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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比脸贵

2020-05-01甘肃

金沙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洋芋双手老家

李 萍(甘肃)

1

在某个笔会上,偶遇一位会相面的散文家,他给一些在场的文友们看面相,我心生好奇,百般恳求,也请他给我看看。他拗不过,神情严肃地看了看我的脸,让我撩起刘海又看了一下后,又看了手心手背之后,只说了一句:你的手比你的脸贵。

我愕然!

我不相信他既相面又看手,还瞅了几眼我窄窄的天庭,如此怎么只有一句“手比脸贵”的轻描淡写呢?心有不甘,我没有相过面,总怕那些看相之人的说辞影响我的心性和命运,我怎能灭自己威风而助长陌生人模棱两可的话呢?

散文家是大家,写的散文在国内名气极大,人也谦和,有儒雅的风度。他对我的愕然笑而不语,我再三恳求,他又看了我两眼后,一字一字地说的还是那句话:你的手就是比你的脸贵。

手比脸贵?没有听说过脸贵手贵的。不过,散文家既然那样说,定是有依据的,否则怎有脸比手贵,或是手比脸贵,或是脸和手都贵的说辞呢?

我细看双手,从掌心的纹路到十指的簸箕和斗看了好几遍,然后摸了摸脸,小声念叨几下手比脸贵,把狐疑塞进心里。

笔会结束归家,一个人的时候,对镜审视良久,认可了散文家的说法。

可不是吗?我是窄额头、小眼睛、单眼皮、塌鼻梁、高颧骨、扁嘴唇的人,脸部轮廓的线条粗粝,无一丝柔和,与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风马牛不相及。再看看我的手,手掌倒也有一点点的肥厚,掌心比手指长两寸左右,五指并拢有葱段之感,由粗到细的匀称,就是俗话说的葱指手,又做了美甲,整体看去还不错呢。红色的甲油点画了白色的梅,指端酷似有白梅盛开,大小不一,故而耐看。因为耐看,有事无事,我都喜欢伸出双手举着、做着凸显指尖的各种动作,自我陶醉。

幸福是靠双手创造来的,众生都依着双手像鸡一样刨食,刨来刨去,直到闭上眼睛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手才闲下来。不刨怎么办呢?即使天上掉馅饼了还是要张嘴才能得到,也是要花力气的。农家子弟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鱼跃龙门,以读书改变命运,不用在地里刨食。但是,创造新生活还是需要双手的,诚然手比脸贵。

我的十指簸箕比斗多,虽对簸箕与斗的说法有疑惑,但相信斗多者非富即贵,我那么多簸箕,自然平常日子平常心,也无野心,以纸笔为伴成为一名报人。时光荏苒,在电脑上写稿子之前的十年里,笔在中指骨节末端磨出的茧子,时至今日,茧子依在。

如此,相信散文家说的没错:我一张平铺直叙的脸与一双看得过去的手相比,手自然显得贵气。

我写出的百万字的文稿,每篇从落笔到完稿的反复修改反复誊抄,几次到十几次,辛苦了我的手。多亏了我一双贵气的手,早些年的读读写写,会有稿费的小欢喜,尽管低但积少成多,够买心仪的物件或喜欢的书,感觉极好。

有些人见过我两三次了再遇见依旧陌生,至多有点眼熟,但提及我的名字或是文字,不仅熟还能说出某篇文章的细节,说出感动他们的情节。我愕然但也释然,我一个靠手吃饭的人,记不住我的脸合乎情理。

一般而言,那些面带微笑又拥有一双观音手的人,生活肯定安逸;苦瓜脸与双手干瘦的人悲苦难免;把脸拾掇的精致但双手粗糙的人,生活也是较为悲苦的。我这样的理解虽说有些勉强和肤浅,但差不了也错不了,当然也有例外。庄户人家的男男女女,哪个的手不粗糙,若一双手纤细、白嫩、柔软,如何侍弄庄稼如何操持家如何成为手艺人?素手、玉手及手如柔荑、柔若无骨、指如葱根、十指纤纤等词汇是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之人的标签。

城乡的差距不仅体现在衣食住行,城里人与农村人的差别,除了别的,也体现在了一张脸和一双手上。

我的灵光乍现,想到“手是人的第二张脸”的话,确信散文家之言有理有据。

2

有一年,老家去得较多。

那些日子,从田间地头到牛棚羊圈,从炊烟到老屋墙角的青苔,凡是入我视野的景致或风物,都被我的目光和双手捋过,心海翻转的情愫,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炊烟总是袅袅着沉默着数着不老的时光,在不老的村庄描摹,记忆,怀念。村庄也会沉默,用沉默接纳游子归去来兮的思念。那些远去的日子,长眠在村外的村人,他们在土地上躬身的背影,像一枚标签,稳稳贴在村庄的额际。可是村庄的额头并不狭窄,应该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有福气的,否则怎么会持有那么多我的情感呢?

我对村庄的感情是复杂的,对农民的感情也很复杂,复杂得有时候言不由衷。我在街头目睹过他们的迷茫,我也留意过他们过马路时的局促不安,我还见到过有些老人饱经沧桑的目光在楼群间的惊讶,很多很多个关于他们的场景,使我心隐隐作痛。

因此,我会怀疑我的那些心痛是否叫恻隐之心,是否显得荒唐又滑稽。然而,很多的日子里,我在做梦,梦到的除了村庄还是村庄。梦着梦着,我跌入村庄的怀抱。

走近村庄,我的脚步轻快,尘土也搅不乱我的步调。我在村头远眺,仰望,俯瞰。返青的冬麦,嫩绿的草芽,盛开的紫花,安静的树木,以及晴空下的喜鹊窝,一直保持着很多年的样子。我很安静,也很专注,望着村口的白杨树上两只喜鹊衔枝搭巢的安然,突生感动,却也衍生出些许的嫉妒,在明媚的春光里,它们隐隐的恩爱,激起我的恶作剧。

很久很久没有恶作剧了,只有回到乡村,回到我灵魂歇息的地方,我所有的真都在显现。

我捡起土坷垃,扔向树杈,看到喜鹊没有抗议。不甘心,又扔了几块,喜鹊还是安之若素。一丝羞怯袭击了我,心似乎受伤了,站在树下,铆足劲向树踹了几脚。

那几脚不是敷衍,不是蜻蜓点水,而是使了劲的。树只是抖了抖,不见树枝枝掉落,喜鹊依旧衔枝搭巢,对我的进犯毫不理会。

我把城市里隐藏的一切,包括匆匆的步调与强装欢颜,都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一棵白杨树下,毫不保留地让山野过目,我很庆幸我有一个村子可以让我的本性显山露水。

然而,在村庄短短的几天,我的身体状况明显变好,只是一双手硬邦邦的,干硬粗糙,掌心不再柔软,便有些失落。

之前,还窃喜有一双酷似柔软的手,虽不白嫩,但有点葱指手的韵味,因而对身旁左看右瞧过于骨感的手指暗自比较一番,庆幸有一双可供自恋的手。当然,对于有些快当奶奶的人举着肉嘟嘟软乎乎的手时,满眼羡慕地很想摸摸。很喜欢那样一双柔软的手,看着心也跟着柔软,说话也压低音调而变得轻声细语,害怕吵醒熟睡的婴儿似的。

于是,每次从老家归家,最在意的是双手,反复洗,用醋泡,涂护手霜,尽量让手软乎。记得有次周日下雨没去老家,我去学二胡,手指一点也不灵活,李老师不解,我以周六去老家锻炼搪塞我拉练习曲的不熟练和双手的僵硬。李老师调侃我,说我是能人,是高手,写稿子的手去庄稼地逞能,厉害!

每次,心就那么温柔之后,再瞧瞧自个的手,摩挲几下,怅然叹息。

于是,每次从老家归家,最在意的是双手,反复洗,用醋泡,涂护手霜,尽量让手变得软和。

记得有次周日下雨没去老家,我去学二胡,手指一点也不灵活,李老师不解,我则以周六去老家锻炼搪塞我拉练习曲的不熟练和双手的僵硬。李老师调侃我,说我是能人,是高手,写稿子的手去庄稼地逞能,厉害!

李老师的调侃乍听似乎有点酸,细想有理,事实本就如此。

我写一篇稿子也就几小时,当然个别情况除外,我是轻松的。可是在老家的两天时间里,我憋足了劲,十指生疼也没有帮婶婶干活干到点子上,反而帮了倒忙,因为急于求成而忙中出错,铲掉了好多长势极好的玉米苗,逞能让双手受罪了。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让双手在粗糙与柔软之间反复,重复汉字持有的温度。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拒绝回老家,还是喜欢去老家。

当掌心有点柔软、掌纹有点细腻、手背有点光滑时,又要去老家,心里虽有点抵触和无奈,却也没有一次与村庄失约。尽管婶婶要我在家转悠,烧水做饭,但我不干,我不愿意回到村庄了还要围着锅台转,自认吃饭端大碗干活溜地边太不应该了,我宁肯我的双手沾满泥土的厚度,我宁愿我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土,也不愿去了村庄还与大地保持距离,所以硬着头皮任性地跟在她身后去了地里,又装模作样地干活。

那时我心里很矛盾,既想帮婶婶干点活又怕手疼,既想让她们高兴又不想让手变得粗糙,最后与嫂子们的手比较一番,才化解了心底的那些矛盾。

说是矛盾,其实是自私。我自私地爱着自己的手爱着自己,尽管我的双手沾染的乡村气息丰富着我的灵感,写出的文字带着乡间特有的露珠而颇受读者喜欢,因此也沾沾自喜,也就忽略了指甲缝里的污垢与身体疲惫的不爽,反而有点小小的幸福感,便会感叹一番我多么幸运,幸运还有一个村子让我来去自如,比之那些想体验乡村生活只有通过农家游的人,我既幸运又富有。

日子如此打磨我,亦不例外地打磨着我的心情、灵感、文字,也打磨着我的双手。对于那些打磨我是欢喜的。

所以,在一块块玉米田、洋芋地里,双手赋予的成就感在婶婶高兴的眼神里发光。那些梳理了杂草的田地,犹如我多次修改的定稿,满满的成就感。

自始至终,我的双手在默默抒写着我人生的难能可贵。

3

“人之初,性本善。”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善良与邪恶一样在灵魂里交错。此时,我的情感是复杂的,岁月研磨了我的棱角,也隐去了我一些固有的本真。

我对复杂的情感,尤其是我的恶作剧不以为然,我尽可能地释放着我的恶。我深知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尚,灵魂里穿行的善良虽压制了一些酷似恶作剧的恶,但我固执地自认为质本纯洁,依着心性让生活变得诗意是为了更善。

有些草芽掩荒草间,探头探脑的绿,犹如我带着乡野气息转入小城学校的怯怯,对城市的循规蹈矩,我有些喘不过气,那样的感觉一直存在了很多年。

我在田野奔跑的狂野,在麦场上的游刃有余,在林间的上蹿下跳,在大豆地里的任性,在青稞扬花时摘了穗头吃的馋劲,在洋芋花开时摘花的顽劣,让与城市女子的安静端庄大相径庭。

我茫然,然后我竭力融入,收敛心性努力做着女孩子该有的恬静。然而,我的身上毫无恬静,恬静是别人的事,我找寻原因,唯一的解释便是我的灵魂在乡村,不在城市。如此,我的双手应该与村里女子们的手一样,怎么可以让花儿开在指甲上?

这样说来,我有理由不定期去乡村收买高贵,我不能因为一双手的粗糙而放弃我的贵气。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让双手在粗糙与柔软之间反复,重复汉字持有的温度。

当指缝的肉刺渐平、掌心有点柔软、掌纹有点细腻、手背有点光滑时,又到了周末,又要去老家,心里虽有点抵触和无奈,却也没有一次与村庄失约。在一块玉米地里,尽管婶婶要我休息,在家转悠烧水做饭,但我不干我可不愿意回到村庄了还要围着锅台转,再说若那样的话就是吃饭端大碗干活溜地边,我宁肯我的双手沾满泥土的厚度,我宁愿我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土,也不愿去了村庄还与大地保持距离。

所以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装模作样地干活。

所以心里矛盾,既想帮婶婶们干点活又怕干活,既想让她们高兴又怕手疼,最后与嫂子们的手相较化解心底的那些矛盾。

说是矛盾,其实是自私。我自私地爱着自己的手爱着自己,我的双手沾染的乡村气息丰富着我的灵感,写出的文字带着露珠,颇受读者喜欢,因而沾沾自喜,也就忽略了指甲缝里满是污垢与疲惫的不爽,反而有点幸福。我多么幸运还有一个村子让我来去自如,比之诸多想体验乡村生活须通过农家游的人,我很富有。

有时,我也怀疑我的行为,无论何种解读,最后的结论还是因为我爱乡村爱老家爱炊烟的味道。

好多村人寄居城市,一座宅院并不老,新崭崭的,却显着淡淡的忧伤,是的,我认为就是忧伤。风捎来的榆钱在墙角落地成苗,冒着嫩芽,挤挤挨挨着,生怕又被带到陌生的地方。杏树含苞的粉嫩与树干的乌漆墨黑,孑然真与假。风过,零落的花瓣点缀了空寂的小院。麻雀动了恻隐之心,叽叽喳喳与蜜蜂的嘤嘤嗡嗡,相安无事,那些绵延的情话让老屋不觉得孤单。檐下石子间的青草已窜出尺长,瓦楞上的荒草还在摇摆。

瓦上与檐下的植物,活成自我,像城市与乡村。

我的灵魂在村庄穿行,我摒弃了所有的不开心,很认真地温暖着温暖。

炊烟终于在老牛的哞哞和羊儿的咩咩声中升起来,那是春天才有的青烟,拉长黄昏,拉长记忆,拉长岁月。

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日子在煎炸蒸煮中过往,只是同样的翻炒,为何差别那样大?为何那么的人念念不忘灶火与铁锅熬出的味道?为何都市的西点不及炕洞里烧出的馍馍?为何贪恋地锅里的洋芋和包谷?

炊烟又在袅袅,在灶膛里续上一把麦草秸秆或枯枝的温热里上升又上升。

村庄虽不老,但也精于梳妆打扮,水泥路、自来水、沼气节能灶、小洋楼……

城市也模拟村庄的记忆,学着乡村的厨艺,板炕,柴火鸡……

没有在乡村生活过,又怎知村庄的疼与不疼呢?我总是思绪纷乱。

我立在杏树下,立在后院,立在我的童年记忆,我茫然。我的楸子树呢?坐在楸子树下串楸子果的回忆呢?我失措不知所言。

4

日子打磨人的方式很特别,有时候觉得心情、灵感、文字亦不例外。在一块块玉米田、洋芋地里,双手赋予的成就感在婶婶高兴的眼神里发光。那些梳理了杂草的田地,犹如我多次修改的定稿,满满的成就感。自始至终,双手在默默抒写难能可贵。

去老家时,我的小小少年虽牢骚满腹,但是入村双脚一挨地,一溜烟不见了。三叔、四叔、堂哥家寻他不见也无妨,他不会走丢更不会饿着。他在村里村外像风中的蒲公英,撒欢的模样开心又欢快。他知道有些农具的用途,他叫得出他的同学们没见过的器具,他会拾麦穗会使用点种机种玉米,他看到了农民的辛苦,他还对我耳语少干点活别太累了……

在五月的玉米地里,我下蹲、起身、挪步,在田野映衬大小。我与玉米苗,我与玉米地,我与田野,大与小,小与大,像极了词与句,段与文。

蚕豆花儿开得热闹,把遇黑则白遇白则黑的画技显露得淋漓尽致。再看那蓝莹莹的胡麻花田,尽显海洋之感,风吹过来,蓝色浪花翻卷着唯美,比油菜花的黄灿灿多了静谧和沉稳和浪漫。再累,也要多看几眼,也要定格下瞬间的画图,反复欣赏,温暖与喜欢至极,灵感纷至沓来,随在手机上记下那些美妙的感觉,既解了乏气还积存了写作素材。

无论在排兵布阵的玉米地还是穗头沉甸甸的麦地,我都会遥望远山、天空、田野、村庄,美得令我眩晕。骄阳下,我会举臂揩汗,我会席地而坐,如假包换的获得感那么珍贵。

然而,面对父亲的坟地,我依然那般疼痛。我的双手抚摸着回忆,也拽扯着一些冰草茎秆,不觉得疼时,指肚或掌心被冰草捋出一道口子,血渗出,鲜艳的红脆生生的绿,让我在疼与不疼之间游弋。二十年来,父爱随风而逝,喜忧忽略不计,疼痛被漠视……黄土将血脉亲情生硬地隔开,悲伤如影随形,所有的爱,在一抔黄土和荒草面前,显得单薄。

此时,我不知我贵在哪里?那些所谓的贵到底该如何理解?

有些记忆依然深刻,然而找寻却无从着陆,像一片树叶,打着旋,飘着飘着,就偏离落地的初衷。宛如记忆中的楸子树,无迹可寻,就像离去的亲人,音容笑貌依在,而阴阳两隔的决绝,却也是枉然……

突然觉得对自己的双手有些亏欠,坚持与土地亲密接触,便把洗了又洗舍不得做次手膜的双手轻吻。

“亲吻”是多么感性的一个词和动作!天地间所有的感性,都体现在亲吻里。双手对万物的亲吻,对土地的亲吻,都被一一回应,只是土地回应亲吻的方式很特别,永远是宽容的,总是珍惜人们的汗水,珍惜双手抚摸过的一切,以“人勤地不懒”回应。

我的家庭我的喜好我的人生,因为我的双手而暗香袭人,每一次每一波的花香都是贵贵的,因为我的手比脸贵,那些贵气里藏着手指触摸过的一切,灵魂走过的山山水水,一些静寂的灵光一直闪着晶莹:在金塔剪过黑枸杞,在鸣沙山灌过沙子,在贺兰山岩画读过岩羊,在阿拉善摸过数以万计的奇石,在察尔汗盐湖撒过盐粒,在青海湖掬过湛蓝的湖水,在伊犁割过青草,在拉萨推过转经筒,在镇远安抚过苗族大妈,在香格里拉摸过青稞架,在双廊采访过最后的船匠,在西双版纳泼过水,在北海银滩捡拾过贝壳,在周庄的三毛茶楼喝过茶与张纪寒聊过三毛,在西子湖畔阅过残荷,在栈桥眺望过渤海,在大连数过战舰,在东方之珠拍过照片,在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检阅过兵马俑,在八达岭长城上摩过青砖的苍凉,在老家的麦田挥过镰刀……

就是我这样一双贵气的手,让我与村庄难以割舍,即便一晃多年,在小城里过着匆匆的日子,心却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被欢喜与疼痛轻抚,被一双比夜露剔透的无形之手安抚,让回味的世界变得无法估摸。

日子像风,在忙碌里将亲友和记忆推远又拉回,那些村庄,那些山坡上的蓝色雏菊,那只懒洋洋的狗,还有田野里时刻等候被摘下的玉米棒子,金灿灿的身影藏在浓绿之间。当然,盼着我的大概还是那些洋芋,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结合部的黑土、红土以及最忠实的黄土地,令其从落地、发芽、生长到成熟,饱满的不仅仅是那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洋芋蛋,还有那一朵朵朴素的花儿,用简单与风私语,与季节热恋。

谁让我是洋芋花一样的女人呢?谁让我对洋芋有着别样的情愫呢?谁让我对洋芋百吃不厌呢?

此刻,我的十指敲出的一些文字,字里行间无法剔除的愁怨,都隐约着村庄的一切。

5

有人说我的文字有点小资,与生活格格不入,可我行我素算是我的习惯,就算是坐在老家与我无关的地头,我心头也会有一首有点忧伤又有点遥远的歌声,漫过我的目光,在田野里散漫。甚至,我会将速溶咖啡装在保温杯里,抿一口,望望天,注目游移的云朵,眯眼享受。当然,我也会举着一本百读不厌的书,哪怕看几行,或者就那样举着,托腮沉思或者任思绪信马由缰,让蓄谋已久的温暖,浸过我熟悉及不熟悉的村庄。

那时,我觉得不仅我的文字有小资情调,我的心情更是。

我会专注某块地里挖洋芋的人,抡锄刨洋芋的铿锵有力,与扯秧的躬身弯腰的协奏,以及捡拾洋芋的喜悦,悄悄融进一幅简单的剪影。我是如此熟悉那些细节,我的双手不仅挖过洋芋,而且还在种洋芋时撒过洋芋籽,那些被称为籽的洋芋块,全是从洋芋上依据芽眼划下的,三角形或是梯形,只要有一个芽眼即可。那些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的回忆与心情,让翻开的泥土顿生新崭崭的感觉,而患得患失于拥有与失去间,目睹四季的轮回让乡村渐渐老去,还有我的舍不得又必须舍弃的贵气,我不仅泪流满面。

村子里那些个夺目的小院,升腾着红红火火。堆满院子的玉米棒子,挂在檐下的红辣椒,以及挂在枝头的梨,用橙红黄绿,讲述日子。而我,像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人,在村外转了一圈,猫儿打了个盹的功夫,我从梳着羊角辫的黄毛丫头,转眼迈进不惑的门槛好些年头,但揪根冰草衔在嘴角的喜欢从来没有变过。

我心衔着冰草,一根嫩得掐出水的冰草,坐在地头吟咏关于风的诗句,我的目光在捕捉一只上蹿下跳的蚂蚱,笑意盈盈地给了田野一个微笑,一些静寂的灵光闪过,我赶紧双手覆脸,生怕那些珍贵的朝朝暮暮从我的手脸间走失……

村里的一位邻居,年近五十,他家日子过得不错,他的父亲过世之前有退休工资,他从他爷爷手里接过庄稼人的衣钵,没有秉承他父亲丁点的知识。他父亲的退休工资存到银行一存多年,离世时已有二十多万。他把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些钱在镇上买了100平方米的楼房,说有楼房的话将来给他儿子娶媳妇不会太难。好几年来,他的儿子还没有娶媳妇,他们的楼房常年由防盗门守着,他们夫妻去的次数寥寥无几。他也没有因为镇上有楼房而忽略了过了一辈子的家,打工养牛养羊,省吃俭用攒下钱把老屋翻修成二层小楼,买了数字控温的冰箱、液晶电视,还有太阳能热水器,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只是,他的一张脸总让我看到不免担忧,瘦瘦窄窄巴掌大,皱纹堆叠,眼里没有多少笑意,倒是隐藏着一些忧愁,人一点也不精神,大风能把他吹倒一般。即便如此,他与大叔们一起忙活,依靠那双手打造他们的幸福生活。他有事无事喜欢在老家与叔叔们玩牛九牌,与阿哥们喝酒,家有红事或白事都少不了他与他媳妇。按辈分我们喊他叔叔,他每次都喊我们去他家喝茶吃饭,我们总是说以后再去而敷衍。

前些日子,在大叔家过事后闲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几十人面前,他也在其中,他是唯一不是我李家人。饭毕后的喝酒话桑麻间,他搓着他的一双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双手,三杯酒下肚后嗫嚅,说要与我们李家人做弟兄,要成为我们李家的一分子。他本就是我尕外村的李姓人,清一色的李姓人,向上推那么几辈,血管里说不定流着我李家的A型血,手掌里说不定有我李家灶火上烘烤的温暖。他说喜欢我们李家人的心气,羡慕李家人的手足情……他说的诚恳,说到最后自己抓起酒盅仰头喝下,右手背擦掉嘴角的滴酒,眼里似有泪光。

大叔起先不语,我的哥嫂们也愣住了,空气有些凝滞。不到一分钟的安静,似有千斤之力压着,随着大叔说的一个“好”字,那位我应该唤作小叔的邻居,突然掩面哭泣,呜呜地抽泣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在揣测:他的手,他的饱经沧桑的脸,在那么一瞬间柔软了吗?他那粗不拉茬的手擦嘴擦脸,不疼吗?

我真是不解我的荒唐想法,但是我懂得新列我李家门户的小叔,他在春节随我的阿哥们一起来我母亲家走动算作认门,其实之前来过多次的。他还依照阿哥们的规矩,也做东一天,宴请我李家人在他家喝酒聊天唱秧歌曲,成为我李氏家族微信群里的一员。

不知那位散文家相过新小叔的手和脸后,哪个贵如何说辞。

或许,新小叔的手脸都不贵,他的贵在于他的勇敢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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