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很久不绿了

一棵树很久不绿了

当人们确定它死了之后

山谷里坎坎伐木如古风

当树被人艰难而兴奋地抬走

树墩平静的截面上

美丽的木纹 古朴安详

但那痉挛着扎进石缝的根

逼我记住 这就是年轮

生命就这样

一层层被围困

在那再也抬不起头来的深夜

光洁的额抵着古老的木桌

梦中悲欢离合

醒来弹铗而歌

可是硬木纹的谶语？

人类早已从树上下来了

有人说唯有诗人像在树上一样

攀援在语言中

但树总要倒

生死回合如年轮回旋

我在树下作诗  还是做人

观音山

——忆东莞

身负为众亲友祈福的心愿而来

那个善男子跪下时

竟不知为谁许 许何愿

烈日用一座山的影子罩着他

千面佛旗猎猎飘舞

观音山如接天的金字塔

古树 瀑布 绿峦及金顶之间

没有任何黏着之物

却万世一体

那一群离开流水线的小姊妹

呈鸟兽状在山中散开

她们迫不及待 用美颜自拍

她们聚在耀佛岭上发朋友圈

赞佛家俗弟子主持人

“梵唱万物生 大风吹起长袍

秀发随风凤舞

真有一种 江山 如此多娇”

我不知圣像雄踞的主峰

是不是观音山的最高峰

菩萨悲悯 身着天衣

端坐玄武岩须弥莲座上

凡有人遇难呼救 就应声前去

她在山上的时间并不多

但善男子与众弟子虔诚上香

长跪不起

那些脊背像法喜满满的山脉

随着地壳的运动  匍向人间

有人面向全世界

悬赏70万元重金诚意征集

观音山上观山水的下联

主办方说诚意与金钱无关

我忽然看见观音山从山脚

站到山顶的千万棵树

举着绿荫 诚意方殷

像许过愿的人站到安息

都不说为谁祈愿

就像火一直在木头和巖石里

从不显示她的神性

长绿

北方的娟栖落南国棠樾

阳光穿过孙府的树冠一路斑驳花荫

秋天 她感恩这里四季如春

冬天 她想这些树难道春天落叶

春末了 她实在忍不住发问

不落叶的树何时发芽

她的从前  一岁一枯荣

银杏和杨柳次第从绿变黄

秋风即兴用金币铺满山坡和街巷

一片叶子也不留

冬眠的树袒露着神秀的骨骼

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她的从前 冬天之后是亮晶晶的春天

满树绿茸茸的芽叶

像婴儿和春蚕软软蛹动

冻土酥软  万物鲜洁

玉嫩的叶子让路人伸长脖子

想吃一口春天

她知道不应回忆那乱拳般的冰雹

一场沙尘暴

需要半年的泪水冲洗双眼

南国没有秋风扫落叶

这里的树木没有年轮

她要和“长绿植物比遗忘”

亲爱的 我们都一样了

——致宝蘭

亲爱的 这些年

原谅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哭

总以为在自己的黄昏送别自己的落日

已不会地动山摇

直到我和身边的朋友开始陆陆续续

送别各自衰老的父母

我们像弹尽粮绝的战友

鏖战在各自的战壕  无法增援

我们死守着最绝望的阵地

直到一个接着一个沦为俘虏

沦为和你一样的孤儿

才知道 我们都找不到地方哭

我倔强的伯父迷信天价的神药

他在弥留的昏迷中喊着

扶正压邪  强身健体

我朋友的父母是人间的鸳鸯

到老都秀气胆怯的母亲哀求她的靠山

带我一起走吧  把我带走

奄奄一息的靠山吁叹 我哪有这个本事

再伟大的人都得自己走呵……

自己走了

我六十多岁的兄长写诗追悼九十多岁

无疾而终的父亲

他斥责身经百战曾在总统府上留影的老爹

逃兵

他咬牙切齿自言自语：逃兵 逃兵

亲爱的 我们无处可逃

这些年 我把白发染成黑发

佯装父母生下了永远年轻无所不能的

英雄

他们离开后的一切

至今一无所知

每次梦见父母都和我过去回家一样

洗菜洗水果再去找要洗的衣服

总是没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总是反应不过来

他们不在了

梦亦不在了

李晓梅，1963年生于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纪录片学会会员。

1981年起，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人民日报》《北京文学》《绿风》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987年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1992年获“全国羊年诗集出版大赛”一等奖，1995年出版《李晓梅诗选》，2019年参加诗刊社“青春回眸”。作品先后多次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全国年度诗选》及《经典朗诵诗选》并陆续刊载于《中国当代青年女诗人诗选》《20世纪华文爱情诗大典》《新世纪5年诗选》等20多种诗歌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