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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书

2020-04-23钱红莉

牡丹 2020年7期
关键词:叶子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低眉》《读画记》《诗经别意》《一辈子历历在》《等信来》等十余部,现居合肥。

小满

过了立夏,所有的花都开倦。天气总爱与我们玩魔术,连日里变幻多端,一会儿骤雨如注,伴随而来的总是大风,将碗口粗的杨树刮下许多树枝。屋后沟渠里的芦苇不能再蹿了,其高度简直吓人,仿佛气呼呼地连夜拔节——初夏所有植物的叶子皆往幽深处走,让人无以流连……这几日,一睁眼,听听埃尔加《爱的礼赞》,是小提琴,喑哑的光,一路纠缠,将人带入虚幻境地,孤独,安宁,末了,总是颓唐,又无法挣脱,仿如星辰的无边与大海的辽阔……

小满的到来,纵然让人安适恬淡,但,忽而又颓靡起来,什么也不想干。

——是该养气了,桃红柳绿一齐放下,一颗心渐渐往内收,到达幽暗地带。眼界里遍布绿意,是以为一切好的,都来到目前。一如昨夜,梦见浩瀚无垠的星空,繁密,闪亮,恍如童年。

陆游写:

念当载酒醉花下,破晓啼莺先唤人。

我不曾饮酒,但,每一个早晨,都是最先醒来的。鸟鸣一日浓似一日,雨声一样淅淅沥沥——躺在床上假寐,耳朵里依次听见群鸟合鸣,默默在心里帮它们排排队,分别是:画眉、八哥、知更鸟、斑鸠、松鸦、白头翁……唯独没有布谷。

布谷这种高韬的鸟,是不肯来城里作客的,它们喜欢和水田以及河流呆在一起——每到小满,它们就在水田上空翩翩地飞,一边飞,一边提醒你:发棵发棵,割麦插禾。早晨叫,黄昏时,也叫,到了夜深凌晨,都在叫。大人说,快起来吧,连发棵雀子都叫了呢(在老家,人们把布谷唤作“发棵雀子”——在它们天籁一般的叫声中,田里的秧苗一日壮似一日)。

是啊,发棵雀子都叫了,再不起床都不像话了。一骨碌爬起,揉一揉惺忪的眼,去牛栏把牛牵出来,去水草丰茂处,放牧。这样的清晨,蛙鸣已歇,河流清澈,孩子们与牛一起,置身农业的画中而浑然不知。这是要隔了多少日月,方可领悟过来的天地之美?

置身城市,与节气一直是隔膜着的,所有工业的文明一律冷冰冰的,不比自然天地,那么有情有义。唯有去到菜市,自那些老人们的菜篮里,方可与节气有一息的相通,通灵一样地,久居城市的你方可与古老的节气对接上。

瓠子上市了,小南瓜也可以吃了,蚕豆豌豆们早已吃过几回,还有苋菜呢——红叶苋、青叶苋——尖叶子的,圆叶子的,都可以吃了,拍几瓣老蒜,爆炒之,新鲜欲滴;还有蕹菜,一齐都上市了。荆芥也来了,或许胃口不甚好,下一碗细面,面尖上盖七八根荆芥,慢慢地,这样的药香味也能安慰着你,把一碗面吃下去。

每当闻着荆芥的药香,便知道,小满一定是到了。

荆芥这种产自北方的植物,也渐渐被一颗南方的胃所接受,并深深贪恋之。荆芥所散发出的香气,深邃而富于层次,犹如中药铺里的多宝格,每拉开一个小抽屉,都飘忽着绝世的异香,让人一生都不厌倦。这种香,是永恒的香,养人性命的香。我爱它们。

小满天生就是一个女孩儿的乳名,而今她长到了十五六岁的样子,可以幫家里担水挑柴了。她梳了两条乌黑发辫,是为了等着插一朵栀子花。

当栀子花开,芒种也到了。天上的节气与地上的花朵,宛如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惜,一直相互陪伴,携手而来。

家乡的油菜早已割下,把水放进田里浸泡几日,再把松软的田翻翻,耘耘,如此这么的,就可以插早稻秧啦。稻田纵然浅,却也把整个天空倒映,怀中之水,苍白雪亮,被月光映照,宛如流动,出来一张张上好的薄宣。到了白日,将秧苗把子一个个抛洒进去,水花四溅——在润白的纸上,低着头一点点描画青绿山水,分明是牧溪的画呢,自宋一直描到当今,一日也未曾改变过——千年来的农事向来如此,都是一幅幅中国的写意,沿着春风夏雨一路铺了过来。你可感动过么?

一块秧田,犹如一个人心性与格局的体征——当你低头于田间劳作,这个世间的安静便也成就了你,专注,耐心,勤勉,汗水披漓,而默默然不作一言,偶然,直起身子,把腰抬一抬,望远,满目皆是天地,开阔,大气,渺渺茫茫的……跟泥土在一起,一颗心总是有所寄,有所托,分得清自己的来处和去处。

不晓得从哪里看来的一首诗,以为好:

小满天逐热,温风沐麦圆。

园中桑树壮,棚里菜瓜甜。

雨下雷声震,莺歌情语传。

也不清楚谁写的。最喜欢前面三联。第一联,将虚拟的节气与地上实实在在的庄稼放在一起开篇,相辅相成,彼此映衬,天衣无缝,意即,到了小满的节气,气温则渐渐转高了,温煦的和风渐渐地就把麦子吹熟了。你看,天上的,地上的,都写了,多么圆满;然后,重新回到桑园、菜园里来,可不都是树壮瓜甜的呢,凡眼界里,都是勃勃生机;到了第三联,再一转,又跑到了天上:雨下雷声震,再转至大地:莺歌情语传——起承转合,何等自然灵动。这里的莺便是黄鹂鸟吧,一定是杜甫笔下鸣翠柳的那一对黄鹂,白鹭早已上了青天,自然中的一切都具盛唐气象,古老的中国仿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永远值得歌颂的,唯有自然、农事,以及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这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才是我们的源头,年年依旧,日日簇新。

芒种

小满以后,气温渐升,日子如山如河地壮阔起来,真是陡峭得很,未曾有过什么过度——即便是一场雨水呢,也不来光顾了。溽热模式一旦开启,仿佛天地都轰隆隆的,时有雷声,想想都怕得慌。年龄愈长,愈不耐热了,真是无奈。

夏天这么苦,犹如一本佛经,是用来教化众生,给人扑扑行道的吧?磨练人,披沥人。不及五点,天则透亮。窗外,鸟雀争鸣,双层玻璃也抵挡不住,不得不令人早起。有苦恼,但,怎么办呢?过日子,不可能一脚踏进深山坐拥幽深,它就是这样的平白无故。

去户外,疾行,抑或慢跑,躯体快速划过黏稠的空气,也能带起来一阵风。在风里行走,也算是一份额外的修补。空调的轰鸣声,一刻也不曾停歇,于噪音里依然熟睡的,是有福的人。

满天朝霞,则是对早起的人一次微小的奖赏。

端午过后,栀子花开了,一朵朵纯真的白,隐在蓊郁的绿叶中,远远看着,便想扑过去,怎么也看不够——这世上,没有哪一样花朵值得我像对于栀子花那样,把一生的爱惜都给予,一年年地,守着秘密一般,在她们的芬芳里无以言明。栀子花的香味纷纷自童年来,是往内里收着的香,置身其中,整个的感官都复活过来,这种芬芳是可以邀约人的,与她们一起陷溺。陷溺是一种无法忘怀的美,颓废也是……

这世间,许多美丽的东西,我只远远地看,或者于内心翻腾不息,从未奢望着要去占有过——唯独栀子花,不能,一定要得到。得到则是拥有。就把摘了,藏在小布包里带回家,养在清水里。拿出高脚玻璃杯,紫砂的小罐,一朵朵地放进去,怎么看,也看不够……犹如葳蕤,整个灵魂终被照亮,却原来,也有片刻的欢愉。

栀子花是有气息的,可惜,古往今来,画家几乎不肯着墨于她。他们都一齐寄情于山水了,格局也有,气象也有,宋元一路铺过来了的,可是,总少了点什么。栀子花是私人兴致的庭院之花,仿佛不大上得了台面,菊兰梅倒成了文人画的经典,看得多了,也不稀奇了。近日,看见一幅启功先生的字,简直惊才绝艳,好得充满着肃穆之气,森森然不作一声,只默默将一个书者的底蕴和盘托出来,没有手段巧技,也非匠心,是浑然一片的。真想把复制下来,挂在家里,拓的是黑底,寥寥八个字——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我记得,这样的句子出自于司空图。这字究竟有多好,以我的资历,不大可以说得深刻而明白,不过是合了眼缘,一撇一捺里,均见一个人的气质,超然物外的,不计得失的从容慷慨,也合了启功先生的心性。

夏日早晨,永远是可爱的,空气里还能体味出片刻的清新。路边的青草身上,白露未晞,比冬天的寒露还要透明,可映照出一切可映照的,比如蓝天,比如蓝天上偶然行过的云。有时,我会去到荒坡,坐一下——昨天见一只松鸦与一条蚯蚓缠斗。不晓得怎么回事,松鸦忽地自空中俯冲而下,停在草地上,用它的喙左一下右一下刨土,顿时啄出一条肥硕的蚯蚓,褐黄色的身躯,极端痛苦地扭动着,松鸦也不好下口,一嘴衔住它,将其摔到地上,以芒刺一样的喙,使劲啄,啄,啄,然后,一口吞下去。蚯蚓太粗胖,以致把松鸦给噎住了,哽得它站在原地呆望着我,眼神痛苦……我有同理心,也替它难受着,还条件反射地咽口水,紧张得很。稍微走两步,就可以捉住松鸦,可是,我不敢动,蹲在咫尺之地,爱莫能助地望着它。它被蚯蚓噎得快要淌下泪来,蚯蚓肯定在它的胃囊里扭动着身躯,它无法控制,只是感到奇怪,这个被吞下的食物怎么如此不安分呢?也可能被吓住了。我没法帮助它,蹲得小腿都麻了,只好站起来,走掉。群鸟高飞于柳林之上,更多的是麻雀,它们的叫声打破了早晨的寂静和平衡。万物都有它的秩序,被早晨安放在既定的轨道上。

我走向沟渠,站在芦苇丛边,拼命呼吸,植物的味道永远那么沁人心脾。人不能跟植物比啊,一比,就会自卑了——人身上总是散发着浊气,混沌不清,有时还有怒气,怨气……这样的气息特别伤害心灵,久而久之,便蒙尘了,不再明亮。

人也只有跟植物站在一起,一颗蒙尘的心才会一点点醒过来。

偶有风来,芦苇的叶子相互摩擦着,喧哗着,那种特有的清香气愈加浓厚起来,合着夜露的凉气一起洗涤你。这么美好的夏日早晨,也算得上一次成全。

满身汗意,回到小区,家门前的小李子纷纷紫了,坠在枝头,集体参禅一样,默默然不着一言,它们不渴吗?天气这样热。佛说,即便渴,也要忍耐,生命就是行脚,是不停忍耐的过程。站在树下,可以闻见果肉的香气。萱草也开花了,白天开,晚上把花束收起来,太阳乍出,又把花束打开。合欢树也开花了,肉红色系的,不大好看。浅粉的,最好。她们不怕热,日头愈毒,愈开得酣畅。合欢这种花,注定是悲剧的花,是自虐性人格,就是京剧里的旦角,盛夏的烈日如锣鼓,哐啷哐啷,一声高过一声,合欢花决堤般,在这溽热熬人的锣鼓声里尽情地倾诉着歌唱着,朵朵滴血,一曲终了,一曲又起,永无止境地唱下去,唱下去,只唱至夏尽秋来。

在這样的夏日,我最爱的,还是风声,蝶影,蝉鸣,是夏木阴阴的乡下,是河流纵横的远畴阔野。气温一日高似一日,早稻秧蹿得老高了,由早先的嫩绿转为浓翠,白鹭飞起,眼界里都见着绿意与幽深。

丘陵上大面积的麦子已割下。海子写:

连夜割麦的父亲

身上流动着金子……

吃麦子长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月光照我,如照一口井……

近三十年过去,我总要在芒种割麦这几天,回忆起海子,以及他写下的那些真挚自然的诗篇。

把麦子割完,就该插山芋苗了。童年的这个时候,记忆里总是雨天。雨天雨地啊,下得山河都起了一层白雾。我们的父辈穿着棕色蓑衣去地里插山芋苗。一把剪刀细细握在手上,早已培育好的山芋藤,一根根剪下,抓一把剪好的握在手上,像插秧那样插在地垄间。

过不得几日,蔫蔫的山芋藤便活棵了。过后呢,该锄草了,还要施点轻肥。

夏日里,所有农作物都肯长——南瓜藤牵得几丈长,黄花下藏着碧绿的小瓜扭扭,很害羞的样子,圆滚滚的,一日壮似一日;豆角开紫色的花,一架一架的梦;辣椒是白花,花落了,结出浅碧色小果子,慢慢地,就红了;茄子开五个瓣的紫花,结紫茄子,瘦长长的个子像诗人,茄蒂上有许多芒刺;苋菜简直是往上扑通着蹿的,一日不掐,它的杆子便老了,粗了,都割下,把外皮撕了,拿盐腌制一夜,第二日炒炒,当早饭菜——就是周作人笔下的那种咸得齁死人的腌苋菜杆,浙地有,皖地也有——没吃过腌苋菜杆的童年,是品尝不出咸味的人生;空心菜开白花,喇叭状,蜻蜓和蝴蝶最喜欢在空心菜的白花上流连。

每当黄昏,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山坡草地上,望远处的田畈,望更远处的晚霞满天……彼时,尚未接触到李商隐的五言,但,一个少年的心里面,天生也是铺有惆怅的。晚霞归山的绚烂与短暂,怎不叫人愁绪万端?

这些往事,于心尖尖上一年年地滑过,到得当下,终成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灵魂与艺术相互提携,映照千年岁月……这些莫不都是佛所言的色法与心法?

——都是有情众生。

我喜欢回到古中国去,认真地循着二十四个节气,过过日子。这样的节气,总是跟农业有关,跟土地、自然休戚与共,空虚发声,满盈静默,它让我一年年里学习自制,保持平静。

节气的排序,真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春华秋实,夏长冬藏。什么样的季节做什么样的事情,开怎样的花,结怎样的果实。盛夏如此溽热,寒冬又是那样的凛冽……天地时序自有规律可循,小小星球在浩瀚的宇宙间运行,我们只要把二十四节气守住了,就什么都不会乱。

当日子过到芒种,天地就真的静下来,不比春天里鲜花着锦般的热烈了。

静下来,就好。

静下来,读读古诗——躺在地板上,把陶潜举得高高的,翻着翻着,便要昏盹而去,枕着陶潜的意诚而辞达,浅睡过去。大抵,这就是歇夏。摁住一颗心,往内收,即便不写一个字,也不必慌张。读书,并非一种荒废,是另一种自制与平衡。

这个夏天,我下狠心,逼自己读周作人。其艰涩文风有多磨练人呢?是被一场大火悉数烧尽的枯焦荒芜,更是被寒冬大雪冰冻过的索然虚无,字里行间,纵横了呛人的烟味以及拒人的雪意。读不了几页,耐性则会促使人放下。可是,要做到怎样,才能专注不分心?无非读一遍,再换作熟悉的语顺,假以晓白畅达地复述一遍——犹如反刍。读书,不反刍,就不能获取知识的营养。去岁盛夏,读的是张恨水《水浒》文言体,简直大汗淋漓,根本不懂,五次三番,颠来倒去地重读,慢慢,也可以懂了。这么下苦功夫,做什么?不过是训练自己的专注力,把一颗心钉子一样嵌入墙体。那些苦涩艰深一样的书,仿佛一把把木柄的铁榔头,是可以用来借一点力的。

除了读书,夏天还可以有大量时间,把家里所有窗帘都闭合,用来听马勒,听拉赫玛尼洛夫,听《大地之歌》,听《复活》,听《安魂曲》……悠长,深厚,绵醇,把你的心一点点地自幽暗地带引领至光明的所在。一间屋子是盛不下你那颗心了,音符可以带你飞,飞向明朗之地,然后令你脱胎换骨。

生于世间,何时何地,我们不都是求一个静吗?

当有了静气,一切来到眼前。

冬至以后

窗外三棵紫薇,叶子黄得绚烂;再往前一点,一棵洋槐,叶子差不多也黄透了,风来,窸窸窣窣往下掉,雁阵一样,忽东忽西,有的叶子落在地上,仿佛不甘心,随着另一阵风,又往天上飞,袅袅的,偏不落下,飞不多远,又掉到地上,打着旋往一起挤……望着这一幕,人都会盹过去。隔壁小区,许多鹅掌楸,日渐的黄了,并非一阵风的黄,舍不得似的,一天黄一点,青黄相间,远望之,脱俗。

有时,坐在电脑前,什么也写不出,歪着头看窗外的树,看它们的叶子在阳光下晃动,颠一下,再颠一下,那么多的叶子一齐在树上微醺。一坐数小时,不觉时间枯滞。算是灵魂的放空吧——我喜欢这样的虚无,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就这样枯坐。或者想起来弄点声响,将马勒《大地之歌》放出来——远处的教堂钟声,隐隐约约,单簧管袅袅而起,世间一切都是寂灭易逝的,你还不能沉静下来吗?对得起秋天吗?

活着,看花,看树叶,看夕阳……或者黄昏,晚风里走一走,走着走着,忽然起了意,想要给谁写封信。写在晚樱的叶子上,写在风中,写在雪地上……这份意念,比天鹅还要脱俗,比月光还要孤清。

去超市,拎出一袋日用品,走在路灯下,乍一抬头,道路两旁的树一齐黄了,高高的栾树,衬着低低的紫薇,将原本晦暗平凡的日子瞬间照亮。这些树叶的黄,犹如一道道闪电,顿时将沉闷的生活劈开一道道口子——我看见了夺目的光芒,一如人性的光辉,无比悸动。真想丢开一切,去山坡慢跑,抑或闲走,穿过一片菜地,到达教堂,再从教堂的坡地拐至小河边,一直走,一直走……活在深秋,人,一点也不平庸,体内每一粒细微的触觉次第张开,与深秋的风深秋的阳光精准对接上。

沿途的树真美啊。

下班回家,绕道另一条路,湖边有乌桕、晚樱,一边骑车一边仰头看她们。乌桕叶子的紅,该怎么形容?对,殷红。殷殷切切的,仿佛将心捧给你,还是热的。晚樱的叶子橘红,一片片,如山如河的肥硕,贴在地上像花瓷砖,一份孤单的衰败之美。

冬日的荒芜里,涵容了凋残、寥落、凄零,可是,它又为什么那么美?这样比起来,夏日的丰茂肥腴壅塞绮丽,算是负资产了。

冬天一直是瘦的。似乎,这世间一切瘦的东西都是美的。人也要瘦,瘦是克制的结果,懂得要求自己,不让肥虞堆积。尤其一个书写的人,真不能胖。胖了,则输了,一贯志大才疏,再加上身躯胖硕,必定遭人讥讽——别人满腹经纶满脑思想学识,你呢?倒落得个满肚脂膏腥障。不合适,非常不合适。我倘若没有才华,至少落得一个瘦,最不济还是清奇的骨骼。青年时代的卡波特多么幽秀清奇,谁会想到人到中年,把自己弄变成了一个胖子——他搂着梦露跳舞的那副身躯多么猥琐,胖也罢了,还那么白,白胖子更加不堪,犹如簸箕上扭动的蚕蛹,无有指望飞出一只翩翩的蝶。

神太残忍,把一个天才少年毁得体无完肤,酗酒、宿夜不归,出入欢场,然后就成了那样一个平庸的人,成了古希腊戏剧里悲剧之美的活化石。

福楼拜也胖,头发稀少无多,但是,人家有伟大的《包法利夫人》,他的胖就可以被原谅,那都是用功久坐造成的虚胖,人家肚腹里依旧被才华撑得翩翩,他写小说写得婚都没时间结,他整个的人生好比傅雷的译文,一上手便是“江声浩荡……”,完美得不得了。

川端康成永远不会胖,一个文字里尽现荒凉与悲哀之气的作家,不可能胖,他过的是清教徒一样的生活,你看他那双眼睛,永远对这个世界怀着惊惧以及偏执的不放心。他永远不会纵容自己去过一种悦己的生活,他必定活在无尽的追求里。这样的人,即便到了老年,都不会胖。

三岛由纪夫如果不早死,也不会胖,一个舍得切腹的人注定是偏执的,不与世间妥协的,这样人的身体里永远裹挟着少年之气。三岛由纪夫那双眼睛如此明亮洞彻,直勾勾地望向你,直将灵魂洞穿。

许多天才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尤以俄罗斯为最,叶赛宁,拉赫玛尼诺夫,清瘦、幽暗、抑郁的气质,不论活到什么岁数,一律遍布少年气质(哦,叶赛宁死得早),让人望去,就想摸摸他们的脸,腼腆的内敛的拒人的脸。婴儿的脸为什么好看?因为他们的混沌以及没有欲望,堪称天国里刚刚受洗结束的,热腾腾地来到世间,布满纯洁的香气,人世如此浑浊嘈杂肮脏喧闹,婴儿的一张脸摆在那儿,人世安静下来了。

婴儿的脸上有佛的沉稳,是一眼定乾坤的广大无边。小时候我们吃河里水,每逢暴雨,必拿一块明矾在水缸内侧划几下,随后,浑浊的水渐渐廓清。婴儿的脸一如明矾,将人世的嘈杂喧闹一下廓清。

小雪、大雪之间

冬日总是阴漆漆的。下班后,喜欢去湖边骑行。沿岸几十株乌桕,结满籽实,棉花一样爆开。远望这一行乌桕,仿佛一匹匹花布,绛红底子上绽开细淡小白花。苍青的叶子经过风霜,变成绛红色系,隐在樟树、柳树林间。骑车时,远远看见,精神为之一振;还有银杏的黄叶,黄得真挚,通透,朗润,似经过提纯,也是梵高绘画后期那种光明的灿烂之黄到达巅峰;晚樱的叶子介于红黄之间,有一天捡几片带回,慢慢地,脱水,风干,铺陈一些斑点。实则,落叶也是有生命的,让你深切感受着冬的寂寥,直至空空如也。正是这些绚烂的树叶,让沉郁的心忽然亮堂一下——每天下班,仿佛为着这一刻,一边骑行,一边仰头看那一排排绯红的树灿黄的树。

前阵在浙江永嘉,极目处处群山,遍布檫木、柿树,后者的叶子悉数落尽,徒剩红果。浙地柿子与皖地的,非常不同,修长,秀润,水滴一样垂坠而下,悬在光秃秃枝杈间,将自然的美提升了一层。

每临冬季,除了冷,总是无所事事,半上午,一直坐在电脑前,听勃拉姆斯钢琴小品,波格莱里奇的鋼琴,幽微,细淡,忧伤,落寂,似流水,也似火焰,一直在燃烧,舞蹈,仿佛一场漫长的祭奠,充满巫气……一直想写写波格莱里奇,以及柴可夫斯基,总是下不了笔,惧怕抵达不了他们精神世界的高度与深度,到头来,还是唐突了他们,不如不写。这两位的生命里,女性给予他们的影响过于深刻了。柴可夫斯基后期的作品似全部献给梅克夫人——如果没有她的执意支助,他怕也是穷死了,谈何创作?这一对灵魂上彼此欣赏的人,始终未能见面,或许故意不见——我仿佛洞悉了二位深刻的自卑与高贵的尊严……

看契诃夫传记,大为惊讶,原来,一个人可以自私至登峰造极地步。契诃夫体弱多病,一直由妹妹照拂。与列维坦同追一名女性,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没追到,临死前两三年,才与一位戏剧演员结婚。许多年的饮食起居,一直由妹妹打理。一天,妹妹向他透露自己想与谁谁结婚的意愿,这个做哥哥的,竟然沉默而生气。太可怕了,一个亲哥哥,竟可以自私到毁掉妹妹的感情。立遗嘱倒是将大半财产给了妹妹,这又有何用呢?出于惯性吧,妹妹在其婚后,常与嫂子发生冲突,导火索是,妻子要改变他不讲卫生的坏习惯,规定洗澡才能睡觉等琐事,妹妹看不惯,像惯着婴儿一样由着哥哥的性子来。那几年,契诃夫的母亲、妹妹没少与他的妻子发生矛盾,就为了照顾这个体弱多病的天才,真是绝无仅有。

近读朱良志《南画十六观》。早年在芜湖时,曾听人说起过他,彼时,他刚自安徽师大调入北大。从朱先生这里,才第一次接触到龚贤的画,太过孤陋寡闻,地震一样。实在了不起,难怪他自称“半千”——半千,不就是五百年么?五百年间,没人可以超越得了他的。那种荒寒虚无的气质,无人可与之匹敌。将他的画一幅幅看下来,忽然觉得黄公望、范宽们变得渺小了,不过都是满了。龚贤简直是上天下地第一等人。过后,于网上继续搜他的画,更是了不起,那种茫茫苍苍的大片留白,若即若无的山水茅亭,天地刹那细淡渺无,唯有精神永存……他的画全是霜意、雪意,这是怎样的失去与获得呢?这该是怎样高寒的心境才能呈现得出的呢?或许可以用几千字来畅叙观感,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人与画之间的缘分,无非那种合眼缘的震撼力吧。一幅幅,遍布浅墨、淡墨,浑浑然的深冬气息,世间一无所有,一无所依,如同我无数次流连于荒坡,枯苍的芦荻、芭茅,雪一样萧瑟的芒草,倒伏的香蒲,焦黄的水杉……一齐被自然界的霜浸得灰了,白了。每次一步步跨过高耸的枯草,置身其间,仿佛看见了人类的命运,实在是一无所有,一无所依……太喜欢去这样的地方流连,四周静悄悄,眼界里什么也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拥有了。

年轻时,喜爱八大山人笔下那些翻白眼的鸟们鱼们,似有正中下怀的快感,一切不过是对世间的不屑、厌弃以及嘲讽。如今,重看他晚年笔下的墨意,甚至整个画轴一篇空无,仅蹲着一只小鸡雏,方才觉出,是那么茸茸可爱。自激烈到温和,需要辗转多少迂回之路。为什么喜欢齐白石?莫非他画笔下平凡的白菜、憨实的墨柿子,所透出来的人间的脉脉温情——这些朴素的东西,才是最近人的,也才是永恒不灭的,如若一团不熄的火,在勃拉姆斯的音符里跳动,永远暖人。纵然深感孤独之际,也才能想起来,听听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但,到了最后,这些音符总能将你从俚俗的洪水惊涛里一把捞上来,搁于一个密封之地,慢慢有了温暖和煦之情,所谓升华了,将灵魂激励了又激励,向未来所有的苦报备了一遍而已。勃拉姆斯这一系列钢琴小品,必须独处时听听,慢慢地,便走出了小我的感伤或不可叙说,不为天阴而消沉,不为眼前而苟且。但,有时,实在突围不了,还是将音量调高,让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浩浩荡荡一番,就当拥有了恢弘而深度的快乐。

活到后来,无非看一个人有没有抵达快乐的能力,比如怎样看待空无与拥有,怎样理解舍与获……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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