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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大藏汉简《苍颉篇·颛顼》看祝融与灶神关系

2020-06-04李现红

古代文明 2020年2期
关键词:灶神祝融秦汉

李现红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2.009

关于祝融是不是灶神,自古以来,聚讼不一。2009年北京大学入藏的西汉简《苍颉篇》,在目前发现的汉代《苍颉篇》残本中保留的字数最多,共1300余字,且篇章最为完整。2其《颛顼》章中的许多内容都与祝融有关。其中简文“阅勶灶(走+畢),滕先登庆”是我们重新认识战国秦汉时期祝融与灶神关系的关键。对《苍颉篇·颛顼》中的相关简文进行深入分析,有助于我们厘清祝融与灶神的关系。笔者不揣浅陋,以求教于方家。

一、北大藏汉简《苍颉篇·颛顼》中的祝融

北京大学藏西汉简《苍颉篇·颛顼》章共130余字,内涵极其丰富,全文如下:

(1)颛顼祝融,柖榣奋光。(2)(羔+頁)豫録恢,(彳+匀)隋恺襄。(3)鄢邓析郦(简46),宛鄂(号+阝)(襄+阝)。(4)阅勶灶(走+畢),滕先登庆。(5)陈蔡宋卫,吴邗许庄(简47)。(6)建武牴触,军役嘉臧。(7)贸易买贩,市旅贾商。(8)(角+思)展贲达(简48),游敖周章。(9)黚黡黯黮,(黑+冤)黝黭(黑+昜)。(10)(黑+金)黤赫赧,儵赤白黄(简49)。(11)殣弃臞瘦,儿孺旱殇。(12)恐惧怀归,趋走寎狂。(13)疵疕秃瘘(简50),齮齕痍伤。(14)殴伐疻痏,(月+夬)胅睛盲。(15)执囚束缚,论讯既详(简51)。(16)卜筮(光+卜)占,祟在社场。(17)寇贼盗杀,捕狱问谅。(18)百卅六(简52)。

上述文字生涩难懂,幸有杨振红先生为我们理解文义及思想背景,尤其是祝融的活动提供了门径之便:

第(1)句,在战国秦汉时期流行的阴阳五行体系和古史系统中,颛顼为黄帝之后,五帝之一,主宰着天下万物……颛顼和其主管民间的臣祝融在五德终始说和天人感应说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为历数之鼻祖,历纪、服色、时气皆由他们来掌管。

第(2)句,此句应指从出征前祭祀到胜利回师庆祝的盛大场面。

第(3)句,以上八地……均为故楚地。如前所述,颛顼、祝融为楚人的祖先,且祝融为主管南方的神。

第(4)句,阅,祭祀前清点祭品。勶,祭祀后撤掉祭品。阅勶,指祭祀礼仪。灶(走+畢),祭灶仪式。据《说文》和《风俗通义》,当时人将祝融尊为灶神。祝融主夏,故前引《礼记·月令》和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规定,祭灶仪式要在孟、仲、季夏三个月的丙丁日举行。

……

第(7)、(8)句,在时人观念体系中,一说“祝融作市”,即市场交易是祝融创造的……讲贸易往来、市场买卖的繁荣景象。

……

第(11)句,反映的就是违反仲夏月令和季冬月令,造成饥馑、婴幼儿死亡的情形。

第(12)句,反映的是违反季夏月令、孟冬月令,百姓被迫迁徙、颠沛流离、恐惧、思念故乡乃至发癫发狂的情形。

第(13)、(14)句,违反夏季月令和冬季月令后出现的瘟疫病症,以及突发战事、厮杀格斗留下的创伤。

第(15)句,祝融为司徒之官,职掌之一即刑罚……此段内容讲述的就是抓捕囚犯,审讯论罪要仔细、审慎。

第(16)句……月令中数次提到社、公社或社稷。如《礼记·月令》孟冬月:“天子乃祈来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门闾,腊先祖五祀,劳农以休息之。”

笔者案:文献中记载过两种“五祀”,一为包括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后土在内的“社稷五祀”,一为包括门、户、灶、井(行)、中霤在内的“家室五祀”。这里的“五祀”,当指“家室五祀”,灶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家室五祀”。

第(17)句,寇贼、盗杀在汉代均为重罪。夏月正是万物萌芽生长之际,不宜过用刑罚……故此段对犯了寇贼、盗杀的重囚,只是抓捕入狱,拷问审讯,而不能论罪处刑。重囚的论刑在仲秋。

可见,上述活动多是围绕颛顼、祝融,尤其是祝融展开的。根据上文解释,大致反映了与祝融相关的几点信息:祝融的活动与楚地有关;通过祭灶以祭祀祝融;祝融做市;祝融在颛顼的命令下抵挡瘟疫、厉鬼,护卫刘姓天下;祝融任司寇等。

祝融是古史系统和阴阳五行系统中的重要人物,在实践中,更是战国秦汉时人心中的保护神。

二、《苍颉篇·颛顼》中的“阅勶灶(走+畢),滕先登庆”试析

《苍颉篇·颛顼》中的“阅勶灶(走+畢),滕先登庆”是我们理解祝融与灶神关系的关键。现详细分析其文意如下:

阅,《说文》门部:“具数于门中也。从门,说省声。”段玉裁注:“具者,供置也。数者,计也。计者,会也,笄也。云于门中者,以其字从门也。”《左传》裹公九年:“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杜预注:“阅,犹数也。”行事前卜筮或祭祀时清点祭品数量。

勶,《说文》力部:“发也。从力微,微亦声。”段玉裁注:“勶与微义别,徹者通也,勶谓除去。若礼之有司微,客微重席,《诗》之微我墙屋,其字皆当作勶,不训通也。或作撤,乃勶之俗也。”简作“徹”,俗作“撤”。罗振玉《增订殷虚书契考释》:“此从鬲从又,象手象鬲之形,盖食毕而微去之。《荀子·正论》:“雍而微乎五祀。”刘台拱曰:“微乎五祀,谓微于灶也。”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可(何)谓‘祠未窯?置豆俎鬼前未彻乃为‘未窯。”

灶,《说文》穴部:“炊灶也。《周礼》以灶祠祝融。从穴,鼀省声。”《风俗通义·祀典·灶神》:“《周礼》说:‘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礼记·月令》孟夏、仲夏、季夏均有“其日丙丁……其祀灶,祭先肺”之語。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祠五祀日,丙丁灶,戊巳内中土,乙户,壬癸行、庚辛□。(简40贰)(走+畢),《说文》走部:“止行也。一曰灶上祭名。从走,畢声。”此与“灶”连称,当为灶上祭名。

滕,《说文》水部:“水超踊也。从水,朕声。”段玉裁注:“腾者,滕之假借。”《玉篇》水部:“滕,《诗》曰:‘百川沸滕。水上涌也。”今本《诗·小雅·十月之交》作“百川沸腾”,毛传:“腾,乘也。”可知汉代水沸腾之“腾”写作“滕”,段说是。先,《说文》先部:“前进也。从儿,从之。凡先之属皆从先。”段玉裁注:“凡言前者,缓词。凡言先者,急词也。”滕、先,指水流湍急貌。

登,《说文》癶部:“上车也。从癶、豆,象登车形。”段玉裁注:“引伸之,凡上升曰登。”《玉篇》癶部:“登,升也,上也,进也。”《吕氏春秋·仲夏纪》:“农乃登黍。”高诱注:“登,进。植黍熟,先进之。”《礼记·月令》:“孟夏之月……农乃登麦。”郑玄注:“登,进也。”庆,《说文》心部:“行贺人也。从心,从夂。吉礼以鹿皮为贽,故从鹿省。”《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庆子家驹。”何休注:“庆,贺也。”一说为“善”之意。《诗·大雅·皇矣》:“则友其兄,则笃其庆。”毛传:“庆,善。”

……灶(走+畢),祭灶仪式。

以上简文和文献中普遍说到的“周礼以灶祠祝融”是一致的,是为“托祀”。二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关系呢?笔者推测,可能有如下几点原因:

首先,二者都与火有关。在古史系统中,祝融曾任火正官;一说,为颛顼之臣,为火正。《国语·楚语下》:“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礼记·月令》孟夏、仲夏、季夏之月均载:“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灶神与火的关系更是不言自明。在古人心中,火能“博赡群生,资育万类,盛而不暴,施而不费,其变无方,其用不匮……功用关乎古今,勋绩著乎百姓,”有学者提出,灶神信仰源于火神信仰,“正是火的强大功用效应,在以自然之火或火堆、火塘为核心的原始炉灶阶段,奉火为灶神在初民社会和当今我国较为落后的民族中广泛传承着。”

其次,二者均管人问事。如前文古史传说中所述,自从颛顼命南正重司天,命火正黎司地,使民神不相杂糅后,不管是传说中的祝融任火正,还是祝融创造市场,以及祝融抵御瘟疫、厉鬼、护卫刘姓天下等,都是其管理人间的具体体现。灶神之执掌更是在人间。战国秦汉时期,灶神的执掌包括主饮食、致物、求雨、诅咒、庆贺等,后文(第三部分,灶神职能)将有详述,兹不赘举。

再次,二者关系为“以灶祠祝融”,是为祝融托祀于灶。

较典型的是下面几则材料:

周礼以灶祠祝融。

祝融、吴回为高辛氏火正,死为火神,托祀于灶。

炎帝作火,死而为灶。

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祀以为灶神。笔者注意到,对炎帝、祝融等火神的祭祀是通过祭“灶”实现的,是为“托祀”。“托祀”现象并非个例,《吕氏春秋·孟秋纪》云:“孟秋之月……其神蓐收”中,高诱注曰:“少嗥氏裔子曰该,皆有金德,死托祀为金神,”加言该托祀于金神。祝融托祀于灶,蓐收托祀于金神,这种对应早已有之。以灶神祭祝融,这不仅是郑玄、应劭等人的观点,也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

那么,以灶神祭祀祝融,具体是什么样态呢?当时的重要时令类书《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等告诉我们,祭祀灶神的时间在每年孟夏、仲夏、季夏,日期是在丙丁日,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品是先肺,还有孟冬,合祭五祀。此外,里耶秦简中的记录,也许会为我们了解秦汉时期的祭灶过程提供重要参考。

《里耶秦简(壹)》收录了里耶城址J1中第8层遗址中出土的“祠窖簡”。简文如下:

卅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售祠窖□□□(余彻脯)一昀于隶臣徐,所取钱一。(8-1002,8-1091)

卅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售祠窖余彻脯一脯于□□□(隶臣徐),所取钱一。

令史□监。般手(8-1055,8-1579)关于简文中的窖字,张春龙先生云:窖“或通窨,意为地窖或地穴。”尹在硕先生进一步说,“如果窨与意为地穴的‘窨或‘窖相通,则窖读作“灶”……灶祠是在全国范围内,上至天子,下至庶士、庶人都要举行的祭祀……”以上简文比较完整地记录了祠窖举行的时间、负责祭品出售的库啬夫、库佐,出售祭品的种类(食即祭饭、酒、脯)和价格,购买人的身份、名字,以及验校祭品交易公平性的监督者与券书书写人的身份和名字等内容。祠窖属于公祠的一种,在级别上,属于下祭。

以灶神祭祝融,看似表面现象,细究起来,有深刻的文化原因。关于灶神与祝融的文化联系,有代表性的是以下几则材料。

《吕氏春秋》十二纪记载:

孟夏之月……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礼记·月令》记载:

孟夏之月……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淮南子·时则》载:

孟夏之月……其日丙丁。盛德在火……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这些流行于当时的时令书中,记载颇为相似,尤其是《吕氏春秋》与《礼记》中的行文,显示出明显的延续性。这表明战国秦汉时期,以“灶”祭祀祝融是被普遍认可的。由此我们想到,祝融与灶神是不是有某种内在联系?带着这一问题,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

其一,灶神和祝融同处一个五行系统。

从战国秦汉时期的文化传统看,灶神与祝融处于同一个庞大的阴阳五行系统中。《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和《淮南子·时则》系统地反应了当时人的时令思想,是为当时统治者所认可的主流意识形态。这里将相关语句摘录如下:

《礼记·月令》中说:

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上面材料告诉我们,作为“家室五祀”代表的灶神,不仅与祝融对应,而且处于更大的“五行”系统中。灶神与祝融的这种对应这并不是孤例,其他例子还有:

《淮南子·时则》:

孟夏之月……其位南方……盛德在火……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吕氏春秋》十二纪:

……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以上三段材料有惊人的一致性。以表示之,大致如上表。进而可以把这种一致性表示为:夏—火—南方—炎帝—祝融—灶—先肺。这种对应关系长期存在于战国秦汉时期人的观念中。

如果上面的对应是一种线性对应的话,那么下面的对应则可称为立体对应。因为,夏—火—南方—炎帝—祝融—灶—先肺的对应处于一个更大、更严密的系统中。《淮南子·时则》曰:

孟春之月……其位东方……盛德在木……其祀户,祭先脾(仲春之月、季春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夏之月……其位南方……盛德在火……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秋之月……其位西方……盛德在金……其祀门,祭先肝(仲秋之月、季秋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冬之月……其位北方……盛德在水……其祀井,祭先肾(仲冬之月、季冬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礼记·月令》:

孟春之月……其帝大嗥,其神句芒……其祀户,祭先脾(仲春之月、季春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其祀中雷,祭先心。

孟秋之月……其帝少嗥,其神蓐收……其祀门,祭先肝(仲秋之月、季秋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祀行,祭先肾(仲冬之月、季冬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吕氏春秋》十二纪:

孟春之月……其帝太嗥,其神句芒……其祀户,祭先脾(仲春之月、季春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仲夏之月、季夏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其祀中雷,祭先心。

孟秋之月……其帝少嗥,其神蓐收……其祀门,祭先肝(仲秋之月、季秋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祀行,祭先肾(仲冬之月、季冬之月内容同前,笔者加)。

用表格表示,见下页表。

时令、五行、五方、五神、所食之神、方位、用牲一一对应,它们共同组成一个完整的、立体的系统。《白虎通疏证》中对这一现象进行了高度概括:

《通典》引马融说,以七祀中之门、灶、户、行、中雷为五祀,即句芒等五官之神配食者:句芒食于木,祝融食于火,蓐收食于金,玄冥食于水,勾龙食于土。故月令五祀祭祀,止是金木水火土行之祭也。

可见战国秦汉时期,句芒、后土、蓐收、祝融和玄冥等“社稷五祀”处于一个完整的五行系统中,他们分别与以灶神为代表的“家室五祀”相对应。

其二,祝融与灶神的文化渊源,由来已久。

灶神所在的“家室五祀”系统和祝融所在的“社稷五祀”系统及五行一一对应,在秦汉时期是为统治者所认可的价值观。这种思想的产生并不是在秦汉时期,而是有更早的历史渊源。如《左传》中记载了一段范献子与蔡墨的对话,蔡墨说:

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日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

……

献子曰:“社稷五祀,谁氏之五官也?”

对曰:“少嗥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

关于这段材料,顾颉刚先生认为乃刘歆伪造,今天可知《左传》为非伪,故此,这段材料中提出的问题是值得重新考虑的。从材料可知,五行之官并不是单纯的职位,而是具有“官宿其业,其物乃至”的重要影响,带有天、地、人相互感应的因素。郑玄谓:

此五祀者,五官之神,在四郊,四时迎五行之气于四郊,而祭五德之帝,亦食此神焉。少昊氏之子日重,为句芒,食于木。该为蓐收,食于金,修及熙为玄冥,食于水。颛顼氏之子曰黎,为祝融,后土食于火、土。

这段话告诉我们,“社稷五祀”分属木、火、金、水、土,“社稷五祀”的祭祀地点在四郊。也就是说,这里对五行之官的叙述,实际上是和四方的象征系统原理一样,带有天、地、人相互感应的因素;这里叙述五行之官的根本,仍处于先秦时期人们用来理解世界的那个天、地、人一体的空间秩序模型中。而句芒、祝融、蓐收等原四方之神在这里作为五行之官的重新出现,有可能便是为了体现原本的四方四神系统,正在为五方五行系统所重新纳入和改造的这一过程。

又,《山海经》中的记载已有了系统的影子: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

北方禺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郭璞云:“字玄冥,水神也。”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可见灶神与祝融的这种对应处于一个不仅庞大、立体、系统,而且由来已久的文化体系中。灶神与祝融长久以来的配伍关系表明,灶神一直处于古代中国完整的祭祀系统和阴阳五行系统中。至于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影响,朱凤瀚先生谈到《苍颉篇·颛顼》的抄写时问时说,应该是在“汉武帝后期,”“这部书应该为社会上层(及知识阶层)所必读,而与经书同等重视”。

“以灶祠祝融”,这在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和政府日常管理中都有所体现。祝融与灶神有文化联系,同时,祝融不等同于灶神。

三、灶神与祝融的不同

战国秦汉时期,灶神展现出许多不同于祝融的特点。

首先,二者职能不同。

如前所述,祝融是火正,是官职。正如杨振红先生总结祝融的职能:

第一,在古史系统中,祝融曾任火正官……第二,在阴阳五行体系中,祝融为南方炎帝之佐,为火官,主夏……第三,祝融为颛顼之子,后世祭祀为灶神。第四,战国秦汉时期,流行着祝融创造市场的说法。第五,祝融还在颛顼的命令下,抵挡瘟疫、厉鬼,护卫刘姓天下……第六,祝融任司寇。

灶神的源流则比较复杂,战国秦汉时期,灶神的主要职能以掌炊事为基础,又衍生出其他职能。

灶神(或称灶君、灶鬼)在战国秦汉时期主要是掌炊事之神,郑玄注《礼记》云:“灶,主饮食之事。”《释名·释宫室》第十七:“灶,造也,创造食物也。”。

其次,灶神能“致物”,《史记》记载齐人李少君对汉武帝说:“‘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于是天子始亲祠灶。”

汉代民间的祭灶目的也颇具随意性,包括如下几种情况:“夏求雨,令县邑以水日家人祀灶,毋举土功。”《汉书·孙宝传》说孙宝遇上遂心之事,“祭灶请比邻”,以示庆祝;《汉书·息夫躬传》载哀帝时期,息夫躬在政治斗争中含忿而死,其母愤怒无比,“坐祠灶祝诅上,大逆不道。”加王国维《古瓦灶跋》记载了一则瓦灶题字:“武林陈氏藏瓦灶一……左有阳识隶书三行,曰:‘用此灶葬者,后世子孙富贵,长乐未央,□□万岁毋凶。”表现了主人希望其子子孙孙富贵、平安、吉祥的美好愿望,这对我们理解汉代灶神信仰普遍流行的原因大有裨益。由此看来,灶神的职务不只是主饮食一项,人间生活的各种需求如求雨、庆祝、诅咒等,它都能够满足!总的来看,灶神在战国秦汉时期的职能大都不出人间神的执掌范围。

再次,二者身份地位不同。祝融世掌火正,乃尊神。灶神地位则比较复杂,主要为民间贵神。《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张守节《正义》说:“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白虎通·五行篇》说:“时为夏。夏之言大也。位在南方。其色赤,其音征……其帝炎帝。炎帝者,太阳也。其神祝融。属续也。”这些都是祝融听命于炎帝的明证,足见祝融之神通广大。火正,生为火官之长,死为火官之神。

不仅如此,祝融还是雷神。在楚辞中,雷神是丰隆,号云中君。楚辞《九歌·云中君》有“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等句,就是对雷神的描写。

此外,祝融亦是楚人的祖先神。《国语·郑语》和《史记·楚世家》都说楚人是祝融的后裔,所以要世世代代祭祀他。《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记:

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对曰:“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帅师灭夔,以夔子归。夔子不祭祝融和楚人的另一位祖先鬻熊,竞被楚人视为大逆不道,以至招来了亡国之祸。如此说来,祝融和鬻熊的魂灵是丝毫不得亵渎的。包山二号楚墓竹简中也有祭祀祝融的记录,这表明直至战国晚期,祝融仍在楚人心目中占据神圣地位。

《白虎通》号篇:“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也。或曰:伏羲、神农、祝融也。礼曰:‘伏羲、神农、祝融,三皇也。”东汉学者应劭说:“颛顼氏有子曰黎,为祝融五行之官,封为上公,祀为贵神,”可见其地位不一般。

战国秦汉时期,灶神的地位则比较复杂。《战国策·赵策·卫灵公近雍疸弥子瑕》记载,为了提醒卫灵公身边有小人,复涂侦在回答卫灵公时说梦见灶君,君“忿然作色”。从侧面可看出,卫灵公以梦见灶君为不详之兆,可见在当时存在这样一种观点,即人们以梦见灶神为不祥之兆。

不过,亦有不同例子,从前文灶神职能部分所引汉武帝亲自祀灶一事,可见灶神地位不一般。

在民间,灶神被视为贵神:

至子方,以累积恩德,为神所飨,腊日晨炊于灶,神见,再拜受庆。时有黄羊,因以祠之。自是富殖百万,田至七百顷。后世子孙,常以腊日奉祠灶神以黃羊。

注云:

南阳阴子方积恩好施,喜祀灶,腊日晨炊而灶神见,再拜受神,时有黄羊,因以祀之。其孙识,执金吾,封原鹿侯;兴,卫尉,鲷阳侯。家凡二侯,牧守数十。其后子孙常以腊日祀灶以黄羊。王利器先生也说灶神是民间贵神:

明堂月令:“孟冬之月,其祀灶也。五祀之神,王者所祭,古之神圣,有功德于民,非老妇也。

再次,灶神和祝融形象不同。祝融形象为“兽身人面,乘两龙”,包括动物和人形象,是天神和人神的组合。而灶神形象则比较复杂,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1,灶神为老妇说

《礼记·礼器》借孔子之口,提出灶神是老妇。

孔子曰:“臧文仲安知礼?夏父弗綦逆祀而弗止也,燔柴于奥。夫奥者,老妇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瓶。”

应劭也认同孔子的观点,《风俗通义》祀典第八《灶神》开篇说:

祝融形象图

《礼器》记曰:“臧文仲安知礼?燔柴于灶,灶者,老妇之祭也,故盛于盆,尊于瓶。”注曰:……老妇,先炊者;盆、瓶,炊器也。明此祭先炊,非祭火神,燔柴似失之。”

此外,考古研究称:在出土的西汉中期至东汉晚期随葬明器中,陶灶是一种常见的明器。在河南南阳一带,这类陶灶模印灶神画像数量最多且最具典型意义。这一地区出土的灶前挡火墙上有人物画像。这些人物画像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单人正面端坐于厅堂内。学者普遍认为是汉代民间祭拜的“灶神”。这类信息不多,但值得重视。因为若此说成立,则“灶神为老妇”这一论断可向前推至春秋战国之际。

2.灶神为美女说

《庄子·达生》引齐桓公的话:“然则有鬼乎?”答曰“沈有履,灶有髻”。晋代司马彪为“灶有髻”作注:“灶神,着赤衣,状如美女。”

唐代段成式也认为灶神是美女,《酉阳杂俎》中记述了一则典型的道教灶神传说:

灶神名隗,状如美女。又姓张名单,字子郭……常以月晦日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三百日,小者夺算,算一百日。故为天地督使,下为地精。己丑日,日出卯时上天,禺中下行署,此日祭得福。其属神有天地娇孙、天地大夫、天地都尉、天地长兄……

汉唐期间的民间认识中,灶神形象均与女性有关,这很可能是因为汉唐时期,民间祭灶活动中,女性参与较多。

3,灶神为夫妇说

如图显示,灶神可能是夫妇。下图截自一件明器灶的侧面拓片,该灶出土于河南巩义万宝苑昱盈阁公寓汉墓群M10,属西汉中期墓,灶在墓中的位置不详。报告称,共出土灶三件,分为二型。其中:

A型:1件。M10:5……火门两侧各站立一门吏,左侧站立一男吏,头戴帽,面侧向右前方,有髯,身着长袍,宽衣大袖,两手交叉于胸前,面前方凸刻“二工石”三字;右侧站立一女吏,头顶扎一发结,面侧向左前方,着长袍,两手置于胸前,面前方凸刻“夫人”两字。

有研究称:“而灶前挡火墙上多有人物画像,这些人物画像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单人正面端坐于厅堂之内,另一种是双人对坐于华盖之下。我们认为,这两种情况下的人物均应是汉代民间所祭拜的‘灶神。”不过,这则材料尚属孤证。

灶神与祝融的联系与区别

綜合来看,战国秦汉时期灶神的诸种形象是并行存在的,并且都不出人的形象,从不见有兽的形象。同时应注意到,以上诸说中,几乎每一种说法都有令人质疑之处。如仅凭“有髻,着赤衣”两点,就断定其为美女,不太合适。因为在中国古代,男性也可以有髻,着赤衣。“有髻,着赤衣”不能作为区分性别的标志。另外,关于灶神为夫妇一说,也有待商榷。因为上图中,从左刻“二千石”,右刻“夫人”字样判断,也可认为灶神是男性,“夫人”则是灶神的妻子,这恰恰说明灶神是男性。这从侧面说明,灶神为夫妇这一形象应该是受当时官制影响所致。为灶神配以夫人则表明灶神向人格化、家庭化方向发展。可见俗文化中的形象大多是经不住推敲的,但同时又是客观存在。

战国秦汉时期的灶神形象有老妇、夫妇、美女诸种,同时对每一形象的判断都伴随着反对者的声音。古史茫茫,说法各异,甚至相互抵牾。王国维也曾谈及灶神形象,他说:

古之灶神,《淮南子》以为炎帝,载圣及贾逵、许慎皆以为祝融。郑康成据《礼器》文以为灶,老妇之祭,其注《礼器》云“老妇先炊者也,以礼意求之”。郑说为近。然臧文仲燔柴于爨,郑君云“时人以为祭火神乃燔柴”。则周时已有以祀神者,至后世祀司命,盖已三变。观李少君以祠灶、道、却老方见武帝,则汉初方士或已为此说矣。他同意郑玄的观点,认为灶神很有可能是老妇,但也认识到问题的复杂性,惜未进一步阐发。

从目前来看,以任何一种形象确定战国秦汉时期的灶神形象都是不科学的,灶神形象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战国秦汉时期是灶神文化内涵最为繁复多样的时期。

总之,以上诸种形象反映了俗文化体系中,对灶神的认识已开始“人”化。以上笔者分析了灶神与祝融的关系,可用上表示之。

以上关于灶神的职能、形象等,多与民间百姓(偶有提到与统治者)或生活层面相关。可见在民间,灶神在沿着与祝融完全不同的道路发展。

四、小结

关于祝融的重要历史地位,北大藏西汉简《苍颉篇·颛顼》已提及祝融在古史系统中的多种职能。正如杨振红先生所指出:

在先秦秦汉流行的古世系和宇宙观念体系中,颛顼、祝融具有特殊地位……火正黎(即祝融)主管大地生民,与人类息息相关,所以更加受到人类的重视……由于当时关于历数、天地、民神、时令等观念主要反映在以《礼记·月令》为代表的月令书中,所以《颛顼》章的很多内容都可以与月令书相印证,这也为数千年后我们理解《苍颉篇·颛顼》提供了极好的线索。

《苍颉篇·颛顼》的功用,“不仅仅在于教人识字,还在于宣传主流意识形态,弘扬统治者所认可的价值观”。

灶神信仰已进入战国秦汉时期人的主流信仰范围,二者关系可表述为“以灶祠祝融”,是为“托祀”。二者的关系有深厚的思想基础及社会基础,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官方的认识,是官文化的体现。

与此同时,民间的灶神完全不同于祝融。战国秦汉时期,灶神职能较多,灵活多变,灶神形象有老妇、美女或夫妇等多种,这是民间创造的灶神文化的反映,可称为俗文化。官文化与俗文化并行存在了很长时间,且两种文化和谐共存,自由发展。

以上现象促使我们反思战国秦汉时期,作为俗文化的灶神文化的多样性是如何形成的?笔者认为,这很可能是灶神在经历被“塑造”的过程。这一过程既处于东周秦汉时期信仰世界被整合、被创造的背景中,同时,灶神文化的发展亦有自己的轨迹:东周秦汉至唐代是灶神文化的形成时期。在这一历时长久的过程中,灶神文化由神圣变为神圣性和世俗性兼具。唐以降,灶神逐渐定型为有名有姓的俗神,其形象是凡人,有妻子、儿女,有性格特征,职能也更加迎合世俗社会的需要。参与这场造神运动的力量既包括来自官方的价值形态,又包括士人和广大民众的积极参与。

综上所述,祝融非灶神。但为何自古以来,对于二者的关系一直说不清楚呢?个人以为,根本原因是,灶神成为家神。众所周知,秦汉时期国家走向大一统,因而也需要信仰文化的统一。犹如前文所述,灶神与祝融虽同属一个五行系统,但不可忽视的是,祝融属于官方文化系统中的“社稷五祀”,灶神属于民间文化系统中的“家室五祀”。“家”作为中国社会的组成细胞,一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传统中国社会长期以来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不随王朝的更替而发生质的变化,从而使得祝融一直未与灶神完全合二为一。秦汉时期如此,以后历朝历代亦如此。

[收稿日期:2019年8月18日]

(责任编辑:王彦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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