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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与“姑”“娘”异同辨

2020-05-13程鹏

青年文学家 2020年15期
关键词:义素词素姊妹

程鹏

摘  要:“姑娘”一词在现代汉语中一般用来称呼年轻的未婚女子。从构词上看,“姑娘”由“姑”和“娘”两个词素联合构造而成,但在人们认知中“姑”“娘”都是指称年长妇女的亲属称谓词,合成复音词后,“姑娘”却用来指称年轻女性。“姑娘”一词的内部词义反转值得考察。本文立足语料,从历时角度探讨了单音词“姑”“娘”及复音词“姑娘”的词义演变过程及原因。

关键词:姑;娘;姑娘

一、“姑”的词义演变

“姑”在金文中就已出现[1]。从字形结构分析,“姑”是会意兼形声字,金文从“女”,为义符,表示此字和女子有关,“古”为声符,不兼义。“姑”的篆书、隶书、楷书,都完全承继金文的字形结构,没有改变。

“姑”是亲属称谓,最初用以称呼父亲的姊妹。《诗经·邶风·泉水》“问我诸姑,遂及伯姊。”毛传:“父之姊妹称姑。”《左传·襄公十三年》:“无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除传世文献外,有西周晚期“復公子簋”铭文可证,“作我姑邓孟媿媵簋。”[2] “復公子”即復国的公子,由铭文可知,此簋是復公子为父亲的姊妹“媿氏”嫁往邓国所准备的媵器。

《说文解字·女部》:“姑,夫母也,从女古声。”“姑”作为“夫母”义最早出现在《仪礼·士昏礼》中,“妇馂,舅辞,易酱。妇馂姑之馔,御赞祭豆、黍、肺、举肺、脊,乃食,卒。”古人从“姑”的音义关系进行训解,认为“姑”是由于读音而被用以指称“夫母”。《释名·释亲属》:“父之姊妹曰姑。姑,故也,言于己为久故之人也。”《白虎通·三纲六纪》曰:“谓之舅姑者何?舅者,旧也;姑者,故也。旧、故之者,老人之称也。称夫之父母谓之舅姑。何尊如父而非父者,舅也。亲如母而非母者,姑也。故称夫之父母为舅姑也。”

从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历史来看,称夫母为“姑”,并非是因为“姑者,故也”,而是与古代婚姻制度有关。“姑”的“夫母”义反映出中国古代社会固定氏族间“互婚”的原始婚俗。在父系氏族社会时期,先民认识到同姓近亲结婚的危害后,严禁氏族内部通婚,而氏族之间又需要保持紧密的结盟关系來抵御其他不友好氏族的侵扰。因此,相结盟的氏族间出现了互婚现象,即所谓的“亲上加亲”。从亲属关系看,两个世代通婚的异姓氏族结合,实是姑舅结亲。对男方来说,岳父通常是自己母亲的兄弟辈,应称“舅”,岳母通常是自己父亲的姊妹辈,应称“姑”;而对女方来说,公公通常是自己母亲的兄弟辈,应称“舅”,婆婆通常是父亲的姊妹辈,应称“姑”。唐朝朱庆徐《近试上张水部》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诗中的“姑”即指“夫母”。伴随互婚制度盛行,“姑”的词义开始扩大,妻子的母亲亦可称“姑”,如《吕氏春秋·先识》:“商王大乱,沈于酒德,辟远箕子,爱近姑与息。”此处的“姑”便指妻子的母亲。

随着氏族制的解体和人们观念的进步,固定氏族间互婚的原始婚俗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姑”作为亲属称谓也只保留了原始含义,即用来指称“父亲的姐妹”。用“姑”指称“夫母”或“妻母”的用法,在宋代以后逐渐消失,而“姑”所蕴含的“父亲的姊妹”这一义项,其语义用法始终未变,保留至今。

魏晋南北朝是双音节词大量涌现的高峰,“姑”的词义随构词变化变得更加丰富,可用来指称“丈夫的姊妹”。如《乐府诗集·欢好曲》:“淑女总角时,唤作小姑子。”这里的“小姑子”指丈夫年纪尚幼的妹妹。“丈夫的姊妹”义由“姑”的初始义“父亲的姊妹”衍生而来。“姑”产生新的词义,体现了父系社会男权至上的特征。女子为表尊重顺从,沿袭自己孩子的称呼方式,将丈夫的姐妹称“姑”,并按年纪长幼分称为“大姑”“小姑”。

据语料,大约自南北朝时起,“姑”的词义发生泛化,由特指的亲属称谓语引申出泛指意味。随着佛教的传入和兴盛,“姑”用来泛指出家女子,无长幼之分,是对出家女子的尊称。如“尼姑”一词,“尼”是音译词素,是印度语中对女性的尊称,人们在“尼”后加上词素“姑”,合成新词“尼姑”。到宋朝,“姑”的词义进一步泛化,人们也将并无血缘关系的年长的妇女尊称为“姑”,如苏轼《东坡志林·女妾》云:“温成皇后乳母贾氏,宫中谓之贾婆婆。贾吕朝连结之,谓之姑姑。”

综上,“姑”的初始义指“父亲的姊妹”,受中国古代原始婚俗影响衍生出“夫母”义,后词义扩大,又可指“妻母”。随着“互婚”习俗的废除,“姑”的“夫母”和“妻母”之义逐渐消失,仅保留初始义,指“父亲的姊妹”。南北朝时期,“姑”的词义出现泛化,成为尊称,可用来指称“出家女子”和“年纪较长的女性”。

二、“娘”的词意演变

“娘”的字形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现,由“女”和“良”两部分组成。《甲骨文字典》释义为“妇娘示三。妇娘,人名。”[3]《甲骨文字集释》:“娘为女字,今以为爷娘字,与卜辞义别。”[4]因此,甲骨文中的“娘”是表人名的专有名词,与现代汉语中表示“女子”“母亲”等意义的“娘”字,仅仅是字形偶然相同。裘锡圭将“分头为不同的词造的、字形偶然相同的字”[5]称为“同形字”。所以,甲骨文中的“娘”与后来表示“女子”“母亲”义的“娘”实为同形字,二者各有含义。

虽然甲骨文中的“娘”字与后世所造“娘”字并无直接关联,但是用“娘”来构成女子名的使用方法保留了下来。《玉篇·女部》:“娘,少女之号也。”《广韵》“娘,少女之号。”《词林韵释》“娘,少女之称。”隋朝墓志铭记载,“女郎姓尉,字富娘。河南洛阳人,吴公之第三女也……以大业十一年五月十三日终于京宅,春秋一十有八。”[6]碑文中的“尉富娘”是十八岁的年轻女子。再如人们所熟知的“武媚娘”“杜十娘”“扈三娘”等皆是年轻女子,且以“娘”作为名字的组成部分。《汉字源流字典》指出“娘,从女,从良,良也兼表声。”“良”本是形容词,《说文》:“良,善也。”由此可推测,“娘”的造字初始义很可能是“赋予少女以美好的名字”。

魏晋南北朝时,“娘”的词义开始泛化,由作为年轻女性的名字,转变为用来泛指年轻女性。《乐府诗集·子夜歌》中首次出现这种用法,“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此处的“娘”指“年轻女性”。显然,“娘”的泛指义是由“少女之号”的原始义衍生而来,“少女”的义素在“娘”字的词义泛化过程中占了主导地位。

在现代汉语中,“娘”主要用来称谓母亲,这一用法出现于南北朝时代。通过考察历时语料可知,“娘”的“母亲”义实为假借“孃”字而来。《广韵·阳韵》“孃,母称。”敦煌遗书《大般涅槃经邓守琎题记愿文》是武周久视元年文献,云:“愿守琎父子平安到家,共娘及弟并妻子等相见,报佛慈恩。”该愿文中的“娘”字被后人校勘为“孃”,并注明“娘,为‘孃之同音借字。唐代‘孃‘娘二字分用,敦煌写本一般亦不相乱。”[7]清代学者赵翼认为,“‘娘为少女,自昔已然。”“然呼母为‘娘,亦始于六朝。……盖俗称与古义往往有不相合者。”[8]章太炎先生《新方言》中有考:“‘郎为男子尊称,故‘娘亦为女子尊称,今人称母为‘娘是也。《广韵》‘孃训为‘母,‘娘训‘少女,特承唐人假借臆书之习,其实‘孃借为‘娘。”[9]由此可知, “娘”因读音与“孃”相同,常常假借为“孃”,到后期导致了混用,二字的本义却并不相同,“孃”指母亲,“娘”指年轻女子。随着汉语语言系统精简,宋代以后,“孃”字因违背语言经济原则逐渐被淘汰。历经语言竞争,“娘”替代了“孃”,并承继了“孃”字“母亲”义,沿用至今。至于“娘”后来引申出的“对长辈或年长已婚妇女的尊称”,便是由“娘”的“母亲”义泛化而来的。

综上,“娘”最初作为“少女之号”使用。“娘”作为专有名词,在使用时具有普遍性,因而逐渐由其“少女”义发生泛化,可泛指“年輕女子”。又因“娘”与“嬢”音近,古人常将“娘”借为“嬢”。“嬢”在语言竞争中逐渐被淘汰,“娘”承继了“嬢”的“母亲”义,泛化出“对长辈或年长已婚妇女的尊称。”纵观“娘”的词义演变历程,其本身所蕴含的“少女”义素在它的词义演变进程中占主导地位,推进了“娘”的词义发展。

三、“姑娘”的词义演变

由以上分析可知,“姑”的初始义是指“父亲的姊妹”,其属性是亲属称谓语;“娘”字的初始义是“少女之号”,并非是亲属称谓语,此二者的语义发展轨迹并不完全重合。在魏晋南北朝时,“姑”“娘”的词义同时发生了泛化,且二者的语义性质皆转变为社会称谓,这促使“姑娘”发展成独立的双音词。“姑”由亲属称谓语引申出“女性尊称”义,“娘”由“少女之号”引申出“泛指女性”义“姑”和“娘”词义发展的交叉点为“姑”“娘”二字成为词提供了契机。

“姑娘”一词成形于元明之际,并随着当时的小说、戏曲等主流文学体裁的发展,“姑娘”依次衍生了以下四个义项:

第一,用来指称父亲的姊妹。《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五本》:“先人在时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儿莺莺为妻,不想姑夫亡化,莺莺孝服未满,不曾成亲。”

第二,用来指称丈夫的姊妹。《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

第三,用来指称年轻女性。《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姑娘,你年小不知好歹,这北京城里无故的折堕杀了丫头,是当顽的哩!”

第四,妾媵的别称。《红楼梦·第十六回》:“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现代汉语词典》的“姑娘”词条下,除以上四个义项外,还包含“女儿”义,并注明该义项在口语情况下使用[10]。由语料可知,用“姑娘”指称“女儿”的用法直至近代才出现。如老舍所作戏剧《女店员》中,齐凌云的母亲说:“我们姑娘的心胸啊,可是高!”

“姑”和“娘”词义发展的交叉点促成了“姑娘”的成词。“娘”的初始意义并非亲属称谓语,构词能力要强于“姑”。由于“姑娘”在成词初期以“父亲的姊妹”“丈夫的姊妹”等亲属称谓为主要义项,与词素“姑”的义项重合,词素“娘”处于被动地位,所以尽管“娘”的构词能力更强,但“姑娘”的成词组合形式仍然受词素“姑”构词形式的影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词素“姑”可组成“姑表、姑夫、姑父、姑舅、姑老爷、姑姥爷、姑妈、姑母、姑奶奶、姑婆、姑嫂”等复合词。可以发现,当“姑”作为“亲属称谓语”参与构词时,都是以“姑+X”的形式组合的,所以,“姑娘”一词的最终成词形式也顺应这一规律。

四、“姑娘”与“姑”“娘”异同及产生原因

“姑”“娘”“姑娘”三者同处女性义场,都是对女性的尊称,都曾有指称年轻女子的义项,但这三者在词义具体内涵上有年龄、辈分和指称对象的差别。

人们对“姑”“娘”的年龄认知是由其“对长辈的尊称”这一特征的放大而产生的。分析“姑”各个义项可知,从“姑”的初始义“父亲的姊妹”开始,“姑”便有尊称长辈的意味。这一特征在“姑”的词义发展过程中被延续和放大,后引申出的“夫母”“妻母”“出家女子”“年纪较长的女性”等义项都有时“对长辈的尊称”,这使人们对“姑”的指称对象产生年龄方面的联想。“娘”也是如此,本是“少女之号”,因假借产生“母亲”义,又因“对长辈的尊称”这一特征的放大而泛化,可指称年长女性。

“姑娘”一词的内部词义反转是由词素“姑”和词素“娘”共同促成的。人们之所以没有对“姑娘”产生与“姑”“娘”类似的年龄联想,是因为词素“姑”在参构时亲属称谓语属性的逐渐淡化,同时“娘”的“少女”义素不断加强。“姑娘”在成词初期与“姑”的义项重合,是亲属称谓语,指“父亲的姊妹”或“丈夫的姊妹”。很明显,此时词素“姑”是核心义素,语义偏重“姑”的原始义,强调对姑母的称谓,而此时的词素“娘”处于被动地位。随后,“姑娘”引申出“丈夫的姊妹”义,指称对象由长辈变为平辈,这显示出“娘”的“少女”义素开始对词义产生影响,而“姑”的义素开始弱化。当“娘”的参构作用进一步增强时,“姑”的亲属称谓属性完全消失,“少女”义素在“姑娘”的词义中占主导地位,最终使“姑娘”产生“泛指年轻女性”义,也就是目前现代汉语中普遍使用的义项。至现代汉语,“姑娘”的其他义项逐渐被淘汰,“泛指年轻女性”义被普遍使用。“姑娘”在近代产生的“女儿”义项,兼具了“年轻女性”和“亲属称谓”两个义素,符合语言发展演变的历时规律。

“姑娘”的合成词素“姑”完全消失亲属称谓属性主要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是由于文化对语言的外部影响。文化对语言有引导作用,语言对文化亦有感受。随着“互婚”制这一陋习的废除,“姑”的亲属称谓语属性也随之减弱。第二,是由于人们主观对称谓语的模糊概念义进行解读。在古代社会,规范使用称谓语是基本礼仪,然而,受文化习俗影响,人们在言语交际时难免会遇到常规定义无法适配的或然情况。在这些特殊情况下,人们会凭借主观认知经验对称谓语的模糊概念义进行解读,以此选择大体上合适的称谓语。“姑”的词义受互婚习俗影响,由“父亲的姊妹”义衍生出“丈夫的母亲、妻子的母亲、丈夫的姊妹”等有具体称呼规则的特指称谓语,随着“姑”语义内涵和外延的进一步模糊,“姑”的称呼规则也逐渐模糊,只保留其诸多义项中的相同义素,即“女性”和“尊称”。最终,“姑”衍生成为泛指的“女性的尊称”。

注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第4卷,5350婦卣,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2页。

[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第3卷,4011復公子簋,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35页。

[3]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320页。

[4]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0年。

[5]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09页。

[6]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241页。

[7]黄征,吴伟:《敦煌愿文集》,岳麓书社,1995年,第896页。

[8][清]赵翼:《陔余丛考》,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829页。

[9]何九盈,蒋绍愚:《古汉语词汇讲话》,中华书局,2010年,第35页。

[10]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2016年第7版,第4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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