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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

2020-06-03魏东侠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局长

作者简介:

魏东侠,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河北省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小说月报》《特别文摘》《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

仰卧、侧卧、趴着……他闭着眼睛假装还是黑夜,假装自己还处在深度睡眠,但潜意识在猜,几点了?按媳妇去单位加班算,八点半多,按儿子上补习班算,九点半多……儿子!我靠!他猛地睁开两眼,绿底白花雪尼厚窗帘间,一缕强光照妖镜般,他立刻瞑目。墨蓝色衬衣,白棉麻西裤,想着媳妇头走嘱咐别忘了接儿子,动作分外连贯。

这时手机炸雷般响起,定是傻娘们提醒接孩子,启目一瞧,单位的号。本不想接,可一想到有孩子这事搪塞,就勇敢地滑了接听键。

王局长问,干什么呢?

他第一次说了实话,躺着呗,好不容易赶上个礼拜天,咱主要姿势当然是躺着呀。不过这会儿起来了,马上去接孩子。这样说着,脸现得意,任你什么领导也不好张嘴说下去。

可王局长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直接下了命令,马上到局里来一趟。

我得接孩子。

王局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硬了,就笑了笑说,接完孩子来单位吧,有紧急任务。

他这个后悔啊,忘了孩子还有接完的时候,知道这样,关机多好。

一、谈话

自从财政局实行四签到,而且是指纹签到,他就在想法设法离开这个破单位了。又舍不得工资,只好每天在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和自己新买的手机间轮换着转眼球子,瞎混日子。以前多好,以前他可以让家里人挡箭,不是老娘住院,就是孩子病危,不是爷爷奶奶死了,就是丈母爹小姨子出了意外,总之,他有一大堆倒霉的亲人轮流扮演着一张张请假条上的主人公。

他想过让人用指模代签,可指纹机上方瞪着领导的眼睛呢——精精神神的监控连他娘的盹都不會打一个。

正在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时,主管局长王一民找他谈话。王局长说:“大礼拜天叫你来呢,是跟你商量个事,原来安排的下乡包村人员有刘股长,可他爱人刚进医院,生二胎,局里打算换你去。你、我还有大亮,我带队,这也是最后局长钦点的,你看有什么困难没有?没有的话咱就这么定了,上头等着回信呢。”处于习惯,他眼珠子以光速转动起来,单位那么多人,凭什么是我?哦,单位上的男丁确实都下去一个遍了。答应还是不答应?怎么着上算?他在心里把算盘子拨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颠簸。很快合清了,这是一次机会,再也不用四签到了,而且村里有瓜果梨桃,有鸡鸭鱼鹅,说不定就能时常发个小财啥的。

他在瞬间将两只黄眼珠灯炮一样捻亮,“行,我服从局里安排。”他这么一说,王局长不安了,之所以把“一把手”抬出来,就是防着他扯三挂五,结果他痛快得像放屁一样,这就不对了。上次局长叫他去替会,他答应得也是这么痛快,可五天的会,局长问起时,他竟然汇报说不知道会议内容,不记得开的什么会了。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若是下了乡,他还这么一副死皮嘎啦肉,可怎么是好?副局长的锣鼓也只能在心里敲,嘴上还得鼓励,“好,那就定下来了啊,咱们包的是阳光镇的花满村,距县城43公里,道是远了些,好在咱们三个都会开车,来回也方便。”

他机灵地点点头,嬉皮笑脸地说:“王局说的是。”

二、出发

花满村和他们想得实在差了太多。一路上三人不断猜测,大亮乐观,说:“花满村自然是花多,家家户户养花,田间地头都是花。”王局长边开车边说:“不见得,资料上并没有显示这个村子靠养花致富,估计老百姓也就是房前屋后地点缀些颜色。”大亮回头问坐在后排座上的他,“刘子,你说呢?”他停止了摁手机的动作,抬起头来嘿嘿一乐,“你们太没想象力了,我觉得应该是花姑娘大大的。”那二人齐声骂道:“去你的吧。”车外扬起的尘土在风里飞舞,车内爆发的笑声在疾驰中回荡。

在一个V字路口,他们停下来。两条小路都夹在大片的麦子地中间,麦苗绿得发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者根本分不清这是韭菜还是麦苗,就像此刻,几个城里人根本搞不懂农村的路朝哪个方向走。王局长命令打开导航,大亮的老年机派不上用场,刘子说:“我手机流量不够。”王局长就打算从自己包里翻手机。这时一位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老汉向他们走来。大亮赶紧解开安全带下车,跟老人寒暄。老人用手一指,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四周绿毯的围困中脱颖而出。大亮回到车上后说:“这老汉就是花满村的,说是到城里找他儿子去。”王局长说:“方向反着呢,不然咱捎老人家一程。”说着投向老人感激的一瞥,可不得了,这一眼,正瞅见老人仰面朝天昏倒在地。王局长慌忙打开车门跑了过去。大亮也急忙跟了过去。刘子磨蹭着不想下车。其实他们俩几乎没帮上什么,他们惊讶地看着王局先是将老人放平,用公文包将老人的臂部及双下肢垫高,然后快速解开老人蓝上衣的纽扣,接着拨打了120.前后专业得像一个大夫在抢救病人。待120把老人接走,三个人重新坐回车里继续花满村之旅,刘子和大亮还吃着蒙呢。过了会儿,王局长的手机响了。王局长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接听电话。忽然他踩了刹车,一连对着手机惊叫了三声“什么?什么?什么?”大亮和刘子紧张起来。挂断电话,王局长说:“上边查岗呢,问咱为什么还没到指定位置?”“查岗?”刘子的倒八字眉快变成一双筷子了,“进村还查岗?这可是第一天啊。”王局长气乐了,“鬼子啊进村?咱这叫包村,驻村。”大亮也想不开了,“怎么村里比单位上还严呢?”刘子安慰他说:“好在不用四签到。”王局长说:“想什么呢,咱们也是有制度的。”刘子的黄眼珠瞬间灰暗,游戏都有点打不下去了。

三、驻村

果然,驻村也有考勤制度,签到是其中一项,代签的话马上露馅,人家定位你手机,这不是没有的事么!而且还有请销假制度,规定一个月至少有20天待在村里。还有一大堆的工作职责,不干活也不行。还有奖惩制度、目标制度……春天一过可就是汗珠子摔八瓣的夏天,去这么三位干净的胖子,蚊子倒是乐呵了。刘子哀怨地说,比贡献,我一定比你们大,200斤肉身,能帮老百姓养活多少蚊子!大亮想乐,王局提醒说,到村里了,注意形象,别乱说话啊。

沉默下来的三个人继续瞅花满村便民服务中心墙上的制度。支书老李捧着三个纸杯走了进来,一闻就是茉莉花茶。道过谢,王局长问老李,“花满村怎么一朵花也看不见呢?”老李一乐:“你们这些包村干部,都爱问这个问题呢。”

王局和大亮哧溜哧溜喝茶,刘子冲茶杯吹一口闻一闻,吹一口闻一闻。大亮说:“刘子,你该随身带个银簪子。”“滚!”刘子看了看纸杯上的黑指印,到底没喝。

王局不放过老李,非让他说说。老李说:“我也是听来的传说哈,明朝初期吧,从山西洪洞大槐树那儿来了一位姓花的,饿昏在我们村口(据说当时这个村叫李村),被一位好心的老汉救了,后来还娶了老汉的女儿,当了上门女婿,哪想这个女儿是个悍妇,花姓男人便不断受到虐待,终于忍无可忍在一天夜里偷着跑了,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叫李满。老汉非常想念自己的女婿,临死的时候命令女儿将李满的名字改成了花满。花满长大后,赶上一次特大洪水,凭着好水性,他救了村子里十一个孩子和三位老人,当他再去救第十二个孩子的时候,一个浪头把他吞没了。全村人都很怀念这个勇敢善良的年轻人,从此就把李村改叫花满村了。”

“村里还有姓花的吗?”王局长显然对姓花的人充满敬意。

“没有,半数以上姓李,还有七八个其他姓氏。”

大亮嘟囔,“怪不得没花。”

刘子也嘟囔,“怪不得没花姑娘。”

王局长瞪了刘子一眼,刘子立刻嬉皮笑脸地伸了伸舌头,一个胖子的鬼脸看上去好恐怖,王局长赶紧转移了视线。

“哈,姓花的被一老汉救了,我们在路上救了一老汉,说是你们村的。”刘子抢话抢功的毛病又犯了。大亮听得瞠目结舌,当场纠正,是王局救的哈。刘子便很大度地说,对对对。

“救的谁啊?”

“不知道,还没弄清叫什么,他就昏过去了,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一位老人家。”

“老刘头。真要好好地谢谢你,王局,我这就联系他儿子。这事交给村里好了。”

“老李,能先找个人带我们三个挨家挨户转转吗?摸一下民情,也顺便和乡亲们认识认识。”

“不休息一下了?”

“哈哈不了,给您添麻烦。”

四、摸底

全村106户人家,三个人转了整整一星期才转完,因为遇到贫困的残疾的或者家里有其他特殊情况的,都要坐下来详细了解。大亮负责拿个本子记录,王局长负责沟通。只要在一家人家停下来交流,这时候的刘子就成了卧不住的兔子,他嫌人家的凳子脏,始终站着,看着王局和大亮扑上去同老农民握手,他尽量躲着,白衬衫、蓝牛仔,加上比白癫疯还要白的胖身子,好多人误以为他是大领导,弄得王局很尴尬。尴尬不是他抢了风头,而是他往往会吓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王局尽量忽略他的存在,说着贴近百姓心窝的话。可百无聊赖的刘子一会儿伸个懒腰,一会儿打个呵欠,一会儿接个电话,一会儿又“啪啪啪”打上游戏了,一会儿溜达溜达,一会儿又掐着腰抖腿。他的表情和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王局长几次纠正他,“刘子,别动,别说话。”刘子的大油脸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的,和脸不相称的薄嘴唇哆嗦几下,挤出几颗代表笑容的烟渍牙,继续无所事事。王局长偶尔抬眼看他,就说:“刘子,你帮着拍几张照吧。”刘子说:“我手机像素低。”“用我的。”王局长说着,把手机递给刘子。刘子说:“不会。”王局长急着跟需要帮助的村民拉家常,再不答理刘子。

走村串户的收获还是很大。两条路需要修,四眼井需要打,一个小广场和一个阅览室需要建,十一户特困人家等着帮扶。王局长开始分工。

“都需要钱,钱的事我来解决,但项目施工必须有人全程负责监督,刘子,你选一下吧,负责哪几块?”

刘子的上下眼皮迅速在黄眼珠外召开紧急碰头会议,眨到眼屎都泛出来了,才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提倡一对一精准帮扶么,我负责老刘头家吧。”

这叫个什么任务?王局和大亮迅速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转悠的最后一家就是老刘头家,王局长买了营养品,还细心地买了根龙头拐杖。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刘头也不会说客气话,只知道嘿嘿地乐,后来不乐了,七十八岁的老刘头一把攥住刘子的手失声尖叫:“你真叫刘子?呀呀!我儿子也叫刘子!”老人家说着,将一把瓜子塞进刘子口袋,将一块糖塞进刘子口中,脑袋四下里转了转,又抄起外屋案板上的一个西红柿塞进刘子手中。刘子受到105户人家的冷落,如今在第106户人家得到此等热情,简直受宠若惊,他瞅瞅正瞅着他的王局长、老李、大亮,有些得意。只是,这个家实在太破了,一共两间屋子,里屋一盘土炕,一个漆掉光了的躺柜,外屋是锅台和长长的薄案板,四个小板凳,便是全部家当。都像被黑油泥糊过。尤其一股刺鼻的老人味,让刘子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那些零食也一点不落地早放下了,可老人最后的愿望引起了刘子的注意。老刘头说:“我不需要你们帮我致富,我就需要有个人时不时来跟我来说说话就行。”这,正是刘子决定精准扶贫这一家的原因。

王局长再看看大亮,大亮再看看王局长,似乎在求证刘子是不是在说梦话。可是很快他们就心有灵犀不点通了,这事是不合理,可这人,他们拿着没法,只好妥协。王局长当着满脸问号的老支书有点抹不开,就严肃地说:“既然这是你主动提出的,你可要善始善终。”

刘子再一次机灵地点点头,嬉皮笑脸地说:“王局说的是。”

五、入户

这天早起兵分三路,王一民到县里开会兼跑资金,大亮带着几个年轻人到邻村学习种大棚经验,刘子闲着没事到他本家去聊天。

老刘头将小板凳擦了三四遍后,刘子又掏出卫生湿巾抹了好几抹,才小心坐下。一开始刘子还兴致勃勃地听着,看老刘头眉飞色舞,吐沫四溅,苍蝇绕着他嗡嗡地转圈,也怪有意思的。他讲的内容也不乏味,说他儿子从小就出息,长得好看,见人就笑,学习成绩老是拔尖,到了社会上也让人待见得不行。老刘头就像负责任的老师,有意再重复一遍的时候,刘子困了。按说上午没那么困,可头天晚上儿子发烧,媳妇又是往儿子额头上覆毛巾,又是往兒子后背上搓香油,结果还是不行,他只好拉着这娘俩奔了医院输液,折腾回来零晨一点多了,困劲一过,睡意全无,他抱着手机打了通宵《灭神》。媳妇骂他,他说,村里他娘的没网,玩个游戏还得费自个流量,好不容易逮着邻家不花钱的wiff了,还不玩个痛快呀!

老刘头年纪大,眼神却不老,他见刘子上下眼皮打架,就赶紧用笤帚扫了扫炕上看不清颜色的旧单子,招呼刘子,“靠着被卷躺着听。”刘子犹豫了连千分之一秒都没有,就立刻滚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老刘头愣住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困急眼的呢,待明白过来,伸手扯一条薄被,盖在刘子身上。刘子迷迷糊糊中听见老人嘟囔:“我儿子呀,也爱睡个懒觉。”

刘子好久没睡过这么痛快的觉了,平时神经衰弱,又贪着玩大型游戏,不想这次睡得死过去一样。待他满头大汗地醒来,不明就里的还以他干了一上午农活呢。一股呛嗓子的烟火味让他咳嗽着彻底醒来,看到满屋子烟雾缭绕,他猜老刘头在做午饭。午饭的味道没传进来,倒是其他味道不请自来。枕头上的油腻味,单子上的汗馊味,被子上的臭脚丫子味,再仔细闻闻,还有尿臊味、屎味,反正说不清的恶心味。刘子感觉自己都快吐了,就大声吆喝着说,做饭呢,老刘,我走啦哈!说着掀门帘想逃。老刘头正往灶坑里捅火,烧火棍上还燃着熊熊的火苗呢,他拎起烧火棍一下拽住了刘子,吓得刘子大叫。

“别走,我给你做着呢。”老刘头热情似火。

刘子的身上蹦跳着明明灭灭的火星,他说:“你先放下。”

“我知道你嫌我脏。”老刘头说着松了手。

刘子瞅着白衬衣上的黑五指耙,大叫:“你看看,怪我嫌你脏啊!”

接下来他们俩孩子般大笑。老刘头说:“我儿子也这么爱笑。”

老刘头焖的豆角面条,看样子不难吃。刘子也确实饿了,吃完一碗又从七印锅里铲出一碗,就着一根大葱,乐得老刘头皱纹都挤成了堆。老刘头说:“我儿子就爱吃我焖的面条,撒零,有嚼头。”“美中不足,就是没放肉。”刘子说着,搛了一口桌子上的炒笨鸡蛋。老刘头惭愧地说:“谁让咱家里穷呢,我从过了春节就没见过肉。”刘子这才注意到,老刘头统共也没吃几口鸡蛋,全紧着他吃。老刘头似乎狠了心,说:“明儿你还来,我给你焖带肉的面条。”刘子有点咽不下去了,说:“好。”

第二天一早,刘子蹬起自行车直奔二十里地外的阳光镇称了十来斤猪肉,膘白肉嫩。当他敲响老刘头门时,这位老同志还做梦呢,不过他做梦也没想到,刘子会买这么一大块肉孝敬他,直激动得那张沧桑的老脸上开满了泪花。刘子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冲动的时候。王局长后来听说了这事,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大亮说:“刘子肯定是让老刘头那个也叫刘子的儿子附体了。”王局长哈哈大笑:“别瞎说,那个刘子还活着呢。”

六、誓言

就在路修上一条,井打了三眼之际,老刘头的儿子回来了。

这个刘子又瘦又矮,看上去也就是那个刘子的二分之一,无论体积还是重量。暂且叫他小刘子吧。小刘子回来是要钱的。

老刘头曾对刘子吹嘘儿子在大城市工作,一百多家企业抢他。事实上是小刘子在哪家企业都干不长。小刘子待的第一家企业,几乎浓缩了他在一百多家企业的命运。他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师傅正拼命工作,就悄声劝人家,老板又不在,何必这么卖力气?要学会偷懒。不想这话被老板听到了,立刻开除了他。小刘子挣不到钱,却得花钱,谈了个女朋友也不会别的,只懂得消费,于是,小刘子只好回家来找他爹赞助。小刘子算是老刘头的老来得子,本来是欢喜事,可惜这小子命硬,直接要了他娘的命。老刘头好歹把孩子养大了,再没本事为这个家拉套。看看家徒四壁,小刘子有点不忍心,“不是有低保和养老金吗?粉刷一下这黑屋子吧,到时候我领女朋友回来,像什么样子。”

“钱都买成药了,我这心脏长年得靠小炸弹(速效救心丸)维持。”老刘头像犯了错误的罪犯。

小刘子想起前些日子村支书给他打电话,他拒绝到医院去的事,就有点下不来台,就生气了,“别动不动就进院,那是穷人住的地儿啊!”

老刘头更惭愧了,“我昏过去了,是扶贫干部打的120。”

小刘子不耐烦起来,“这些个扶贫干部,真是该干的干不了,不该干的他妈瞎操心!村里扶了这半天贫扶的什么?还精准扶贫?咱家怎么越扶越穷啊!老子还等着用钱呢。”

“老子?你跟谁老子老子的?”老刘头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小刘子叹息一声说:“就是受老辈儿思想影响太深了,爸,没事了看看头条,外国的孩子对长辈都是提名挂姓的。”

“头条是谁啊?住哪儿?”

“真是个农民!那个扶咱家的刘子呢,怎么还不来?”

“待会儿就来。你先去扫扫院里的落叶吧,刘子。”

“我这衣服新买的,皮鞋也是新的。”

“那你烧壶水,待会儿沏茶给人家喝。”

“他扶贫扶成这样,还喝茶?算了吧!”

“咱也得喝水呀。”

“也就是和他聊几句的空,待会儿我走了,你们爱喝什么喝什么。”

刘子就站在门外,当小刘子埋怨扶贫的,他就已经站那儿了,然后一句一句地听着,直到听不下去。

“刘子回来了?半年多没回家,给你爸带什么礼物啦?”刘子推门而人,先发制人。

两个刘子相见,分外眼红。小刘子发难说:“我一穷人能买什么?倒是你这扶贫的,都扶三四个月了,我爸怎么还是没钱?”

“是,我做得不好,可你这么年轻你得挣啊,你爸就靠你养老呢。”

“我挣?我挣还要你们干什么?现如今这个家有你们扶着呢,我都算扶贫对象。”

“你这是无赖。”

“你这是无能。”

“再不行我还陪你爸聊聊天呢,你呢?”

“我不是忙吗。”

老刘头终于听不下去了,挥着手说:“刘子,你走吧。”

两个刘子齐声问:“你让谁走?”

老劉头想了想,低下头说:“都走吧。”说着慢慢腾腾到院子里扫落叶。

刘子想了想,奔出屋门抢过老刘头手里的扫帚,刷刷刷扫了起来。

小刘子也想了想,来到刘子身旁,小声说:“你,借我一千块钱。”

“你个孽障!”老刘头还是听到了,劈头盖脸地骂。

“你要是肯回来种大棚,我就借给你。”

“……我答应。”

刘子加了小刘子的微信,很快将一千块钱转过去。小刘子说:“我女朋友等着用钱呢,我送过去就回来。”

刘子就像看从前的自己一样看了一眼小刘子,不禁冷笑。

“我保证。”

“保证个屁!他从小没实话,坑蒙拐骗,馋吃懒做,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是东西的!难怪村里人都笑话我们家生出个二溜子!”老刘头亲口否定了他曾经的骄傲,刘子有点儿替老人家难过。

小刘子走了,顺着刚刚修好的那条柏油路,头也不回。刘子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俩绝不仅仅是名字一样,真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刘子这是头一回帮老人干活,他不仅扫干净了院落,又劈柴帮老人烧开两壶水,大概柴火有些潮,灶膛里不断涌出灰黑色的浓烟。借着滚滚烟雾,刘子泪流满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过去,都是他让别人哭。

别人也在哭,老刘头在里屋的炕上哭得肝肠寸断,直哭得刘子一个劲发誓,必须扶贫,一对一精准扶贫,不,一对二。

七、种花

刘子来老刘头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老刘头竟然鬼使神差把自家钥匙交给刘子一把,说是自己万一不在家也可以家来。

这天就赶上老刘头不在家,十万只苍蝇迎接了刘子,还有几只到处拉屎的小笨鸡。刘子强忍住自己那警犬鼻所嗅到的难闻气息,认真打量着老刘头的屋子。似乎炕上用品从来没洗过没晒过,地上的几双鞋子沾着厚厚的泥巴还是恶臭扑鼻,有一双还奇怪地放在了做饭的案板下边,案板上的黑油泥和沾满葱末蒜末锯末的刀,让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吃过的焖面条。天哪!从哪儿扶起呢?唉,扶不起来的老刘家呀!既然没有扶贫策略,他决定先干几件具体事,边干边琢磨。

院里有一口自挖的井,五天放一回水,井是满的。案板拿到房檐下,抹上洗涤灵,用不锈钢清洁球蘸着水一遍遍刷,很快露出端倪,的确是一块木案板。刀也趁机洗了澡。

扫了扫屋子,扫出半簸箕土,土里有柴禾、瓜子皮,也有鸡粪、老鼠屎。擦了擦家具,统共没两件,不大会儿完活了。

天不错,晒被子褥子吧。鞋子也都拿出去透透风。

所有这些活,在家可都是父母干,媳妇干,在单位可都是同事干,甚至领导干,想不到他刘子跑到人家村里干上这个了。他自个都觉得新鲜。还好,老刘头不在家,王局和大亮也看不见,怪让人不自在的。

静下来,刘子又开始犯愁,这破村,这穷到底的户,反正我只负责操心,出钱的事可不干。已经打水漂一千块钱啦,一千块啊,近半月的工资没了。姓了个刘,就他娘的欠下了。想摸根烟抽,从兜里摸出一包种子,看看,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差点忘种。刘子找了只破碗,把种子放进去拿水泡,再盖上一层纱布。想着这些扁豆角和丝瓜籽都种在老刘头的房前屋后,不久紫花黄花满墙,丝瓜豆角随便摘……旁边的手机响着郭德钢的相声《西征梦》,很是惬意。

对,老刘头好像说过,因为身体不好,他家那几亩地种的很是糟糕,又舍不得外租,想着儿子回来弄个大棚啥的。几亩地,能干什么呢?刘子又一想,他家也没个劳力,反正我不干。

打电话给农业局同学,分析来分析去,同学说,我去看看土质适合种什么吧。老同学一见他就调侃,你不是说行政事业单位干不干一个样,来不来一个样,反正谁也不能开除你,领导都怕得罪人,工资一分不少挣吗?他只管嘿嘿地乐。

经过測算,老同学建议种西瓜、红薯、花生一类的。刘子直摇头,没人照应。老同学灵机一动,也可以种月季,你种,我管卖。

这玩意好打理么?

种上风一吹就年年开上花啦。

刘子知道老同学和市县好多家花店通着气呢,销路不成问题。一到情人节,不管是国内的国外的,红色月季花立刻以玫瑰面目被抢购一空,这时候的人晕头转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月季哪个是玫瑰,就像他们也不想弄清哪个是小三哪个是正室。

刘子找王局商量,王局说还是找老刘头商量吧,帮人的第一原则就是尊重。老刘头太不让人尊重了,死活不同意。什么?大好的白沙地种花?我这是种粮食的!种小麦种玉米行,种花种草的就算了,去年村干部劝我种树我都没同意。

刘子一咬牙叫了声叔。这声叔换来老刘头半亩良田。刘子的媳妇平时爱舞文弄墨,有一伙文友整天闲得难受,就盼着吃苦体验生活。于是刘子帝王临幸般召来这些人,在老同学指挥下,帮着老刘头扦插上了大片丰花月季。苗是王局化来的缘。

活干完了,老同学才一一交待,要常修剪,什么时候浇水、除草、施肥,还有如何防治病虫害。刘子听傻了,一拳砸在老同学胸上,你他妈这不是害老子呀!惹得众人合不拢嘴。刘子也乐了,不禁庆幸道,还好只有半亩。

王局长私下里跟大亮说,刘子这小子还行,花满村叫他一折腾还真有点名符其实了。

八、意夕卜

王局长刚对刘子表示满意,刘子就出了状况。

地里的事一忙完,刘子就跟王局长请了假。他要去找另一个刘子谈谈,他不能一个人忙活花的事啊。

一段时间以来,通过微信,他已经无数次和小刘子沟通,告诉小刘子,老刘头是如何把对亲生儿子的爱倾注在一个外人身上。小刘子一开始还哥长哥短的,后来一个劲说忙,说到最后骂了难听的。刘子很后悔也说了绝情的话,说:“你要是这样无情无义,就把一千块钱还给我吧。”小刘子真就立刻把钱转了过来。

老刘头的身体越来越不健康了,明明是心脏不好,可是他咳嗽得你总以为他的肺也出了毛病。另外他的腿关节也退化得厉害,走路超过三分钟就疼,逢上雨天躺着都不舒服。刘子的扶贫时间是两年,两年后呢?老人身边可是连个人都没有啊。尽管他帮着跑来了危房改造,还办了慢性病卡,但有时候钱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现在他出个村,可以不向王局长请假,却不能不向一分钟也不愿离开他的老刘头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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