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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2020-05-13杜李昊

青年文学家 2020年15期
关键词:小雨

杜李昊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不屑于张小雨那些新奇玩艺儿的。扭过头,不理会自己的同桌,心无旁骛地看着窗外或书本,如优雅的天鹅般保持着高傲的姿态,就像昨天一样。昨天,小雨炫耀自己那五彩的轻盈的新笔盒,说是华侨阿叔带回的,塑料的。她撇嘴说太花哨,不耐用。小雨尖锐地回应,那是因为你自己的笔盒,不,一坨灰不拉几的铁块,是你爹帮你做的吧?她气得跺脚,心里却知道小雨是对的。于是她决定不理小雨了。那天,全班同学都围着小雨转,小雨成了明星,独她一人没有被“圈粉”。

然而,今天她并没有。当小雨从袋子里掏出一台遥控汽车时,她就沦陷了。天哪,多么精致的玩具!她悄悄瞥一眼,忍不住说出了声,尽管自己是女生。她终于卸下矜持的高冷的面具,趁着小雨上厕所的空当,偷偷地把汽车拿过来把玩。她是如此投入,以至于小雨回来时把她逮个正着。

“玩吧玩吧,你也就玩玩别人的东西了。”小雨很大度地摆摆手。

她一愣,脸霎时涨成柿子红,二话不说把玩具扔回给同桌,抄起书包就往外跑,跑过瓦楞房,跑过石板路,跑到松口街。时值日暮,大街上人潮汹涌,喧嚣的市井声把黄昏生生地吞了,给人以压抑的虚无感。她跑累了停下來喘息,而她的脸颊已经被泪洗过一遍了。

擦干眼泪,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跑到了镇上的父亲的店铺前。

他知道,她遇了难处。女儿很懂事,文文静静的,嘛也不说,但他就是晓得——不然,天都黑了,往常早已回家写作业的她,怎么还留在店铺里,出神地瞪视着来往的人流呢?他自认为自己是细心的男人,这大概是因为孩子他妈在搬运站,很辛劳地和那些壮汉拼体力,24小时工作制,所以教育孩子的担子摞在了自己的肩上。

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遇了难处呢?

一两年前,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粮产大丰收、停薪留职被批准……再憨再木讷的打铁匠人也看到了商机。他摸着脑袋想,干嘛不搏一手,放胆子去经营一个自己的作坊?反正亏本了可以回原来的五金厂做工。说干就干,他每天打制白铁粮仓,竟真的富裕起来,索性成为全职小手工业者。

他怎会想到,粮仓的需求很快达到了饱和。他试着改做些日用品,敲敲水桶打打脸盆,但塑料制品的进军垄断了这条财路。他生闷气,他发无名火,他经常喝完酒把罐子摔得粉碎。他变得孤僻,只要顾客说一点产品的坏话,他就摆手拒卖,不管出多少钱。

钢铁虽然滞重,但毕竟稳定啊。然而这终究是一个塑料般轻盈易变形的时代了。

他有点憨,但并不傻。他曾经用一包中华烟,挣来了同行李叔的指点:“我告诉你,转型懂不懂?要转型,别烂泥扶不上墙在那儿倔着。转型可以很灵活的嘛,最近,定制类制品不就顶吃香?塑料品攻不到这一块儿。你问我嘛是定制?就是自个儿要按客人要求做,他让你做庙灯,你就甭做花篮……”

原来转型才是出路。但他随即被另一个问题折磨:

“我惯来没做过新玩意儿。没有模具,没有经验,咋办?”

他收回思绪,向女儿走去。

当父亲蹲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眸,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实情。最终,孩子素有的攀比心性占了上风,她呜呜咽咽把事情全说了,又哭起来。

他于是伸手,用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掌给她擦泪。他心想,小乖乖,你一个女孩子家要什么汽车玩具呀?但话到嘴边又变成:“爹理解你,但张小雨有一个华侨阿叔,你爹我却不会做汽车啊。”

“镇上那么多车,你盯准一辆看,把它缩小不就行了?”她嗫嚅着,脸上却欣喜地笑。她知道他会给她摘星星送月亮的,何况一台小车。

就是那么戏剧。歪打正着,他刹那间找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大笑起来,抱起女儿为她欢呼。

面对手绘的尺寸图,他顿了顿,这怎么看也不像呀?但他又有了底气,镇上那台吉普我照着笔画一整天了,不会错。裁出铁片,他发现粘合不上,比例尺全乱了。他只好妥协地笑:“我一个匠人会看图纸,画起来却拙得很。这活儿不是一日之功啊。”

他放下工作,第二天再去看,第三天……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会无缘无故皱起眉毛,觉得一切都很荒谬而陌然:“我在哪儿?我在干啥?”这时候他发起无名火,见人就骂。但更多时候,他想起的是女儿那双娇滴滴的小眼睛……他画废了半箱稿纸,用断了一袋铅笔。终于,他可以把吉普车一五一十地搬进纸上了。

接下来是老本行了。他眯缝着眼,照图纸裁出铁皮,日夜赶工。夜晚,他的铺里灯火通明,敲打声喧腾,铺外寒风呼啸,月明星稀。他很谨慎,先用小模型试手。方法很土,但他愿意这么慢慢来。一比十的、一比五的、终于到一比一的……他敲敲打打三天后,一辆漆着绿漆、内置踏板和方向盘的红星号吉普车落地啦!

要不是为女儿,他打死也不会做这种没有模具、从没做过的玩意儿。不过经验有了,他以后对付任何定制品都不慌了。他觉得好笑又好气:“应该说第一个定制订单的顾主是她呦,我的小心肝。”从那以后,他的生意果然又红火起来,每天都排有长长一队,要么取成品,要么求新单,铺里铺外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她坐上红星号,在街道上疾驰,乘着风向着旭日。背后有一大批狂热的追随者,位列其首的,是张小雨。那天,她玩得很疯很嗨,蹬起来腿仿佛不知道累。

时光飞逝,孩子的兴致也变得快。几个月后,她骑得厌了,便把车安置在父亲的库房里。但她从此懂了一个理儿:自强不息,对,有本事才能不叫人看扁!当初父亲要是没做成这车,自己该被小雨笑话一辈子吧?

她打心底里感激他,她的父亲。

高中住校以后,她渐渐觉得,周围那帮同学,面子上是同龄人,里子内是三岁孩子,长不大。他们仗着自己年纪轻,肆无忌惮无忧无虑地活着,丝毫不去理会人生的抱负和担子。男生都调皮,好一点的满脑子想着打球踢球,一下课就窜没影儿;坏一点的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把校园染得乌烟瘴气,像黑社会。女同胞也不好,整天像群居动物似的手拉着手上厕所,手拉着手回家,闲下来也不管学业,倒是男女爱恋、八卦新闻这些婆婆妈妈的破事儿嚼得有滋有味……于是她反而用学习来隔离这些喧嚣,建立起护城墙。她很用功,她从中等生到尖子行列不到半年,最近已经包揽了两处年级第一。对那些“自暴自弃者流”,她心底里是蔑视的。

她没想过,自己会因此挨欺负。

一个晚自习,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她:“唉,那个xxx,你这几次考得这么好,不会有猫腻吧?我看,你可是每天进进出出老师办公室呦!”

她闻声转头,说话者是一个矮瘦矮瘦的女生,叫刘兰花,班级第二。刘兰花的脸黄黄的,像晒干的番薯,却有几粒青春痘很突兀地长在上面。

她心里想笑,猫腻?全班同学谁不清楚,考试的时候刘兰花仗着角落的位置打小抄?平时同学提问,刘兰花哪次不是“这题太简单了”搪塞过去,也不看看自己的脸涨得有多红?

她本不想理会这种小人,但她终于忍不住,稍微回击了一下:“看来某人的心胸跟其身材一样狭隘啊。”全班哄笑起来,刘兰花尴尬得溜出了教室。

第二天,她被围住了。别的班女生手拉手,在刘兰花指挥下形成一道人墙。“姐们儿,就是她!”“头儿,她是年级第一,这……”“我怕个球?我爸有钱得很——世界第一我也不管,给我上去整她!”那个矮瘦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大叫。于是她们逼近她,推搡她,胁迫着她向刘兰花道歉。

她簌簌地流泪,但就是不开口……

第三天,校长通报批评了刘同学一伙,并委婉地把她挨欺负的事告诉了他,她的父亲。

一小时后,他跑十五里路从镇上到学校,一脸黑线地找到校长,用布满青筋的手狠狠地攥着平时打铁用的羊角锤,哑着嗓子说:“让对方他爹过来,老子要跟他拼命。”

那段日子,他知道,自己脾气是很暴。不光对女儿的事,几乎对所有人。

那两年,生意又不景气了。新兴的大机器生产正一点点蚕食着手工业者的经济地盘。蚕食到最后,变成了鲸吞:城里的打铁匠人被迫放弃了定制品的主战场,转向维修家用品。铁锅烂了,风扇断了,他们负责糊点白钢补好,赚得低廉收入。期间年轻的匠人大多转业,有人回到雾腾腾的工厂,有人拜师做了技工……镇上的生意自然也受波及。

时代又变了。日新月异。

但他不想再变了,他厌倦了变迁。也许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吧,他心里琢磨。脾气在那时候变得更差。他执拗地沿用旧的经营,旧的生产,承袭旧的精神,一人一作坊就够了。有人建议他找点小工,发展成个体企业,他木讷讷地不听,说:“不能让别人的破手艺把我的品牌毁了。”有一回,孩子他妈从搬运队请假给他帮忙。他说:“你一个娘们帮不了我,回去吧。”孩子他妈却偷偷照葫芦画瓢地裁下几条铁皮。他一发现,气得脸都紫了,腮帮子颤颤的,嗓门高了八度:“说了别来添乱,你看看,你指纹都印在上边,这几条算是废了!哎呀,你这人怎么回事嘛?!”

他的生意越发冷清,老面孔都少去光顾了。他走在街中央,人们就远远地靠边。他自然知道为什么,但只是把脸拉得更黑,法令纹也更长了。从那天起,他铺子里的敲打声延续到半夜,不知是逃避还是报复。

一年冬天,当他照例在午夜十二点“铛铛铛”地折磨着镇里邻居的神经时,有人大着胆子,朝他铺门口砸了一个酒瓶子。

他闻讯走出来,大声质问谁放冷箭。无人应答,冷风嗖嗖。他气得紧咬牙关,赌气似的敲到了天亮。那个冬夜,很冷。

周末,她一回镇里就听人说:“你爹在街西跟王五吵架。”

她知道他的脾气,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放下书包就往西跑。去到,两人已经把眼瞪得像斗牛一樣了。人群围观着,她跌跌撞撞地挤进去。

“爸!”她大喊。

“别管爹,这个臭王五朝咱铺子挥酒瓶子!”

“王叔!”她大喊。

“你爹是祖国现代化建设事业中的一粒坏胚子,他想让全镇人睡不着觉!”

“怎么都跟孩子一样!”她急得跺脚,眼眶潮红。她一急就喜欢跺脚,也喜欢掉泪。

他一看到她这个样子,霎时把眉毛松开,眼神也犀利不起来了。他可以在外人面前凶如猛虎,但在女儿前总是驯顺得像一只家猫。他快步向她走去,这时王五也骂骂咧咧走远了。

她好声好气地告诉父亲,要收敛,要从自己身上反思原因。“以后经常泡些菊花茶,邀王叔和老主顾们来喝吧,顺道跟他们聊聊天,说不定关系就不僵了……”她喋喋不休。

他心气很高,说:“那是笑话,王五给爹赔礼还差不多!”

她很怨艾地望着父亲,他便识趣地闭了嘴。唉,他心想,从小教育女儿要讲理,对于女儿说的在理的话,自己可不能再贫嘴了。他只好像个受训的小学生,垂着头,一言不发。她讲了很多,讲中国传统美德,讲社会主义建设,讲个体经营技巧。他听着听着,竟然听出一丝道理来……

神奇的是,从那以后,他铺子的生意竟有了转机。老顾客们也渐渐回来了。

高考第一天,她差点昏厥在考场。

最后一科是化学,她的强项。标准化考核的卷子有四十多张,刷刷刷的令人生畏的传卷声,在她听来却像战鼓擂、号角吹。摩尔质量、氧化还原反应、有机结构式……砍瓜切菜般,她做完了选择题、填空题。这么简单呀!她乐傻了。她洋洋得意地看着四周奋笔疾书的考生,他们时而凝眉,时而闭眼,时而托腮,时而俯首,正在艰难鏖战。她的嘴角欢乐地上扬着,她对自己说:“你成功了,三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得到了报偿。”

她的思绪飘到了未来。去读哪所大学呢?去哪个城市发展呢?不管怎么说,至少要去个繁华的地方。北京?上海?甚至……深圳?她素来过着小镇的生活,读着镇里的学校。这些年,她从广播里听到很多。她听到鹏城怎么从小渔村变成大都市;她听到祖国在强军路上越迈越远;她听到中国健儿在汉城奥运会的佳绩……世界很大,她想出去看看。她相信外面的世界都是鳞次栉比的大厦高楼,在哪儿一抬头都有高耸的灯火。

“考试结束!请同学依次上交选择题、填空题、简答题卷。”她的神游遐想这才被打断。

“什么?简答题卷?”她失声叫了出来。

她漏写了简答题卷!占总分的百分之四十!

她之前真的乐傻了。她此刻只觉得眼前一黑,大城市和灯火的幻象都消失殆尽,世界正扭曲着旋转着朝她扑来……

她清醒过来,踉踉跄跄地走出校门,看到了他和母亲。他们像是已经知道了,都没说话,似乎害怕惊扰什么。“孩子他妈,你帮女儿拎书包,我和她叨磕几句。”他先开了口。

“今儿夜色不错,你说呢?”他突然来了句。

“……”

“我说,别给自己整成这个孬样子!第一天砸了,不还有第二天吗?就算高考砸了,也别变成蔫儿了的萝卜干。人,要有个人样。”他似乎想营造很郑重很肃穆的效果,但实在有些失败。

“像你当初和王叔吵架那样血气方刚?”她被逗乐了。

“不不,那不是人样,那是狗样。”他说,“人样儿,是说你甭管眼前的坎儿,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父亲,我没想过你这么有智慧。”她说。

“这智慧不是我的,是毛主席的。爹今儿把它告诉你,是想说,这个时代,你也知道的,一天一个样儿。今儿兴的是日用品,可能明儿兴的就要定制了。反正金鸟儿多的是,凭有本事一定能抓着,一时的失误不算事。”他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就算你没抓着,别怕,你爹娘都能供你。”

她这下是真的乐了:“爸,你还不知道你和妈的工作都是夕阳产业?”

“什么夕阳产业,我看是日出产业!”他说着,那语调就如十年之后的世纪钟声一般庄严。

这时候,母亲、她和他都大笑起来。

他们

她最后还是上了一本线大学,然后成为一名作家——她也许没有抓着金鳥儿,却真的去了“外面的世界”。她在深圳成了家,过着虽不富裕、却很充实的生活。他则坚守岗位,直到手工匠人没落的最后一刻。接着,他选择留在那个镇里,慢慢老去。

“真不走吗?”她问他。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我这个老木头还是在这儿呆着吧,和你妈一起。”他说。

“年过完了,那么,就这样啦?”她收拾好回深圳的行李,望着窗外的夕阳慢慢沉入远山的怀抱。

“就这样吧。”他点点头,扬起山核桃一般已经松弛的脸,“那么多年来,咱父女俩互相搀扶着,你帮我我帮你的,多少坎儿都过去了,对不?生活是很难,但咱可以挺住的。”

她一愣,眼眸温润起来。

松口镇的街灯亮起来了,却少了喧嚣的市井声。不过,她仍记得若干年前的一个傍晚,自己哭着跑到父亲铺前的彷徨和虚无感。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写一部小说。写什么呢?写她的成长,写他的守望,写她的自强,写他的坚持,写他们互相帮助,以助对方度过难关的广阔人生。她不打算使用真名,因为她想写的,其实是已经远去和正在远去的两代人。

她打开电脑,敲下那个标题——

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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