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廊桥夜话

2020-05-28张翎

妇女之友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贵杨家小树

张翎

中秋节到了,杨广全没来。

十一月到了,又过了,杨广全还是没来。

月娇开始心慌了,她这才想起,竟然没有问他讨过邮政地址。她纵想给他写封信,写了也没处可寄。

等杨广全终于敲响她家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了。他说是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脱不开身。月娇没想到,他其实是为了凑足两个人的来回路费和给月娇妈的那个红封,才耽搁了这么多天。

杨广全晚是晚了,却没有失信,他给月娇带来了一只上海牌手表。表是男式的,玻璃面上有几道浅浅的刮痕。他说女表太紧俏,他没弄到计划票。还说是他侄儿拿了表在灶房玩,把表掉在地上刮伤了表蒙。

月娇没在意。试了试表,有点大,有点沉,但还是欢喜得紧,戴上了就再也没舍得摘下。

两天后杨广全带着李月娇离开了云和,一路上转了三趟车,然后就下车步行。那路似乎是越走越远,怎么也走不到头。月娇的脚上磨起了血泡,杨广全总是说快了快了,再有一里地就到。

在无数个“一里地”之后,终于到了家。杨广全跟月娇爸说的“家住庆元边上”的话,倒也不完全是假话,只是这一“边上”,就边出了近百公里。

月娇跟着杨广全进了村,远远地就看见村口站着一个人,像是迎候了多时。杨广全见了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晚几日。那人紧了脸,说你走的时候说是一个星期,如今都快半个月了,我表哥急得要杀人,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了。杨广全就撩起月娇的袖子,撸下那只手表,给了那人——这表原是那人跟他在镇上工作的亲戚借的。

那天李月娇还发现了许多别的事。发现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场地震,把她十九年里搭起来的小世界,震成一堆碎片。杨广全有一个半身不遂的寡母,一个十六岁的弟弟,一个常年犯哮喘的哥哥,一个哑巴嫂子,還有两个七岁和九岁的侄女。

杨家的壮劳力,其实只有杨广全一人。杨广全挣下的工分,到了年底一结算,还不够糊杨广全自己的一张嘴,所以杨广全就把工分扔了,偷偷跑到外头揽木工活儿。杨广全是村里第一个跑码头混饭吃的人,那时离五进士的年轻人把土地扔给爹妈自己进城打工的年代,早出了二十年。他算得上是一方的能人,可他再有能耐,一个人挣来的粮米遭这么多张嘴一分,谁也没能吃个全饱。

他长了一副好皮囊,又有一门好手艺,赖女子他瞧不上眼,好女子又不肯嫁进他家,等到他把李月娇领进家门的时候,他已是二十八岁的老光棍。

李月娇看见了杨广全家的情景,就把自己关进杨家堆放柴火的那间小茅草屋里,不肯出来见人。那屋里摆放着她爸给她作陪嫁用的杨广全亲手打的马桶和洗衣盆。她怔怔地看着马桶发愣。

她觉得日子就像是这个马桶,外表涂着清亮的桐油,盖子上雕着龙凤花纹,直到哪天突然掀开盖子,才发现里头是一摊飞着红头绿蝇的屎。她爹娘让她过了十九年捂着盖子的光鲜时光,仿佛就是为了预备着她后面要过的揭了盖子的烂糟日子。想到后面的日子还这样长,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杨广全的妈让杨广全背着,过来推柴火屋的门。婆婆看了一眼月娇已经走形的腰身,口气不软不硬,目光却是凌厉。

“女人这事上没把守,怨不得男人。你还要他怎么样呢?给你妈的那个信封,张张是新票,数字都连着,是他托了人到县城换的。为那只手表,他给人磕过头。哪天我走了,都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磕头。”

杨广全精心设计的那些路数,原来在整个杨家都是公开的秘密。杨家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事,个个都在那个骗局里留下了指纹。现在他们聚在一起,可以把她当作笑话:一个云和来的、好人家的、读过中学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的美人儿,原来是个只用几句好话、一只借来的手表、几张号码相连的新纸钞就能骗到手的蠢货。

不,这个蠢货远比这还蠢。在还没有见到那只借来的手表和号码相连的新纸钞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道门开给他了。这道门一开,她再也关不上了,从此她在这家人面前一览无余,永无抬头之日。

“出来吧,你不能在里头待一辈子,日子总要过的。”婆婆说。

那一刻,只要杨广全说句话,哪怕递给她一块擦眼泪的帕子,她兴许还不会生出走的念头。可是他没有。那条在云和时能把恶狗都说软了的舌头,在他的寡母面前,突然就失去了弹性。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大亮,李月娇借着解手,偷偷溜出了杨家的门。她完全不熟五进士的路,但她顺着土路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廊桥和桥下的那条河。前一天她是从廊桥那头绕道福建地界进的村,她顺着原路从廊桥走回去,总归能找到路。

她什么也没带,但兜里还揣着母亲临行前给她压路的四十块钱。有了这四十块钱,再加上一张敢开口问路的嘴,她就是走多少弯路,也还能走回云和。

直到这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其实是个有胆量的人。

她走过廊桥,走到了路上,把头巾扯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走一阵子累了,就找户人家坐一下,歇一歇脚。后来才知道,就在她歇脚的工夫,她躲过了杨家寻找她的人。

走到中午时分,她感觉身子越发寒冷起来——她知道那是饿了。她从路边买了两个番薯粉窝头和一碗热水,坐在一块石头上吃了起来。正喝着水,突然,肚子里有一样东西,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她不防,身子抽了一抽。这一抽,就把她抽醒了。

她是有阿爸的。她的阿爸也有阿爸,那是她的爷爷。她的爷爷,也是有阿爸的,那是她的太爷,她很小的时候见过。

她肚子里的这团肉,不能成为没有爸的娃。

她站起来,又顺着原路往五进士村走。进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昏昏地点了一条竹篾。篾条在水里泡浸过多日,发过酵,泛着一股酸腐之气。饭桌上剩着半碗番薯丝,面上盖了薄薄一层糙米。她端起来,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她知道屋里所有的角落都坐着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她,可是谁也没问她去了哪儿。她放下碗,才听见有人叹了一口气。那是她婆婆。婆婆的床就铺在饭桌边上,图的是方便。

“阿全去公社给你爸打过电话,你爸说了,没嫁时说的是没嫁的话。嫁了,就是嫁了,这事没有回头的路。”婆婆说。

窗前的墙根处有一个红点子,一忽儿明,一忽儿暗,月娇知道那是杨广全蹲在地上抽烟。

她没吭声。他也没有。

他们吃定了她没有后路,所以并不慌张。

“人是逃不过命的。”婆婆窸窸窣窣地挪动着手臂,想翻身,可是腿没听手,也没听脑子,身下的床板嘎吱嘎吱地叫唤。

六个月后,她生下阿贵,跟村里其他有了娃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作了阿贵妈。李月娇的名字,除了偶尔被邮递员叫过,已经渐渐被人淡忘。

“有谁会两次落到同一条河里去呢?除了我。命啊,那就是命。”

阿贵妈对儿媳阿珠说。

已经四月了,可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都冷,天总是阴沉着脸,就连风,也比往年刁狠,吹过泥土路,带起一条灰里夹黄的飞尘,呜呜地,像狼嚎。难得今天云薄了,風也静了些,阿贵妈就把凳子搬到院子里择豆角。

阿珠坐在离阿贵妈几步远的地方,在奶她的老二小河。小河是个女娃,才六个月大,啧啧有声地咂着阿珠的奶头,眉心蹙成一个小肉球,仿佛在操心天下大事。

阿珠听着婆婆说话,嘴角往上挑了一挑,这一笑,就算是回应了。阿珠来五进士村已经五年了,阿贵妈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当地话。其实,听没听懂都不打紧,阿贵妈只想有一个能对着说说话的人。阿珠嘴紧,就算是全听懂了,也不会把话传出这个院门。阿珠不像别家的小媳妇,有事没事爱东家进西家出地串门子。阿珠唯一往来的人,就是那个嫁到了邻村的表姐。表姐来家里看阿珠,两人就会关起门来,像老鼠商量嫁女似的,叽叽咕咕的,有说不完的话。

阿贵妈不怕阿珠守不住嘴上的门,倒是担心阿珠嘴上的锁太沉。自从阿珠嫁进门,阿贵妈就觉得阿珠话太少了,少得叫阿贵妈心里暗暗吊着一根绳,总觉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嘴上挂了这么沉的一把锁,难免让人揣测里边锁的是什么,她害怕哪天阿珠会爆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这个春天,离阿贵妈被杨广全领进五进士村的那个冬天,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十二年。四十二年里,杨家的这个破院落里添过人,也走过人,算起来,添的还是不抵走的人多。

婆婆是三十四年前走的,那时她正怀着阿意。大伯子是婆婆走后的第五年走的,到底没挨过哮喘。大伯子走的时候,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他的哑巴老婆不愿守在五进士,就回了娘家。小叔子很早就去了福建寿宁打工,混到四十岁,才娶上了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就把家落在了寿宁。

阿意是最后一个离家的,她师范大学毕业后,考了研,又出国读了博士,现在在法国的一家生化实验室做研究员。阿贵这几年去了庆元县城,给一个运输队老板打工,半个月回一趟家。杨广全早就不出去揽活儿了,一朝有一朝的时髦,如今人人买集成家具,他的木匠手艺也就渐渐荒废了。现在村里有人在种蘑菇,他时不时去蘑菇棚搭把手。他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阿贵妈和阿珠婆媳俩,还有阿珠的两个娃。

阿珠的老大是个男娃,四岁零两个月,叫小树。小树这会儿正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边上,拿了根小树棍捅一个树洞,脚尖跳得很高,鼻子贴在树干上,像在嗅树皮。

“你整天也没什么事,抽空带他去镇里的妇动保健站查一查眼睛,别是近视。”阿贵妈扭过脸来,盯着阿珠嘱咐了一句。阿贵妈要从阿珠讨句回话的时候,就得追着她的眼神。

“嗯。”阿珠点头答应。

阿贵妈这句话表皮上的重点,是查眼睛,而表皮下还有个重点,却是“没什么事”,阿珠听得懂这个意思。阿珠刚嫁过来时,还干过农活儿;即使生了小树,也背着孩子下过地。那时阿贵已经去县城打工了,只能在农忙时请假回来救几天急。阿珠插秧、间苗、割稻了、脱粒,样样都干过。她在田里一站,阿贵妈一看就知道不是生手。阿珠说自己原先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装配工,一个月挣相当于一千五百块人民币的工资,阿贵妈是不信的。一个月挣这个数的女人,怎么肯嫁到五进士村这样的地方?

自从生下小河,阿珠就再也不下地了,两个孩子成了她的地,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活儿。现在家里种地的主力,反而成了杨广全。实在忙不过来,最多请个临时帮工。杨广全年轻时走街串巷攒下了好身骨,到今天也还有积余。年近七十岁的他,驾辕犁田,也还不输给他四十一岁的儿子。

阿珠实在不算是个好看的女子,一眼就知道不是那一带的人,面皮黝黑,颧骨很高,眼窝很深,双颊上有一片日头咬出来的雀斑。可是阿珠的脸上有一种安静,不是悲苦的、逆来顺受的、让人见了禁不住生出负罪之心的安静,而是一种飞坐落地、细水静流的安宁。这安宁就把阿珠救了,叫她的丑变成了顺眼,愚钝变成了随和。

阿珠是越南人,娘家在永隆省龙湖县的一个村里。阿贵查过地图,永隆省是越南那条长蛇一样的版图里靠近尾巴梢上的一个小红点,而龙湖县却压根没有标注,阿贵拿放大镜查了几个版本的地图,都没找见。

在结婚证明纸上,阿珠的越南名字很长,字母上趴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小蝌蚪,阿贵怎么也猜不出发音。后来看了中文翻译,才知道是阮氏青明珠。这么长的名字,念起来中间几乎得换一口气,阿贵懒,就挑了一个字出来,叫她阿珠。

倒是奇怪,阿珠生了孩子之后,村里人还是叫她阿珠,而不是小树妈。这百年古风是什么时候变的,谁也说不上来。

有一次阿贵同阿珠去城里办签证延期,碰到一个精通越南文化的办事员,才第一次弄明白那五个字是怎么回事,那人告诉阿贵:“阮”是姓,“氏”是垫名,和中文一样是表示性别和联宗续谱的意思,“青”是辈名,“明珠”才是阿珠真正的名字。

办事员说阿珠的祖上大约是个讲究的人家,严格按照传统惯例把所有的垫名都用上了。若放在新潮懒散一点的人家,就会省去垫名,简化成为“阮明珠”。

阿贵听了一愣,感觉自己像个土老财,把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作丫鬓随便收来做了小。回家的路上,他把这层意思讲给阿珠听了。意思复杂,他换了几种说法几个比方,阿珠只是笑,却不说话。跟阿珠聊天就有这层麻烦,你永远不知道她的点头里有多少含金量。她既不追问,也很少接茬儿,她的微笑里隐含着七七四十九种可能性。

那年阿意考上大学,杨家杀了牛请全村开宴。后来的两年里,全家一直在攒钱还买牛时的借款。终于还清了债,就接着攒钱给阿贵娶媳妇。钱倒是一年攒得比一年多,却总也赶不上彩礼的涨幅,一年又一年,几乎年年面对的都是同样大小的缺口。

邻村有人到五进士看亲戚,说起他们村里的光棍到越南和柬埔寨讨了老婆,因为那边要的彩礼比这边少几万块。阿贵听了就动了心思。

后来邻村的人又过来说,他们村的一个越南媳妇,有一个表妹也想嫁到中国来。阿贵让那个女子牵了线,和她的表妹通了一次视频,各自找了个翻译,半通不通地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就把这事给定了。

阿贵绕过婚姻介绍所,省下了一笔中介费,自己去了一趟越南,办了结婚手续,就把女孩从她妈手里领回了家。

阿珠刚来那一阵,阿贵说什么她也听不懂。阿贵只能一边打手势,一边吼。两人靠着手势,实在不行了就在纸上画个图,慢慢地,就把话说通了。

小树掏腻了树洞,就丢了树棍,找了根晒衣服的竹竿,满院子乱舞,嘴里咻咻地喊着“大刀,杀,杀”,院里的鸡惊得四下飞跳,扬起一地鸡毛。阿珠见了,忙进屋拿出一个苹果,用衣襟擦净,塞到小树嘴里,他才消停下来。

(待续)

猜你喜欢

阿贵杨家小树
《上下阳古村落》《杨家堂村口》
老同学
一瓶醋打了五十年
一瓶醋打了五十年
《你再撞一下》等6篇
杨家有只羊
杨家军:坚信e代驾今后一路向前
送你一棵小树
我们的小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