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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道、言志、比德

2020-05-11张沛

新西部·中旬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儒家论语

张沛

【摘 要】 意象是思想的象征物,具有比语言更丰富的表达力。在儒家哲学体系中,“水”意象具有體道、言志、比德三种作用,是历代儒者的共同概念。通过对这一意象的阐释,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呈现儒家思想的精神实质,并梳理其随时代变迁的脉络。

【关键词】 儒家;水;意象;道

意象,是对理性思维的感性表象,是主体构建出来表达其价值观和目的性的客观形象,简单来说,就是寓意于象,钱钟书说“穷理析意,须资象意”,意象在表达复杂义理方面,具有独特的优势。水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共同意象,从先秦的孔孟开始,到宋明之程朱、陆王,再到近代的戴震、章学诚,都对“水”这一意象有着精到的阐释,通过对“水”这一独特意象的诠释,可以以小见大,呈现儒家哲学的总体脉络和变迁历程。

依水而居是农耕民族的天性,“水”也是自然界中最平淡无奇之事物,也正因其平淡无奇,而成为阐释儒家思想的绝好介质,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在儒家的语境中,复杂的哲学、政治、伦理、审美思想被寓于平淡的水中,水可体道、可言志、可比德,水成为一面镜子,折射出儒家生命伦理的方方面面,成为儒家庞大思想体系的最好缩影。

一、体道

水是从天道通达人道的桥梁。道是先秦思想家的共同概念,但无论儒家和道家,都认为道是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子贡就发出“不可得而闻也”的感叹,既然不能直接触摸和语言表达,就只能寓于可表达的事物中,儒家把众多意象赋予了水,使其成为了人们体道的中介。水不只是一个独立的体验对象,而是主体通过水感受到了时间流逝、天地运转的庄严,再进一步反求诸己,体会到生命的流逝,最后达到一种与道同体的境界。从孔子开始,一代代儒者就开始从水中感悟天道,开悟人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

这段是说孔子站在河滩上感叹,时间的流逝就像水一样,不分白天和黑夜。这句话的原本意思是感叹时光的流逝,但是,后世注家出于不同角度,赋予其更深的内涵。

水首先引发了宋儒的思考:既然天道往来不绝,那人在追求完满的道路上也应当是永不止步的。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2]

在宋儒看来,孔子从水流中体悟到的是道体运转不息,水成为万物运行流转,天地生生不息的代表,成为了道的实存状态。而作为人,理当效法天道,学会“时时省察”“无毫发之间断”的精神,这才是与道合一的状态。

虽然学者是严肃的,但诗人却是敏感的。学者看到的是天道的生生不息,诗人看到的却是生命的短促。苏轼看到江水流去,想到的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3]张若虚也写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4]看着永恒不懈的江水,诗人想到的是生命的流去,相比于道体的永恒,人是如此的渺小。

天道是永恒的,人道是严肃的。傅佩荣对“逝者如斯夫”的解释是:“逝者,指时光,也指时光中的事件,而人的生命当然也在里面。既然如此,能不珍惜时光!”[5]这里的水是有生命的,是对人在自然中位置的提醒。李泽厚先生则进一步将其定义为一种“内时间”意识,是“对时间的咏叹调”。[6]水成为一个中介,主体通过水发出了对自己生命存在价值的思考,它的基调是悲观的。

当然,道体也不永远是这般严肃和悲伤。《论语》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7]

这段话本身没有太多歧义,无非是说智者喜欢山,仁者喜欢水,智者灵动,仁者笃静,智者快乐,仁者长寿。但问题随之而来,为何智者乐水?普通人就没有乐水的资格吗?作为儒家君子“三达德”的“智”何以和水联系在一起?

先看水的意象在先秦典籍中的用处,在论语之前,《诗经·关雎》中就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伐檀》中有“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蒹葭》中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孔子看来,《诗经》是“思无邪”的,是人的情感的自然流动,作为智者,自然能感受到这种情感的生发,从中体会到优雅的快乐。

中国的“智”不同于西方的“知”,[8]中国的君子也不同与西方的学者,泰勒斯见到水也许会说:“水是万物之源”,但中国的智者不是精通文史的学者、不是洞悉自然的科学家,而是活泼泼体会生活的思想者,他面对的不是严谨的知识,而是自然而然的当下生活。他洞悉的是生命的智慧,是水中蕴含的人生情趣,因此一定是和乐的。

二、言志

如果说以水体道是中国思想家的共识,很难说就是儒家独特的解释,那关于水的另一个解释就更有儒家的特色。

《论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孔子让几个弟子分别谈谈自己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都从政事方面进行讨论,最后曾点表明了完全不同的观点: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9]

曾点表明自己的志向是在一个初春,穿上好看的衣服,同朋友一起,在沂水里沐浴唱歌。初看来,曾点分明在进行一种娱乐,或者按照现代语言来说是在进行一场party,而一向以天下为己任的孔子偏偏赞成了他的想法,这就引出了儒家政治哲学的独特视角。先来看包咸的解释:

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10]

在儒家看来,曾点所进行的不是个人的娱乐,而是类似宗教仪式的活动。“风乎舞雩,咏而归”并非一种纯粹个人的喜好和审美,而是一种对传统礼制的阐发和维护,这种宗教仪式般的活动是治理国家、协调秩序的基石。同时,“礼之道,和为贵”,礼作为儒家治国的终极标准,并不是死板的、强制的,而应当是如水般自然的。因此,当子路、冉有、公西华高弹阔论自己的治国理念时,孔子并不完全赞成。

水是优雅的,还是有力量的。孔子从水的不舍昼夜中看到了流逝,孟子则从中看到了天行健,看到了自强不息。既然时间是一去不返的,那作为人当如何,孟子给出的答案是:

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11]

君子当以道为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一种孜孜不倦的精神。水的根本精神是不舍昼夜的,那人的精神则应当是自强不息的,人当如水一般“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水成为人的理想意象,人成为水的现实化身,普通的人具有了宗教般的力量,如此,孟子才可以发出“君子从道不从君”的大丈夫声音。

儒家的终极目的是治国平天下,但如果时运不济,也需要独善其身,另一些儒者就把孔子“吾与点也”的感叹理解为一种随时而动的顺应与明辨。黄侃就认为孔子赞赏曾点的原因是当时环境并不适合进仕,但“众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12]只有曾点可以因时而变。这是说曾点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智慧,当时的大环境是“天地闭,贤人隐”,在这种情况下,曾点选择退隐,孔子当然赞成这种选择。其他弟子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抱着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是不知变通,水是当下则下,当止则止,一切要看当时的形势和环境。

苏辙则从个人性格方面表达了相似观点,他认为曾点的性格過于偏激,如果强行为官,很有可能会招致灾祸,对于曾点,最好的选择是和众弟子乐而忘老,孔子欣赏的就是他的这种自知之明。[13]《论语》说“自知者智,知人者明”,孔门四科十哲,也并非都以治国见长。儒家的志既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一面,自然也有随机应变的一面。

儒者的志向,有原则,有力量,有分寸。而水无论何时,一定就下;百川东流,奔腾到海;水无常形,随物赋形,是代表儒者志向的绝好意象。

三、比德

《说苑·杂言》有“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儒者乐水,是乐水之德性,因为水之德性与君子的德性是一致的,从日用之间到与天地同流,水代表一个全德君子的方方面面,是“全德”君子的自然意象。

《荀子·宥坐》记载了孔子答弟子子贡问水的一段对话,子贡问老师为什么见到了水一定要欣赏,孔子借此表达了对水的赞叹,在孔子看来,水看似无所作为却滋润万物,是德的表现;即使困难重重,与遵循向下流的规律,是义的表现;浩浩荡荡似乎永远没有穷尽,就像道;奔赴深谷也不惧怕。是勇敢的表现;用来测量一定是公平的,就像法律;放在容器里一定是平的,是公正的表现;任何微小的地方都能到达,就像明察秋毫的人;事物可以被清洗干净,就像教育;遇到任何阻碍也都会向东流,这是志气。[14]孔子以水描述了他理想中的君子形象,把德、义、道、勇、法、正、察、志这些道德范畴都归于水。儒家讲究“仁”“智”“勇”三达德,而水无为而治,所为皆循礼,处理事情公平有原则,这都是仁德的表现;明察秋毫又善于教化,这是智慧的表现;英勇无惧、百折不挠,这是勇敢的表现。水是一个全德的君子,因此孔子每当见到水,就一定要欣赏它。

儒家赋予水种种德行,在宋儒那里被融为一体,成为一种完美的个人境界。朱熹认为,[15]曾点之所以被孔子赞赏,是因为他体现的是一种与天理合一的境界,他的所作所为即不消极,又不会超越自己的本分,而且相对于其他几个人的志向,曾点的志向没有一点刻意,完全是内心状态的自然萌发,这种本性的自然流动,才是孔子赞许的原因。

水之德首先是完备的,是天地流行的缩影。而具备了水之德的君子,他的所作所为既不会过分,也不会不及,而且这一切不是刻意的,而是顺其自然的,不是形而上的,而是和个体生活没有间歇的。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是生硬的道德说教,而是自然而然,是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水的意象既是审美的,又是规范的,被消融在儒家的道德体系当中。作为体验对象的“水”和作为体验主体的儒者,实际上已经融为一体,在万物一体的系统中彰显其特色。

在儒家看来,水是动与静的结合,是天道和人道的桥梁,通过水折射出的是儒家刚健而又内敛、严肃而又活泼的个性品味和“仁”“智”“勇”三达德的君子风范。在人化的自然山水中,人直观到自己的形象,从而产生美感。水的作为中国传统中一个极具内涵的意象,逐渐在宋代发展出山水画、山水诗等诸多艺术流派,成为中国文人传统的一个源头,正如朱熹在《方塘诗》中写的那样:“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注 释】

[1]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89.

[2]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108.

[3] (宋)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8.5.

[4] 彭定求等.全唐诗(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73-274.

[5] 傅佩荣.论语解读[M].台北:立绪文化事业公司,1999年,227.

[6] 李泽厚.论语今读[M].北京:三联书店,2004.259.

[7]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69.

[8] 姚新中.智者乐水:早期儒家传统中的智慧观[J].齐鲁学刊,2004.(2).

[9]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135.

[10] (清)程樹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807.

[11]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334.

[12] (清)程樹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811.

[13] (清)程樹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812.

[14] (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上海:上海书店,1986.344.

[15]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124.

【作者简介】

张 沛(1987—)男,汉族,河南南阳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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