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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钠报恩

2020-05-14那锁男

满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画卷方言

〔满族〕那锁男

被誉为“龙兴之地”的新宾堡东南部,四野环绕的群山下隐藏一个小屯子叫“红旗”,额尔德谟(汉译:有才德)和塔钠(汉译:宝珠)都是在旗(八旗子弟)的。

額尔德谟自小父母病故,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靠东讨一口西要一顿维持生活,家庭富裕的塔钠常背着讷讷(满语:母亲)偷偷接济他,俩小人儿整天黏一块儿玩嘎拉哈(羊拐骨,四个一组的游戏),一起上山爬树下河捉鱼。俩黄嘴丫还没褪净的小玩伴一晃儿就长成了少男少女,额尔德谟再接塔钠递过来的饽饽时,一不特意摸着她手指头尖,心里像揣只小鹿怦怦乱跳,塔钠鹅蛋形脸蛋也红扑扑的,心底埋下一颗急待破土的爱情种子。

塔钠的讷讷长一双吊眼梢,外眼角下边一颗乌黑的痦子跟着来回移动的脸皮颤来抖去的,是个势利的老太太。她看塔钠回家来眉眼笑盈盈的,心里就明镜了,手里攥着高粱糜子扎成的笤帚疙瘩追着女儿打,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再跟屯东头的小犊子厮混,看我不削断你的腿……”塔钠拽着讷讷衣襟绕圈地躲,心里话说:来不及了,我已经稀罕上额尔德谟了。

额尔德谟喜欢读书和画画,为了有闲钱买书和画纸,一有工夫就去屯子里地主家做短工。精明的老地主过世后,留下个跟额尔德谟一般大的傻儿子,长得脑满肠肥,总找各种借口欺负他。额尔德谟只能默默忍耐,一心盼望画作卖钱,就能去塔钠家提亲了。

一天,额尔德谟正在地主家干活,从家里偷溜出来的塔钠去找他,正巧被坐在墙头拿弹弓打鸟的地主儿子看见了,眼珠子都瞅直了,哈喇子淌一下巴,咋咋呼呼(方言:大呼小叫)地和跟班说,谁家姑娘这么俏?我要娶来当媳妇儿,再生个带把的(方言:男孩)。

深夜,屯子里寂静无声,家家户户都熄灯睡觉了,只有额尔德谟还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画画。画面上,他心尖上的塔钠穿着一袭长及脚背的旗袍满脸笑容地坐在木椅子里,眼睛里闪烁亮晶晶的光芒,像月光一样温柔,一条乌黑的辫子从耳后甩在胸前,搭在微微耸起来的胸脯上。额尔德谟静静地看着画卷,好像塔钠就真的坐在对面跟他含情脉脉地对视呢。过了很久,额尔德谟才小心卷起画轴,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日,塔钠又趁讷讷午睡时偷跑出去跟额尔德谟见面。

额尔德谟把作为定情信物的画像送给塔钠,紧张得脸红的跟猴屁股一般,老半天吭哧瘪肚(方言:吞吞吐吐)地说:“塔钠,我……我想……娶你。”塔钠噗嗤笑了,给额尔德谟拍拍衣服上的灰,说:“看你造的埋汰(方言:脏)劲儿。”“塔钠,”额尔德谟叫了一声。塔钠把画卷抱紧在胸口,低头瞅着鞋尖说:“我都懂。”额尔德谟高兴地跳了起来。塔钠收敛笑容,心里合计一下,为难地说:“可是,讷讷不同意,我不能违背她啊。”塔钠含着眼泪快步离开了。额尔德谟愣在原地,如掉进冰窟窿一般,浑身直打哆嗦。

额尔德谟像烙饼似的躺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寻思起塔钠,心里就火烧火燎地难受。天一亮,他洗把脸,穿上最好一套衣服,拎几包糕点去了塔钠家。

塔钠讷讷正盘腿坐在炕头抽烟袋,吧嗒吧嗒地一口一口往出吐烟,看见额尔德谟进屋,气不打一处来。塔钠乖乖站一边,不敢抬头。

额尔德谟把点心放在炕桌上,说明了来意。

塔钠讷讷眯缝着细长的丹凤眼,呼出一口气,吹散了面前的烟雾,冷不丁一挥烟袋杆,把桌子上的点心打翻在地。

额尔德谟躬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塔钠讷讷撇撇嘴,斜楞(方言:不正眼看)下额尔德谟说:“你也是读过书的,我只讲三句话你就明白为什么不把女儿嫁给你了。”塔钠怯生生地问:“讷,哪三句哇?”塔钠讷讷瞪一眼塔钠,指着额尔德谟说:“你呀,就是:‘对面南山光又光、一斗谷子十升糠、纸糊的粮船难过江。”额尔德谟羞臊地低下头说:“我懂了。”塔钠讷讷提高音调说:“懂了还不滚?等留着吃晚饭呐?!”额尔德谟瞅一眼泪汪汪的塔钠,自己眼圈也红了,不舍地退了出去。塔钠不顾讷讷阻拦追出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讷讷什么意思?”额尔德谟说:“‘对面南山光又光(少柴)、一斗谷子十升糠(无米)、纸糊的粮船难过江(其实难过)。她说的就是我的境遇啊,自己日子都无着无落的又怎么养你呢?”塔钠说:“我不怕苦日子。”额尔德谟说:“可是你不能扭着你讷讷,做个不孝女啊。”

塔钠丢了魂儿似的回到家,讷讷拿铜烟袋锅敲敲她脑袋瓜儿,气得脸煞白地说:“傻女儿哟,你长得这么水灵,逮哪嘎哒儿(方言:在什么地方)寻不着条件好的姑爷子?”塔钠不吭声,只顾啪嗒啪嗒掉眼泪。

又过了几日,地主的傻儿子也来提亲了,塔钠讷讷一看他的家业,立马拍大腿同意这门婚事了。她心想,塔钠嫁过去穿金戴银的,自己少不了跟着吃香喝辣,好日子都搁后边呢。塔钠已经没有了眼泪,呆呆地说:“听讷做主吧。”于是,塔钠讷讷以未来丈母娘的身份对地主儿子下命令:“接亲那天一定要穿得华丽点,担着贵重的礼品。”

地主儿子欣然同意,但是把“华丽”听成了“滑溜”,思来想去也闹不明白怎么穿才算“滑溜”呢?突然灵机一动,不穿衣服皮肤才“滑溜”。那什么物品贵重呢?咦,石头最重。于是那天,他光着膀子担两块花高价买来的石头就去接亲了。塔钠讷讷一看他这副傻相气得一口鲜血喷出来,立马就反悔了,可是她已经做不得主了。地主儿子抢走了塔钠,跟班还帮他搜出房契,轰走了塔钠讷讷。

等吵闹沉静下来,塔钠讷讷头发乱糟糟地坐在路边,自言自语地说:“都是我贪心害得女儿跳进了火坑,苦命的塔钠哟!”

塔钠听不见讷讷的呼唤,她不答应和地主儿子一起睡觉,被关了起来。塔钠担心讷讷,也想念额尔德谟,她把藏胸口里的画卷拿出来展开,仔细地瞧,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的脸紧紧贴画卷上,一颗颗眼泪滴进去,洇湿了画纸。一瞬间神奇的感觉发生了,塔钠的灵魂好像随着画卷里迸发出的一束光柱走了进去,画面中的人儿眨了眨眼睛。

傍晚黑,地主儿子端一盘狗肉进屋又锁上房门,嬉皮笑脸地说:“媳妇儿,你不跟我生娃子,饭得吃啊。”塔钠目光呆滞地说:“你明明知道我满人不食狗肉,还故意羞辱我。”地主儿子露出一口金牙,边脱衣服边淫笑说:“那吃我吧!来——吧!。”塔钠见他扑过来,拿起早已备好的剪刀刺过去。塔钠推倒了烛台,大火烧毁了整个房屋……

额尔德谟知道消息飞奔着冲进废墟里,在灰烬中找见了那轴熟悉的画卷,竟然在大火中完好无损。

塔钠讷讷自从失去女儿,整个人都疯癫了,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走过一条条胡同,嘴里嚷着:“塔钠……塔钠……我的塔钠。”

额尔德谟曾经恨透了塔钠的讷讷,可看着她失了心智,不知美丑、不知饥饱地思念自己女儿,他心软了。他想,塔钠是个孝顺女儿,为了顺讷讷意,宁愿毁了自己的幸福。那么,能替她尽孝不也是一种绵延的爱吗?额尔德谟牵着塔钠讷讷脏兮兮的手进了家门,他看见老人满脸沧桑,也懂了母亲想给女儿找个富裕人家的心情。他心里没有了恨意,给塔钠讷讷梳洗后,换上干净衣服,跪她面前说:“您是塔钠的讷讷,塔钠不在了,以后就是我亲讷。”额尔德谟磕了头,说:“往后我替塔钠给讷养老送终。”塔钠讷讷咬着手指头痴痴地点头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额尔德谟没有食言,每天一早就把讷讷拾掇的干净清爽,耐心地给她绾起发丝,把家里最好的嚼货(方言:食物)都奉给老人。讷讷一疯癫起来就不认识他了,有时候抓起什么东西就打,额尔德谟不躲不闪,立在讷讷面前耐心地哄,等待她逐渐平静下来。

一个雨天里,讷讷一早就不见了。额尔德谟举着破旧的雨伞到处找,都不见。他在茫茫雨雾里急坏了,心想如果讷讷有个一差二错,又该怎么对塔钠交代呢?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地方。果然,讷讷正坐在塔钠离开的那片废墟中冻得瑟瑟发抖。额尔德谟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围在她身上,背起来艰难地往家走,讷讷的眼泪混着雨水一起流进了他的脖颈里。

五年后,讷讷安静地离开了世界。额尔德谟披麻戴孝,厚葬了老人。

以前额尔德谟怕塔钠画像刺激讷讷,现在讷讷不在了,他终于有勇气把塔钠的画像挂在墙上。看着画像中塔钠含笑的脸庞,额尔德谟就不觉得寂寞了,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对着画像说一声,跟塔钠汇报完,心里就踏实了。有时讲到好玩的事,他仿佛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笑声,是熟悉的塔钠的笑声。他又一想,摇摇头,肯定是自己太思念塔钠出现了幻觉。

早晨,额尔德谟跟塔钠说自己要去田里了,便匆忙离开了家。等他傍晚回家时惊奇地发现,屋子收拾得整洁无比,没来得及叠的被子也都齐整整地码在柜盖上。炕桌上摆满了喷香的饭菜,还烫好一盅白酒。这是怎么回事?额尔德谟感到莫名其妙,他站在画卷下问看着他笑的塔钠。他拍拍脑袋,笑自己是呆了,一幅画怎么会知道呢?!

第二天,额尔德谟又照旧外出干活,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从山上往屯子里一瞧,自己家的烟囱竟然冒起了炊烟。额尔德谟急忙扔下锄头往家跑,等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房子的前后门窗都没有动过,屋子里又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饭菜也摆在了饭桌上。他狐疑地想,到底是誰帮我做了这些呢?

过了几天,额尔德谟又出去干活,下半晌天空飘来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额尔德谟便提前往家赶,刚走近房门,就听见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他心里咯噔一声,手指头蘸了蘸舌尖的唾沫,捅破了窗纸,他眼睛往屋里一看,惊讶得张大嘴巴。塔钠在画卷里眨巴眨巴眼睛,一点点探身出来,顺着墙壁滑了下来。她往旗袍上系一条围裙,开始在里屋和厨房忙活起来,粗黑的辫子也跟着甩来荡去的。

额尔德谟打开房门,激动地叫了一声:“塔钠!”塔钠呆怔一下,回过头,还是浓眉大眼的漂亮模样,她望着额尔德谟闪着泪花的眼睛,说:“我回来报你的恩德。”额尔德谟一把拥抱住塔钠,像做梦一样。他掐了掐自己大腿,哎呦,疼死嘞!额尔德谟兴奋地大叫:“欧呦,这是真的!是真的!!”

额尔德谟和塔钠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不多久还生个大胖娃娃。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屯子里外,乡亲们都慕名跑来让额尔德谟给画好看的大姑娘,可是没有一幅画卷里的姑娘再跳出来。慢慢地,大家才明白,并不是额尔德谟有神笔马良的本事,而是他心眼好使,才有此福报。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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