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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夏日长

2020-06-09王俊

雪莲 2020年5期

立 夏

山坡上野生一种花,叫荼蘼,从春深开到初夏。在《清异录》中,荼蘼是一种忧伤而有灵性的花。当荼蘼察觉到春天即将鸣锣收兵,洁白的花瓣便借风意,作翩然舞状。荼蘼是花中尤物,像极了旦角里的花衫,是《霸王别姬》中的虞姬,明知大限在前,却以绝色的姿态谢幕。试想,也唯有荼蘼配得上春夏之交——艳丽回馈于春,深情留给夏。

夏天立起来,蒙翳退尽。大地上到处是光的旖旎,一晃一晃,叮当作响,仿佛是孩子脚踝上套着的铃铛。土地温润安详,丰腴饱满,充满热量。山坡上,桃树、枇杷吸足了土壤里的营养,在枝头上挂出累累果实。果实随着性子长,并不急着成熟。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果实成熟,万物井然,按照自己的节奏投入到季节的嬗变中。林子里,鸟鸣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雏鸟试嗓声。布谷藏在草丛里,从早晨一直叫到黄昏。“咕咕,咕咕”,一声声来,一声声去,仿佛与节气接上暗号,催促水田里的早稻秧苗一日壮似一日。古人云,所谓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春天的表面看似盛大,内心却动荡不安,只有到了夏,万物才有明确的走向,内容变得厚重起来。夏是阳刚的,热烈的,万物在这个时段,无不迸发旺盛的力量。一切都挺立,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的磅礴趋势。闲读《周礼》,方知旧时古人著衣佩玉皆顺应时节。夏天,人们穿朱衣、骑赤马、佩红玉。夏的好,正在于它的热烈,它的蓬勃。

立夏时节,豌豆上市。随母亲到地里摘豌豆荚。豌豆荚形如美目,老家人认为女孩子在立夏吃,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只手抓住藤蔓,另一只手顺着豆荚生长的方向一拉,散发着草木气息的豌豆荚便手到擒来。新鲜的豌豆又嫩又甜,一直是我们的最爱。剥开,直接往嘴里一丢,齿尖稍微触碰到豌豆,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嘴里弥漫开来。皮壳泛黄的,摘回家煮立夏粿吃。都说吃在江南。老家人在立夏有吃圆粿的习俗,就像清明吃艾团,端午吃粽子,重阳喝桂花酒一样。与土地打交道的农人,没有追逐名利之心,图的就是吃出生活的滋味。也有村人用豌豆焖一锅糯米饭,切几片腊肉放在上面。青绿的豌豆和腊肉纠缠一起,颇有老夫少妻的那一番韵味和浓情。文火慢焖,熟了掀开锅盖,豆的糯香和米的软香裹挟着腊肉的陈香,扑面而来,就算是神仙吃了,定是也乐不思蜀。

邻居周婆婆种了一棵柚子树。每到立夏,不动声色地开着一树洁白的碎花。柚子花怯怯地藏在绿叶间,平常无人在意。直到香气浮动,恍然惊觉,原来它也会开得那么恣意。香气虽浓郁,却教人觉得清爽,夜里闻着,心突然就安静下来。周婆婆端来椅子,坐在树底下等女孩子来穿耳洞。村里的妈妈教导女儿,女孩子不穿耳洞,出嫁戴不成耳环,死后投胎变成猪。女孩子想着圈里猪的模样,便在周婆婆面前蹲下。周婆婆伸手将女孩的耳垂摸得红热起来。一边摸,一边低声地说,别怕,一点都不疼,只是被草尖挠了挠。说话间,一枚穿了五彩线的绣花针,已然穿耳而过。女孩醒悟过来,举起镜子一照,五彩线挂在耳垂下,有如流苏般很好看,铺开了一个夏天的心情。

立夏以后,日子变长了。油菜长长的杆上结着繁密的黑色籽。大人小孩全部下地干活。油菜籽收割回来,赶着牛下去。鞭梢炸响,犁铧翻开土地。田埂上的野花,挨挨挤挤,密得插不进手。新栽进地里的红薯秧苗,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没隔几日,秧苗就在风的抚逗下,匍匐身子伸向前方。

一场新雨后,青蛙在池塘边跳来跳去,把肚子喊得像气球一样透明。一只蜗牛背负着它的房子,开始漫长的旅行。虫豸云集一起,把整个空间搅得乱哄哄的。蚯蚓埋头,一拱一拱,用褐色的身体疏松土地。夏天,万物藉阳光生长,虫蚁繁殖极快,以慈悲为怀的行脚僧唯恐外出时误践踏,伤害生灵,纷纷到寺庙“挂单”,结夏安居。

芒 种

看一个节气,就像见一个人。

在二十四节气里,但凡沾上一个“立”字,皆有开国君王平定天下的气象。他们指点江山,给季节定调子,立规矩。四季起承转合。春起始,骀荡明绿;转变如秋,铺陈金黄。夏在春华秋实之间,担负起承前启后的作用。

芒种收到夏传递的讯息,内心盛满煎熬,鲜少有好脾气。时不时地使点小性子,连下数日的淫雨,甚至十天半个月,都属于常事。

仿佛洞悉了芒种的心底秘密,雷将天空炸裂,雨像无数尾窜条鱼,闪着银光,从天空直接跃向大地。大地上涌现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流,浑浊的水流擠入河床,河流的腰围迅速长粗,成了一个体型臃肿的妇人。林子里的一些枯木柴被水流生拉硬拽拖到河中。有人拿着长长的钩子,守在河边。有时,地里的西瓜也被水流冲进河中,用钩子一拨,圆溜溜的西瓜翻一个身,仍旧顺着水往下漂。倘若雨继续下,农人便要去稻田,举起锄头在田埂上挖出一个缺口,让田里的水顺着沟渠流出来。雨下得又急又猛,倘若不放水,势必会造成田埂塌陷。现在想来,我们父辈所经受的苦情,没有经历过农事的人是无法懂得个中滋味的,懂得他们的只有大地。他们把苦难、愉悦、泪水和汗水一并浸泡在土壤里,让大地蓄起力气,长出五谷杂粮,赓续村庄的日子。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晴天是儒家的,适宜晾晒;雨天属于道家,适宜参禅悟道。深以为然。一场农事,何尝又不是处处见道呢?

雨天,孩子们不能出去嬉闹,遂坐在屋檐下,伸出小手,接住一朵朵水花。雨声潺潺,像唐诗,又像宋词,漂浮一些陈年旧事,落入怀中,落在心底,时光变得分外的苍茫。黄昏,雨势渐渐小了,赤足蹚水出门。田里的秧苗咕噜,咕噜,敞开怀喝水。新插的秧苗,仅露一截叶尖,微风吹来,荡开一圈又一圈的觳纹,蜻蜓顺着叶尖在空中画弧和回旋。雨中的栀子花风情万端,素里透着雅致来。仿佛是一只素手展开宣纸,画着青箬笠,棕蓑衣;画着远山如黛,飞燕缱绻;画着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朵朵素白的花朵,散淡地开着,赠给我们无尽的欢喜。采摘一把栀子花回家,或是串成一圈戴在手腕,或是养在瓶中,或是挂在蚊帐上,忽隐忽现的香气,仿若一个漩涡,卷着人进去,退不出来。栀子花以新妍婉约的姿容,芬芳了漫长的雨季。

雨下得太久,大地发霉了。太阳出来给大地杀杀菌,去去晦气。收藏衣物的木箱也需要搬出来晒晒,这叫晒夏。白花花的阳光瓢泼挥霍,箱子打捞出光阴深处的斑驳。箱子里装的自然是春秋的薄衫和外套,以及厚重的冬装。衣物压在箱底,常年不见天日。好不容易挨到芒种,才有机会与阳光接吻。不同款式的衣服,交叠彼此的体温,向着岁月纵深挺进。祖母在世时,常搬出祖父的书来晒。从半掩半开的木门里,墨香和时光的味道推搡着,挤进了夏的路上。

阳光逶迤在葡萄藤蔓上,一串串葡萄像一群年轻的女子,青涩得不敢抬头。趁着大人进屋拾掇箱柜,小孩踩在板凳上,一粒一粒的,放在掌心反复揉捏,直到把葡萄的皮肉捻软了,往嘴边送。轻轻咬开,舌尖触碰到皮下汪出的一层汁水。顿时,一种奇酸刺激到全身的神经,小孩忍不住捂住嘴巴连连跺脚。阳光莞尔,不经意间,碎金盈落满院子。

芒种后,天气溽热,孩子背部额头上容易长痱子,没隔几日,变成红肿的小疖,不能碰不能摸,睡不安稳觉。大人寻来贮存经年的茶叶,沸水泡开,贴在患处。小时候,觉得脸上贴着茶叶,简直就是厕所旁遭遇的癞皮蛤蟆,奇丑无比。每次母亲给我贴茶叶,我便哭闹。茶叶祛除小疖的毒气,红肿渐渐消退。我们就拿着蒲扇,一边摇一边晃头唱道:“扇子扇清风,时时在手中。有人来借扇,请问俺老兄。”但一盏茶的工夫,我们就扔掉扇子,钻进草丛,玩得汗流浃背。大人瞅见了,拿起手中的扇子在我们的屁股上拍打两下,数落道,能不能老实点,就不怕再长疖子出来。

过了芒种,路旁的青草不再像在春天一样,拼着劲往上生长。它们抻开叶面,变宽变胖,向着路中央蔓延。

大 暑

清晨,吆喝牛上山,很不真实,人像是在梦里被大人拖回来放牧的影子。

山坡上有一块空地,铺展着嫩绿的青草。把牛放在山坡上,我们就走开了。牛在肚子瘪的时候,会伸出舌头,将青草揽到嘴边,再风卷残云般地吞入口腔。男孩在牛的周围晃荡,寻找红娘虫。红娘虫,又名红姑娘,体形如蝉,但身体朱红,汇聚了夏的火焰。山上有一种常绿灌木植物,果实形如算盘上的珠子,荷村人便称其为算盘子。红娘虫就爱趴在算盘子上,用细长的喙管吮吸清露。清晨的雾气重,红娘虫的翅膀被雾气沾湿,飞不动,任由我们捕捉。将红娘子的翅膀掐去三分之二,它便像一只出了故障的飞机,使劲转动双翼,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但我很少抓红娘虫,母亲常告诫我,它有毒。有一次,邻村的劁猪佬给我们村里的猪和鸡割骟。母亲指着那人的瘌痢头,悄声对我说,看,他就是小时候爱抓紅娘虫,头上长了好多脓包。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母亲杜撰出来吓唬我的,总之,我是信了,自此以后,我只要听到红娘虫发出含混不清的鸣叫,就觉得它是一只有巫气的飞虫,随时都准备给人念咒语下蛊。

山上野生许多紫薇花。繁穗锦葩,做着一个个紫色的梦,像是没有尽头似的。金虫迷失在紫薇花的梦里,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金虫是昆虫中的贵妇,一身珠光宝气,颇受女孩的青睐。抓到后,用棉线绑住。放绳,它便打开黑金铠甲,振动薄翼,急冲冲地往前飞去。待飞出不远后,轻轻一拉棉线,它又重新落回原地。大暑时节,蝉鸣增加了季节的生动。往往是一只蝉亮开嗓门,其他一些蝉不甘示弱,攀着阳光的热度,用振翅声将灼热尽情挥洒。一只蝉为了能在夏日的枝桠上高歌,要在黑暗的地里沉寂多少年?生与死对于虫子和植物来说,就是自然。它们不去计较生之短暂,比人更懂得珍惜相逢的缘分。

午饭后,大地蒸腾起热气。大人们把草席铺在通风的过道里,收音机被拧到评书频道。蝉趴在梧桐树上,亢奋地聒噪。盛夏的竹林幽静,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三三两两聚集一处,将各色的弹珠投入圆坑里。竹笋脱掉外衣,一片葳蕤。

傍晚,天空是一口大铁锅,提炼了一大片金色的霞光。村庄驮着霞光跑了一段路,终于,累得喘着粗气停歇下来。月亮舀来几勺子清凉,我们聚拢在晒谷场纳凉。用以驱蚊的艾草,点燃放在上风口处;卸下的门板搁置在长凳上,萤火虫挨着晚饭花飞。我拿蒲扇去扑,萤火虫提着灯笼踉踉跄跄跑到田埂上,水田里跌落了无数只眼睛,眨呀眨呀,不知疲倦似的。母亲端来凉粉。凉粉卧在碗底,一副宿醉不醒的样子。用勺子搲,颤酥酥的,流淌薛荔果的气息。

荷风里传来口琴声,穿了时光而来。邻居大哥高考落榜回家种地,时常坐在荷塘边吹口琴到半夜。月色朦胧,荷花将开未开,绵延不尽的惆怅。

喝完凉粉,劳累一天的父母坐在竹椅上闲聊。我躺在门板上,外公摇着蒲扇教我背夏日的诗歌。“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念着念着,夏天走进我的梦里,平平仄仄,充满古意。

【作者简介】王俊,作品见《散文》《草原》《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出版散文集《风知道,光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