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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弹焦虑:战后日本电影的“受害者”历史观

2020-05-26周艺文

电影评介 2020年4期
关键词:核爆炸哥斯拉历史观

周艺文

二战对于日本文艺有着深远的影响,“核爆炸”永远是日本民族挥之不去的历史伤痛,很多作品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到“核爆炸”话题。文学上,被誉为“日本的良心”的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通过《广岛札记》等作品深刻反思了核弹和战争的罪恶,毕生都在为“无核化”和世界和平奔走;电影上,日本涌现了多次反映二战的电影潮流,很多影片涉及“核爆炸”。

按照对待战争的历史态度,日本电影可以依次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公然鼓吹军国主义、美化战争的,比如《啊,海军》《山本五十六》《大日本帝国》等。第一类电影的历史观十分露骨,比如《大日本帝国》则把头号战犯东条英机刻画成为国慷慨就义的英雄。影片里,东条英机说:“我的战争责任仅限于国内,这是独立国家(日本)不得已起来自卫的战争。我丝毫不感到愧疚。”[1]在影片的记者发布会上,扮演东条英机的演员丹波哲郎讲得更加露骨:“由于战争失败了,东条英机的形象被曲解了,真实情况被隐瞒了。”如此露骨的宣传,危害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由于它的错误立场十分鲜明,观众不难分辨。

第二类是明确反思战争、揭露日本军国主义为国内外人民带来战争罪行的,比如《野火》(1959)、《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等,其中多部电影直接以日军侵华为故事背景。对于战争的反思,导演市川昆富于勇气和真诚。《野火》把故事背景放在二战时的菲律宾,通过一个普通士兵的角度讲述日军在菲律宾饱受战争摧残的残酷遭遇,是一部思想性、历史观和艺术性兼具的反思二战的佳作,本片与《缅甸的竖琴》(1985)一道共同揭示了亚洲战场末期日军的真实境遇。

本文重点研究的是第三类电影,这类电影不回避战争的残酷,但是片面强調战争给日本民众造成的伤害,回避日本战败原因和侵略的事实,比如《原子弹下的孤儿》(1952)、《八月狂想曲》(1991)等。这类电影从二战后至今绵延不止,形成日本战后电影特有的一种表达方式。这类电影已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需要引起中国学界的足够警惕。以下从作者电影、娱乐电影和动画电影分别进行论述。

一、作者电影:严肃而偏颇的历史表达

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一生作品颇丰,不过,与二战有关的电影仅两三部,《八月狂想曲》(1991)是其中之一。本片以美国投放核弹的历史事件作为故事背景,牵起两个家庭(国家)的情感回忆,告诉人们历史不会忘记核爆炸对于广岛和长崎的灾难性摧毁。影片不是以报复的态度对待历史,而是提醒全人类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尊重。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后果必将由全人类承担。

然而,严格地说,黑泽明的《八月狂想曲》体现的不是反战争,而是反战败。这二者是根本不同的。影片《八月狂想曲》多次表现兄妹四人参观核爆炸纪念馆、老祖母多次回忆核爆炸的恐怖画面、美日混血的侄子长久地站在核爆炸纪念物面前沉思等,都在表现核爆炸对于无辜平民的伤害。值得商榷的是,作为一部反思核爆炸的作者电影,影片始终停留在“我们战败了,受伤了,你要向我道歉”。全片没有一处能让观众联想起当时的完整的历史真实状态——当时的日军正在亚洲乃至世界制造惨绝人寰的侵略和杀戮。影片总是在反复强调日本的受害者地位,一厢情愿地设计了一个美国人(老太太的侄子)向日本道歉和忏悔。这未免有些幼稚和不诚实。据资料显示,黑泽明携本片在美国遭到记者的质问:“影片表现了日本受到核爆炸的伤害,为什么不表现遭受核爆炸打击的原因?此时,黑泽明无言以对[2]。其实,答案很明显,核爆炸的根本原因是日本首先在亚洲挑起战争、在世界制造侵略杀戮,这已经是历史常识。然而,影片偏偏回避日本侵略在前这一重要的历史事实。

诚然,核爆炸是日本整个民族挥之不去的痛苦,日本国内每年都会举办活动,缅怀受害者,呼唤和平。如果说《八月狂想曲》的历史观还停留在冷战时期的历史局限中,影片《埃内斯托》具有呼唤和平的积极意义。查阅主人公弗雷迪的生平故事,他本人其实和核爆炸没有什么关联。与一般的传记电影不同,本片重点不在于讲述青年弗雷迪的生死故事,而在于通过青年弗雷迪,强调美国当年投放核弹的行为对于日本造成的历史灾难,进而突出日本的“受害者”地位。这具体体现在影片的人物对白、故事结构以及人物设置上。

首先,对白直接服务于主题。本片对白很少,即便如此,仍有诸多对白在陈述、甚至直接控诉核爆炸对于日本的伤害。比如,格瓦拉参观核爆纪念碑,问纪念碑上面写的什么,日本使节回答,写的是——“安息吧,过去的错误将不再重演”,这是我们日本人战后的愿望。1960年的古巴正在遭受美国支持的雇佣军的攻击。画面中,一个身穿军装的古巴军人正在通过广播激情演说,他号召听众起来革命,“日本人对于偷袭珍珠港承担起了责任,美国却不愿意承担起历史的责任”。显然,这是日本人借用剧中人之口说出自己的真实心声——为什么使用原子弹呢,看看我们的悲惨遭遇。

其次,作为一部官方宣传的关于弗雷迪的传记电影,以格瓦拉参观广岛核爆炸纪念馆开场,主人公弗雷迪在22分钟之后才出场,这是一个奇怪的结构安排。笔者认为,本片如此结构的目的是拿出充足的时间集中向观众展示这些“无辜的伤口”,强调核爆炸对于日本的伤害;同时让格瓦拉这一革命符号如同主持人一样,既有视线带领的叙事作用,又有见证者的作用。

最后,影片通过“见证者”这一人物设置强化“受害者”地位。在格瓦拉参观广岛的时候,影片设计了一个记者全程跟随,在格瓦拉问日本使节“你们受到美国如此严重的打击,为什么不愤怒”的时候,日本使节一时无语。跟在远处的记者跑过来追问日本使节,使节如实告知,记者陷入长长的沉思。影片结尾,记者在电车里也读到了弗雷迪在异国牺牲的新闻。记者这个角色是一个“格瓦拉愤怒”的旁观者和见证者,他的作用是以增强核爆历史的代入感,进一步让观众认同日本的受害者地位。

作为一个饱受核爆炸创伤的民族,日本人反思核爆炸的正义性以及国家在美日同盟中的尴尬地位,都是情理之中的正常行动。但日本这种“受害者”的历史观在新旧版本的对比中或许能够体现得更加明显。前文提到的反战经典电影《野火》,本片曾被塚本晋也于2014年翻拍。塚本晋也的翻拍把二战这段重要的历史背景抽空,转而玩味于血腥和暴力,很遗憾地放弃了市川昆的反战思想。面对历史抽空的质疑,塚本晋也解释说他并没有刻意凸显二战的因素:“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在片头打出字幕,表明故事就发生在二战时期的菲律宾地区,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原因就是我想将重点放在人本身,反映他们生存的残酷状态。”[3]

理论上讲,笔者无法强求改编必须忠实于原著。但是,《野火》既有经典电影在前,也有原著小说作为蓝本。塚本晋也偏偏放弃了历史的重要背景,而留恋感官刺激,这是否表明当代日本对于历史的一种态度呢。时代在变,一些影片的历史观却日益空洞、回避甚至错误。

二、动画电影:梦幻性与迷惑性

由于作者电影的受众相对较小,日本电影中的“受害者”历史观的传播与影响毕竟限于一定范围之内。让笔者惊诧的是,这种电影历史观在日本动画片中却长久存在。日本是动画强国,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由于动画片独特的假定性和梦幻性,一些日本动画片把故事的历史背景进一步遗忘、抽空甚至篡改。

比如,动画片《在这世界的角落》(2016)在日本叫好又叫座,它不仅拿到第40届日本电影学院奖,还一举击败《你的名字》获得2016年度日本电影旬报第一名,成为继《龙猫》之后第二部登顶日本旬报十佳之首的动画片。这可以说是日本动画片30年来的最高评价。然而,遗憾的是,这部动画片的历史观同样没有走出对于反思不彻底、刻意卖惨的窠臼。

首先,影片主人公的性格设定为历史观输入铺平道路。本片主角是一个呆萌的女孩,喜欢画画,过着平淡而美好的生活。她善良纯真,勤劳隐忍,甚至有些愚钝,缺乏主见。这种典型的卡通化人物设定不仅获得观众的更多认同和好感,而且使得影片的历史观更有效地传递给观众,减少观众对于“受害者”历史观的警觉。

因为只有这种愚钝的女主角,才不会对于眼前民不聊生的状况产生怀疑,才不会进而质疑日本当局战争行为的正当性。只有这种愚钝的女主角,才能让这个“民众认同战争”的“爱国”故事自圆其说。为了增强爱國的悲情成分,影片让她拥有画家的才华,再用战争夺去其绘画的右手,这里观众只会谴责敌人的炮火,而不会反思深层的原因。

所以,影片为了增强历史观的输出,而不顾及人物心理转变的合理性。比如,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向全日本宣告,实行无条件投降,战争结束了,她大声哭喊道: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吗?不是说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吗?我还要战斗下去!影片表面上看是在表现人民的顽强意志,但是内在包含的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历史观。片面强调民众面对战争的顽强,而不去思考导致目前灾难的原因,这其实是一种历史逃避,也是一种愚民宣传。对此,日本著名导演荒井晴彦公开表示:本片还是老套的“战争=被害电影”的模式,在历史观上就已经错误了。[4]

其次,这种历史观也同样体现在对于原著的改编上。动画片《在这世界的角落》对于漫画原著的改编并不多,可以说是尊重原著的典范。但是,耐人寻味的是,动画片对原著的一处对白作了改动。原著中小玲的对白是“日本政府想用暴力让他国屈服,最后屈服于暴力之下”,动画片中改为:“所以我们要在暴力中屈服吗?”经过影片的改编,影片巧妙地回避了战争悲剧的起因。

或许有读者会说,影片主人公就是这样的性格,和历史观无关。诚然,电影中的人物往往具有性格的特点,甚至是缺点,甚至也可能有历史观上的局限性,但是,人物的性格设计是掌握在创作者手中的。这就要求影片创作者的历史观必须十分明确。反观德国的反战电影,比如《铁皮鼓》等优秀作品,不仅批判纳粹党,也批判身陷军国主义泥潭中的民众,尽可能全面真实地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

其实,这种通过反映底层民众的战争之苦来偷换概念(“反战”与“反战败”)的做法在很多日本动画作品中长期存在着。作为日本动画电影异类的宫崎骏于2013年导演了《起风了》真实深刻地刻画了战争的残酷。该片讲述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开发者堀越二郎年轻时的故事,以一个旧日本武器发展的亲历者的角度讲述一个真实的日本:以军国主义武装起来的日本帝国十分强大,然而骨子里却是畸形的。影片揭示了军国主义背后的狂热和贪功冒进,在战争意识的推动下,帝国大厦必然走向毁灭。这对于如今日本国内右翼势力张扬的新一代军国主义分子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这也是宫崎骏为什么受到右翼势力排挤的原因之一。

然而,本片传递的“飞机无罪论”至今仍然充满争议,被评论界评为“宫崎骏反战最软弱”的一部。比如,堀越二郎的对白“飞机不是战争的工具,也不是贩卖的商品,而是美丽的梦”,作为研制日本军事战机的堀越二郎如果不知道这些飞机的用处,未免太牵强了。类似这种遮遮掩掩的受害者立场在日本动画片中已经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所以,我们会惊诧于《萤火虫之墓》如此精致的作品,作为日本巡洋舰舰队军官子女的男女主人公会有这样的对白:“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绝我们?”“我们的家被烧光了吗?我们真可怜。”“不要怕,爸爸会为我们报仇。”

三、娱乐电影:娱乐游戏中的政治诉求

一般来说,作为流行文化的娱乐电影没有过多的政治诉求,然而,作为意识形态的工具之一,娱乐电影也在一定程度上或多或少地反映民族的文化潜意识。除了前文论述的作者电影和动画电影,日本的一些商业电影从来没有放弃过二战中的“受害者”地位的刻画,在轻松娱乐中向观众传达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日本系列电影《哥斯拉》就是一个十分具有研究意义的文本。当有些观众逐渐把哥斯拉淡化为像奥特曼一样的“萌物”的时候,2016年《新哥斯拉》的上映再一次提醒了大家——它本来就不是一只头脑简单的小怪兽。

首先,哥斯拉本身就是一个“核爆炸”的隐喻。从第一部《哥斯拉》于1954年诞生开始,日本本土迄今为止一共出品了30余部《哥斯拉》系列电影。哥斯拉视觉形象蔓延到电视、动画、游戏、文学等不同领域,成为日本乃至全球的流行文化符号。与日本本土的奥特曼和美国的金刚、大白鲨等怪兽形象的来源不同,哥斯拉本身就是核废料的产物,且以核废料为食,是美国制造用于侵占日本的武器之一。哥斯拉经典的目光呆滞、满身疤痕的视觉形象,正是按照日本民众熟悉的核弹受害者的样子设计的。

其次,影片《新哥斯拉》中的“开会”另有深意。《新哥斯拉》中没完没了的“开会”在影片中占了很大比重,从哥斯拉上岸到逐步破坏东京,当局采用任何武力反抗行为都要反复开会层层上报。通常来说,为了增加故事的紧张节奏,商业电影一般不会过多表现“开会”这种偏向静态的场景。影片之所以这样做,意在讽刺刻板低下的官僚体系,更重要的是表达在美国制约下,日本动用本国军队所受阻力的不满。所以,影片在多次开会取得日本本土军方同意之后,军官感慨地说“这是二战后第一次出动自卫队”。影片在借用一个怪兽的故事,唤起民众对于军权自主的需求。这些需求和近年日本右翼势力在国际社会的政治诉求有紧密而隐晦的联系。

再次,刻意的人物身份设定。哥斯拉肆虐东京,美方派出一个日裔美国参议员之女加代子(石原里美饰演),让她成为美国总统特使与东京各方联合对抗哥斯拉。显然,加代子的美国身份的设定一是为了提醒观众“美国是核弹灾难的制造者”(以哥斯拉为喻),二是主人公在需要主题揭示的时候点出主题,加代子这个美日双重的身份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最后,核弹(外部事件)决定了人物动作的转变。在《新哥斯拉》中,怪兽入侵东京,在常规武器无效的情况下,美国和世界各方决定采用核武器消灭哥斯拉。加代子获知这一消息之后,一改之前果断决绝的干练形象,放弃自己“竞选总统”的人生规划,选择留在祖国日本继续战斗。她沉重而悲伤地对内阁官房副长官矢口兰堂说:“我不想看到让祖母不幸的爆炸第三次发生在我的祖国。”此后,画面切入两张核爆的黑白照片。该片中加代子的人物行动的转变在传达一个明显的信息——日本无辜受到伤害,是二战的受害者,难道日本还要第三次遭受核武器的攻击吗?

总之,哥斯拉这个视觉形象所隐喻的,其实就是日本人心底最深的恐惧——核爆炸,系列电影《哥斯拉》一直都是日本人受伤委屈的代言人。《哥斯拉》的故事在变,但是其立场一直没有放弃过。

结语

日本既是核爆炸的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然而,日本诸多反映核爆炸主题的电影,仍然在片面强调日本的受害者地位,而对于历史的深层反思缺乏应有的诚意和深度。造成这种文化现象的深层原因是日本民族性格中的复杂性和两面性(比如服从而不驯等民族矛盾心理)、日本国内历史教育的偏差以及右翼思想的兴盛,在此背景下,电影人刻画“受害者”地位已经成为文化共识和政治正确。尤其是近十年来,日本电影旬报“年度十佳”中,二战“被害者”角度的电影始终保持在一部以上。这种局面的改变不仅需要日本文艺界从内部正确认识历史,而且需要世界对于日本电影的“受害者”刻画时刻保持理性认识。

参考文献:

[1]陈荒煤,攀登集[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328.

[2]罗艺军.反法西斯电影反思录[ J ].电影艺术,1995(11):76.

[3]腾讯娱乐.专访塚本晋也:战争的真相远比电影呈现的残酷[EB/OL].(2014-09-05)https://ent.qq.com/a/20140905/022399.htm.

[4]動漫界.日本知名电影导演荒井晴彦辛辣批判《君名》《在这世界的角落》[EB/OL].(2017-01-24) https://www.sohu.com/a/125070379_115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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