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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悬疑遇见玄幻

2020-06-01顾建平

博览群书 2020年5期
关键词:玄幻叙述者悬念

顾建平

王栋的长篇小说新作《最后的房客》设置了一个让读者欲罢不能的阅读陷阱,在体量不大的篇幅里,却存在着令人烧脑的悬疑。

一座独立的有历史沧桑感的三层别墅,住着五位房客,依次出场的是:海归、年轻的大学物理教师云端,二房东、落魄画家武向天,码农张锐强,副导演、有对同性有说不清情愫的吕辉,投行白领女房客肖潇。除了武向天人到中年,其他四位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此外,还有一位只跟武向天联系过,但谁都没见过面的这座房子的房东,单身、未婚,独自住在三楼。

《最后的房客》整体故事被一个贯穿始终的大悬念所包裹,这种悬念感在小说一起始,因为小说的书名和它的场景设置、人物设置所引发的联想,在读者心中自然建立起来了:也许这又是懸念小说、悬念电影那种套路化的密室杀人?谁将是最后的房客?是他们五位或者其中的某一位,还是神秘的房东,抑或另有意外?

云端入住的这个晚上,暴雨大作,接着停电,五位房客聚集在客厅,借着烛光用分别讲故事的方式消磨夜晚时光,等待电源重新接通。此情此景,有点《十日谈》的意味,若时间延长,就是《一千零一夜》了。关于五位房客本身的故事,都是现实风格的线性叙事;与之对照形成反差的,是五位房客所讲的故事,所谓“故事中的故事”,都是变形的现实,或科幻或魔幻,都跟讲述者自身经历无关,但跟他们当时各自的处境相契合。我没有查考是这些类似短篇小说的故事是作者的精心创作还是现成引用,但它们作为情节内容,并不只是为了消耗时间填充内容,它还具有强烈的有暗示作用,为后半部分由现实向玄幻转折烘托气氛。

第一轮讲完,电还没有来,雨还继续下,大家只能接着继续讲故事。悬念继续被延宕。前文所说的阅读陷阱,在小说的上半部分,两轮讲故事的同时,在读者不知不觉中,也以一张井格状的大网设置完成。

读者隐约感到有意外的事情要发生。按照到此为止的故事,所有情节都是在现实的逻辑上、在线性的时间轴上发生,那么接下来将发生的意外,巨大悬念的谜底,也应该是在现实基础上的转折,甚至再转。其实不然。夜谈中张锐强与吕辉个性不合,读者会以为此前滋生的矛盾会进一步升级,但是没有;肖潇讲了两个与女性心理相关的故事,又对云端流露出亲近与暧昧,让读者以为他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发展,但是没有,当然时间局促也不可能有。

小说后半部只有一个主题:房客寻找房东。随即剧情反转:房客寻找自己。两轮故事讲罢,房客们疲困交加,房东居住的三楼却有了响动。房客们上楼查看,神秘的房东不在三楼房间里,书架后面密室里的书桌上有一摞稿子,上面写着的居然是五个人上半夜讲述的两轮故事;打开电脑,显示的是整栋楼每个房间的窥视镜头;随即五个人发现他们的一切,生活经历和性格,全都在房东的记录之中。一系列魔幻情节之后,房客之间互相猜疑起来,甚至怀疑对方是已经死去的鬼魂。直到云端发现,“我们五个人,都是房东虚构的人物,现在,我们都在他写的小说中”。

接着,房东以存储在U盘中的视频的方式现身,像先知般宣告:他叫季梦常,除了是房东,还是个作家,招来房客,一是为了赚点生活费,二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人性。——这个宣告遵循的依然是现实逻辑。

季梦常接着说:他陆陆续续写了不少短篇小说,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于是他萌生一个心愿,要写出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并且有个精巧的构思,“我想在一个大的框架下,把之前的那些短篇都装进去。这是一个类似《十日谈》式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个角色都会讲几个故事,然而这个框架本身也是一个不错的故事”。——这既是房东、作家季梦常的自述,实际上也是作者王栋的自述。这是由现实逻辑转为玄幻逻辑的过渡。

于是季梦常以他自己的多重人格为原型,虚构了这五个房客,五个人其实同属一个人。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设置,只是结局依然未知。——这已经是在现实和虚幻之间来回穿越了。

在五位房客——五位虚幻人物——季梦常的五个化身猜想他们的命运和故事的结局时,真正的结局来临了:季梦常孤身一人疲惫地坐在书桌前,彷佛刚从一场梦境中清醒。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一部作品中,随电子邮件传送到远方,而季梦常的生命也到了尽头:“我在尘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他将会在我的作品中走向永恒。”

《最后的房客》从体量上来说,只有18万字,是一个大中篇或者小长篇的规模。就在这不长的篇幅里,显示了作者对小说文体探索的热情,尤其对悬疑小说的钟爱。

悬疑小说写作的难度,关键锁钥在故事中悬念的传奇性和真相的可信度。所谓可信度,是基于现实逻辑对情节的合理性的考量。当悬疑遇到玄幻,现实逻辑被打破,合理性已经建立在新的逻辑基础上,可信度需要重新考量:当读者认可了新的超现实的逻辑,它是可信的;如果不认可新的超现实逻辑,可信度就无从谈起。悬疑失效,整个故事就会随之坍塌。

《最后的房客》用玄幻来支撑悬疑,是一场冒险。玄幻的目的是以新异的想象刺激、娱乐读者,而非取信于读者。玄幻遵循的超现实逻辑,时空可以穿越,人物可以拥有特异功能。所以用玄幻来解答悬疑,等于放弃了对可信度的追求,是对悬疑的消解。

作者还把关于悬念小说文体本身的思考嵌进了这部悬念小说中,先是用戏中戏的方式来表述,后又以房东作为写作者的角度来表述。这些表述不是具有相对性的、似是而非的情境性表述,它是作者对这一文体的真切思考,其中的观点跟作者的观点是一致的、同轨的。

在客厅夜谈第二轮故事中,张锐强讲的《夜Ⅱ》——按照结尾的交代,是季梦常写了这个故事——之中,作者——真实的作者王栋,故事中的作者季梦常——借人工智能AI机器人露西之口,这样看待悬疑小说:“作为悬疑小说家,创作一本畅销书并非不可能,但要在文坛留名,文学性必不可少。”

《夜Ⅱ》的主人公是悬念小说家孟黎,他电脑中有一位计算精准、声音魅人的写作伴侣,一套“小说创作人工智能辅助系统”,它是小说的第一读者,也是一位严格的批评者,督促孟黎写出伟大的原创性作品,结果作家不仅没有突破写作瓶颈,反而成为高科技的囚徒。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但结尾骤然逆转:真正从梦中醒来的,其实是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作家。

除了对玄幻故事、悬念小说的的钟情,《最后的房客》还在夜谈的两轮故事中寄寓了作者诸多的文学情怀,以及对各种风格交替写作的旺盛热情。

这些戏中戏,故事中的故事,虽然不是小说主体,但仿科幻,仿玄幻,仿武侠,仿童话,仿荒诞讽刺,透示出作者宽泛博杂的文学趣味。

《最后的房客》显示了作者受惠于各类经典小说、优秀电影的熏陶滋养。比如吕辉、云端对话中提到的《无人生还》,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被改成多种影视作品的推理小说,将人物安置到孤岛上,由此展开悬疑追踪,这已经成为推理、悬疑小说的经典结构模式。《最后的房客》多次寫到梦境,无疑也受惠于介于玄幻与科幻之间的《盗梦空间》这类电影的启发。肖潇讲述的《犹在镜中》,则直接从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执导的电影借用篇名。

薄薄十余万字的《最后的房客》,不是一个通俗易懂的简单的小说文本,在简明的结构里容纳了丰富繁杂的内容。首先是两轮故事中的各种类型文学的展示,尤其在玄幻之上架构悬念,作为实验,它的新颖感和阅读吸引力是不容置疑的,但超越了文体本身的承载力,文体的复杂性减弱了故事的可信度。其次是作者多种多样的关注点,对现实乱象的审视批判,对艺术家处境的思考,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对悬念小说发展方向的思考,都镶嵌在文本中。

由现实到玄幻的渐变,小说也做了一系列的铺陈暗示。小说终了,结局揭晓悬疑解除,读者还需要回头重读,方能恍然大悟豁然开朗。一篇以悬疑为框架的小说,作者想呈现表达的内容如此之多,不惜负荷超重并附加诸多寄托,使它迥异于时下流行的以娱乐刺激为功能的悬疑小说,足以侧身于所谓纯文学或者严肃文学之列。

《最后的房客》结构上的巧妙之处,在于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反复的、多重的置换。当五位房客是被叙述者,房东季梦常是叙述者。讲述两轮故事时,五位房客又是叙述者。将五重人格化身为五个房客,房东季梦常又是被叙述者。小说作者作为最终的叙述者,是在房东季梦常作为叙述者任务完结之后,在外层展开叙述,如同位置最高处的俯视者。作者并非要化身为季梦常,但是季梦常的理想与情怀,季梦常对五个房客的叙述,以及五个房客讲述的故事中,都寄寓着作者的理想、情怀和思索。

《最后的房客》作者王栋,对于文学界来说还是个相对陌生的名字,但在这部长篇小说新作中,他展示了自己的创作实力和文学雄心,气盛言宜未来可期。时代浮华,众声喧嚣,在每年5000部以上长篇小说出版量的今日中国,一位新人写作的题材并非炫目且阅读上还有一定难度的长篇小说,还没有引起读书界和批评界的及时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系《小说选刊》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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