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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莲之辨

2020-04-24刘艺菲王士超

美术界 2020年4期
关键词:睡莲壁画

刘艺菲 王士超

【摘要】本文以唐代敦煌壁画莲花图案为主要例证,分析其在自然界的原型与睡莲的关系。佛教在印度本土所用的莲花图案几乎毫无疑问是来自于睡莲,但中国本土并没有睡莲,其图案起源于印度佛教,也不是直接进入中土,而是由西亚及古西域(今新疆)一带间接传入,印度与西亚内陆国大部分地区气候不同,导致风物不同,莲花图像的传达也受到影响。从典籍整理和图像中分析可得出,植物学意义上的睡莲直到明末才出现在我国本土,所以并未进入隋唐时我国从事佛教绘画艺术画家或者画工的视野,睡莲无法成为他们在佛教壁画中表现莲花的参考物,隋唐的宗教莲花图案更趋向于以本土荷花为创作原型。

【关键词】睡莲;宝相花;佛教艺术;壁画

莲花图案是佛教最常见的植物图案。而我国的佛教艺术中,莲花相关图案占据着很高的比重。中国古代如《秘传花镜》《遵生八笺》《群芳谱》《南方草木状》等典籍中出现“莲”这个词时,几乎默认包含了莲科的所有当时存在的品种,而睡莲与荷花同属于睡莲科,但前者为睡莲属,后者为莲属,是同科不同属的植物,经常被人所误认。本文以隋唐以降文献典籍为基础,论证清以前植物学意义观赏性的“睡莲”这一花卉并未在中国地区流行。再结合佛经与唐代敦煌壁画,以其中大量出现的莲花图案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其在自然界的原型与睡莲的关系,其实是印度莲花图案与本土荷花的结合体。

一、典籍中的睡莲与荷花

(一)佛教经典中的莲花形象

睡莲与荷花二者在生物意义外观上有明显的区别。其中最明显的区别是:第一,荷花的花与叶直立生长出水面,所以有“出水芙蓉”的说法,而睡莲的花与叶子一般是浮于水面的;第二,荷花的花萼及花瓣是无法区分的,睡莲的花萼则可明辨;第三,荷花结莲蓬、长莲藕,睡莲则无此功能。

在提到佛教莲花的时候,往往有人将其全部归于睡莲,有两个原因:首先,在佛教的起源地印度产有多品种的睡莲;其次,佛典中常见所提及的“莲华”有五种:波头摩、优钵罗、泥卢钵罗、拘物头、芬陀利①。前四种颜色分别是红蓝黄及杂色,都属于椭圆形叶的睡莲科植物。

汉译佛典中,只有芬陀利花意译为白莲花,是五色莲花中真正属于荷花的品种。《妙法莲华经》经题中之“莲华”即用此词。

《慧琳音义》中记载,拘物头花就是红色的莲花,呈深朱色,且非人间所有。

在《阿弥陀经》中记载,西方极乐净土生长的莲花,长于七宝池中,需要用八功德水来栽植,其花朵如车轮般巨大,这些莲花有青、黄、赤、白等不同的颜色,香气清新高洁,可以把极乐世界装点为净土圣地。另外,在《无量寿经》中也记载,极乐世界的宝莲花,有百千亿片叶的数量,这些叶片中会发出无量光明,从每一束光明中,则出现无量的佛陀②。

从以上的佛教经典中我们可以发现,“睡莲”一词并未出现在传入中国的佛教经典之中,而是以“莲花”或“莲华”代之。在描述佛教世界莲花的独特外形时,莲花往往被形容花朵巨大如車轮,叶子数量多,用“无量”一词来表示,这些特征与现实的睡莲或荷花都不同,我们可以将这些修辞看做一种艺术夸张。

(二)古代相关典籍中莲与睡莲的相关记载

在中国的古籍中,关于不同品种的莲花有很多记载,但是细究似乎没有一种是睡莲。根据散见于明清两代的《秘传花镜》《遵生八笺》《群芳谱》等书记述“莲”“水芝”“芙蕖”“芙蓉”“水芙蓉””等条目,可以知道我国古代的莲科荷花主要有红、白、黄几种,还有《群芳谱》中记载金边莲、重台莲、并头莲、一晶莲、四面莲、洒金莲、衣钵莲等不多见的珍贵品种。除了上述珍奇的荷花外,古籍中还有墨荷、铁线莲、千叶黄、千叶白、千叶红、马蹄莲、白花太乙莲、玉井莲等较为少见的莲花品种,不再赘述。

睡莲在我国古代很少见典籍记载。最早记载于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南海有睡莲,夜则花低入水。”成书于同一时期的《北户录》记载:“睡莲,叶如荇而大,沉于水面。其花布叶数重,凡五种色。当夏,昼开,夜缩入水底,昼复出也。”但是“夜则花低入水”和“夜缩入水底”和现在所能见到的睡莲习性并不一致,是否这里的睡莲即为现代认知中的睡莲存疑。

“睡莲”作为正式的植物学词条,大量出现是在明清以后,睡莲被称为子午莲、水芹花等,既不被看做真正的莲,也未被视作荷花。云南生长的睡莲直到清代《广群芳谱》记载时,还被记为“茈碧花”。

前面提到,荷花结莲蓬、长莲藕,睡莲则无此功能。另外,我国早期睡莲的土生品种,仅有白色,且花小而单一,几乎无经济价值和观赏价值,这或许是它未被古人广泛种植的原因。

而现存清以前的历代花鸟画中,也几乎未出现过睡莲的身影。另外,据统计《宣和画谱》中以莲为题材的画作有67幅,但没有以睡莲为题的绘画③。

其实早在唐代,根据《唐会要》卷一百和《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外臣部的记载,有“俱物头花”和“泥楼钵罗花”作为奇珍异卉从西域进贡而来。两者明显分别对应“泥卢钵罗”“拘物头”两种印度莲花。但很明显,它们未被广泛种植,也没有被作为“睡莲”而对待。

二、佛教莲花形象的中土化

在古代,印度佛教艺术较早地使用了莲花图案。公元前2世纪印度桑奇佛塔就有典型莲花纹饰。从花蕊看,印度的早期佛窟中的莲花装饰原型明显是只有花蕊没有莲蓬的睡莲,且花瓣繁复华丽。但莲花作为佛教美术的代表形象进入河西以后,外来的影响痕迹逐渐减弱,更多地吸取了来自汉地的美术风格和传统。

早在先秦的青铜装饰中,莲花图案就已经盛行。春秋时期的青铜器莲鹤方壶就是典型例子。汉代的《鲁灵光殿》赋中说:“圆渊方井,反植芙集,发秀吐荣,苗曹披敷。绿房紫药,窟咤垂珠。”描述的就是本土装饰宫殿的莲花藻井。

而我国本土莲花纹极盛于魏晋以后,在南北朝这个佛教开始盛行的节点,终于产生了新的变化。随着从西域传来的佛教影响越来越大,莲花纹作为佛教艺术的经典形象,既有佛家莲花化生的思想,又有中原本土辟邪、吉祥的寓意,因此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使得南北朝佛窟中的莲花形象在佛窟四壁墙面、龛楣、藻井、边饰、雕塑莲座等地方随处可见。佛窟建筑的顶面内部被称为藻井,作为佛窟装饰的重点,莲花一直在窟顶藻井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云冈石窟第五窟开凿于魏晋时期,其藻井雕刻的莲纹装饰形象丰硕多瓣、两层莲花的风格明显来自于印度的装饰影响,但中心有了莲蓬,说明最晚从这时候开始,虽然花瓣的繁密复杂造型依然参考印度莲纹样式,但基本原型已经向荷花靠拢,所以这里的藻井莲花兼有睡莲和荷花的外形特征。

而敦煌的莲花纹,北朝前期的莲瓣往往有一至二层,藻井中心图案为莲蓬,莲子和莲花瓣的形态变化不大,莲花花瓣修长而清瘦,和印度佛教产生的莲花纹圆润丰满风格不同。到了北朝末期,敦煌藻井中呈现出的莲花纹结构严密规整,已经具有了后期宝相花的雏形。

三、隋唐敦煌壁画中的莲花形象

隋代时的佛窟藻井,纹样布局更加自由,中心垂莲愈发丰满,并出现多重花瓣,仍有莲蓬与莲子。所以毫无疑问,虽然是多重花瓣的莲花,但不是以睡莲为原型,而是以本土荷花为创作原型进行的艺术加工。敦煌三九二窟开凿于隋代,窟顶中央的藻井图案就是典型例子。画面有着圆润丰满似如意云头的莲瓣,层次繁多,由雙龙环绕,底部被描绘为开着莲花的水面,但叶子不是荷叶而是普通卷草叶子纹样,说明这个时期的莲花不仅融合了印度睡莲纹饰特点,还逐渐与卷草纹融合。

从敦煌壁画中可以看到,魏晋至唐的莲花藻井演变中,西域风格和中原风格被熔于一炉,表现出更为新颖的宝相花风格。在这一时期的图绘和纹样中,莲花造型大致可分为几种类型:

(一)普通莲花形象

常见的莲花图纹,维持了一般的莲花造型,呈现出自由生长的莲花形态。如四二〇窟西壁南侧,文殊经变是与西壁北侧《维摩诘经变》相对的文殊讲经形态,构图比较简略。殿堂周围有竹林、池塘环绕。其中,殿堂前的池塘一角,绘有鸳鸯与荷花。池水碧绿,水中盛开着莲花,虽然红色花朵颜色氧化变黑,但还是可以看出其他细节,如池中放置着做成假山样子的怪石,这是典型的江南庭院设计特征。而在当时,江南庭院中没有任何关于睡莲栽培观赏的记载,从图中莲花出水的花茎来看,无疑描绘了荷花。

在二九二窟人字坡西侧画面的对狮,中间是长满五色莲花荷叶的小池塘。佛经中五种不同的莲花,在这里完全被表现为植物学意义上荷花的形态。位于敦煌二四四窟西壁北侧的化生童子像与西壁南侧供养菩萨相对。童子立于莲花座上,手持一株莲,这束莲花长茎、花瓣宽、有莲蓬,植物学结构上无疑也是荷花而非睡莲。

(二)莲花台、座、器物

佛、菩萨有各种不同的台座,莲花座和莲花台是最普遍的一种造型。莲台、莲灯还作为菩萨小型手持的法器而存在。如敦煌四一二窟西龛内南侧所画的菩萨就分别有手持莲台及莲灯对谈的形象。四〇二窟西龛内南侧的菩萨手持的莲台造型更华丽复杂一些。

莲花座是以莲花为形的台座。佛菩萨的台座中,经常可见以莲花台座者。以莲花为座,其实是印度古来最盛行的仪相,常见的台座有八叶莲花或千叶莲花座。

敦煌三〇三窟南壁东侧的壁画是阿弥陀佛左侧的菩萨和飞天,菩萨自然站立于莲花上。从画面的莲台和莲花造型来看,其形象不仅已逐渐脱离了睡莲,而且花瓣也不再完全像荷花的形状,花瓣外延的曲线优美翻翘,和缠枝忍冬花纹饰也有了巨大相似。

(三)宝相花

宝相花纹是通过莲花图纹的图案变形,演变而来极为华丽的图案,一般是正面向的八瓣花形,属于敦煌藻井装饰最多见到宝相花的装饰。例如四〇七窟窟顶中央的藻井图案,方顶中心莲花呈悬空状,典型八瓣荷花,旋转飞奔的兔子被安置在花心中。莲花外狂速旋转的飞天和天花图案运动方向与兔子一致,形成运动中心的合力。

到隋代及初唐,井心的莲花就已经演变为富丽的宝相花,莲蓬、莲子消失,代之以小心的团花,莲瓣边为如意云头形,边饰为多重卷草。

盛唐时的藻井莲纹,已完全从莲花演变为宝相花。宝相花吸收了忍冬花、牡丹、茶花等多种花卉的形象,但是更加理想化,这样的纹样渐渐成为唐代装饰风格的典型代表。敦煌四〇二窟西龛为双层龛,内层龛顶画菩提双树,外层龛上的龛楣图案就是由连珠纹、几何纹、莲花化生纹和火焰纹构成的。除正中心佛陀的莲座外,几乎将其他莲花花头都做出俯视的处理,表现出莲花层层叠叠的绽放过程。

宝相花的另一种形式是莲花枝蔓纹饰,是将莲花的茎拉长为波浪状,任其自由伸展的形态,一般为叶、蔓草自由形状的横斜面表现。这是由忍冬纹变化过来的。忍冬纹曾一度被认为是从来自印度的睡莲形状变化而来,但其实忍冬纹开始流行于南北朝时期,并和我国传统的云纹相结合。例如在四川万县发现的魏晋墓中,就已经有了忍冬花纹的边砖。四二七窟主室人字坡顶两披上画千佛和化生卷草图案两批之间的横条莲花卷草边饰就是这种形式的宝相花纹。图案以绿色为底,莲茎荷叶呈波状起伏回旋,莲花正、侧、俯、仰各种角度都有,并点缀以含苞的花蕾,韵律和谐。乐伎在莲花中奏乐舞蹈,画面形态丰富多彩。

结语

综合文本和典型图像分析,首先,从现代可以获得的典籍和图像资料整理可知,隋唐时,睡莲不会作为莲花的绘画原型出现在中国本土画师的创作视野里,所以不会是当时敦煌壁画中莲花图案的原型。而通过对隋唐敦煌佛教壁画中的莲花形图像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莲花纹饰综合了很多植物纹样元素进行了艺术化加工,尤其是藻井、边饰和龛楣的莲纹,完全演变为吸收了忍冬花、牡丹、荷花等多种花卉形象的理想化宝相花,所以从其艺术形象的生活原型上看,印度睡莲图案的影子已经退化于无了。

注释:

①《长阿含经》卷第三游行经第二,竺佛念译:“水晶城琉璃门。其城周围四宝庄严,间错栏椐亦以四宝。金楼银铃,银楼金铃,宝塑七重,中生莲花:优钵罗花、波头摩花、拘物头花、芬陀利花。”《大般涅盘经》卷一《寿命晶》第一之一也有记载。

②《大日经疏》卷十五,唐一行撰,记载芬陀利花的由来:“分茶利迦,花可有百叶,叶叶相承,圆整可爱。最外叶极白,渐向内色渐微黄,乃至最在内者与萼色相近也。”《慧琳音义》卷三,唐慧琳撰:“拘物头花,其花茎有刺,色蹴然故,以其花茎稍短,未开敷时,状郁或赤白,抑或名小白花也。”《阿弥陀经》,姚秦鸠摩罗什译:“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佛说无量寿经》二卷,曹魏康僧铠译。“宝莲佛光第二十一: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叶光明无量种色。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亦然。”

③张钫:《画者的博物学:基于<宣和画谱>的考察》,《美术与设计》2017年第4期,第13页。

参考文献:

[1]陈洖子.秘传花镜[M].康熙27年序刊,1688.

[2]高濂.遵生八笺·十九卷[M].明万历时期雅尚斋刊本,约1602.

[3]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元亨利贞四部30卷[M].明天启元年序刊本,1621.

[4]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九·广动植类之四[M].影印古籍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十二.

[5]段公路.北户录·附校勘记.古今说海·卷一[M].影印古籍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十.

[6]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上[M].影印古籍钦定四库全书·史部十一.

[7]汪灏.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五十三[M].影印古籍钦定四库全书·子部.

[8]耿金.明清以降茈碧湖睡莲群落演变与水域环境变迁[J].贵州师范学院学报,2015(10).

[9]张钫.画者的博物学:基于《宣和画谱》的考察[J].美术与设计,2017(4).

[10]张晶.早期印度佛教植物装饰源流与传播研究[J].创意设计源,2018(1).

[11]秦雪.江南传统园林水生植物造景调研与实践究[D].浙江农林大学,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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