物——就等着驴车、马车、手扶拖拉机叫着,喊着,嘶鸣着进城来。

马车,驴车一早挂着寒霜进城,各自都备着草料袋子。在街头巷角的某一个犄角旮旯里,将喘粗气呼白烟的马、驴从车架中卸下来,拴在电线杆子上。太阳这时有气无力地升了起来,日头白森森的,四射的光芒有点马马虎虎心不在焉,但总归因了它的抚慰,人和牲畜就精神多了。马和驴卸了重负,舒服地打上几个响鼻,蹄子兴奋地乱刨一阵,有的还在干硬的地上来回打上几个滚,就在地上画着圈吃草,左一嘴右一舌头将那草抖擞得到处都是。马咴咴嘶上两声,驴嗷嗷地嚎上两声,手扶突突突冒着黑烟——小镇在料峭的风中就活蹦乱跳,生机勃勃。

人们见手扶突突着到了跟前,赶忙跳脚让开。看那架势,那开手扶的也是冻硬了,拐不过弯来,直往人伙里钻。不管是司机还是路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来。躲到一边的人心有余悸地嚷道:眼瞎了,往人身上开呀!这开手扶的斜睨一眼,并不回话,围巾里的一张嘴怕也给冻住了,一时半会张不了嘴讲不出话来。如果能回话,这话也好不到那去,不定会掀起一场小风波来。

一天的日子里,小风波是免不了的。有眼拙的,买了件衣服,过了一会儿,冷不丁瞧了一眼,胳肢窝里线头毛毛索索跳开了,就赶快拔腿跑去换。当老板的嫌麻烦不让换,嘟囔道,老半天了,是不是穿在身上给弄坏的?就推推搡搡地闹开了,闹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给换了。或是买了东西,出来数来数去钱对不上头,又回去理论,理论来理论去,最终吵吵嚷嚷,也不知怎样了。反正商店门口围了一圈子的人,都打听怎么了?蹭起的塘土起烟了似的。

人们左一群右一帮肩上搭着褡裢在商铺里进进出出。这时,小镇的冬天也似乎暖和了,不冷了。

一大早的,人们呼着白气,眉毛上,睫毛上挂了一层白霜,猛一见,好像到了圣诞节,个个成圣诞老人了。人进了铺子,挟裹着一层冷气进来,搓着手,跺着脚,脚上的鸡窝鞋成了水晶鞋,都冻硬实了。转了一上午,肩上搭的褡裢慢慢鼓涨起来,太阳也斜了下去,该上路了。

太阳往下滑的时候,天变得混混沌沌,风呼啸着吹起来,清雪也飘飘落落,自在散漫地飞起来。戴着皮帽子,穿着皮袄的当家人,紧紧腰上的绳子,然后在清冷的风中架起马车,架起驴车。

婆姨娃娃们一个跟一个跳上车,挤在车厢里,盖着一床破被子,在嘚嘚的马蹄声中,在十八弯的山路上恍恍忽忽,悠悠荡荡。在晃晃悠悠中,暮色缭绕开来,婆娘娃娃们要不是天冷的厉害,在这种颤颤的韵律中,就会甜蜜地进入梦乡。当家的筒着袖子,甩一个清脆的鞭响,放开噪子长长地吆喝上一声,踏上回路,在云山雾罩的山路上慢悠悠地盘旋……簌簌的雪花落了一身……雪不知何时停了,星星眨巴着眼睛的时候,推开柴门,点燃灯盏,冻硬了的身子才挨到热热的土炕上。

這小镇有两条砂石路的街,东西一条,南北一条。中间交替的大什字,所有繁华的,喧嚣的景象都聚集在这一爿。

北大街有电影院,南大街有大药铺,这两个是我去的比较频繁的地方。

孩童时,常跟着母亲去看电影,进的时候从小摊上揣上一两角钱的葵花子,电演开场了,眼睛嘀溜溜着,嘴也吧唧着不闲。看完了,灯亮了,脚下一层白花花的花生皮瓜子皮,走起路来跟蹚河似的,沙啦沙啦带着声响。

冬天,电影院前面东西端两个大铁皮炉子,烧的通红,但后边的人感觉不到热,冻得厉害了,跺脚声就如浪涛,一阵儿起来了一阵儿又落下了,如开场前的前奏,唰唰唰颇有声势。

一张电影票两三角钱,但母亲和一同去的姨娘或邻居家的阿娘只会买两张票,让我挤坐在她们中间,这多少有点委屈。坐在那儿东张西望的,有认识的打声招呼,并拧着脖子聊几句。电影没演之前的这点时光,多少有点兴奋,让人坐立不安的。电影一开场,灯灭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银幕,都噤了声,喧嚣声也低伏了去。

通常,银幕开端是一金灿灿的五角形熠熠生辉,人们的情绪随着夺目的光芒瞬间定睛。随即“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电演制片厂”的字幕闪闪发亮,《地道战》《大决战》《闪闪的红星》等,那时节战争片真没少看。大多结尾时,战斗胜利了,一小战士跑上山坡吹响冲锋号,胜利的喜悦弥漫在大家心头,大伙情绪激昂,在无比的激动中站起来,开始拖拖拉拉地往外走。一时结不了尾,又堵在门口伸长脖子回头再瞧一会儿,等字幕徐徐往下落了,才鱼贯而出。自然,母亲喜欢的豫剧《卷席筒》《花木兰》《七品芝麻官》等也跟着没少凑热闹。至今,我记住的这为数不多的戏剧名目,也还是来自小时候跟母亲进电演院而所得的。

进电影院时,太阳虽已落山,但天还是亮的,门口摆小摊的商贩还在不急不慌地做生意;出来时,天黑麻了,天空幽蓝,星星闪闪烁烁,月亮在大放异彩,猛乍乍一见,真是别致,倏然有种邂逅安徒生童话的惊奇,这是最好的,这样的夜晚好走路,地上的坎呀坑的都能瞧个清楚。有时下雨,小雨也无妨,也淋不到哪儿去。有时一出影院门,恰遇瓢泼大雨,一股冷风邪邪乎乎就会缠绕上来,“哎哟”一声,不由吓一跳,身子也不由一缩,打个哆嗦,没办法,脱下外衣往头上一蒙,心一横抬脚钻进雨幕里,雨水四溅,如撒欢的牛犊般一路飞奔回家。

南街的大药铺,姥姥常去抓药,我是姥姥的小尾巴,尾随在姥姥身后,瞪着眼珠子咬着指头稀奇地瞅橱窗里盘成一团的一条条蛇,一排排一拃长的蜈蚣,还有蝎子和许多张牙舞爪的虫子,都是我们这西北地界地方少有的稀罕物。它们咋咋唬唬,余威尚在。姥姥每次拎回几包混和了它们的草药,在砂罐里一天炖三次,完了,药渣倒在土堆上。我们蹲于一侧,用棍子拔来拔去,欷歔虫子也能入药治病。

大什字西南角的新华书店一直没挪窝。从我记事起到现在。不过一层的平房成了五层的楼房,地盘扩张了不少,一层是书店,上面是住宅。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书店的半空扯了道道铁丝,挂起了一张连一张的画片,大的小的,人物的,风景的,上面用纸条写着号,你瞅上了,就说号,人家给你取。过年那几日,买画片的柜台前人头攒动,一时半会儿挤不到跟前。玻璃橱柜里摆放着红红绿绿的小人书,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地道战》《红楼梦》《鸡毛信》《孔融让梨》等,对小孩子来说,可谓是眼花缭乱,那画面让人神往。有时,也会攒下不多的零花钱买上一本,回家慢慢品咂。

后来,家里也积攒下了为数不少的小人书,这还是我母亲的功劳,她喜欢收藏小人书,放满了家里唯一的三抽柜那仅有的三个抽屉。我没事时常跨在台阶上翻看,那河流山水人物草木鱼虫形神俱备,细细瞅之,很有味,真应了那句话——如嚼甘饴,如饮甘露。识字不多的母亲还会给我们兴致勃勃地讲解,自然我们收获的岂止是一时的欢乐,还有对新奇事物的向往与探索。

东西街,南北两边有的是小商铺,风里雨里,一年一载的开了关,关了开。唯不变的是这正南正北,东西南北通透的地形,经年里积攒沉淀下的人气。据母亲讲,大什字本是城隍庙的地界,在“文革”中拆毁,那也是当年逢年过节最闹腾的地儿。

街两旁有一条条的小巷子,宛如纵横交替的毛细血管。进了这些小巷子,又是一番天地。一家一家的土庄廓连在一起,互相依偎着,逶迤成左一巷右一巷,前一巷后一巷。在岁月的风刀霜剑中,土墙头秃圆浑厚,茬子上豁了口,细绒绒墨绿的苔藓罩在墙面上,透着一股岁月淬火过的陈旧感。好像久远的东西弥留在那儿,沉淀出一份沧桑味儿。土墙里,棵棵青杨飒飒地迎风而舞,鸟雀在树枝间蹦来跳去,叽叽喳喳。树底下几只刨食的鸡,咯咯嘎嘎,院门口的狗对着过往的人们不时汪汪地吠上几声。

小巷里住的是多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早出晚归,扛着铁锨牵着牛。也有间接地做点小生意的,如去卖一小锅煮熟的土鸡蛋、一壶茶水,挣点茶叶青盐钱——他们是这样拉家常的。

我家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很早就有了了不起的经商意识,盖了两溜儿东西厢房,让那些从外地来做小生意的租了去。他们多是些甘肃人。武威的,平凉的,河州的,天水的,巷子里的人都说他们那地方苦焦的很,往往这时,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由生出一种优越感来。他们也有带婆姨来的,那些婆姨在男人挑了担出发后,就坐在小巷口的石头上纳鞋,一双连着一双。那鞋底硬梆梆的,厚实得很,巷子里的阿娘们捏在手里,点着头,一脸钦佩之色。

那些货郎子,太阳露脸时出门,太阳快落时又悠悠颤颤地回来。生意兴许不错,嘴里哼着小曲,悠哉游哉的。让小巷里的人羡慕。说不下苦不种地,人家一样也吃香的喝辣的。

也有摊了大本钱的,一大早拉着架子车鼓鼓囊囊的,针头线脑,秋衣秋裤,棉袜棉鞋,鞋垫子,手套,护腿的,应有尽有。都说是从天水进来的,东西便宜。一早在街头摆开来,也在太阳的脚搁在山尖时回来。

至于那些支张桌子摆几个小板凳,卖鸡蛋卖茶水的,都是当地人,当地回族人多,卖吃货的都是回族人,男的戴着白帽子,女的搭着黑盖头。汉族人不做吃货生意,都知道做不进去。这些买卖人,看天气的脸色出行,天好了就出来了,天阴了下雪了下雨了就悄没声息地收了。农活开始了,就弄农活去了,买卖也就搁一边去了。

这些巷子看上去有点颓废有点破旧。一院又一院的破庄廓,肩靠着肩,朴实而又拙朴,就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别看它们裂着缝,张着口,在经年累月的日子里很能扛得住。拉来两“手扶”黄土,倒进两三筐草末子,用水一搅和,抹在绽开的墙缝上,抹在漏雨的屋脊上,又能挺上一两年。这一两年里,娶媳妇的还是娶媳妇,嫁姑娘的还是嫁姑娘。只有烟囱的烟东游西荡地飘着,这家的日子就是香甜的,饱满的。

青烟飘来荡去,娃娃们和庄稼一样长了一茬又一茬,巷子里常充斥着娃娃们的哭闹声。土猴子似的娃娃们,墙围又被他们扒了几个豁口,鸡被他们撵得左跑右跳,再凶的狗也被他们弄得没了脾气。在一天的日子里,狗大多不会用正眼瞅他们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匆匆地睥睨上一眼,把头重又塞进怀里,作自个的春秋大梦去了。

过了一两年,遇上雨水充沛的一年,房子又不干了,屋外雨水凌厉,屋内叮叮当当,在敞口的盆子罐子里跌宕起伏,演奏着一曲凄惶哀怨的交响乐。又该上房泥了——庄廓院的主人看着黑压压的云彩自言自语。天晴的一天,院门前摊了一堆黄土,屋前屋后来了不少的邻居亲友。调泥的调泥,抹泥的抹泥,搭泥的搭泥,一天的光景,屋顶又给墁得光溜溜的。人们穿着长腰的泥靴子,衣服、裤子上沾了不少的泥浆;脸上、头发上也是一坨坨的泥巴,活干得欢实,配合默契,那一浪一浪的笑语离了二里地也能听得到。

女主人乐呵呵的。上了房泥,没了漏雨的泼烦,眉眼间掩不住的乐呵!屋子漏雨,大半晚上的,被子淋湿了,面柜里也进水了,盆盆碗碗都接着水,恓恓惶惶的,最怕那报纸糊的顶棚撑不住轰一声塌下来,在黑黢黢的夜里无疑是天塌地陷……

女主人在厨房里烙油饼、炝葱花、小葱炒鸡蛋,擀青稞面长面,炒洋芋臊子,忙得是一塌糊涂。不管谁家上房泥,要给来帮忙的人们擀青稞面长面吃,这是这小地方的揆程。来帮忙的指望着美美吃上两碟子青稞面长面,就心满意足了,这忙算是没白帮,人情也有了,肚子也混了个饱。

这些人家的庄廓院前,都有一块大小不等的自留地。一年一年的,自留地里的洋芋、萝卜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就如这里的人一样,不时这家添了一个女儿,或是那家添了一个儿子,欢天喜地的。也有人家病了三五月的老人某一个清晨或黄昏咽了气,或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得了急症猛乍乍就夭折了。人来人去,如花开花落、自自然然。

小镇上回族人居半,有一座老清真寺,建于清朝雍正十三年,算来有三百年了,有些年月了。东南角有一座坟院,平日里寂寥宁静,偶尔的喧嚣是诵动的经文,还有拖拖拉拉的脚步——又有一个穆民回到了他的归宿地!后晌,坟院又归于它的沉静安详。

小镇有条河,自西向东从身旁缓缓流过。小镇叫浩门镇,河叫浩门河。河面上有一座桥,前几年,桥首还有一青石碑文,上面镂刻着红字,说此桥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和桥是同一个年代的。

母亲曾讲过,原来没有桥的,过往靠一条小船,生下我哥的那年,才修的桥。这桥高高架在水面上,就像一道彩虹。少年时,我倚著桥栏拍过不少的照片,年轻的桥和年轻的我。如今偶尔间,在片刻静默中咀嚼往事余韵。现在,那桥老得残了桥身缺了栏杆,前几年已被废弃——在它的近旁并立着一座新桥,朝气蓬勃,宛若当年的它。岁月在不经意间让一切荒芜,远离你。我,再也没有倚着桥栏拍过照了,那份闲情早失了走向,没了归期。

浩门河两岸树木蕤然,沙棘树、柳树、青杨参差,最多的是沙棘树。入秋霜落时分,就能摘到晶亮的橘黄的沙棘果,密密匝匝,那一枝枝一节节的果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繁多。我们的眼睛被沙棘果点得贼亮,踮着脚摘下一梭又一梭的树枝,果子还没进嘴里,涎水恍若春水一般就泛滥开了。

河南岸是雄伟的祁连山,在那四平八稳,气势不凡。在它们的臂弯里,有许许多多的山窝窝,这些山窝窝里是一个个的小山村。小小山村炊烟清淡,狗吠鸡鸣,安宁祥和。

浩门河清清亮亮逶迤在山脚下,在河边,常有孩子们玩得昏天黑地。向晚的余晖快要溜没了,暮霭中视觉不再通畅时,孩子们提着湿漉漉的鞋子,不得已中晃荡着捉了小鱼儿小虾米的罐头瓶子,恋恋不舍中离开。那河边一池子一池子的小鱼儿、小虾米、小蝌蚪,还有野花,野草,毯子般厚实的绿草地,足以让一颗颗童心痴迷,久久地走不出它们的魔力。

现在,冬天也没有那么冷了,不见了穿皮袄的,尤其那种光板板皮袄(没里子,也没面子)更是绝了迹,都是轻巧的皮夹克或防寒服。马和驴村子里的人家都不养它们了。谁都知道摩托车比它们省事。马车,驴车更别说了,连影子都难觅了。那坐在马车,驴车上晃晃悠悠在山路上盘旋的滋味,怕是想念它的人大有人在。

现在的小镇,越来越没个小镇的味道了。高楼林立,街道纵横,车水马龙。我走在街上,迎面都是陌生的面孔,恍如异乡。

浩门河也不再如以前般清亮了,因从河床里取砂石而使它面目全非,不过在人们的反省下,正在试图恢复它曾有的面容。河上面,铁路已高高架起,火车来了又去,一天数趟。高速路也在加紧施工,那架在半空中逶迤的腰身,在蓝天白云间向崇山峻岭间蜿蜒而去。

小镇离我越来越远了,就像一个虚幻的梦,梦是婀娜而多姿的。在这个越来越遥远的梦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母亲,有我的父亲;还有土墙头、土庄廓、木门、土巷子,和围绕在它们周边的哭声,笑声。

偶尔的日子里,追忆过去的时候,小镇就在我的身边,我一次次走进它,向它倾诉我心头的一些忧虑,它就会给我些许的温暖,然后我又回到生活里,继续着单调或是繁琐、欢乐或是忧愁。但小镇那单纯的快乐,好似小溪中的水草,在我心间飘飘浮浮,时常晃悠出一片别样的风景。

【作者简介】马玉珍,女,回族,七零后,青海门源县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获青海第六届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七届学员,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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