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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音乐

2020-06-08威廉·亨利·赫德逊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鸟

威廉·亨利·赫德逊

犹记得,幼时父亲带着我和弟弟,散步到黔南山区空寂无人的山谷,斑鸠栖在山巅最高的那棵蓊蓊郁郁的青冈树上,拼了命叫出高亢嘹亮的声音,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命运之手,拨动着我年少的心。

一个所谓的城里人,能够在夜深人静时听着鸟的音乐,自然而然地入眠,又在鸟周而复始的旋律中,自然而然地醒来,或者被这圣洁的歌声唤起,真是一种有福的生活。

许多人听到鸟语啁啾而竟然无动于衷,或听你谈起鸟的音乐的魅力和美而感到不耐烦,这对爱听鸟音的人是不可思议的。

在许多情况下,大概这种漠然的态度是城镇生活的结果,是刺耳的噪声所造成的听觉迟钝,也是习惯于乐器演奏音乐的高音量的结果。我们的文明是一种喧噪的文明,由于噪音的加强,那必须在安静的环境中聆听的较小较精粹的乐器因而就失去了它们古老的魅力,最后以致无人问津了。

在这件事上如同在别的事情上一样,我们的所得亦即所失;如果人创造的最甜美精致的乐器,由于其音量小都不使我们感到悦耳动听甚至难以忍受,那么鸟类的最好的自然音乐,如鹡鸰、鹨、黑喉石、赤胸朱顶雀、苇莺发出的细细的、精美的歌声,又怎么能使我们引以为乐呢?最能说明这种纤细美妙的旋律的,是用多卵石小溪的轻轻的淙淙声,或树叶间飒飒的风声或霖雨的淅沥声来加以比拟,那真是沁人心脾。

另一个产生淡漠态度的原因是有些人觉得这类声音呆板单调。我们知道如果过去的快乐时光以及快乐本身已被遗忘,却依然还有什么留在我们心里,一种模模糊糊的快感,它可以由大自然中过去跟这一快乐联系起来的任何情景,物体、旋律、言语、景象或声音所引发。有些人说他们在某一景象或声音中发现一种难以确切表达的魅力或美,殊不知一般不是这一事物本身的性质使他们为之感动,他们的愉快几乎完全是由于联想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接受的只是他们所给予的东西。

自然事物和声音对我们所产生这种魅力的一例,是吉尔伯特·怀特所描写的昆虫。“田野间蟋蟀的鸣声虽然尖锐刺耳,却引起某些听者奇妙的乐趣,使他们在心目中充溢一连串有关夏天的感觉,乡村的种种旺盛的,欢快的东西的想法。”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或他的最快乐的、印象最深刻的早年生活消磨在跟农村情景无关的地方,那么就不可能有这样一连串的想法,也不会由于鸟音引起的联想而产生模模糊糊的愉悅之感。他听到的鸟音如果音质不错,也许好听,却是单调的。对于别的一些人,尤其是那些从婴儿时代起就跟大自然生活在一起,并且一直爱好自然的人,即使是一声轻微的鸟音也可以产生神奇的效力。

我想起一次这类的经验,那是两三个夏天前在哈罗盖特亲身品味过的。从哈罗盖特漂亮的外貌和经常到那里去的漂亮的观光者的人数判断,哈罗盖特是受到喜爱城市的人们的高度评价的;然而这是个寄生性的城市,这一点它使我觉得讨厌;更糟糕的是我在这个城市发现自己周围有为数众多的进香的病人,他们从各地来朝拜那个水池,天真地以为这就能治好他们的病。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营养充足、中年或老年的有身份的人物,面孔刺目地发红,腿脚不灵便,走路吃力,有的依靠两根手杖,有的则扶着两根拐杖,许多人靠在躺椅上。我认为这些富有的、饮食良好的先生们是痛风与风湿病的牺牲品。

在这批受难者当中,只有我,由于处在一种不适宜的环境下,意气消沉,要不是有一只小鸟,更确切地说,要不是有一只小鸟的声音,我本来是可怜巴巴的。每天我要到花园的泉水畔去喝一酒杯镁氧水,坐在那里消磨一个小时左右。这时候我就听到同一种玲珑、飘忽、轻倩的声音,同一只鸟,一只柳莺的纤细哀怨的调子,它选中这个地方作为它夏末的家。我不是指歌,一只小鸟在换羽的时候,藏在浓密的灌木丛里,是无心唱歌的;那只是习惯性的低弱悲伤的呼声。

人们每天在一定的时候成群地到泉边和凉亭来喝水,坐在一起聊天、欢笑,或在人行道上踱步。儿童则在草地上到处奔跑,蹦跳游戏,或在流水上放小船玩;快到吃饭时,人群就开始散去。花园里静下来,空悠悠的,但这只小鸟总是在那里,虽然藏身在长得最浓密的矮树丛里,却并不是完全看不到。每隔一阵,在丛生的密叶间的小小空隙处,它细小的、影子般疾飞的身躯能被辨识出来,你看见它,不过转眼间又飞走了。有意无意地听到它,有时瞥见那奔忙不宁的生物在我附近深深的绿阴里,我的精神上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变化,那种对周围一切不满和格格不入之感会成为过去。亭子,东方式凉亭,铺上沙砾的小路,人工化的景观,背景上大旅舍的楼房,都成为由幻觉产生的东西——一幅脑海里我可以随时排除掉的画面,一阵风吹或一朵浮云把太阳遮住就会使它消逝的幻景。坐着的或在我周围挪动的人群实际并不存在;那里只有我,以柳莺为侣,也并不坐在漆成绿色的铁椅上,而是坐在一棵老橡树或山毛榉的树根上,或铺满松针的地上,呼吸着松树和欧洲蕨草的清香,只有那飘忽、轻盈、温柔的声音,游丝般的声音,浮动在一片静谧之上。

这无疑是鸟音表现力的一个极端的例子,也许只有一个从童年时代起就以观察野生鸟类的生活作为他的主要乐趣,比起别的声音更爱听鸟音的人才能体验到。但表现力并非一切:有些声音能具有那么大的魅力,我们初次一听就爱,它们并不跟过去的幸福快乐有什么联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假设富有感情的表现力,如果它存在的话,是间接产生出来的,仅构成产生美的效果的一种因素。

在表现力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通常没有考虑进去,那使得某些鸟的乐曲比另外一些给我们的印象更为深刻——那就是情绪,我们是在什么心情和情况下听到鸟音的。即使在由于它们内涵的美而使我们最爱听的鸟音上,也会产生差别。所以奇怪的是,在格外有利的情况下听到一种特定的鸟音之后,听者竟然会坚信这种鸟音是最佳的。

有这类情况,种种因素形成一种气氛,在这种气氛下,所有遥远的事物似乎都在眼前,大自然带有一种罕见的可爱色彩,使我们像是置身于一个新的天地。也有那类情况,这时鸟音似乎比别的时候更为清纯、明朗,更能产生共鸣,某些时候,以新的和美得难以思议的性质使我们惊讶。

在夏天连续的阴雨后,通常在阳光普照的空中有一种温柔的银色光泽,那是大气中丰润的湿度造成的;在这样的时候,我们间或注意到鸟类的歌唱与啼鸣之间的区别,好像它们也如其他别的东西一样,得到洗涤和净化,正像我们把清新美妙的空气吸进肺部,我们把这种新的旋律吸进灵魂。在这种情况下,刚净化过的光彩熠熠的空气和乌云过去后湛蓝的天空的景象无疑是起了重大作用的;在我们身体内的反应是由感觉器官决定,它们似乎也经过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能够比过去创造出更真实、更光辉的意象。

再说,还有另一种原因,由于某种特殊的情况,或跟某种有利的情况相同,大自然的声音,尤其是鸟音能产生一种不寻常的效果。这纯粹出于偶然,今天的效果绝不会重复;它一去不复返,像我们亲眼目睹的美丽的夕照一样。不过,将会有更多的美丽的夕照一饱我们的眼福。

我在欣赏由于盛开的毛茛花而呈现一片金黄的草地时,曾经看到过一朵花,或者说单独的一片花瓣,远远地,在这块地的中央,它一下就吸引住我的目光——全部一模一样。成千上万的花朵当中的一朵把握住而且反映了光,使它的有黄色釉彩的表面像一块擦得锃亮的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由于某种这样的机会,一首歌、一个音符可以产生这种奇异的美感,比别的声音都要出色得多。

一天黄昏,我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散步,看到一株新开的鲜花披满枝头的山楂树,我停步来欣赏它。在一根枝丫上栖止着一只雌苍头燕雀,默默地一动也不动。这时它的伴侣很快从紧靠它的一棵榆树的顶上飞下来,在它降落时划出一道波浪形的曲线。它的伴侣到达这棵灌木后仍然绕着它飞,一边放开歌喉,不是平常栖止时唱的那种高扬激昂的歌,在形式上没有不同,音符的速度依然如故,但调子低些,更为温柔、甜美、飘逸。当这只鸟儿轻轻地落在它娇小的伴侣身旁时,歌声就停了。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听觉,一只我们认为在精美与表现力上远远低于某些莺类的鸣禽会唱出一支似乎如此美妙、柔和的抒情歌曲。

还有一次,在四月初一个刮风的非常寒冷的黄昏,天色擦黑后,我走过一块荆棘丛生的空地,离我四十码以外,一只小鸟用我从未听到过的最甜美的歌喉放声歌唱。在间隔一会儿之后它又重复,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唱。究竟是它的歌声在那个时刻格外清纯,又如此分明,如此异样地甜美,如此出人意外,還是那个孤寂的地方的幽暗和静谧赋予它几乎是超越尘寰的美,我说不上来。但是对我产生的影响如此之大,致使我以后在春夜行经任何荆豆生长的地方,都要怀着愉悦的心情停下来期待再次听到它的歌声。

大概在这两例以及其他我可以举出的例子中,这类歌都是偶然在恰如其时的情况下唱出来的,那就是最使人产生难忘的印象的时节,它们所引起的气氛和情绪最为有利的时节。

但是歌声也能创造出情绪,如下面的例子就是如此。我曾经听到许多乌鸫的美妙鸣唱,像所有鸣禽一样,鸟类跟人没有什么不同,都各有所长,而且差别不小——在自然界中确有天才这么回事。不过我认为,给我印象最深的鸟中天才恰恰是一只乌鸫。当时我正待在新林地方的一个农家里,在我睡觉的屋旁有一株郁郁苍苍的乔木,每到夜晚,一只乌鸫就栖息在上面,高与窗齐。这只鸟儿每天清晨三点半开始歌唱,每隔一小时就重复一次,如此连续约半小时。那时候万籁俱寂,我听不到别的小鸟啼鸣,歌声距我只有五码远,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它具有这样神奇的美,我只愿躺在那儿,头靠着枕,房间里晓色淡淡,充满夜间的花香。我倾听着那圣洁的歌声,再也不想比这更有福的生活了。

摘自《赫德逊散文选》

(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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