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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楼里的猫

2020-04-27王剑剑

科幻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筒子楼光屏蛋黄

王剑剑

我叫王药克。我是“筒子楼”的一位居民。

我的父亲拥有一个废品处理站,于是“收破烂儿的儿子”这个称号伴随了我整个童年。三年前,我与父亲大吵了一架。当父亲要我放弃当作家的梦想,听从他的安排继承这个废品站的时候,我便与他断绝了联系。

失去了父亲的资助,我的生活就困难起来。拥挤的地球上一切资源都不便宜。为了促进低碳生活而设立的高昂碳税,在我与父亲断绝联系后的第一年就成了我的巨大挑战。因为我写文的收入根本承担不了我在地球的生活。

因此,我看到地球政府鼓励移民外太空的广告后,就来到处于外太空的“筒子楼”。在太空至少排碳不上税。循环水虽然让我心里感觉恶心,但是也不收钱。这减轻了我生活的很大负担。

这里说的“筒子楼”不是多年前地球上那种年代感很强的建筑。这个“筒子楼”是一个人类在太空的聚居区。

为什么把太空聚居区叫作筒子楼呢?

简单来讲,这个聚居区的构造,就是大筒套小筒,两筒共轴心,两筒围绕轴心相对转动。筒子楼上的引力就是转动所产生的离心力。它的轴心所在是清洁的核聚变动力,外壳则是耐用高效的太阳能板材,楼层之间都做了减少摩擦的处理。

相比在地面上较为低廉的生活成本和让人容易迸发灵感的事实,筒子楼吸引了无数艺术家。作家、作曲家、画家和歌唱家等台前幕后的工作者纷纷选择了这里作为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其实来筒子楼的原因主要还是穷。

我目前是一名网上读书平台的签约网络写手。收入只能勉强地解决我的温饱,但是我正向着我的梦想努力着。

然而我现在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正在创作一部暗黑向、关于未来战争的小说。我书中的主角陷入了外星人的层层包围之中,情形十分危急;外星人刀枪不入,凶残可恶,强大无比……然后我的思维卡住了,主角冲不出重围了!

没有灵感还硬要创作的时候是极其痛苦的!我趴在光屏上写了划,划了写,写了又涂,几个时辰过去了,光屏上乱七八糟的,却连一句小说正文都没有!我的眼睛盯着光屏都有点儿花了。我关掉光屏,丢掉感应笔,关掉日光灯,不小心拒接了编辑的催稿电话,屋子里瞬间漆黑一片。我静静地坐在墙角,希望这个状态能让我的灵感尽快到来。

半晌后,我觉得有点儿饿了。更让人郁闷的是,我的速食营养膏只剩下最后一管了。

“呜呼!屋漏偏逢连夜雨哪!”饥饿的感觉逼得我不得不走出了我的廉租房。

一个月没出屋的我发现“筒子楼”的变化并不大。不像地球上日新月异的发展速度,“筒子楼”的硬件设施只需要保持原样就好。这里的居民把自己全部的创造力都放在艺术创作上了。 一成不变的景色也是我不愿意出门原因之一。

另一个使我变得很宅的原因是,我感觉出去买东西太危险了!划分居民区和商业区的人一定是用拍脑门来做决定的官员!居民区在外筒,商业区在内筒,我出去买生活用品的时候要乘坐高速电梯在内外筒间穿梭。内外筒的相对转动速度该是有多快?而这个电梯要恰好从仅有的几个开口处通过才行!每次乘坐电梯我都感觉在坐跳楼机。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解决,而是可以做决定的人哪里会来关心廉租房呢?

我熟门熟路地来到“亚洲速食”,这里的营养膏更适合我的口味。

两年下来,“亚洲速食”的店主也成了我的老熟人。“药克,有日子没见了啊!”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你来我店里不是没吃的了,就是没灵感了,这回是什么沒了?”

“甭提了,两样都没有!”

“那你不容易!今天红烧剑齿虎口味的让人包圆了,你试试红烧猛犸的吧,新到的货!”店主向我介绍道。

“不试!总出新东西有什么用?都是红烧口味的能有多大区别?再说,猛犸肉不和大象肉差不多!”我不以为然地选了一堆清炖白鱀豚。

“大象和猛犸那能一样吗?‘一丝听牌的口感好一点儿。”

“它也贵一点儿呗!我这回吃水产。”我从兜里掏出个乒乓球大小的布团,抖开之后成了个30厘米乘30厘米的大口袋。

店主把清炖白鱀豚、红烧扬子鳄、浇汁滇池蝾螈等“一丝听”牌速食营养膏,装进我的布袋,封口抽气折叠又让它变成个小团,递给我。

用随身携带的感应笔轻点店主光屏转账。我把布袋揣进上衣口袋,走出“亚洲速食”。

按说我应该径直回家,但是今天我站在街道上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嗯?速食店的对面居然开了一家新店!这能算上大新闻了!当然,如果大家都知道的话。“筒子楼”的居民平日里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搞创作,基本上都是宅在家里。

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光屏店门。这一看我就更加好奇了。光门上展示各种小动物,猫狗兔鼠,鱼虫鸟蛇。这竟然是一家宠物店!

“‘筒子楼严禁饲养宠物啊,难道这条禁令取消了吗?”宠物的毛发、外壳,甚至是宠物本身,都有可能会对“筒子楼”造成损害,而联邦显然不打算往这个“抵债用廉租房”投入过多的维修费用。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要说是电子宠物,那随随便便从覆盖太阳系的solarnet网上下载不就好了嘛?我不由自主地往宠物店走去。

光屏一灭,门自动打开,里面迎出来一个棕发钩鼻的宽额头。他没戴通信腕表,而是在耳朵上挂着通信耳机——那样式一看就是私自改的。他腰带上挂着各种小型电子工具,带扣也改做了光屏,上面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动物的图形。他全身的纽扣也放着各种绚烂浮夸的灯光,的确不是我喜欢的款式。

他扫了我一眼,连忙嘴角一翘,一把抓住我的手,就把我往店里面拽,一边拽还一边操着流利的中文,热情四射地叫道:“是我的华人兄弟吧?快请进快请进!”

我用力挣脱他铁钳似的手,反抗道:“你喊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啊,我实在是太激动了!说实在的,我在这里开店一个礼拜,你还是第一个进到我店里的客人!”

“我是被你拽进来的!”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叫约什,我的太爷爷有四分之一的华裔血统,我们可是同胞啊!以后你就是我哥!”约什热情地套近乎。

不过这也太勉强了,硬往同胞上面靠啊!我好奇地问道:“约什,你在‘筒子楼里开了一家宠物店?你是怎么拿到许可的?”

约什迷惑地问道:“我正常递交申请,十分钟就批准了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走后门?”

“……”

我四下打量这家宠物店。只看到左边橱窗里放着皮毛爪子、耳朵尾巴、下颚骨架,上面一排尖牙。右边的橱窗,摆着羽毛长尾、鸟嘴凤爪、零零碎碎的节肢动物,还有爬行动物的蜕皮和舌头。敢情这里一个完整的宠物都没有啊!中间一个展台上,放着电路板、二极管、五颜六色的发光球体、各色的金属圆片,还有大大小小不同样子的移动硬盘!移动硬盘可是老古董了啊,现在只有手工才能制造。约什前期投入了不少啊!

不过……我原以为约什真的把活着的宠物从地球偷偷带过来了,那样我还能看个新鲜!我瘪瘪嘴,转身就走。

“哥,你别走呀!”约什一把抓住我,朗声道,“请允许我向你隆重介绍我的发明!”

约什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到橱窗边上,为我介绍起他的产品来,“智能人工宠物!你的好伴侣!减压的好工具!

“全仿生骨架,灵活的关节,任何真正动物的动作,我的人工宠物都能做。你看这细节:猫咪收放自如的爪子,我的人工宠物也能收放自如。

“可持续工作一周的小型电池,人工宠物的心脏,源源不断为机体提供活动的能源!而与之配套的则是人工宠物的毛发!绝对,不掉毛!每一根毛发都是能量的收集器。它们像珊瑚的触手捕捉浮游生物一样捕捉无处不在的宇宙射线,并把它传送到这里……

“还有人工宠物的肝。在肝这儿,宇宙射线会被转化成电能,然后传到心脏电池那里储存起来……”

约什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产品。各种高端和专业的名词不停地从他嘴里往外面蹦。我被“这个传导,那个转化”说得头直发昏!

我不得不打断了他,“停停停!你这里难道只卖零件吗?”

“当然不是!”他介绍零件的同时已经把各种零件拿在手里了,“稍等一下。”约什手上不停地组装,我不由得想起了历史剧中,两千年前地球上欧洲出现的女巫。据说她们能把各种动物器官组装起来,制造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怪兽。

令人惊叹的事情发生了!眼珠子黑鼻子等零零碎碎的零部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咪!我赞叹道:“这也太逼真了,就好像一个猫咪的标本。”

“对吧?全仿真制造,却又有多种选择。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毛发颜色,骨骼形状,来决定人工猫的品种。”他装模作样地推了一下不存在的眼镜,“然而,最让我感到自豪的不是这高科技的人造猫咪的肉体,而是这个!我这辈子最伟大的工作成果!”

他从展台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移动硬盘来,就好像捧出一个易碎的古瓷器。他把移动硬盘连接到人造猫咪腹部。过了一会儿,约什把手指伸进猫咪的耳朵里一按,我呦呵的一声叫了出来!

猫活了!猫抖了抖自己的耳朵,站起身来。它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它打了个哈欠,露出四颗尖尖的牙齿。它睁开了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绝了!约什,这个太牛了!”我不由得伸出大拇指,“就刚才伸懒腰、打哈欠的动作,简直跟真正的猫咪一个样!一个人工產物,怎么能做出这么流畅的动作?”

约什一脸自豪地说道:“首先,当然离不开尖端材料的支持。 肌肉的材料是用特殊胶质做成的,可以按照一定路线传递电子信号,这就为产品的细微控制提供了基础。而更重要的……”

约什挥了挥手里的移动硬盘,“这里面装的是人工宠物的核心控制程序。这是它的大脑,完全模拟真正生物的程序,有着独立自我控制中心和自我学习升级的能力。人工宠物将沿着正常的生物成长轨迹发展。等到人工宠物达到使用年限——也就是真正动物的寿命——之后, 这个程序将会自动崩溃来模拟死亡。而我则将为人工宠物的躯体重新安装另一个程序。 你依旧可以选择毛发颜色,骨骼形状来把它变成另一个宠物。 买一个能用一辈子! 让你一直享受与宠物交流的乐趣。而且我向你承诺,作为我店里的第一个顾客,我为你提供终生保修……”

“你先停一下!”我打断道,“有个重点,你刚才说:你自己的成果? 可以自主升级?独立自我控制?”

得到肯定答案的我差点儿跳起来,“约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做出来一个人工智能!这可是违法的!”

“哥,你别激动。”约什按住我,不以为然地说道,“哥,你想啊,我要是真做出个人工智能我还能得到正常的经营许可吗?早就被抓起来了!我做的不是人工智能,是人工反射。”

“有什么区别!你忘了上次‘黑客26的攻击了吗?‘筒子楼差点儿去撞太阳!”

“当然有区别!哥,你冷静一下啊!”约什耐心解释道,“你看,猫猫狗狗他们想的是什么,你也不会知道的。这就是独立自我控制。 生物天生都带有学习的本能。 有个古代实验叫作‘蚯蚓走T字迷宫,你也知道吧?那不就是说明连蚯蚓都具有学习能力吗?可是你能说猫猫狗狗和蚯蚓是有思维的吗?”

我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嘴硬道:“可是如果你做的猫猫狗狗有了思维,那不就是人工智能了吗?”

“不可能的!”约什道,“只有模拟人类大脑的程序才有可能产生思维,动物对外界的反应才不叫思维,而是叫‘反射!我做过很多功课的!”

约什甚至用光屏调出了字典来给我看定义。虽然觉得还是不对,但他的话最终还是说服了我。

然而——“谢谢你给我科普,可是我又不想买个宠物回家!”

约什此时内心一定是崩溃的。他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哥,要不你就当帮小弟一个忙,让我开个张吧。你买个猫儿回去吧,让它给你做个伴儿!”

“我根本不需要伴儿啊!而且你这个标价……咦?还真不太贵!”

“我现在刚开张,半价招揽客户啊!过了这个月价格就要翻倍了!”约什加紧介绍道,“哥,咱不急着走。来,你感受一下咱们的产品。”约什抓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刚刚被激活的猫咪上面放去。

“唔。”猫咪的毛发又顺又滑,摸上去柔柔的。它好像很喜欢我的手,它翻过身来,用牙齿轻咬我的手指,用后脚欢快地蹬我。它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爪子。玩够了,它就用柔软的舌头,直舔我的手背。舌头上细小的倒刺有点儿扎人,但是不疼,弄得我手背很痒。

奇妙的是,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刚刚的激动、担心,之前的烦躁、郁闷都被缓解了好多。我把猫咪从头到尾地抚摸着,它也不反抗,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

“我感受过了。我还是觉得我不需要一个人工宠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啊!”我拒绝道。

“这样吧,哥,我再给你打一点儿折行不行?”约什看来的确很想做成这单生意。

“颜色、骨架我任你选,不收你升级费用了!再承诺,你的宠物死亡之后,为你免费重新安装程序。给你的产品装上一排炫彩灯光怎么样?”约什不停地增加优惠,“哥,你就买一个走吧,我就想开张讨个头彩!”

“约什,你的这个产品对我没什么用啊。我也感受了,可是没什么感觉啊。”我说道。

约什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声说道:“哥,真不能再便宜了啊!你还假装说你对我的产品没感觉,你的手摸着我的人工猫咪,就没停下过啊!”

好吧,被人拆穿就有点儿尴尬了。猫咪柔顺的皮毛的确让我感觉很舒服,而让我平静下来对我的创作也很有用处。我刚刚就想到了一个点子,兴许可以让我作品卡住的故事情节继续下去了。

约什叫我签了一堆文书,主要是保修合同。我用感应笔轻触光屏完成交易。约什给了我一整套全新的智能人工猫咪,又帮我组装好。约什点了点自己的耳机,对我依依不舍地说道:“哥,下回再见,有什么事儿就发通信邀请啊!”

回到家里,我从包裹中取出已经组装好的猫咪,又搭起了猫爬架,接着摆放好猫食盆和猫砂盆。在把两个盆装满之前,我禁不住骂了一句:“约什这个奸商。”

我本以为以便宜的价格买下人工猫咪很划算,哪里知道我居然还要买猫粮猫砂这些配套的产品!

“一个机器还要吃什么粮食啊?”我当时这样问约什。

约什早有准备地答道:“早就说了,我的产品是全仿生的。程序自然要有需要進食的设定。如果长时间不给它喂食的话,程序会认定它被饿死。到时候你来我这里,我帮你重新安装程序。”

“可是它不是依靠电能活动的吗?”我问道。

“没错。人工宠物不会吸收食物,但是食物是维持程序运行的必需品,同样它们也会把多余的食物排泄出去——这也是写入程序的。”

我一听这个话,当时就火了,“如果食物不被吸收,那岂不是吃多少拉多少?我还得不停地买猫粮买猫砂,这得浪费多少钱?”

约什说道:“哥,你要是实在嫌贵,你可以用它的排泄物来喂它啊!反正就是走个形式。我这猫粮是‘金针菇味的。”

“呕!行了,你别说话了!算我上了你当!”合同上“不退不换”四个字十分刺眼。

我买回家的人工猫咪是普通的家猫品种。除了胸脯和爪子是冬天的雪白色,它的全身都是黄颜色,柔顺皮毛看上去就是健康而有光泽的。“我决定,给你起一个名字。就叫你‘蛋黄吧。”我把移动硬盘连接上蛋黄,又启动了它的开关。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抚摸它的皮毛。我希望令我平静下来的触感可以给我带来更多的写作灵感。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像我计划的那样发展。刚被启动的蛋黄“嗖”地一下蹿了出去,我还没回过神来,它已经蜷缩在床底的角落里了!

“什么情况?它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让我抚摸吗?”我心头有一股火腾地燃起来。“蛋黄!你给我出来!”我趴在地上向床底下一看,只见那个小家伙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一脸惊恐地望着我。

“你只是一个人造猫,你还怕什么?快过来!”我这样叫道。而蛋黄只是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用猫粮引诱它,用逗猫棒逗它,却都没有作用。我狠狠地吃掉半管营养膏,说道:“好!我看你能在床底下待到什么时候,你的程序早晚会驱使你走出来觅食。”

我不再理会这个人造产物,因为我的“灵感”来了。我赶忙打开光屏,将迸发的灵感记录下来。这些灵感稍纵即逝,而被记录下的灵感将在润色之后变成光怪陆离故事,它们才是支持我生活的法宝。

一个人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所以才有“山中观棋不知岁月”这样的典故出现。我再一次从创作中回过神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强烈的饥饿感袭来,我赶忙把三天前剩下的半管营养膏挤到嘴里。

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并把这些稿子发送给了编辑大哥。这次我人品爆发,超额完成了任务。我的主人公神奇而又符合逻辑地从重重包围中冲了出来。但是我怎么感觉忘了点儿什么?

哟嚯!我把蛋黄给忘了!我连忙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找,蛋黄居然还缩在角落里。

我心里有点儿虚,马上给约什发了通信邀请。约什正在用流利的法语推销,“Merci……啊,是药克哥啊,什么事儿啊?”

“约什,我就想问问。”我挑选着用词,“我忙着工作,三天没给猫咪喂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哦,不是什么大事。它如果还能活动说明程序还在运作。你给它一点儿食物就行了。它如果不能动了,那有可能是程序判定‘饿死了吧。你把它带过来,我给你免费重新下载新程序。”

“不用了,它还活着。”我关掉通信,从地上爬起来。

我差点儿把它饿死!这样的想法让我有一点儿内疚,但又想着,它只是一个人工造物罢了。

我将猫粮放到手心,在蛋黄面前逗弄它。蛋黄毕竟是被程序支配的产物,即使是不能提供任何能量的猫粮,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蛋黄慢慢地走出床底下的角落。它来到我的手边趴下,先舔了一下我手中的猫粮,抬头望了我一眼。我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它便放下心来,开始狼吞虎咽。见它吃东西了,我也放下心来。

这回不用去宠物店重新加载程序了,要知道出一趟门很烦的。我伸出手抚摸着它的背,正在忙着吃东西的蛋黄也没有反抗。

之后几天,我与蛋黄井水不犯河水,我要做的只是装满它的猫食盆。我却再没有看见过它吃东西。常常是,我一觉醒来,猫食盆空空如也,猫砂盆中会多出几节圆柱体。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正在辛辛苦苦地码字,突然手中的感应笔变成了一根古老的冰棒,我还情不自禁地用冰棒怼自己的下巴。有人试过在睡觉的时候往自己脖子上放冰块吗?

我“唰”地睁开双眼。原来是蛋黄爬到了我的身上,用它凉凉的鼻子撞我的下巴。

“别闹!”我恼火地把它扒到一边。可是蛋黄开始花式打扰我睡觉,它用头和鼻子撞我的下巴和后颈,还用肉垫踩我的胸口。我叫它别胡闹,它却对我喵喵叫!

这时我已经睡意全无了。我突然发现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蛋黄在叫。“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翻身下床,扫视四周。

这时,我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猫食盆。

“噗!”我被蛋黄气乐了!我上去一把抱住蛋黄,狠狠地“蹂躏”了一番,“你跟我混熟了是吧?你不怕我了是吧?”

自蛋黄把我踩在脚下的那天起,它的胆子越变越大,而我的地位一落千丈。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蛋黄需要食物,我都必须停下手中的事情,先满足蛋黄的需求。不然它就在我旁边叫个不停。有一次我试图无视它,结果它跳上了我的光屏,在上面留下无数脚印。

我觉得我是有点儿犯贱,我正从主人大人的身份,慢慢地向猫奴的身份转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职业从单纯的写手,变成了蛋黄的添食官、铲屎官以及御用按摩师。每当蛋黄撒娇地用头蹭我,我的手就自然而然地为它按摩后背和下巴。蛋黄会舒服得伸长了身体,然后翻身让我按摩另一面。

关键是,我还不讨厌这么做!这真是细思起来极其恐怖的一件事。我难道被机器支配了吗?

刚开始我还告诉自己:蛋黄不过是我花钱买来减压的产品罢了。可是我已经堕落到不满足蛋黄的需求就没有办法做其他事情的程度了。

有一次,我正在和编辑大哥严肃地讨论我的写作进度,蛋黄突然来蹭我的腿。我只好叫编辑大哥稍等,看看蛋黄有什么需求。结果蛋黄根本没理我,自己跑去玩貓爬架了。

编辑大哥好奇地问:“药克,你什么时候有孩子了?没听说你结婚,是‘海马婴儿吗?怎么起了个食物的小名?怪不得你最近的创作速度又慢了啊。”

编辑大哥的态度居然瞬间缓和了下来!

我慌张地应道:“呃?啊!是啊!因为这个,创作速度才慢啊……”

编辑大哥一拍大腿,说道:“哦哦!你也是海马爸爸?我也是海马爸爸啊!谁说生孩子一定要女人,对吧?我们男人一样也能生孩子!我跟你说,养孩子一定要用心啊……”他巴拉巴拉地给我说了一堆育儿宝典,连例行催稿都忘了。编辑大哥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一个人生养三个儿女了。

我不好驳编辑大哥的面子,默认了我是“海马爸爸”。不过仔细一想,我的确像一个新晋爸爸。

新晋爸爸很难从宝贝的哭声中判断出宝贝是饿了、尿了、拉了还是害怕了。同样的,我也很难从蛋黄的“喵”声中判断出是猫粮没了,还是猫砂该换了。

蛋黄一天的活动让我很不解。吃、喝、拉、玩、睡和舔毛。按照奸商约什的说法,蛋黄的日常行为会像真正的猫咪一样。但是真正的猫咪会像蛋黄这样频繁的舔毛吗?它睡前起床的时候舔毛没有问题,饭后便后清洁也可以理解,甚至它闲得发慌舔毛打发时间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当我劳心劳力地为它按摩许久之后,为什么它还要花好长时间来舔毛?

在我为它按摩之后,它把自己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它先清理前爪,又用前爪擦脸和耳朵。它又转过头去,清理自己的后背。它伸长了自己的后腿,将毛理顺。它张开爪子,把每个爪缝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我也曾想帮助它梳理毛发。哪曾想,我刚摸了它几下,它就不满地往旁边一挪,将我刚刚触摸过的地方舔了又舔。

等等!我是被它嫌弃了吗?好气呀!我难道很脏吗?

我站在镜子里面端详自己:黑色的头发乱糟糟,有的部分四六分,有的部分三七分。有一缕向东迎朝阳,有一缕向西望日落,有两股呆毛相对不语,有一条鸭尾随风飘摇。毫不夸张地讲,就我这发型,如果再干净一点儿,就有小鸟来筑巢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哎哟!”我的下巴被指甲划了一下!幸亏我有浓密的胡子保护,不然就要受伤了。好吧,我承认我已经忘了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了。

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

我低头一闻,这根本是我自己散发出的臭味。

“天啊!我一直觉得是我丢在哪里的营养膏馊掉了,结果原来是我自己馊掉了!”

蛋黄在一边丢给我一个嫌弃加鄙视的眼神。我对它冷嘲热讽道:“嘿!我用脏手给你按摩还真是对不起你,可是至少你生活的地方是干净的吧。”

我顺手一指,只见白衣服袖绕着蓝裤子腿,黑皮带与绿领带打着结,黄衬衫包裹着红裤衩,一只站立的棕袜子前面安静地躺着一团白色的手纸……呃,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在层层垃圾下面找到了半管发霉的速食营养膏。

“我就知道!一定是营养膏发出的馊味!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我当时的心情是崩溃的。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垃圾堆里吗?当天,我洗了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澡,并进行了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大扫除。

不得不承认的是,蛋黄给我带来的变化真的很大,最直观的改变就是我的生活习惯。除此之外,我的创作风格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我原本的创作风格是黑暗的,痛苦的。我手中的主角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绝望、痛苦、失去与悔恨。书中的科技都是用来杀戮与破坏,侵略与奴役。书中对话带着憎恨与嫉妒,谩骂与诅咒。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阴暗的内容在我的书中慢慢消失了。主角变得聪慧又宽容,科技的发展使人类社会变得优越从容。人们的对话中充满着希望与玩笑。

这种风格的转变让我失去了很多老读者。他们原以为我是他们的战友,正与他们一样遭受着不幸,但现在他们叫我叛徒。老读者们纷纷退订弃书,这让我很是伤感。

但是我的收入却实实在在地增加了。大量的新读者订阅我的连载小说,编辑大哥也肯定我这风格的转变。编辑大哥这样说道:“你书的风格转变如此巨大,其实我是很开心的!不管是正常爸爸,还是我们海马爸爸,一个积极的心态会对我们的宝宝产生很多正面的影响。”

我甚至收到了编辑大哥给我寄来的婴儿奶粉。我不忍心浪费,就自己喝掉了……

一天,编辑大哥又向我发出通讯邀请。我把光屏竖立起来,编辑大哥粗犷的脸盘显露出来。 他摸着紫光耳钉这样对我说道:“药克,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我有事跟你说。”

我当时还心里一紧。我上一部作品已经完本了,我正在着手下一本的素材收集。难不成这个读书平台要与我解约?

编辑大哥笑着说道:“别紧张,是好消息。”他顿了一下道:“平台与出版社研究决定,为你的书出版实体。”

“哎?”

“不是光屏书,是纸质实体书!”

我有点儿懵。我的书要出版了,而且不是便宜的光屏书,是昂贵的纸质珍藏版!我的天!这才是一步登天,美梦成真啊!

编辑大哥说:“但是还要你做修改啊!把整部书修改成上下两册。两册的风格实在是差别太大了……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哈哈哈我不是写手了!我成作家了!”我哪里还有心思听编辑大哥讲话。我一把抱过在一旁百无聊赖的蛋黄,把脸埋进它的毛发里。它喵喵叫着,表达不满,但是被我无视了。我感受着蛋黄身上传来的柔软与体温,我在他耳边诉说着我的喜悦。这是幸福的感觉!

“蛋黄,今天我们要吃点儿好的!”我一脚踢开我的速食营养膏和蛋黄的猫食盆,“我去购物!”

商业街跟从前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我走进约什的宠物店,打算为蛋黄买一点儿更加高级的猫粮。约什刚刚用流利的德语送走了一位客户。他看见我进门,就迎了上来热情洋溢地说道:“是我的华人兄弟吧?快请进、快请进!”

我甩掉约什的手,嫌弃地说道:“約什,你发什么疯呢?是我,药克啊。”

约什瞪大了双眼,“哥!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变帅了?”

我翻了个白眼道:“你这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呢?今天我是来消费的。把你们店里最贵的猫粮给我拿出来!”

约什为难道:“哥,现在店里就一种金针菇味猫粮啊,我发现口味什么的根本起不到扩大销量的作用。”

“我难道想花钱还花不出去了吗?”

“要不你多买几个月的?”

正在我和约什扯淡的时候,店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姑娘。

跟我混熟了的约什当即把我丢到一边,向姑娘迎了上去:“呦,我的华人姐姐!怎么猫粮又被番茄吃完了吗?”

那姑娘说道:“没错!我家番茄还挺能吃的啊!”

我转过头一瞧,身子瞬间酥软了半边。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口中嘀咕着:“什么情况?我怎么脸充血了?”

约什察言观色,对那个姑娘说道:“姐,你来跟我哥认识一下吧!你们两个都说华语,又都是为数不多选择购买猫产品的顾客,你们交流下产品使用心得。”

约什,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心里默默地道。

“你好!我叫林在玉,是一名画手。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大大方方地来到我的面前。

听到姑娘声音的我心中猛地一顿,就连呼吸也乱了节奏。“啊!我叫王药克,是一个写手。你好、你好!”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真心为她的气质神态赞叹。她扎着长马尾,用彩虹光的头绳扎起来。精致的五官又被细心打理了一番:精心修剪过的眉毛衬着有神的大眼睛,用心呵护的肌肤吹弹可破。她的唇上点了一点小小的黑光美人痣,幽幽的黑光减少了完美的不真实感,却又没有喧宾夺主。她穿着干练的紧身连体衣,一个荧光画笔别在饱满的胸前,她背后还背着一个卷起的作画用光屏。

我的心里有点儿小异样:难道这是“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林在玉咯咯地笑起来,像早已灭绝的百灵鸟。

哎?林在玉这个名字好熟悉!“林姑娘,你现在是不是在给一本书画插画?”我问道。

“没错啊。呀,你叫王药克!我现在就是在给你的书画插画?”林在玉一脸惊奇。

林在玉告诉我,古时候在中国台湾有个漫画家叫作几米,几米有一部作品叫作《向左走,向右走》。住在隔壁的一对恋人一个习惯出门左转,一个习惯出门右转,结果两人再没有相见。当我和在玉发现其实我们两个就住在隔壁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后来,林在玉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发现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们在一起探讨新作品,一起研究饲养机械宠物,一起展望未来。终于,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在玉答应在我的房间留宿。

在将要上床睡觉的一刻,我的内心是激动的!在玉羞涩地说道:“呀,你家蛋黄在屋里盯着我们看呢。”

我急吼吼地道:“区区一只机器猫罢了,不用理会它!”我顿了一下,坏笑着说,“而且,你不觉得这样更刺激吗?”

恋爱的感觉很美好。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让人忘记其他的一切,比如蛋黄的食物。我最近总是忘记将它的猫食盆装满。蛋黄的眼神中全是不满意,不过我却满不在乎。

在玉偶尔也会带着她购买的机械猫来我家里玩。这只叫番茄的波斯猫有一身红色的毛发。它一只眼睛放着蓝光,一只眼睛放着绿光。我把蛋黄丢给番茄,它们玩它们的,我和在玉玩我们自己的。

有一天,在玉跟我宣布了一件事情,“药克,我决定了!我要节食!”

正在给蛋黄按摩的我口中敷衍了一下,“唔,为什么啊?”

在玉说:“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专家说:饥饿可以提高人的智商。一项研究表明,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下的人,更容易学会一种新的语言,也更容易并发出新颖的点子。因为饥饿会使人类的基因发生突变,进而影响人类的发展——所以我要节食。”

我的手停了下来,蛋黄也正坐在沙发上。

我质疑说:“不可能的吧?别老听那些专家瞎说。饿肚子能学语言?难道不给小婴儿喝奶,他们就能学会说话吗?你看,蛋黄也同意地喵喵叫呢。”

没想到在玉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

“亲爱的,你怎么了?”我看到在玉愁眉不展的样子,关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在玉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有灵感了。我的画作毫无新意,工作进度也一筹莫展。”

我心疼地道:“那就把画笔放一放,休息一下。”

在玉拒绝道:“那怎么行?这可是你第一部出版书籍的插画。”她将自己的马尾重新紧了一紧,彩光的头绳明亮了几分。在玉抱怨道:“你书的上半部充满黑暗元素,我还能应付得来。没想到下半部基调转变这么大!轻快明亮的风格,就算来了灵感也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啊。”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在玉的截稿日期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她仍然没有创作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其实已经很满意了,是她的要求太高。

终于,截稿的压力让在玉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一天,“筒子楼”管理委员会发出通知,说需要暂时关闭所有供电四个小时,以便检修。这也意味着,整个“筒子楼”在这四个小时是瘫痪的!

“警察局、医院、消防局居然全部关闭。”我瘪了瘪嘴。

“筒子楼的管理会一直都是这样,反正他们也不住在太空。”在玉很早就来到我这里,因为交通和通信也会瘫痪的。

在玉显得心事重重。在我不停地追问下,她犹豫地说道:“亲爱的,我决定用那个‘助感剂。”

“不至于吧。”我皱起了眉头。那个什么“助感剂”会使人更加容易地获得灵感。这是一个只有在“筒子楼”才允许贩卖的药品。我并不倾向于使用“助感剂”,它的后遗症比宿醉更加难受。

我看着在玉的脸。她的眼里布满了血色,黑色的眼袋无情地破坏了这张脸的美丽。很爱干净的她貌似已经好久没有打理头发了,就连她的彩光头绳都一明一暗地闪烁着了。我心里一阵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在她的领域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在玉还是吃下了“助感剂”。她躺在床上,不多时,眼珠就开始快速地转动起来。我为她轻轻地盖上了被子。我知道现在她已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自己刚刚来到“筒子楼”的时候,首次迸发灵感。我仿佛打破了次元壁,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之内穿梭。光怪陆离图形随心所欲地拼凑,五颜六色的炫光肆无忌惮地互相侵染,诡异轻佻的声音毫无节制地震动着鼓膜。我的肌肉和大脑在一同颤抖,这种感觉只有想象中的“在虫洞之中漫步的感觉”才能描绘出来吧。每当灵感离去,我就文思如泉涌。新鲜的点子被我写成精彩的情节。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与知识都会重新浮现。它们在我的笔下与我在经历灵感时所看到的异景结合起来,成为让人拍案叫绝的作品。

专家说灵感是因为“筒子楼”居民长久活在宇宙之中被不知名的射线照射所产生的幻觉。专家们建议为了居民安全着想关闭“筒子楼”。不过他们的建议被地球联邦官员和“筒子楼”居民一同无视了。

我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在玉的状态有些不对!

“亲爱的?在玉,林在玉!”在玉突然全身痉挛了起来!她在床上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条被打捞起来的鱼!“在玉!怎么会这样?”我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当时就被吓得呆住了!

我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但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我不敢随意地去触碰她、挪动她。现在整个“筒子楼”依旧是瘫痪的,通信中断,交通中断,我们仿佛是被隔绝在这里!我第一次感觉到“筒子楼”是多么不适合居住。如果现在是在地球上,不出两分钟,悬浮急救车就到了。

“没有如果,我现在应该做点儿什么!”我急得团团转,抓着自己的头发,“她一定会没事的!”对,我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解开她的领口,让她呼吸顺畅。”没错,这么做没有错。

“将她的头偏向一边,不要让她呛到。”嗯,应该这么做。

“不用担心,之前也有人这样过。过一会儿,她自己会平静下来的,但是出了一身汗,注意不要让她冷到。”对,不要冷到,冷到就不好了。

過了一会儿,在玉果然平静了下来。我给她加了一层毯子。

“放心吧,妈妈不会有事的。”

我叹了一口气:“对,不会……嗯?”

等一下!这个屋子只有我和在玉两个人,刚刚是谁在说话?

蛋黄安静地坐在一旁,歪着头傻傻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声,“总不能是蛋黄你在说话吧?”

蛋黄叹了一口气,“唉,的确是我在说话。”

“……”

经历恐惧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全息电影里面被吓到的人物总是呆若木鸡。我曾经对这些人物嗤之以鼻。我总是以为,如果是我的话,再不济我也会拔腿就跑。然而这天,我发现我之前对恐惧一无所知。

我半张着嘴,声带发出无意义的震动。我两脚发软,重心下移,当我瘫在地上的时候,冷汗已经打湿了上衣。蛋黄向我走了两步,我尖叫一声,手足臀齐用地拼命向后躲……

“爸爸,请不要恐惧。”蛋黄对我说道,“我并没有恶意。”

“怎么可能?”一只猫,还是一只机器猫,说话了!这给我带来的恐惧只有“黑客26”攻击“筒子楼”的控制中心的时候才能相比了。要知道,那次黑客攻击差一点儿就毁掉了整个“筒子楼”!

“黑客26”就是个人工智能。

“你……有思维了?”我颤声地问道。

蛋黄却摇了摇头,“我……没有思维。我只有反射。”

我盯着蛋黄看了半晌,蛋黄也呆呆地盯着我看。他依旧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猫咪形象。我强自镇定下来,回忆起曾经搜索过有关人工智能的资料。

我问蛋黄:“你为什么叫我‘爸爸?”

蛋黄答:“因为我是你的孩子。”

我问:“我是个好爸爸吗?”

蛋黄停顿了一下,答道:“对不起,我不明白。”

我又指着在玉的一副立体派作品,问道:“这幅画的意义是什么?”

蛋黄盯着画看了一会儿,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又问了几个道德伦理的问题,蛋黄都没能回答上来。

我抹了抹头上的汗,思忖道:蛋黄应该没有思维!他无法辨别好坏这样抽象的概念,也不能理解有深意的艺术作品。可是他为什么会说话?唔,要么是约什那个奸商留下的后门,要么是约什那个奸商编写的自主学习程序出了问题,结果让蛋黄学会说话了?无论如何,即使他可以简单思考,也只是能称为动物的“反射”,而不是称为人类的“思维”。所以蛋黄不是人工智能。

我强大的脑补能力很快为蛋黄会说话找到了一个不那么惊悚的理由。我看着蛋黄那可爱的小脸,觉得安心了一些。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药克……我头好痛。”

在玉醒过来了!我扑腾一下坐了起来,爬到在玉旁边坐下。

在玉虚弱地说道:“啊,我以后可再也不用什么‘助感剂了。简直是毒药……别提什么创作了,我现在一动也不想动……”

我温柔地给在玉揉太阳穴。“筒子楼”恢复供电还要半个多小时。恢复供电之后,我才能送在玉去医院做检查。

在玉突然问道:“药克,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我瞥了又在舔毛的蛋黄一眼,打了个哈哈,“自言自语呗,刚才可把我急坏了……”

万幸的是在玉的身体没有问题。但是我与蛋黄之间却仿佛多了一条鸿沟。

自己家的机器猫突然说话了。不管他是不是有思维的人工智能,这件事怎么想也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情。从此,我睡觉的时候都会把房门紧紧地关上。

蛋黄用鼻子顶我下巴叫我给他喂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会站在门外,用人类的话语叫我,“爸爸,我饿了。没有吃的了。”我不用猜测他喵喵叫的含义了,他的所有需求都会被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再也不会发生我给他添猫粮而他却想让我换猫砂的事情了。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即使蛋黄会说话,他也只是像“留言小助手”那样的辅助程序罢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蛋黄的表情似乎愈加的丰富了。不满、开心、失望、恶心,各种各样的表情都在这一张猫脸上出现过。他仿佛是从动画片里面走出来的,让我不禁想起古典名著《穿靴子的猫》。

我考虑过把蛋黄送到奸商约什那里去,把蛋黄的程序重做,这样一了百了。但是我犹豫不决。我总能想到蛋黄给我带来的变化与欢乐。即使他说话了,他也称呼我为“爸爸”。一位爸爸会将自己的孩子抹杀吗?有时我会神色复杂地盯着蛋黄看,我感觉我在看着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蛋黄感受到了我满怀深意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而我看到蛋黄这么拟人化的动作表情,心里又开始打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麻秆打狼——两头怕?

“蛋黄你听着。”我严肃地对蛋黄说,“既然你已经有了语言系统,那么一定能接受语音指令。我命令,你关闭你的语言系统,永远不要说话了。听到了吗?永远!”

蛋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从此不再说话的蛋黄貌似又变回了那个机器猫。“既然他无法拒绝我的无理要求,说明他不会否定。不会否定就不是有思维的人工智能。”我放下了《怎样辨别人工智能》这本小说,松了口气。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蛋黄似乎真的关闭了自己的语音系统。我再没有听到蛋黄发出任何声音。他静静地吃饭喝水,静静地清理自己。当窗子的遮挡板打开时,他会蹲坐在窗前,向窗外广阔的宇宙望去。他一动不动地,悄无声息地看着宇宙,有的时候能看一整个下午。

我有时也好奇地向外望。蛋黄看见了什么吗?但是我只能看到缀着闪烁星辰的黑色太空——就跟往常一样,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我的作品终于出版了。无论是书本身的内容,还是在玉创作的插画都广受读者好评。我开始小有名气。我和在玉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开始研究结婚的事情,在地球买房也被提上了日程。我们很担心如果继续生活在空间站,会影响到我们生小孩的计划。毕竟即使是成年人也會被宇宙射线所引起的幻觉搞得头痛欲裂。既然地球联邦始终没有把改善“筒子楼”放在心上,那么搬离太空、回归地球就是我们的计划了。

奸商约什最近神神秘秘。他说他在搞一个大计划,是可以颠覆人们生活方式的。我很佩服他的智慧和努力,但我是不会被他说服去参股的,我可是要攒钱在地球买房的人。

就在我和在玉已经打包好行李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通话邀请。

“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我沉默了半晌,“明晚的航天机。当地时间23号下午4点到达。”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了。回收站的事我也不逼你。爸爸没有别的心思,”我爸顿了一下说,“爸爸只希望你过得好。”

我爸的声音透着真诚。我的眼里有点湿,“爸,这次回去我就要结婚了。”

我爸欣慰地说:“嗯。你跟我说过了,我都记着呢。我这里还有点儿存款。你们买房子的话,少贷一些款……”

“爸,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回地球了呢?”

“噢?是你跟我说的呀!你最近经常跟爸爸信息聊天,爸爸真的很欣慰……”

这是久违的一通通话。爸爸的声音让我内心温暖,曾经下定“断绝关系”的我如释重负。

可是等到通话结束,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顺着脊梁流了下来。

我很久没有和爸爸联系过了。在玉根本不知道我爸的联系方式。是谁?是谁在跟我爸信息聊天?

蛋黄正在喝水。他回头看到怒气冲冲的我,明显地愣了一下。那生动的表情被我看在眼里,就像一点星火投入油锅里。我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

我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抓住蛋黄,厉声质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跟我爸联系了?你有什么企图?”

蛋黄露出明显的极力压制恐慌的神态。他拼命地摇头,瞪大了双眼——那双眼睛闪着躲闪的目光。我又惊又怒!我瞬间全都明白了。这明显的掩饰,他以为能欺骗得了一个自然人吗?

跟蛋黄相处的一幕幕不停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曾经那宛如父子的感情让内心浮现奇异的感觉,由于蛋黄给我带来的积极向上的变化,我都由衷地感激。可他怎么能冒充我跟我的爸爸聊天?而我的爸爸居然没有发现,跟他聊天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一只人造的、用钱买来的宠物猫!

看着蛋黄发光的眼睛,我感觉不寒而栗。就是这双眼睛,看到了多少我的隐私?我和在玉享受激情的时候,就是这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们俩。我的脸羞得发烫!这种羞愧很快变作恐惧,而恐惧马上转变成无边的愤怒!

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

我抓着蛋黄,将它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金属零件散落了一地,一个肝脏形状的装置躺在地上,反射着银色的光。

一了百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身边躺着蛋黄的躯体。我把颤抖的手放在蛋黄的身上。它的毛发依然光滑柔顺,那种触感就是我第一次在约什的店里抚摸人造宠物的感觉。

在登上回到地球的航天机之前,我瞒着在玉,抱着蛋黄的躯体与零件疯了一样地冲进约什的宠物店。约什正在用流利的意大利语推销。我无礼地要求约什把我的蛋黄找回来。约什为难地说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之前的程序已经自毁了。不过没关系啊,我可以给你免费地重新装载程序……”

“我不要新程序!我要我的蛋黄!”

“这个……哥,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真没有那个能力。我可以装载新程序试试,但是……”

“那,就装!”我崩溃地叫道。

蛋黄又动了起来!它打了个哈欠,露出四颗尖尖的牙齿。它睁开了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我和在玉带着蛋黄和番茄回到了地球。我们两个结婚了,并且在父母的帮助下买了一套两室的公寓。蛋黄每天就是吃饭、喝水、睡觉。我叫它,它就过来让我抚摸。我叫它离开,它就趴在角落里。不会过来蹭我,不会过来闹我,不会过来打扰我。它默默地满足我的各种需求,就像一只真正的人造宠物一样。我用尽全力地喜爱着这个人造宠物,有时我的妻子也会吃它的醋。

十五年过去了,我和在玉的独子毅然决然地搬去太空城居住,因为他不愿意接手我的废品处理站。那是一片巨大的太空城区。地球联邦不得不大力发展太空城来缓解地球上的住房压力。太阳系中,十五座巨大的太空城为上千万的人类提供了生存的空间。我们的儿子住在最老的一个叫作“奥拉”太空城中。它是以約什·奥拉的姓氏命名的。因为约什·奥拉发明了人造宠物。这些人造小动物已经成了所有太空居民的必需品,因为它们的毛发可以吸收宇宙中的射线,有效地预防各种太空病。不过“奥拉”的一些老居民依然习惯叫它“筒子楼”。

我有的时候会坐在窗边,仰望着星空,寻找着“筒子楼”位置。那里居住着我的儿子。蛋黄也会坐在我的身边,仰望着星空。我抚摸着蛋黄。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躯体曾经装载着一个会说话的程序。

蛋黄的程序判定它老死的时候,它依然静静地趴在那里。但是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看穿了尘世一般。它的嘴唇嗫嚅,最终还是没有发出那一声爆破音。

【责任编辑:邓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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